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同心結
2024-10-08 12:48:23
作者: 何香久
1
徐俊雅的娘捎來幾次信兒,催她回家一趟。徐俊雅就請了假,回了趟家。她家在尉氏縣城城關南街。
推開院門,娘正在院裡餵雞,歡天喜地的迎上來:「妮啊,來啦!」
徐俊雅說:「娘,人家忙著哩,你一天三趟讓人捎信,催俺回來幹啥?」娘說:「妮啊,娘想你。」
徐俊雅問:「只是想俺呀?」娘用小笤帚掃著俊雅身上:「妮啊,進屋說。」
徐俊雅和母親進了屋,娘端上棗來:「妮啊,給你留著醉棗哩。」徐俊雅說:「娘,你叫俺回來有啥事?就直說吧。」
娘說:「妮啊,你說你就在大營,這麼近的路,個月期程的不回來,也不想娘呀?」徐俊雅說:「誰說不想了,這不正忙嗎。娘,黃老三捉住了!」
娘吃了一驚:「真的?」徐俊雅說:「可不是,昨天從尚村捉回來了,正準備開公審大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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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拍了下巴掌:「那可好了,老天爺有眼,惡有惡報。」
徐俊雅說:「娘,要沒別的事呀,過了晌俺得趕回大營去。」
娘忙說:「不中!那可不中!咋沒事,有大事呢。」
徐俊雅問:「啥大事呀?」娘說:「你的終身大事。你哥給你找了個婆家,男方和你同歲,門當戶對。」徐俊雅說:「娘,和您說多少回了,我的事您們別操心。」
娘在炕上盤起腿:「你都這麼大了,娘咋能不操心哩?」
徐俊雅說:「娘,我在外頭參加革命工作了,現在婚姻自由,父母不能包辦。」
娘說:「兒女的婚姻爹娘都不能管?那誰說了算?」
徐俊雅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個找,不用您們管。」
娘說:「妮啊,這話可千萬別到外頭去說,羞死人。哪有自個找婆家的事,讓人笑話。」
徐俊雅說:「娘啊,別說了,我已經找好了。」
娘嚇了一跳,從炕上跳到地下:「你自個兒找好了?找了個誰呀?」
徐俊雅說:「咱們區的區長,焦裕祿。」
娘說:「不中!不中!這區長是八路軍的幹部,南行北走沒個准地方,他到天邊你也跟著?」
徐俊雅把娘拉到炕上坐下:「幹革命嘛,走哪兒哪是家。」
娘問:「這個區長,他多大歲數啦?」
徐俊雅說:「比我大八、九歲。」
娘一個勁地搖頭:「不中!不中!」
徐俊雅說:「不是有句老俗話嗎,『男大不顯,女大扎眼』。他文武雙全,俺跟他投緣。」
娘又問:「他是哪裡人?」
徐俊雅答:「山東人。」
娘說:「不中!不中!隔著這麼遠,你真跟他走了,娘見一面都難。」
徐俊雅說:「娘,老焦這人,心眼好,善良厚誠。見了人家孤老太太,進門就喊娘,人緣沒得說,咱大營的百姓都喜歡他。俺早想好了,日後俺們成了親,就把您接過來,俺也舍不了娘哩。」
2
焦裕祿和高存蘭在伙房裡忙活著,高存蘭呼噠呼噠拉著風箱,焦裕祿往鍋里捏黑面窩頭。滿屋子都是煙霧。高存蘭說:「老焦,地委對黃老三案子的批文快下來了。這次抓了黃老三,為大營百姓除了心腹大患,咱大營的清匪反霸,打了個漂亮仗,縣委、地委都表揚我們呢,你是頭功。」
焦裕祿說:「啥功不功的,高姐,這會我是啥也顧不上想了。等黃老三的案子處理完了,俺想回趟老家,看看俺娘。」
高存蘭說:「那多好啊。你回去把老娘接過來吧。」
焦裕祿了說:「老娘接來當然好,一來是我顧不上照顧,二來是我哥回來了。我哥他離家好幾年,身子骨不太好,我嫂子也死了,他心裡悶,再加上他寫得一筆好字,村上總有人讓他寫個家信什麼的,給人家幫了忙,人家也免不了讓他喝兩盅,時間長了就有了愛喝個酒的毛病,沾酒就醉,一天不喝也不行,沒我娘拘管著,他就更不行。」
高存蘭嘆了口氣:「你的情況和我也差不多少。我哥打日本時犧牲了,我爹死得早,我哥又死了,怕我媽知道受不了,想盡辦法瞞著她。實際上哪裡能瞞那麼嚴實?我媽還是知道了,知道了她也裝著糊塗,不敢自己捅破這層窗戶紙。每逢過年過節,我媽總多放雙筷子給我哥,今年她不放了,說:你們別騙我了,你哥他回不來了。第二天我媽一個人跑到野地里哭了一上午,當著我們一滴眼淚也不掉。這天下的娘呀,都一樣。」
焦裕祿哭了,眼淚直往鍋里掉。
晚上,焦裕祿在伏案寫東西,徐俊雅來了,她拿來了為焦裕祿織好的毛衣。一進門她就問:「還忙呀?」焦裕祿說:「縣裡下了公審黃老三的批文,把開公審會的程序再理一遍。你拿的啥?」
徐俊雅說:「給你織了件毛衣,你試試。」
焦裕祿說:「這,難為你了……」
徐俊雅拉過焦裕祿:「別說那麼多了,來,試試。」她催著焦裕祿脫下外衣,穿上了毛衣。她抻抻衣角,又退回幾步打量著:「挺好的。俺光怕織得不合身呢。」焦裕祿嘿嘿地笑。徐俊雅說:「從明天就穿上吧,別捨不得。」
3
此時,在徐家,徐俊雅的母親坐在炕上納鞋底,徐俊雅的父親戴著老花鏡看書。俊雅娘問:「她爹,你說妮那事咋辦?」徐俊雅的父親是個有名氣的中醫,人都叫他徐老先生,平素除了他的湯頭歌訣、脈理要性,什麼事也不關心,老伴的一句話讓他摸不著頭腦,懵懵懂懂地問:「啥事?」
徐母說:「你呀,家裡的事沒一件放心上的。啥事?妮的婚姻大事唄。她哥找了個門當戶對的,讓她去相看相看,她倒好,自個兒找了一個!」
徐老先生問:「自個兒找了?找了誰?」
徐母說:「是大營的區長,比她大八、九歲呢!」
徐老先生一拍手:「你是說大營的那個抓了黃老三的區長?中!中!中!妮有眼力。不錯!」
徐母不解:「你贊成?」
徐老先生說:「贊成!」
徐母用手裡納的鞋底敲敲炕沿:「你咋不想想,人家是八路軍的幹部,今天在這,明天保不准又去哪兒了,妮咋能跟上他天南地北地去?」
徐先生說:「這位大營的區長,我沒見過。可路上行人口似碑,都說他有文化、有主見、有膽識。這黃老三多厲害,硬是讓他抓了。就憑這一點呀,妮這親事呀,沒得說。中!」
徐母說:「他比妮大八、九歲呢。」
徐老先生問:「那又咋?」
徐母說:「反正俺說不中!」
徐老先生說:「中不中,那得妮說了算。」
徐母說:「妮懂個啥?」
徐先生摘下眼鏡:「要不咱上趟大營,會會這個區長是個何等人物?」
徐母說:「要去你自個去,俺不去。」
徐老先生說:「不中!不中!老太太,百聞不如一見,咱們不親自去相一相,咋知道妮該不該嫁他?」
徐母站起身:「中!就依你一回。」
4
徐老先生老兩口第二天上午還真去了大營。他一進村打聽焦區長,有人認識他是縣裡有名的徐老先生,就帶他來了。
焦裕祿給徐老先生和老太太各自倒了碗水:「大爺,大娘,您們喝水。」
徐老先生接過水碗,直直地盯著焦裕祿看。焦裕祿讓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大爺,您老人家找我有事?」
徐老先生說:「沒別的事。黃老三抓了,轟動了尉氏一縣。老朽來看看這個抓了黃老三的區長,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焦裕祿笑了:「大爺,這抓黃老三,可不是咱一個人的功勞啊。」
徐老先生說:「區長啊,人說你捉拿黃老三猶如《三國》里的七擒孟獲,沒有大英雄的文韜武略,豈能為之?」
焦裕祿見這位老先生還是盯著他看,有些心慌。他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衣服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徐老先生自言自語:「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眉宇間有一種英雄氣……」
焦裕祿說:「大爺,千萬別說我是什麼英雄,要說英雄啊,咱尉氏人個個都是英雄!」
徐老先生對老伴說:「性格平和,為人謙遜,能成大事……」
焦裕祿說:「大伯大娘,這黃老三被鎮壓,是咱們有了自己的民主政權。您二老想一想:這惡霸為啥霸?舊社會,天黑啦,反動派,護著他。老百姓,心驚怕。現如今,天亮啦。共產黨,鏟惡霸,有靠山,不用怕。窮人一齊挺腰杆兒,翻身解放力量大……」
老兩口哈哈大笑。
徐母說:「你這區長說話還挺中聽的。」
徐老先生誇讚:「談吐不凡,出口成章……」
這時,徐俊雅推門進來了,見了她爹、娘,大吃一驚:「爹,娘,你們咋來了?」
5
子產廟前,公審黃老三的大會就要開始了,黃老三被押解到戲樓後邊。
黃老三一個勁地大罵:「焦裕祿,你他媽的不講信用!有種你給老子一槍,讓人零折我,你他媽是個爺們嗎?」
焦裕祿笑眯眯站在那裡,聽他滿嘴胡唚。
「老子不怕死,頭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
李明說:「乾脆拿豬毛繩子堵上這小子的嘴,省得他滿嘴噴糞。」
焦裕祿說:「幹嘛堵人家嘴呀,有話讓他說。」
黃老三說:「有種你們再放老子一回,咱們明刀明槍地干!」
李明用槍托搗了他一下:「做你娘的夢吧黃老三,死到臨頭了,還三斤鴨子二斤嘴!焦區長,趕快公審,把這小打發了算了,聽得煩心!」
黃老三叫得更歡了:「姓焦的,你打發老子上陽關,不能這麼打發。老子要吃燉肉,老子要喝酒!「
焦裕祿不理他。
黃老三嚷:「老子要吃肉,老子要喝酒!」
焦裕祿往前邊一看,看到了黃老三的老娘在人群里。
他指給黃老三:「老三,你看。」
黃老三看見了他娘,馬上軟癱下來:「焦區長,你就再饒我一回吧。我黃老三來生變牛變馬,報你大恩。」
大營的鄉親們向後台這裡涌過來,他們有的拿了鋤頭,有的拿了鐮刀,義憤填膺地要把黃老三這個殺人惡魔碎屍萬段。他們一片聲喊著:
「打死黃老三!」
「把他零刀子颳了!」
「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讓黃老三償還血債!」
「殺了黃老三,大營晴了天!」
焦裕祿說:「老三啊,看看你老娘,真想饒你一回,可是,大營的老百姓,他們能答應嗎?」
黃老三低下頭去。
焦裕祿左攔右擋著湧上來的鄉親:「鄉親們,鄉親們!大家要冷靜,要冷靜啊!我們黨有是政策的,人民政府要開公審大會,大家有苦的訴苦,有冤的申寃。」又對高存蘭說:「高大姐,你去妥善安置好黃老三的老娘,咱們除了一個惡人,不能再賠上一個善良的母親。」
6
又是兩三個月過去了。槍斃了黃老三,大營的老百姓那種過日子的心勁,高得沒法說。
數著盼著,焦裕祿和徐俊雅的喜期也到了。可是兩個人都忙得一天到晚站不住腳,結婚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準備。
那天夜裡徐俊雅在燈下繡枕頭,高存蘭在旁邊看著,嘖嘖稱讚:「俊雅,看不出,你這妮子還有雙繡花的巧手,看這鴛鴦繡得活起來了。」
徐俊雅說:「高姐,這些日子忙壞了,你看日子都到了,這枕頭才繡了一隻,能行嗎?」
高存蘭說:「一隻就一隻吧。總不能因為一隻枕頭再把婚期拖上兩個月。你看,這一隻枕頭上有兩隻鴛鴦,也挺好。」
徐俊雅猶疑著:「那咋辦?新房裡放一隻枕頭?」
高存蘭說:「以後再繡上一隻不也一樣?沒事。」
這之後很多年,徐俊雅一直在為這一隻枕頭的事傷心,以為由於自己的草率鑄成了焦裕祿早逝的讖兆。她對兒女們說:「你爸走得這麼早,全怪我結婚時只繡了一隻枕頭。」
婚禮如期舉行。
區政府大院,正面牆上掛著毛主席畫像,擺著兩張長桌,長桌用紅布圍著。對面牆上是一個大大的雙喜字,兩旁對聯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革命者永遠年輕。」
幾排條櫈上坐著徐俊雅的父親、母親、哥嫂。焦裕祿、徐俊雅胸前戴著大紅花,臉上溢著幸福的笑。
大營的鄉親們來賀喜,用籃子挎來花生、紅棗。
田書記為他們主婚:「同志們,鄉親們: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焦裕祿同志、徐俊雅同志結為夫婦。他們在共同的鬥爭中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這叫啥?看看老焦同志自己寫的這幅對聯——『有情人終成眷屬,革命者永遠年輕』。多好!新中國、新社會、新天地、新家庭,我們的好日子開頭了!」
大家起勁地鼓掌。接下來是舉行新式婚禮,新夫婦三躹躬,一躹躬,感謝救星毛主席;二躹躬,感謝父母養育恩;三躹躬,夫妻互敬又互愛。二人行禮如儀。
高存蘭問徐俊雅的父母:「剛才新人互相躹躬的時候,咱們徐大伯、徐大娘樂得合不上嘴了。大娘,你對這女婿滿意嗎?」
徐母臉上笑開了花:「中!中!一百個滿意!」
高存蘭說:「老焦從現在起就得改口了,咋改呢?讓老焦自己叫一聲。」
焦裕祿在徐老先生面前叫了聲:「爸」,在徐母跟前叫了聲:「娘」!
老太太眼淚流下來了。
徐俊雅趕忙給老娘擦眼淚。
有人提議:「新郎新娘多才多藝,表演個節目好不好?」眾人齊聲說:「好!」大家都來拉焦裕祿和徐俊雅。有人從屋裡拿來了二胡。焦裕祿問:「表演個啥?」有人喊叫:「《抬花轎》!」
焦裕祿拉起二胡,徐俊雅唱了豫劇《抬花轎》:
這個香囊繡得真好,上邊繡著一朵紅杜鵑
李花白來桃花艷,還繡了兩朵並蒂蓮
蓮花兒綠葉子兒,有兩條金魚在裡邊
繡一對鴛鴦來戲水,並翅比翼戲水玩
這邊繡得更好看,正當中繡著一個白牡丹
上邊繡的干枝梅,下邊繡的是水仙
石榴開花紅似火,金黃的菊花耐霜寒
還繡了一枝垂楊柳,嗎知鳥唧——叫得歡
這個香囊繡得好,怪不得兄弟不給俺
手巧心巧不用說人更巧,怨不得兄弟把病煎
叫老弟你莫心寒,這件事兒姐姐承擔
我把香囊拿回去,交給俺那妹妹她看看
她若真是王定雲,叫爹娘托人把親攀
小兄弟你在書館 喝點湯 吃點飯
莫煩惱心放寬,等候著姐姐我把喜信傳
大院裡一片掌聲。
7
又是三年似水流年的光陰。
焦裕祿從大營區長調任共青團尉氏縣委副書記,再調任陳留團地委宣傳部長、團地委副書記、共青團鄭州地委第二書記。他和徐俊雅的小小愛巢,也遷移到了鄭州,生活有了嶄時的安謐與寧靜。在他面前,似乎展開了一條鋪著鮮花的道路。
他們的小小愛巢,是一間簡樸而潔淨的宿舍,屋子裡只有簡陋的桌、凳和一張木床,窗戶上貼著鴛鴦戲荷的窗花。
徐俊雅在灶上忙著,鍋里什麼東西糊了,直冒煙,嗆得她一個勁咳嗽,流眼淚。焦裕祿醒來了,他走到灶前:「幹啥了冒這麼大煙。」
徐俊雅說:「你回來那麼晚,不多睡會兒?」
焦裕祿問:「煙把我嗆醒了,你弄啥呢?」
徐俊雅說:「給你攤煎餅。」
焦裕祿笑了:「你會攤煎餅?新鮮。」
徐俊雅說:「晚上你說夢話,又說讓娘攤煎餅了。」
焦裕祿說:「不知咋的,這些日子總夢見吃娘攤的煎餅。」
徐俊雅說:「我想學著給你攤,這一大早晨一張也沒攤成,氣死我了。」
焦裕祿湊過來:「我看看你咋攤的。」
往鍋里一看,樂了:「這攤煎餅呀,得用鏊子,是平底的,先把糊子合好,不稠不稀,用勺子舀上去,拿鏟子一抿就成。你用這尖底鍋,糊子又太稠,不糊才怪呢。別弄了。」
徐俊雅說:「那我日後買個平底鍋,一定學會了。」
焦裕祿說:「算了吧,你咋弄也攤不出老娘那味。」
徐俊雅問:「哎,咱娘回信了嗎?」
焦裕祿說:「還沒呢。」
徐俊雅說:「要不咱回趟老家吧,這麼多年你都沒回去過。」
焦裕祿說:「是啊,早該回去看看娘了。我原來打算好了,等咱們生活安定了,一準回去看看,可又走不成了。」
徐俊雅問:「為啥?」焦裕祿說:「俊雅,昨天開會回家晚上,沒來得及對你說。組織部的同志找我談話了,上級組織要調一批同志去充實工業戰線,決定調我去洛陽,籌建洛陽礦山機械廠。」
徐俊雅問:「去洛陽?我們到鄭州才半年呀。那啥時候去?」
焦裕祿說:「洛陽礦山機械廠是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大工程,籌建工作很緊迫,後天就得去洛陽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