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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把心掛在胸膛外面

2024-10-08 12:48:52 作者: 何香久

  1

  老洪的媳婦到公社糧站買糧,她把糧本遞給營業員,說:「把這個月的粗糧給我調成大米。」

  營業員看了一下,很為難:「洪嬸,這……」老洪的媳婦不高興了:「這什麼?不一直是這樣嗎。」

  營業員解釋:「洪嬸,縣糧局最近有個文件,大米雖然算粗糧,但只能按一定比例供應,任何人不能隨便調配。」

  老洪的媳婦火了,指著營業員的鼻子說:「你們太勢力了,看我家老洪不當正社長了?告訴你,我家老洪不當正社長了還當著副社長,還是張營公社的當家人,照樣管著你們。」

  營業員陪著笑臉:「洪嬸,你千萬別誤會,我可沒有那個意思。你不信,我拿文件來你看。」

  老洪的媳婦不依不饒:「我看你那文件幹啥?我又不認字。你就是勢力眼。」

  營業員委屈地說:「洪嬸你咋這麼說話呢?」

  老洪的媳婦把糧本往小窗口裡一摔:「調多少你看著辦吧。把這個月的指標消了,糧食你們送我家裡去。」說完,氣恨恨地往外走。

  聽見裡邊議論說:「都降職挨處分了,還威風給誰看?」「可不是,洪社長成天吹他跟縣委焦書記關係多鐵,救過焦書記的命,倆人是換命兄弟,鬧了半天人家跟本就不認得他。」「我看也是,有那情份焦書記能處理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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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洪媳婦聽了,火冒三丈,返身回來捶著窗口:「你給我滾出來!」

  營業員問:「怎麼了?」

  老洪媳婦冷笑說:「說你是勢力眼,還不認帳。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營業員問:「我說啥了?」

  老洪媳婦嚷道:「轉眼不認帳,你說的啥你知道,滾出來。」

  營業員嘩啦一聲把窗口關上,不再理睬,老洪的娘婦拿拳頭使勁捶著窗口。捶了半天捶不開,她返身到秤上拿了一個大鐵秤砣,使勁一砸,嗵地一聲把小窗戶砸了個稀巴爛。

  營業員走出來:「你要幹什麼?」

  老洪媳婦揪住營業員的衣領,吼著:「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營業員推著老洪媳婦的胳膊,聲音也高了許多:「我也告訴你,這不是你撒潑的地方。」

  買糧的人過來勸解:「別打了別打了。」

  老洪媳婦仍揪著營業員不放手:「把你剛說的話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怎麼啦?怕你呀,你有能耐把大喇叭架上我也敢說!」

  營業員對著眾人說:「月月讓把粗糧調成大米,這回局裡來了文,反走後門兒,不給她調就罵人,罵我們勢力眼。你家洪社長挨處分降職是我們搞的呀?你講理不講?」

  老洪媳婦反手打了營業員一個耳光。營業員哭了:「你不講理,還打人?」

  老洪媳婦一頭向營業員撞過去,營業員一閃,老洪妻撞在糧囤上,把額頭撞破了。她伸手摸了一把血,瘋了一樣撲向營業員:「老娘今兒個不活了,和你這小勢力眼一命兌一命。」出來好幾個營業員一起拉扯她,她坐在地下打著滾兒嚎哭起來。有人說:「快去叫洪社長吧。」老洪妻在地下打滾,弄的衣服上臉上全是血。

  糧站站長來了。他拉著老洪媳婦:「洪嬸,起來起來,有話好說。」

  老洪媳婦越發哭鬧著:「老娘今天不活了!活著受你們的氣呀!」

  正鬧著,老洪來了。他喝一聲:「起來!成什麼體統!」

  老洪媳婦從地上爬起來,指著老洪的鼻子:「你說你救誰不行,偏偏救了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把你處分了,害得一家子受這些勢力眼的氣!」

  老洪厲聲喝斥他媳婦:「你胡說什麼,快回去!」

  老洪媳婦索性一屁股坐在麻袋上:「我胡說,聽聽人家怎麼說你的,『成天吹他跟焦書記關係有多鐵,鬧了半天人家跟本不認他』,『真有那情份焦書記能處理他嗎』?你聽聽,你聽聽!牆倒眾人推,鼓破亂人捶,你背時了,人家才敢欺侮你老婆!」

  老洪的臉立時紫了。上去踢了老婆一腳,揪著她的頭髮出了糧站。

  回到辦公室,老洪心裡非常苦悶,他發狂地拉起了二胡。他心煩意亂,耳邊不斷迴響著老婆剛才說過的話,他狠狠地把一隻茶杯摔在門上。

  摔在門上的茶杯差點打著一個剛進門的人。一個叫劉旺的公社幹部來了:「洪社長,還拉二胡呢,真服你。」

  老洪氣恨恨地說:「服我幹啥,你該服的人是焦書記。」

  劉旺說:「人家焦書記大年三十冒著大雪來給您拜年,這一段三番五次來找您,您咋不見人家哩?」

  老洪說:「我憑啥見他?憑他把我正社長降成副社長?」

  劉旺放低了聲音:「告訴你啊,焦書記來張營了。」

  老洪間:「啥時來的?在哪個大隊?」

  劉旺說:「在杜瓢。大清早就來了。」

  老洪說:「你去杜瓢。盯著他點,他說了啥,幹了啥,吃的啥,喝的啥,都給我一條不拉地記住。」

  劉旺答應著走了。

  2

  杜瓢大隊的大田裡,社員們在忙著春耕。由於耕牛不足,更多的是人拉犁耙。焦裕祿和鄉親們一起拉犁。他把身子崩成一張弓,頭上熱汗直淌。

  扶犁的是公社幹部劉旺,他心裡有些不忍,一個勁地說:「焦書記,咱倆換換。」

  焦裕祿問:「憑啥?」

  劉旺說:「憑我比你年輕。」

  焦裕祿笑說:「那更不行,你還長個兒,我不長了。把你累的不長了,娶不上媳婦,你不罵我一輩子呀。」

  劉旺說:「要不你歇會,你看你一頭一臉的汗。」

  焦裕祿說:「出出汗心裡爽快。劉旺呀,咱們杜瓢村牲口少,等今年這批牲口繁殖了,過年就不用人拉犁了。」

  王老四著水桶過來:「喝水嘍,焦書記,歇歇氣,喝碗水!」王老四的小孫子從地頭捧著一隻碗過來。

  王老四說:「先讓你焦爺爺喝。」小孫子把水碗遞給焦裕祿。焦裕祿一氣喝了一大碗水,摸摸孩子小腦瓜:「叫啥名兒?」

  「叫喜牛兒。」

  焦裕祿樂了:「喜牛兒,這名好。從小喜歡牛,長大了是個好社員。幾歲了。」

  喜牛兒回答:「九歲了。」

  焦裕祿又問:「上幾年級了?」

  王老四說:「他沒上學。」

  焦裕祿鎖緊了眉頭:「要上學啊,回頭我給你們學校說說。」

  一個社員問:「同志啊,你是來包隊的吧?」

  劉旺說:「這是咱們縣委的焦書記。」

  那個社員說:「俺娘哎,縣委書記幫俺們拉犁,這事從古到今沒見過。」

  喜牛兒搖著他爺爺的胳膊:「爺爺爺爺,我長大了也當縣委書記!」

  王老四打了喜牛屁股一下:「這孩子,淨瞎說,你能當縣委書記?你知縣委書記是幹啥的?」

  喜牛兒說:「縣委書記是好人,幫人家拉犁種莊稼。」

  一群人全笑了。

  3

  晚上,在飼養棚里,王老四在端著粥碗餵一隻小牛犢。他餵小牛喝粥的時候,孫子喜牛兒站在槽邊吧唧嘴。餵了小牛,他把碗放在槽邊,去拎水桶。迴轉身子,看見孫子喜牛兒捧著那隻碗在舔。

  這個場景,被剛進門的焦裕祿看到了。焦裕祿摟過了喜牛兒,眼裡含著淚水。

  王老四說:「焦書記啊,你送來的這幾頭牛,有一頭是揣著仔兒來的。剛來了不到二十天就下了這小牛犢。咱隊裡一天只給半斤料,老牛沒奶,俺天天得熬一鍋糊糊餵它,小牛喝糊糊,俺這孫子天天在一邊看著吧唧嘴,咱一口也不給他喝。」

  焦裕祿說:「老王哥啊,今天晚上我就住你這了。」王老四說:「那敢情好,可是這地方恁窄憋,又髒,又亂。」焦裕祿說:「沒事兒。我們三個人,我,李林還有公社的劉旺——他也不回去了——我們扒個草窩就能睡。」

  說著活,劉旺和李林來了。劉旺說:「焦書記,你要睡牛屋,我去村上借兩床被子吧。」焦裕祿撥拉著乾草說:「不用,咱們弄個草窩,將就一下就行了。」幾個人一起動手,在牛屋外間弄了一個草窩子。

  王老四拉過鍘刀鍘草,他技術十分嫻熟,自己一個人,一手按刀一手續草。

  焦裕祿說:「喲嗬,行啊,一個人還能鍘草!我來幫忙!」

  他坐在地上,續起草來。他續草的技術也很老練,兩手一撲拉,一擰巴,就拉拽成一個「草龍」,一頭往鍘刀里餵著草,一頭在腿上接著草龍。續草接龍,有條不紊,並且配合著鍘刀的節奏。王老四說:「焦書記啊,咱村里人都說你不像個縣委書記。」

  焦裕祿問:「像啥?」

  王老四說:「說不好。這縣委書記是多大的官呀。咱看那唱戲的,過去縣官出巡,那得坐八抬大轎,黃土墊道,衙役鳴鑼,百姓迴避。你呢,是一進門就幹活,看你拉犁,看你鍘草,可是個真正的莊稼把式。」

  焦裕祿說:「老王哥啊,不瞞你說,我從小就喜歡牲口。一聽那牲口嚼草的聲音,比聽戲還過癮!」

  王老四說:「其實從你看著咱牆上的牛皮掉眼淚那一回,我就認準了,你真是縣委書記,咱共產黨的縣官兒!」

  李林說:「焦書記那次從你們杜瓢村回去,幾宿睡不著覺,一做夢就是那些牛皮活了,變成了瞪著眼的大牛。」

  王老四說:「焦書記啊,你是把俺們裝在心裡啦。」

  隊長送來了飯,烙饃和窩窩,用瓦盆端來了開水。焦裕祿說:「嚯,劉旺,今個還有好飯呢,有烙饃。」

  李林拿了張烙饃一咬:「啥好飯呀,木樨根面烙的,又澀又苦。」

  焦裕祿說:「李林啊,你不知道,就這木樨根,還是國家從土耳其買來的,要不然,群眾連這東西也吃不上。」

  夜裡,躺在乾草窩裡,焦裕祿對李林和劉旺說:「睡這草窩真舒服啊,就像躺在雲堆上一樣。」

  劉旺說:「我說去村里借床被子吧,你不讓借。這草窩咋睡呀?」

  焦裕祿說:「聞聞這草味兒,多炙貼啊。我小時候常爬到草垛上去看月亮,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了聞著那草味,真好聞呀。」

  李林很快打起鼾聲。焦裕祿對劉旺說:「劉旺,你一定要關心你們洪社長。他這一段情緒不好,你沒事時多找他聊聊天,給他寬寬心。」

  劉旺說:「焦書記,有件事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焦裕祿說:「問吧,有啥當不當的。」

  劉旺問道:「洪社長真的救過你的命?你們真的是生死兄弟?」

  焦裕祿說:「沒錯。老洪不但救過我的命,而且救過我兩次,那都是在大山坑煤礦的時候。一次是我們一個班的礦工被埋在礦井裡,老洪帶人挖通礦道,把我們救了出來。另一回是我打死了日本監工,老洪幫助我逃出了大山坑煤礦。沒老洪,我這把骨頭早扔在了大山坑煤礦了。我拼命工作,一個主要原因是我這條命活下來不容易,多給人民做事,才對得起給了我生命的兄弟。」

  劉旺說:「焦書記我明白了。我們洪社長吧,他這一段心理壓力特大,他挨了處分,人家說他以前是拿您做大旗,其實並不認識你,是吹牛皮,給自己往臉上貼金。」

  焦裕祿說:「老洪犯的錯誤,不管是誰,都會挨處分的。可我一輩子都會從心裡痛熱這個老大哥。因為放走了我,他在大山坑煤礦不能呆了,就回了考城老家。沒想到淮海戰役支前,我們又成了戰友,我到了蘭考,正好他在張營當社長,我們關係確實是這樣,老洪沒有胡吹。我也不相信他是拿我當大旗。」

  劉旺說:「其實我們社長這一段心裡是很悽惶的。」

  焦裕祿說:「這我理解。擱誰身上都一樣對不?我去看了他幾次,他關起門來不見。你一定要多關心他。他有個失眠的毛病,我給他討了個藥方,你呢,按這個藥方給他配點藥,調一調。錢和藥方我都帶身上了,拜託你了劉旺。」

  劉旺說:「焦書記你就放心吧。」

  焦裕祿叮囑:「千萬別說是我讓你辦的。」

  劉旺答應著:「嗯。焦書記你放心。」

  半夜裡,王老四去餵牛,焦裕祿跟到槽上,見王老四把自己的襖脫下來給小牛披上了。焦裕祿說:「老王哥啊,你心疼這小牛,真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樣啊。」

  槽頭柱子上掛著一盞馬燈,幾頭牲口在悠閒地嚼著草。它們膘肥體壯,毛色光鮮。焦裕祿在一頭牛背上抓了幾把:「老王哥,你把這幾頭牛餵這麼好,我就放心了。」

  王老四說:「焦書記呀,去年冬天俺隊裡的牛餓死,把俺的心全摘了呀。遭災以後,咱村裡的人能走的都逃荒走了,扔下些啞吧牲口,成了沒娘的娃兒,餓得啃槽幫啊。俺說:他們不要你,俺要。就把這些牲口弄我家裡去了。弄來了吃啥啊,這些都是張口獸,俺把一家子動員起來,像外出要飯的一樣,一人挎個筐子,到外頭撿樹葉,挖草根。俺二閨女手上腳上磨去一層皮,俺三兒子是個半癱子,也爬到到地里去剜草根,光有草,沒料也不行,俺家150斤紅薯干,全讓俺偷著餵了牛。俺老伴有一天看見紅薯乾沒了,哭了一場,啥也沒說,領上孩子到外村要飯去了。俺三兒子和老伴都餓死了,牛最後也沒保住啊。」

  焦裕祿流淚了:「老王哥啊,杜瓢的牛雖然沒保住,可養牲口的真經,你全說出來了。我要讓你到全縣大會上去講。」

  後半夜,李林醒了,看見牲口槽那邊亮著燈,焦裕祿披著衣服靠在那裡,手裡挾著煙,睡著了。筆記本放在腿上。他手裡那支煙快燒到指頭了。李林想把煙拿下來,又怕驚醒了焦裕祿。正著急,他看見旁邊有個水碗,就從水碗裡蘸了水,把菸頭洇滅了。

  4

  焦裕祿在地委開了個會,返回時,在從開封返回蘭考的火車上,認識了三個年輕人。

  這三個年輕人坐在他對面,兩男一女,都是學生打扮。兩個男青年,一個戴眼鏡,一個圍條紅圍巾。女孩子清清秀秀,穿著十分入時。

  窗外掠過一片白楊樹,三個年輕人議論起來。眼鏡說:「你們看,這麼大一片加拿大楊!」

  紅圍巾說:「好像是美國楊,要不就是高加索楊!」

  眼鏡說:「不是!肯定是加拿大楊,你看那樹杈,全是對生的,就是加拿大楊嘛。」

  女孩說:「你們把書本拿出來,對對圖片。」

  焦裕祿笑了:「這不是加拿大楊,也不是美國楊和高加索楊,這是中國的大官楊。」

  紅圍巾說:「大官楊?我們教材上好像沒這個品種。」

  焦裕祿說:「大官場就出自河南,是河南中牟縣大官莊的群眾七八年前剛培育出來的一個新品種,這種楊樹生長快、抗蟲害,又耐勞耐旱,適合在沙區種植。」

  女孩驚奇地望著焦裕祿:「這位同志,您一定是搞林業的吧?」

  焦裕祿笑著反問:「你們三位呢?也是搞林業的?」

  眼鏡一指紅圍巾:「我們是剛從南京林學院畢業的。」他又指女孩:「她是南京農學院的,學土壤專業的。」

  女孩說:「我們剛分配工作。」

  焦裕祿問:「分配到什麼地方了?」

  眼鏡說:「我們三個都分在蘭考農林局了。聽省農林廳的同志說,蘭考非常需要農林業的技術人才。我們就主動要求到蘭考啦。」

  女孩說:「那是你主動要求好不好,我可沒主動要求唻。聽說蘭考是重災區,可艱苦啦。我媽媽聽說我要去蘭考,給我寫了幾十封信,又讓我姐姐到學校去攔我。」

  焦裕祿問:「那你怎麼來啦?」

  紅圍巾一指眼鏡,兩手作了個示意。焦裕祿問紅圍巾:「那你有沒有女朋友,她願不願來蘭考工作?」紅圍巾笑了。

  女孩說:「他女朋友跟我一個學校的,叫李丹,可漂亮了,人家留在鄭州了。」

  焦裕祿拍拍紅圍巾的肩:「小伙子,好好干,爭取儘快把女朋支吸引到蘭考來。蘭考雖然艱苦,可是個好地方呀。眼前苦是因為遇到了嚴重的自然災害,可苦有苦的好處,它能鍛鍊人,磨鍊人的革命意志,培養人堅韌不拔的品格。年輕人,就應該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鍛鍊,對不對?」

  三個年輕人看著焦裕祿笑。女孩子用上海話說了幾句什麼,又大笑起來。焦裕祿聽不懂,問眼鏡:「她說我什麼了?」

  眼鏡笑了:「她說你又不像是搞林業的,倒像個宣傳部的。」

  姑娘又用普通話說:「你的馬列水平很高吔,講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比我們政治老師要厲害。」

  焦裕祿也大笑起來:「是嗎?哈哈。」

  眼鏡問:「同志,您在哪兒下車?」

  焦裕祿說:「和你們一樣,蘭考啊。」女孩問:「你在蘭考工作?」焦裕祿回答:「是啊。」女孩問:「幹什麼工作?」焦裕祿說:「你剛才不是猜出來了嗎?」幾個人又笑起來。

  焦裕祿伸出手來:「那我們來認識一下,我呢,姓焦,你們以後叫我老焦就行。我比你們早來幾個月,你們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我。」

  眼鏡握住焦裕祿的手:「謝謝,我叫朱曉。」指著紅圍巾:「他叫吳子明。」女孩說:「自我介紹,我叫張小芳,認識您很高興。」

  廣播聲響起來:「各位旅客,列車前方停車站是蘭考車站,在蘭考車站下車的旅客,請提前做好準備。」

  列車停穩,焦裕祿幫助三個青年人拿行李。眼鏡推辭著:「不好意思啊。」焦裕祿說:「我只有這麼一個小包,別客氣。」

  出了站,焦裕祿對三個年輕人說:「這就是蘭考,我們的新家,你們大展宏圖的地方。」

  5

  這天中午,焦裕祿下鄉回來,剛一進縣城,自行車「嗤」地一聲煞了氣。

  他下了車,問路人:「這附近有沒有修車子補車胎的地方?」路人一指:「有。往前走看見一個土坑,道邊上有個修自行車的攤子。」焦裕祿走了一會,果然看見電線桿上掛著一個舊自行車輪圈。

  他推著車子走過去。修車人是個老漢,問:「同志,你修車?」

  焦裕祿說:「進了城車胎癟了。」

  老漢看了看:「車胎破了。補不補?」

  焦裕祿說:「補。」老漢扒下車胎來補胎,焦裕祿點了根煙,在一旁等著。他瞅著不遠處那個大土坑,眼睛一亮。他問修車的老漢:「大伯,這土坑是哪兒的?」修車老漢說:「城關的。早些年就有。」

  焦裕祿說:「這塊地方不小。」

  修車老漢說:「那是。前些年還大,人們往裡倒髒土、垃圾,填了不小一塊哩。」

  焦裕祿說:「可惜了這塊地方。」

  修車老漢嘆口氣:「誰說不是。這個季節還好說,到了夏天,人們往這裡扔爛菜葉子、西瓜皮,臭氣熏天,俺在這都沒法幹活。下幾場雨,坑裡積點水,蚊子蒼蠅特別多。」

  焦裕祿問:「能不能把它改造一下?」

  修車老漢說:「那當然好。這坑要是清理一下,放上水,養上魚,種上荷花,縣城裡也多一景。」

  焦裕祿說:「大伯你這建議太好了。」

  修車老漢說:「好是好,誰干呀。你說了又不算,你要是縣長還差不多。」

  焦裕祿笑了:「大伯,你估計這坑弄好了得多少工?」

  修車老漢說:「別操那個心啦,沒人願干。」

  焦裕祿問:「要是百十口人,幹個五六個工日,中不?」

  修車老漢搖搖頭:「中是中。上哪兒號召百十號人去。說說還行。」

  車胎補好了。焦裕祿一邊打氣一邊問:「大伯,咱這城關有懂養魚的人不?」修車老漢笑了:「你算是問著了,俺就養過魚,要不剛才我咋說這坑是個養魚栽藕的好地方呢。」

  焦裕祿問:「大伯您貴姓?」

  修車老漢:「俺?免貴姓胡,就在這後坑沿住。」

  焦裕祿說:「這大坑收拾好了,聘您老人家當養魚的技術員,中不?」

  修車老漢說:「說著說著成真事了?你要是個縣長還差不多。」

  第二天傍晚,焦裕祿和程縣長帶十幾個人騎自行車來到後坑沿。

  來人中有城關公社書記、社長,有水利局長、畜牧水產局長、水文隊技術員。人們放下自行車,走到土坑邊上。

  焦裕祿問城關公社書記:「你這在城關當書記的,不知眼皮子底下有這麼塊風水寶地?」

  城關公社書記:「還真沒留心。」

  焦裕祿說:「這地方要改造好了,縣城裡少一害,多一景,養上魚能增加收入,栽上荷花又收藕又美化環境,這垃圾坑就能變成聚寶盆。我們先從這裡做起,成功了向全縣推廣,意義重大。」

  程縣長說:「發動縣直機關、城關社直機關義務勞動,各科局共青團員也動員起來,很快就能變廢為寶。」

  水文隊的技術員開始拿出水平儀測量面積。

  修車老漢一旁聽得興奮,走過來問焦裕祿:「同志,你說的那事是真的?」

  焦裕祿說:「胡大爺,當然是真的。這不,我把縣長拉來了。」

  他把程世平介紹給胡大爺:「這是咱們程縣長。那天胡大爺說,這事我說了不算,除非來個縣長。」

  程世平大笑:「大爺,他說了才算呢,這是咱們縣委焦書記。」

  胡大爺說:「還有比縣長大的官?焦書記呀,你那天補車子帶,給了我五毛錢,我追著找錢你走了。」

  焦裕祿說:「胡大爺,錢不用找,您提了這個好建議,我還得獎勵您呢。」

  胡大爺樂了:「你甭獎勵我,記住你許下的,這地方弄好了讓我來養魚。」焦裕祿和大家笑了。

  6

  這些日子,寨子大隊出了不少亂子。這個大隊的支書劉北撂了「挑子」,自己躲到外村閨女家去了,大隊長兼婦女主任劉秀芝又因為帶著社員逃荒,讓包隊的縣委幹部老孫撤了職,包隊幹部老孫只好越俎代庖,管理著這個大隊的一應事務,弄得焦頭爛額。不巧又因為救一個掉進河裡的半大小子摔斷了胳膊,住進縣裡的醫院,這一下,村上的事沒人管了。

  早晨,太陽一竿子高了,劉秀芝家的大門還在閂著。門口擠了十幾個社員,他們拍打著門板叫喊著:「秀芝!秀芝!」

  劉秀芝在院子裡晾被子,沖門外說:「你們找別人去吧,俺不管大隊的事了。」

  門外社員們嚷著:「大隊就你一個幹部了,你不管,誰管?」

  劉秀芝說:「俺這大隊幹部讓縣裡包隊的孫同志給撤了。你們要開介紹信,找他去。」

  門外一個社員說:「找他去?俺們還不都是他接回來的?眼下老孫還躺醫院裡呢,傷筋動骨一百天,等他出了院,俺們也餓死了。」

  劉秀芝說:「俺真的不管了。」

  這一隊隊長雙盛來了,他趕著那些緒門的人:「你們大清早堵人家門幹什麼?走!走!走!」

  一個社員間:「雙盛隊長,讓俺們走?你來幹啥?」

  雙盛說:「我來幹啥用得著跟你說?走!走!走!」他把堵門的人趕走了。

  他拍著門板:「秀芝!秀芝!人都讓我趕走了,你開門。」

  劉秀芝卻不理睬他。秀芝婆母在屋裡探出身子。雙盛還在打門:「秀芝!秀芝!」

  雙盛見叫不開門,要爬牆。豹子拉著一輛排子車來了,他一伸手把雙盛從牆頭上拽下來:「你幹啥?」

  雙盛說:「我找秀芝說隊裡的事。」

  豹子問:「說隊裡的事你爬牆幹啥?」

  雙盛悻悻走了,劉秀芝打開門。豹子說:「秀芝,排子車借來了,要不我去送大娘吧?」劉秀芝說:「不用,我能行。」她用眼睛示意豹子離開。

  劉秀芝的婆婆用棍子打院裡的雞:「打死你這瘟雞,一天到晚亂竄著趕蛋兒!」

  豹子放下排子車走了。劉秀芝說:「娘,你別總這麼指桑罵槐的。」

  劉秀芝婆婆說:「大嬋她娘,一個光棍漢子,一個寡婦,不怕別人嚼舌根?我二十六歲守寡,一輩子沒人說個不字兒。」

  劉秀芝說:「娘您想哪去了。您不說今兒格上她大姑家去嗎,我昨天讓豹子借排子車,人家給送來了。」

  劉秀芝婆婆說:「為啥偏讓豹子借?你們安了什麼心?我兒子剛死了一年多,你就和人勾扯?」

  劉秀芝趴在炕上哭起來。

  7

  寨子村口大槐樹上,掛著一口鐘。一隊隊長雙盛把出工的鐘敲響了。

  社員們陸陸續續來集合,看看人差不多齊了,雙盛站在糞堆上,開始派活兒:「大夥聽著,接到一個通知,今天上午縣委焦書記要帶除三害調查隊,到咱們寨子大隊來檢查春播,大家把耬備上,到西窪耩地去,調查隊就從那裡過路。」

  豹子問:「雙盛隊長,你說啥?」

  雙盛說:「豹子你又想搗蛋是不是?我說套上耬到西窪耩地去!」

  豹子說:「雙盛,你沒吃錯藥吧?趁著駐村的孫同志養病,你幹了些啥事你不知道?」

  雙盛問:「我幹啥事了?」

  豹子說:「隊裡的種子早就讓你們吃光了,拿啥耩?耩土坷垃?」

  雙盛說:「告訴你,豹子,你別搗亂!」

  豹子說:「你讓大家耩空耬,糊弄調查隊,糊弄縣委,你好大膽!」

  雙盛說:「讓你去你就去,胡說八道扣你的工分!」

  社員們紛紛議論起來。

  雙盛大聲說:「咱今天有話說在前頭,誰壞了隊裡的事,我就讓他沒好日子過!」

  8

  大田裡,一片耬鈴響動。

  豹子搖著空耬,怪聲怪調唱著小曲:

  說胡謅那個道胡謅,

  正月十五就立了秋。

  過去看見那個牛下蛋,

  回來瞧見那個馬生牛。

  房大的碾盤飄過河呀,

  四兩棉花沉水溝呀。

  你要不信都來看,

  搖著空耬耩黑豆。

  雙盛在地頭上嚷:「豹子你瞎唱啥!我告訴你,壞了咱們的事我饒不了你!」

  豹子說:「我唱個扯大玄,給社員同志們醒醒盹兒,你沒看大夥扶著耬在那走八字兒嗎?都快睡著了。」

  這時,焦裕祿帶著調查隊的幹部正往這裡走過來。他們看到了耩地的人們。

  程世平說:「你們聽,誰唱的這歌挺有趣的:過去看見牛下蛋,回來瞧見馬生牛。」

  雙盛看到有幹部來了,忙迎過來:「焦書記,領導們都來了,咱們到大隊去,喝碗水,俺們再匯報工作。」

  焦裕祿說:「你們耩地啦,我們看看去。」

  雙盛的臉色就變了。

  焦裕祿走到一個扶耬的社員身旁:「大哥,歇歇,我來耩兩趟。」那個社員攔擋著:「不,別……」

  焦裕祿說:「大哥你放心,種莊稼我可是老把式。」

  那個社員說了聲:「別……別……」耬杖被焦裕祿接過去了。焦裕祿一看,吃了一驚:他發現耬斗是空的。

  他把耩地的耬看了一遍,幾十架耬原來都是走空趟,擺樣子。

  焦裕祿問:「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耬是空的?」雙盛臉色脹紅,支支吾吾。

  豹子說:「焦書記,俺隊的種籽都讓雙盛他們幾個隊幹部吃光了。他們賣了種籽,到城裡下館子。還讓俺們用耩空耬來糊弄縣裡來的領導。」豹子開了這個頭,群眾也不怕了,他們紛紛倒開了滿肚子苦水。

  雙盛把頭埋在褲襠里抬不起來了。

  焦裕祿憤怒了:「咱蘭考有句話,『餓死爹娘,留著種糧』,種子對於農民,那就是命根子!社員們連白水煮凍紅薯都吃不上,你們倒好,把群眾的命根子賣了換酒喝。我問問你長了一副啥心腸,能吃得下去、喝的下去。這樣的隊幹部,要你們做什麼?」

  他想抽支煙,手抖著幾次點不著火。

  傍晚,焦裕祿和程縣、李林來到了豹子家。

  豹子的老娘為難地問豹子:「你說焦書記、程縣長真在咱家吃派飯?」

  豹子說:「那還有假?」

  豹子的老娘說:「咱給人家吃啥呀?」

  焦裕祿、程世平、李林在院子裡洗臉,聽見豹子兩個十來歲的兒子說話。

  哥哥說:「小二,你餓嗎?」

  弟弟:「餓,哥你呢?」

  哥哥:「餓得不中哩。告訴你個辦法,餓了你就喝碗水,再餓了再喝碗水。我都喝了三碗了。」

  焦裕祿三人為之動容。豹子拿了毛巾到院子裡,說:「焦書記,程縣長,你們看看,俺家這日子過得……。」

  程世平說:「你們吃啥我們吃啥!」

  豹子從房樑上摘下一個懸掛的乾糧籃子,裡邊有些碎乾糧,一小塊一小塊的,也許時間放久了,上面生了一層綠色的霉絲。豹子說:「焦書記,這些是俺老娘要飯要來的,從一入冬,咱村里多數人家吃的是紅薯干和蒸乾紅薯葉,這百家乾糧是有客來才拿出來的。」

  豹子老娘說:「同志啊,你看看俺這個家,兒媳婦死了幾年了,撇下兩個孩子,這日子過得悽惶呀。」

  晚飯端上來,是泡發的干紅薯葉燴碎乾糧。碎乾糧上的綠霉絲讓開水燙去,可仍有一股酸澀的霉味。焦裕祿、程世平和李林大口大口吃著。

  豹子卻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焦裕祿忙拉起豹子:「你這是咋啦?」

  豹子哽咽著說:「焦書記,我對不起你,讓你們吃這長了霉的百家乾糧。等日子好了,我給你們燉老母雞。」

  夜深了,焦裕祿、程世平還在同豹子聊村上的事。

  豹子說:「咱們寨子大隊呀,災害最重了。焦書記、程縣長,你們號召除三害,咱寨子,三害之外又多一害。」

  程世平問:「多哪一害?」

  豹子說:「就是那些黑吃種糧的隊幹部。大隊班子沒人幹事了,俺這個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名叫劉北,外號叫劉備,有了難處光知道哭,這回索性撂了挑子,住外村閨女家不回來了,急的駐隊幹部老孫要上吊,大隊長因為給社員開逃荒介紹信,讓老孫給撤了。剩下個副書記,啥事不管,就知道要救濟。」

  焦裕祿問:「大隊長是劉秀芝?」

  豹子說:「對,她還兼著婦女主任。太難了。村班子垮了,就她撐著。她男人兩年前死了,那時她還懷著孩子。一個人帶倆娃兒,她婆婆像防賊一樣防著她,出去開個會回來罵半天。村上人外出逃荒,都逼她開介紹信,堵著她門,小隊要救濟,隊幹部也纏她。還有那個雙盛,總想沾她便宜,為這事挨了我兩回揍了。焦書記,這劉秀芝是個能幹的人,嘴上強梁,心腸好,辦事有板眼,這個人可不能撤。」

  焦裕祿說:「老程啊,三害把人們害苦了,只要還有口氣,就得和它拼。除三害先要個好的幹部隊伍,幹部不領,水牛掉井。不解決幹部問題,除三害還不是一句空話?明天晚上,咱們召集全村黨員和村幹部開個會,讓大夥把寨子受窮的根源挖一挖。」

  說著話,焦裕祿的肝區又開始痛起來,頭上一層冷汗。他用手壓著肝區,忍不住呻吟。豹子手足無措,只說:「準是吃霉乾糧鬧的。焦書記,你為俺操碎心了。」

  李林說:「焦書記是氣的。」

  焦裕祿說:「沒事,老毛病了。小李啊,你明天先給農業局打電話,讓他們趕緊想辦法給寨子調撥種子。」

  程世平說:「還是我回去一趟,找農業局去辦這事吧。」

  第二天早上,焦裕祿和程世平在豹子家吃早飯。李林從一醒來就沒了影子。

  早飯是干紅薯葉稀湯。正喝著,李林來了。焦裕祿問:「小李,一大早上哪去了?」

  李林說:「焦書記,我到公社食堂給你和縣長買了兩個燒餅。」

  焦裕祿發了火:「群眾能吃的東西,我也能吃,群眾能過的日子,我也能過。」

  他叫過豹子的兩個兒子:「小大小二,你們過來。」

  豹子忙攔著:「焦書記,你別……」

  焦裕祿把燒餅分給豹子家兩個孩子:「你倆掰開一個,那一個給你奶奶。」

  晚上,焦裕祿組織全村黨員、幹部到隊部來開會。

  他先說:「今天到會的都是寨子村的黨員、幹部,對咱們村的情況,大家最清楚。我們到村上來,不是要搞什麼運動,而是跟大家一起來挖我們的窮根。我想聽大夥講一講,咱寨子窮,到底窮在哪裡?」

  一個隊幹部說:「這不明擺著嗎:咱寨子窮,風沙、澇災是最大的禍根。」

  一個老黨員說:「要說全蘭考最窮的村,怕是沒人和咱們比了。連續四年受災,種一葫蘆收不了一瓢。焦書記你信不信,去年俺隊一個人只分了一兩七錢麥子。俺家八口人,分了一斤三兩六錢麥子,我用手巾包回來的。焦書記你說咱這日子還能過嗎?」

  焦裕祿說:「咱們村最富裕的時候是哪一年?」

  一個老農說:「最富裕的時候是1957年。那年收成最好,秋後向國家交售花生,車隊排了幾里地。」

  另一個老農說:「那時樹也多,泡桐樹一片一片,一方一方,遮天映地,下小雨走到桐樹林裡淋不濕衣裳。」

  飼養員說:「那時人有糧、畜有草,我餵的牲口滾瓜流油,拴到槽上抵槽,拴到牆邊抵牆,套上車一溜煙。眼下的牲口像紙糊的,沒一點精氣神。」

  焦裕祿問:「那為啥六七年前富得流油,現在窮得淨光?」

  一個中年人說:「五八年大躍進,大小樹木一掃光,都砍了煉鋼鐵。得,從這起,風沙凶起來了,連年遭災。這災帽子往腦袋上一扣,再也摘不下來了。」

  另一個小隊幹部說:「焦書記,俺鬧不清縣裡的幹部下來是救災的還是治災的?」

  焦裕祿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好。」

  那位小隊幹部說:「咱們縣農委那位老孫,孫建仁,在咱村包隊專搞救災,一連四年了,那累受大了。為了救掉在冰窟窿里的社員,把胳膊都斷了,還差點送了命。他自己給自己編了個戲詞兒,焦書記,俺給您學著唱唱?」

  焦裕祿說:「啥戲詞兒?唱唱!」

  那位小隊幹部就唱起了豫劇調:

  孫建仁,困土山,自思自嘆。

  想起了,救災事,好不辛酸。

  一困我,四年整,不能回縣,

  光救災,不治災,越救越難。

  焦裕祿說:「老孫這戲詞編得好哇,『光救災,不治災,越救越難』,真說到病根上了。這句戲詞兒,是打開寨子困難的一把鑰匙。咱們要從治災上下手,不然,光救不治,啥時是個頭兒?」

  那個小隊長說:「焦書記,咱不是不想治災,可這災可不那麼好治呀。咱們就一匹瘸驢,四頭老牛,首先這牲口不足就是個難關。」

  焦裕祿說:「小雞憑一雙爪子撓食吃還餓不死呢,我們有黨的領導,有兩隻手,還治不了災?養活不了自己?重要的是看看我們有沒有自力更生的精神,有沒有生產自救的決心。從思想上認識了『光救災,不治災,越救越難』的道理,事情就好辦了。只要我們發揚「挖山不止」的愚公精神,就一定能拔掉寨子的窮根。」

  焦裕祿點大隊長兼婦女主任劉秀芝的名:「劉秀芝同志,咱們早就認識了,你是大隊長,你也說一說。」

  劉秀芝納著鞋底,頭也不抬:「焦書記,俺這大隊長讓孫同志給擼了,您不知道啊?俺沒啥說的。」

  焦裕祿說:「倒倒你心裡苦水也行,說說你的想法也行。」

  劉秀芝說:「解放了,日子有奔頭,沒苦水可倒。俺一個婦道人家,沒啥想法。」

  焦裕祿說:「你要是不方便說,明天中午我的派飯就在你家了,咱好好談。」

  9

  第二天中牛,焦裕祿果然去劉秀芝家了,一進門就喊:「劉秀芝同志在嗎?

  喊了半天,從屋裡跑出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她怯怯地看著焦裕祿。焦裕祿彎下腰:「小姑娘,你還認得我嗎?」小女孩搖搖頭。焦裕祿說:「你想想,去年你媽媽用車子推著你和一個男孩,是你弟弟吧,還有你奶奶……」女孩說:「想起來了,你還把大衣給我奶奶蓋上了。給我弟弟圍上你的圍巾。」

  焦裕祿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說:「叫大嬋。」

  焦裕祿問:「你媽媽呢?」

  小女孩說:「送我奶奶去姑姑家了。」

  屋裡傳出一個小男孩的哭聲,大嬋忙跑進去了。焦裕祿跟上進了屋。進了屋卻看不到哭鬧的男孩子,再仔細一看,屋裡靠床放著一口空的大瓦缸,一個一周歲多的孩子,頭上貼著膠布坐在瓦缸里,大嬋趴在缸沿上拿一個撥郎鼓逗他。焦裕祿問大嬋:「這就是你弟弟?」

  大嬋說:「是,他叫小春。」

  焦裕祿問:「他頭上咋弄破了?」

  大嬋說:「我媽下地,奶奶睡著了,他爬到凳子上摔下來磕的。」

  焦裕祿問:「咋把他放缸里啦?」

  大嬋說:「我媽怕他又去往高地方爬,再摔著。」

  焦裕祿把男孩子抱出來,男孩子怯生,哭著要找媽媽。焦裕祿哄他:「小春不哭,伯伯跟你玩騎大馬,好不好?」他趴在地上,讓孩子騎在他背上:「大馬跑起來了,嘚!駕!」

  孩子笑了。正玩著,劉秀芝拉著排子車回來了。

  孩子見媽媽來了,從焦裕祿背上跳下來,飛跑過去。劉秀芝抱起孩子,對女兒說:「大嬋,帶你弟到外邊玩。」大嬋把弟弟領走了。劉秀芝拿起水瓢在缸里舀了一瓢水,一仰脖喝乾,沒和焦裕祿搭話,又去刷鍋。焦裕祿說:「劉秀芝同志,我等你半天了。」劉秀芝說:「焦書記,我這個大隊長真的不想幹了,也不能幹了。」

  她到院子裡抄起大鎬,劈起樹墩來。

  焦裕祿追到院裡:「秀芝同志,這是男同志乾的活嘛,還是我來吧。」

  他去搶劉秀芝手裡的大鎬,被劉秀芝擋住了:「你是縣委第一書記,俺可不敢勞駕。」

  焦裕祿又去奪大鎬:「秀芝同志,我啥活沒幹過?不信你看看。」

  劉秀芝緊緊攥住把不放,連說:「」敢當,不敢當」。她誇張地掄起大鎬:「焦書記,你躲遠點,別碰著你,俺可擔待不起。」她發狠地把大鎬劈下去,鎬頭陷進木頭裡,拔不出來了。

  焦裕祿說:「我來。」

  劉秀芝堅持著:「不用。我能行。」拔了半天鎬頭仍然拔不出來。焦裕祿笑了:「一個大活人,和木頭賭啥氣?看我的。」他搶過鎬把,三下兩下就把鎬頭拔出來了。他往手心裡吐了口唾沫,掄起大鎬,劈起木頭來,一會就把樹墩劈開了。鎬頭翻飛,劈好的木柴堆了一大堆。

  劉秀芝在一邊看著,臉上沒任何表情。焦裕祿說:「秀芝同志,幹了這半天活,總得給碗水喝吧?」劉秀芝冷著臉說:「剛進家,水還沒燒呢。」

  焦裕祿說:「涼水也行,敗火。」劉秀芝用瓢舀了一瓢水來,焦裕祿一仰脖子喝下去,抹抹嘴:「秀芝同志,你家還有啥活沒有?」

  劉秀芝一指院裡的碾子,碾盤上還有攤開的苞米。焦裕祿抱起碾棍推起碾子來。焦裕祿弓著身子,吃力地推著沉重的石碾,頭上沁滿了熱汗。劉秀芝搶過碾棍,遞上一條毛巾。焦裕祿擺擺手,繼續推著石碾。劉秀芝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轉過身來,把碾棍搶過去了。

  劉秀芬哭了:「焦書記,老實說吧,從第一次在逃荒路上見到您,俺就知道你是個好人。你要再晚來幾天,俺就到外邊去了。你不知道哇,俺也想把工作做好,可沒辦法啊。你想想,沒吃的,人們都想外出逃荒,隊幹部在門口吵,社員們在院裡鬧,孩子在炕上哭,婆婆在屋裡罵,我一個寡婦人家,哪裡還撐得住啊?我給社員開了介紹信,為這事老孫撤了我,撤了正好,我也不操這閒心了。」

  焦裕祿說:「我的好同志啊,你想想,咱們都是共產黨員,群眾有難處,不找咱,找誰?」劉秀芝說:「焦書記,俺懂你的心,俺不走了。」

  焦裕祿又把碾棍接過來,問:「秀芝同志,咱村的老黨員裡頭,誰的威信高?」劉秀芝說:「九隊的老隊長。七十多歲了。無兒無女,一個孤老漢。他腰裡掛著生產隊倉庫的鑰匙,餓的受不了到碾屋磨屋裡掃糠餷餷吃,倉庫里的種子一粒沒少過。走在路上,拾把豆子也交給集體。多大的災,腰沒塌過,領著大夥鉚勁干。」

  焦裕祿說:「那好,下午把你們那劉支書接回來,我帶上你們書記去訪訪他。」

  10

  下午,焦裕祿帶領寨子的「劉備支書」——劉北——到了九隊時,老隊長正帶著一群男女社員編筐。焦裕祿問:「老隊長,編筐呢?」

  老隊長沒抬頭:「編筐。」

  焦裕祿問:「老隊長,這筐是自己用還是去賣?」

  老隊長說:「自己用的早就備好了,這是拿去賣的。」

  焦裕祿問:「有沒有銷路?」

  老隊長說:「還沒找好呢。聽說咱縣來了個焦書記,要除三害,治沙改土,到時候咱這土筐保不准還是缺貨,有多少能賣多少。」同來的支書要說什麼,焦裕祿作了個手勢,又問:「老隊長,你們一冬編了多少筐?」

  老隊長說:「抬筐編了二百七十九個,挑筐編了一百三十副。這些筐賣的錢,買上幾輛架子車,到時改造咱的風沙地,到農閒時又可以跑運輸掙錢。同志啊,咱們雖然遭了災,可只要咱腰杆挺著,多大的災也不能把人壓趴下!」

  焦裕祿說:「老隊長,你說得好呀,說得好!這銷路啊,包在我身上了。」他拿出一支煙,給老隊長點上。老隊長問:「同志,你是供銷社的?來買筐?」

  劉北說:「這就是咱們縣委的焦書記。」

  老隊長吃了一驚:「真的?」他一把攥住了焦裕祿的手:「焦書記呀,你真的要除三害?」

  焦裕祿點點頭。

  老隊長說:「焦書記,你領著俺們干吧!只要能除了咱蘭考的三害,俺們多苦多難也能挺住。」焦裕祿對支書劉北說:「看看我們這些群眾,他們盼什麼?盼幹部領著他們往奔好日子的路上走。幹部不領,水牛掉井,沒救災的幹部,就沒有救災的群眾。老隊長說得多好:只要咱腰杆挺著,多大的災也不能把人壓趴下。」

  11

  焦裕祿和劉北、劉秀芝、豹子在大田裡踏查。

  焦裕祿說:「老劉啊,群眾治災的積極性起來了,就要看咱們幹部敢不敢領。敢領,就能殺出一條生路。」

  劉北說:「對。對。」

  焦裕祿又說:「一個男人,不能遇事哭鼻子掉眼淚。這困難像彈簧,你強他就弱,你弱他就強。」

  這時包隊幹部孫建仁騎自行車趕到了:「焦書記,我到了寨子,才知道您來了。」

  焦裕祿關切地問:「老孫,你怎麼出院了?沒事吧?這傷筋動骨可不是鬧著玩的!」

  孫建仁說:「我躺不住啊,心裡像讓貓爪撓著,還不如乾脆出院呢。」

  焦裕祿拉住老孫:「老孫呀,劉秀芝的大隊長恢復職務行不行?這個同志挺能幹的,現在是團結起來除三害的時候。」

  孫建仁說:「中、中。其實後來我也後悔了,撤了劉秀芝,村上工作更沒人做了。」

  焦裕祿說:「那你再和她談談。」

  走了一會,眼前是一個大水潭,水潭對面是一道長堤。焦裕祿說:「你們這裡風景不錯呀。」劉北說:「這個潭叫鎖龍潭,可龍總也鎖不住,年年鬧水。」劉秀芝說:「焦書記,咱們這裡是全縣最窪的地方,一下雨水全往這兒灌。來了水全村人就上南邊那個土崗子上躲著,所以那個土崗子又叫避水台。」

  焦裕祿指著大壩問:「這道大土壩是怎麼回事?」

  孫建仁說:「這道堤叫太行堤,堤這邊是蘭考的土地,那邊就屬山東曹縣了。這個堤就是曹縣修的,幾百年了。就是為了阻擋河南的客水過境。從修了這條堤,兩個縣就斷不了發生械鬥。這邊扒,那邊堵。為這事死了不知多少人。」

  豹子說:「二十年前,我爹就是為扒這太行堤被曹縣人打死的。還有秀芝他公爹,也死在太行堤上。每年只要下雨的季節一到,曹縣那邊男女老少大人孩子全上堤守著,就連咱村的羊跑到堤上,也被打死扔下來。」

  焦裕祿問:「那每年排水怎麼辦?」

  孫建仁說:「順大堤走民權那條線。水大了就犯難了。」

  焦裕祿問豹子:「這鎖龍潭裡有魚沒有?」

  豹子說:「有,你等等。」他脫了上衣就要往水裡跳。焦裕祿忙攔住他:「水還涼呢。」

  豹子說了聲:「沒事。」一躍跳下去,一下鑽進水底,半天不露頭。

  焦裕祿急得叫:「豹子!豹子!」

  豹子在幾十丈遠的地方露了頭。

  焦裕祿喊著:「快上來!快上來。」豹子換了口氣,又鑽到水底下。一會兒,他抱著一條大鯉魚上來了:「焦書記,看,大魚!」

  焦裕祿讚許地:「你水性不錯呀!」豹子不以為然地笑笑:「咱村的人大都水性好。一是因為這鎖龍潭,從小在這裡頭撲騰,二是因為年年鬧水,這樣把水性練出來了。」焦裕祿指著這口潭說:「將來這個鎖龍潭可以改造成個人工湖,岸上種樹,水邊種蒲子、蘆葦,水裡邊栽上荷花,再養上鴨子、鵝,可是一個好去處。」劉北苦笑說:「水一大鎖龍潭就淹在一片茫茫大水裡啦,啥也沒法種,啥也養不成。」

  焦裕祿說:「所以我們要改造這裡的自然環境。只要有排水的出路,這個問題就不難解決。」

  焦裕祿在寨子住了四五天,聯繫了縣供銷社,讓他們把九隊的土筐調配出了去,供銷社那邊正為組織貨源傷腦筋呢,當即表示兩塊八一個筐,有多少要多少,又訂下一批貨。農業局調配的種子也很快就拉來了,另外,公社黨委也派幹部對寨子幹部隊伍的情況進行了調查,撤掉了雙盛的隊長職務,豹子當了隊長。

  劉北說:「焦書記,俺服氣你了,咱寨子的幹部群眾都服氣你了。」

  焦裕祿說:「我有啥值得服氣的?」

  劉北說:「大夥服氣你把心掛在胸膛外邊了。」

  12

  中午時分,疲憊不堪的焦裕祿回到家裡。他放下自行車,徐俊雅就提著一隻水桶回來了。焦裕祿忙接過來:「我來,我來!」

  徐俊雅問:「回來了。」

  焦裕祿說:「回來到物資辦給寨子辦辦賣土筐的事。」

  徐俊雅問:「啥時去辦?」

  焦裕祿說:「已經辦好了,我從寨子回來就直接去了物資辦。哎俊雅,你從哪兒提來的水?」

  徐俊雅說:「從縣委伙房提來的。怎麼啦?」

  焦裕祿說:「不是告訴你咱們不要去縣委伙房提水嗎?」

  徐俊雅說:「平常我都是到大王廟那邊去擔,今天臨做飯才想起沒水了,到大王廟擔水,來回四五里地呢,就到縣委伙房提了點應急,你看還沒半桶水呢。」

  焦裕祿說:「俊雅,你知道縣委伙房的水也是炊事員師傅們來回四五里地從大王廟挑來的。你從那裡提水,就是剝削!」

  徐俊雅一下氣急了:「你說什麼,我剝削?我怎麼剝削了,我剝削誰了?老焦,你今天說清楚。」

  岳母出來了:「他爸剛回來,鋪蓋卷還沒放呢,你嚷個啥,看他累成啥樣了!」

  徐俊雅說:「媽你也聽見了,他說我剝削。你一走就是十天半月,這一大家子人,我要扒柴擔水,天天光擔水就走十來里地。今天實在來不及了才到縣委伙房提了一趟水,怕壞了你的規矩,還只是要了人家小半桶,就剝削了?」

  徐俊雅哭了。國慶說:「爸,您也太不講道理了,我看戲沒買票,你說我『剝削』,我媽去縣委伙房提了半桶水,你說我媽『剝削』。咋這倆字總掛在你嘴邊上,俺們老師說舊社會地主才剝削窮人,那我和我媽都成地主了?」

  焦裕祿說:「自己不勞動,去獲取別人的勞動成果,就是剝削。」

  徐俊雅哭著說:「半桶水也算剝削,你這帽子也扣的太大了。」焦裕祿說:「家屬們要都去縣委伙房提水,再增加兩個挑水工人也不夠。我是第一書記,能帶頭壞這個規定嗎?」說完,他抄起扁擔走了。岳母在身後喊:「裕祿,先吃過飯再去擔水吧,累成這樣了還逞啥強。」

  焦裕祿說:「媽,我不累。」

  焦裕祿擔了一擔水回來,倒在缸里。徐俊雅還在屋裡床上蒙著被子哭。國慶、守鳳、守雲圍在床前勸她。守鳳說:「媽您別哭了,啊,別哭了。」守雲說:「您別哭了,以後我和國慶哥哥去抬水。」

  焦裕祿又擔了一擔水回來,進了屋:「俊雅,別生氣了,剛才我批評我自己了,我是把話說重了,傷了你。從咱家搬到蘭考來,這一大家子裡里外外全是你操心,我是半點忙幫不上。咱這個家又是個窮家,太難為你了。」

  徐俊雅不搭話。焦裕祿說:「俊雅你別生氣了。」

  徐俊雅說:「老焦,我不是生氣,是傷心,是害怕。你想想,跟上你這麼多年,受多少苦、多大累俺埋怨過沒有?日子苦咱不怕,窮咱不怕,咱怕的是天天擔著心過日子,在別人家屁大點事在咱就比天還大,人家送把棗也得還回去,跟同志們鄉親們和鄰居們的關係總這麼處不是個事。天天為這揪著心,鬧的家裡一來人俺就心慌。」

  焦裕祿說:「俊雅,東西不在多少,性質是一樣的。如果因為收受了別人不起眼的禮物就心安理得,那會一天天在心裡加碼。這就危險了。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一個人不會讓山絆倒,可一塊小土坷垃往往會把他絆倒。尤其是領導幹部,不留心腳底下每一塊小土坷垃,總有一天會摔個鼻青臉腫啊,對不對?」

  他把水倒在缸里,又要走。徐俊雅起身把扁擔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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