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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血液的沸點總是很低

2024-10-08 12:48:26 作者: 何香久

  1

  這是一片荊莽叢生的荒野,空曠的大野地里,只有搖曳的嵩草和鹼蓬,間或插著幾面作為標誌的小旗子。

  曠野中搭起了一排席棚子,最大的那隻席棚門口掛著一塊簡單的木牌,寫著:洛陽重型礦山機器廠籌備處。現在,這個離洛陽市區六十多里路的大野地里熱鬧起來了,一汽車一汽車的人被送到這裡,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操著不同的口音。

  他們是為了建設我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點工程——洛陽礦山機器廠而從四面八方集中到這裡,剛剛建立不久的共和國雄心勃勃,已由革命戰爭轉入大規模的經濟建設,大批優秀的地方幹部轉入工業戰線,完成著體現戰略意義的大轉移。

  焦裕祿提著一口柳條箱來籌建處報到。

  

  負責簽到登記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她叫鍾霞,是基建處的團支部書記。她看了焦裕祿填寫的簽到表和介紹信,她讀著介紹信:「焦裕祿同志,洛陽礦山機器廠工程科廠,兼共青團總支書記……」她驚喜地喊起來:「原來您就是到我們團總支工作的焦裕祿書記呀!來,握握手。認識一下,我是您的部下,基建處團支書鍾霞。」

  焦裕祿伸出手去:「鍾霞同志,好呀,在一起工作了,還靠你們多支持呀。」

  鍾霞說:「焦書記,您們都是選調的有成熟工作經驗的幹部,我們剛出校門,您還得多批評呢。」

  身後突然有一個人拍了下他的肩膀:「這不是老焦嗎?」

  焦裕祿迴轉身,大喊一聲:「老塗!塗明倫!」兩個人擁抱在一起。

  焦裕祿問:「老塗,你怎麼也來了?這幾年你到哪兒去了?」塗明倫說:「咱們南下結束後,我只知道你去了豫皖蘇邊區民運部,我去扶溝縣了。一直在那裡工作。這不號召咱們參加大工業建設嗎,咱就報了名。」

  兩人正說得熱鬧,那邊一個填表的人抬起身子:「老焦、老塗,真沒想到,咱們在這兒見面了。」焦裕祿叫了聲:「大老李——李有志——田保長!」原來是南下工作團宣傳隊裡在《血淚仇》中演田保長的大老李。

  三又是捶肩又是搭背,好不親熱。

  大老李說:「老焦啊,一聽說讓咱去洛陽建大工廠,樂得咱幾宿睡不穩。心想這回可到了大城市了。咋給咱們弄到荒郊野外來了,四周全是大野地。」

  鍾霞笑著說:「這地方叫澗西,離洛陽老城還有四十里呢。」

  焦裕祿在大老李肩上重重砸了一下:「想想在這片大野地上蓋起一片樓房,起來一座新城,響起一片機器聲,多讓人激動啊,好事讓咱趕上了夥計們。」

  2

  焦裕祿帶著一群青工用蘆席搭建工棚。搭好的工棚門口掛上了「修路指揮部」的牌子。塗明倫扛著一卷蘆席從這兒過,看到焦裕祿釘牌子,停下來問:「老焦啊,你不是分到工程科當科廠兼廠團總支書記嗎,咋當上修路的總指揮了?」

  焦裕祿說:「有路才有廠嘛,幹啥都一樣。」

  塗明倫說:「我在設備科了,有空去玩啊。」

  焦裕祿問:「大老李呢?」

  塗明倫說:「他分在供應科了。」

  一個名叫張德昆的青年技術員過來:「總指揮,我們來之前,人家說洛陽是個好地方,咱們工廠是蘇聯老大哥援建的大工廠,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現在別說樓了,像樣的房子沒一間,還得住這席棚。」

  鍾霞說:「哎,張德昆,你這思想可有問題。」

  張德昆說:「團支部書記同志,你少給我扣帽子!」

  焦裕祿拍拍張德昆的肩膀:「小張啊,工廠要靠我們一磚一瓦來建,你從北京那麼繁華的大城市來到這裡,說明你有理想,有報負,有志氣。你想啊,我們在一片荒灘上把大工廠建起來了,當以後我們看到這片工業新城,該有多麼自豪,要是別人把樓房蓋好了你再來,還會有那樣的自豪嗎?對不對?」

  一條從洛陽老城通往廠區工地的臨時公路破土動工了,築路工地上紅旗招展,熱火朝天。焦裕祿與工人一齊揮汗如雨地工作,他與張德昆合抬一副土筐,土筐裝得滿滿的。焦裕祿把後槓,他悄悄把繩子往自己這邊挪,張小昆覺得越走越輕,一回頭看見了,說:「焦總指揮,這咋行?」

  焦裕祿說:「咋不行?你年紀輕,還長個兒呢,別壓得不長了。我咋也不長了,壓一壓沒事。」倒了土,張德昆問:「焦總指揮,聽說你來洛陽前是鄭州地委共青團第二書記,到這裡當個修路總指揮,天天抬土搬石頭,面朝砂石背朝天,覺得虧不虧?」

  焦裕祿一笑:「虧啥?不修路哪兒有咱以後的大工廠?」

  休息的哨音響了,大家停下來休息。焦裕祿號召:「小伙子們、姑娘們,咱們開個賽歌會怎麼樣?把學的歌拿出來賽一賽,誰唱得好,唱得整齊,發他一面流動紅旗,好不好?」

  大夥齊聲響應:「好!」

  焦裕祿說:「第一團小組先來。」

  第一團小組張德昆起頭,唱了一段《築路歌》,唱完了,焦裕祿問:「築路人唱《築路歌》,好不好啊?」

  大家齊聲說:「好!」

  焦裕祿說:「第二團小組,看你們的了。」

  鍾霞指揮第二團小組唱了個《我們年輕人》。唱完了,焦裕祿問:「唱得好不不好?」

  大家齊聲:「好!」

  焦裕祿說:「一組唱得好,激情豪邁;二組唱得也好,熱情洋溢。可是這紅旗給誰呢?」

  一組的人喊:「一組!」

  二組的聲音更宏亮:「當然給二組!」

  焦裕祿說:「那這樣吧,一組二組,各獎紅旗一面,將來我們每周搞一次決賽,決賽勝出,得兩面旗子,好不好!」

  大家齊聲說:「好!」

  送飯的車到了。工人們排著隊來打飯。焦裕祿幫著炊事員盛飯。他把飯菜盛到每一個工人的飯盆里,都要問一句:「吃得順不順口,多提意見啊!」

  他和張德昆蹲一塊吃飯,趁小張沒注意,把自己碗裡的麵條撈到他碗裡,自己用麵湯水泡窩窩頭。張德昆忙攔著:「焦總,這不行?幹這麼重的活,你光吃麵條水泡窩頭咋成?」

  焦裕祿說:「沒事。我又不長個了,吃啥都沒事。」

  張德昆說:「我二十二了,也不長個了。」

  焦裕祿說:「你沒聽人說,『二十三,竄一竄』。你還要長呢!」

  3

  夜裡,焦裕祿攤開書,學習機械方面的知識,給自己補課,塗明倫和大老李來找他聊天。

  塗明倫笑說:「老焦,用功了?」

  焦裕祿說:「用啥功,臨時抱佛腳。」

  大老李說:「這些日子總聽見一些人說,讓扯牛尾巴的土八路來搞大工業,簡直是胡鬧。聽了不舒服,想回去,還做農村工作去。」

  焦裕祿說:「誰讓我們缺少專家呢。搞工業畢竟比過去搞農村工作複雜的多,不掌握科學技術和現代化的管理知識是不行的。如果光知道扯牛尾巴,是真的搞不了大工業的,所以這個課就一定要補啊。」

  大老李翻了翻他桌上的《機械工業企業管理概論》、《機械製造工藝學》:「我的天!這麼重的大頭磚,咱老李可啃不動。」

  塗明倫說:「上級強調咱們學好五門課,這數學、物理、化學一拿起書來眼皮就打架,那些公式、字母,一看就頭大。那機械學、金屬學就更別提了,都是大學裡學的東西,咱哪裡啃得動?」

  焦裕祿說:「我啃著也頭暈,可沒辦法。有時也想打退堂鼓,可一想咱們泥腿子能趕走日本鬼子,能把土匪惡霸拾掇了,這點困難還真成了攔路虎不成?」

  鍾霞進來了:「焦書記,不是說今天晚上在青年突擊隊學社論嗎?」

  焦裕祿一拍腦袋:「差點讓我忘了。咱們走吧。」

  焦裕祿來到青年突擊隊工棚,正聽見張德昆念順口溜:「想洛陽,盼洛陽,到了洛陽太荒涼。」焦裕祿一進去,小張就不念了。

  焦裕祿問:「咋不念了,下邊還有了:這洛陽啊,是『電燈不明,馬路不平,電話不靈』。對不對?」

  大家笑了。

  焦裕祿說:「小張啊,你編的這些歌謠,說的都是實情,還真沒誇張。我還沒到洛陽時候,也覺得洛陽是個大城市,應該很漂亮,可來了一看,和咱想的不是一碼事。可是同志們你們想一想,我們是幹什麼來了?我們是建設大工廠來了。我們廠是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點工程啊,不是說嗎,我們是共和國重工業的長子,什麼是長子?長子就是大兒子,一個家裡的老大,就得有一份擔當啊!小張,我給你帶了份學習材料,《人民日報》的社論《迎接年的偉大任務》,你把劃線的這段讀一讀。」

  小張接過報紙讀起來:「經濟建設的總任務就是要使中國由落後的農業國逐步變為強大的工業國,而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首先發展冶金、燃料、電力、機械製品、化學等項重工業。工業化是我國人民百年來夢寐以求的理想,是我國人民不再受帝國主義欺侮、不再過窮困生活的基本保障……」

  學習結束時,焦裕祿說:「從今以後我們每個工棚就是一個讀報小組,這個月重點學習這篇社論。」

  4

  半夜裡,焦裕祿讓雷電聲驚醒了,推開工棚窗戶,天下起了滂沱大雨。

  工棚露雨了,大家撐開雨傘,護著被褥。焦裕祿喊著:「快拿油布來,把圖紙、資料保護好。」大家趕忙起來找油布,苫蓋圖紙、資料。負責工程的老塗從外邊跑進來說:「老焦啊,快幫幫忙吧,剛修好的浮橋被水沖了。」

  焦裕祿喊一聲:「幹部和黨團員同志們,跟我走!」

  焦裕祿赤著腳,帶大家來到河岸邊,他們看見浮橋已經衝垮,很多木料已被河水沖走。他喊一聲:「同志們,快把木頭撈上來!」便第一個跳進湍急的河水中。大家全跳進水裡,撲向浮橋。

  人們挽起手臂,迎擊巨浪的衝擊。越來越多的人來到岸邊,加入了搶險的隊伍。

  風急浪高,浪頭把張德昆的眼鏡打掉了。張德昆搶眼鏡,被浪頭捲起漩窩裡。焦裕祿趕忙去拉張德昆,他也被漩流攪進裡邊。工人們喊著:「快救總指揮和小張!」

  大家衝進漩流,塗明倫拽住了焦裕祿,鍾霞拉上了張德昆。

  塗明倫說:「老焦啊,你快上岸歇會吧。」

  焦裕祿說:「我沒事,只嗆了兩口水,嗆得鼻子發酸。小張你咋樣?」

  張德昆喘著氣說:「我能堅持。」

  塗明倫說:「真沒想到,咱們鍾霞一個女孩子,還有這麼好的水性。」

  鍾霞說:「你哪裡知道,俺可是從小在黃河邊長大的呀。」

  浮橋修好,天也晴了。大家上了岸,全都疲憊不堪。工人們找來柴禾,點上火堆烤衣服。焦裕祿提議大家:「同志們,累壞了吧?咱們唱支歌振奮一下精神怎麼樣?小張,你起個頭。」

  張德昆說:「好!我起頭,大家一起唱:『哼呀咳嗬咳』,預備、唱!

  他起了三次頭,都沒有唱起來。焦裕祿笑了:「大家都累趴架了,唱不起來了。沒關係,我給大家唱一遍。」

  他唱起了《大路歌》:

  哼呀咳嗬咳,哼呀嗬咳哼!

  哼呀咳嗬咳!哼呀嗬咳哼!

  大家一起流血汗,嗬哼咳,

  團結一心,哪管日曬筋骨酸。嗬咳哼!

  合力拉繩莫偷懶,嗬嗬咳,

  團結一心,不怕鐵滾重如山。嗬咳哼……

  篝火燒紅了半個天空。

  篝火中閃爍著一雙雙明亮而年輕的眼睛。大家被焦裕祿的情緒感染,加入了合唱:

  大家努力一起向前,

  大家努力一起向前!

  壓平路上的崎嶇,

  碾碎前面的艱難!

  我們好比上火線,

  沒有後退只向前。

  大家努力一起作戰,

  大家努力一起作戰!

  背起重擔朝前走,

  自由大路快築完。

  一條新路在歌聲里向前延伸。

  5

  月亮升起來了,張德昆一個人在工棚外的小河邊吹口琴。他吹著一支憂傷的曲子。他沒有留心什麼時候鍾霞站在她身後了。

  一曲終了,鍾霞輕聲叫:「張德昆。」

  張德昆嚇了一跳:「鍾霞,你啥時來了?」

  鍾霞說:「去統計科送報表,正路過,聽見你吹口琴了。張德昆,我想跟你談談。」

  張德昆說:「團支書找我談話,不勝榮幸之至。」

  鍾霞嚴肅地說:「少貧嘴好不好。」

  張德昆笑笑:「還挺嚴肅,談啥,說吧。」

  鍾霞問:「你是不是又讓家裡寄包裹了?」

  張德昆回答:「我是收到北京家裡寄的包裹了,怎麼啦?」

  鍾霞問:「是不是寄的奶粉、餅乾、點心?」

  張德昆說:「是啊。」

  鍾霞說:「張德昆,你知不知道,你這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張德昆說:」我媽媽心疼我,給我寄點我小時愛吃的焦圈兒,還有一點奶粉、餅乾,我就是資產階級了?我出身是不太好,可我是抱著改造自己的決心才來這裡的,我幹得咋樣?手上全是血泡,你看看!」

  鍾霞說:「張德昆,你對自己的錯誤思想一點認識也沒有,你太讓我失望了。」

  張德昆站起來,直盯盯看著鍾霞。鍾霞問:「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張德昆硬硬說了句:「無聊!」說完,他快步走開了。

  鍾霞在後邊喊著:「張德昆,張德昆……」

  6

  晚上,張德昆一個人去澗河裡洗澡了,他輕聲吹著口哨。半明半暗的月光,浮光躍金,四野一片蟲鳴。他靜靜地伸展四肢漂在河面上。

  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鍾霞等五六個姑娘說說笑笑下了河。她們互相打鬧、潑水,漸漸向張德昆那邊的河灣靠近。

  張德昆嚇了一跳,忙禁聲蹲在水裡。心裡說:糟糕,把日子記錯了,一三五男的下河,二四六女的下河,今天大概是周四。我說怎麼就我一個人呢。

  姑娘們在水裡追逐著,離張德昆越來越近了。突然她們聽見一個人喊:「別過來!」姑娘們嚇愣了,說笑聲戛然而止。鍾霞問:「誰?咋有男的在河裡?」

  一個扎小辮子的姑娘說:「我覺得吧,聽聲音像是張德昆。」

  鍾霞說:「張德昆,他來幹啥?他們男的不是一三五嘛?」

  一個姑娘趕忙捂住胸部:「咱們是不是都讓張德昆看見啦?羞死人了。」

  鍾霞大聲問:「張德昆,你來幹什麼?不知道今天不是你們男的下河的日子嗎?」

  那邊張德昆蹲在水裡只露一顆頭:「對不起,我記錯日子了。你們再往那邊走一走,我上去。」

  姑娘們背過身子,她們聽到那邊一片嘩啦嘩啦的水聲。

  洗澡事件鬧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風波,團支部的生活會上,張德昆在念他的「檢討書」:「我犯了這個錯誤,第一是由於我對廠里的任何規章制度都漫不經心,平時糊塗,男同志一三五下河的規定我是知道的,可是因為糊塗把星期四記成了星期三。第二是因為我平常跟同事們交往少,不湊群,獨來獨往。如果平常跟大家一塊下河,就不會出現這個情況。我保證以後不再犯這樣的錯誤。」

  鍾霞問:「完啦?」

  張德昆說:「完啦。」

  鍾霞說:「張德昆,這就是你的檢討?一點也不深刻,輕描淡寫,避重就輕!你的問題不是因為你漫不經心,經常記錯日子,而是你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你要深挖思想根源。」

  張德昆說:「我真是記錯了日子,天地良心。」

  小辮子說:「我覺得吧,張德昆不見得是故意的。他對女同志很尊重,我覺得吧,他性格有點孤癖,我覺得吧,這不是個人品德的問題。」

  鍾霞說:「你覺得吧什麼?一開會你咋就替張德昆說好話?我覺得吧,你的思想也有問題。」

  有人笑了。另一個支委說:「我認為張德昆同志的檢查,沒有寫到最本質的思想問題,他平時嫌伙房的飯菜沒油水,還說沒大米吃,說高粱米是餵牲口的。還寫詩,說什麼『汗一身,泥一身,澗河是個大澡盆』」。

  張德昆說:「這首詩不是發牢騷的。」

  鍾霞嚴厲地說:「不是發牢騷是什麼,是抒發革命豪情壯志?這個檢討要重寫。」

  7

  夜深了,張德昆一個人在技術部工棚里寫檢討。

  他心裡委屈,怎麼也寫不下去,紙撕了一團又一團。過了一會,趴在桌上睡著了。一陣風把一團紙吹到油燈邊,燃燒的紙把工棚引著了。

  張德昆仍在睡著。火勢很快漫延起來。張德昆被驚醒了。他嚇了一跳,忙扯過被單扑打著火苗。火越撲越旺,張德昆猛然想起工程圖紙,他大叫一聲:「圖紙!」忙去把桌上的圖紙收攏起來。他把圖紙揣在懷裡往外沖。

  火卻把工棚門封住了。張德昆被煙火嗆得睜不開眼睛,頂棚上一根著火的竹杆砸下來,張德昆倒在地上。張德昆把圖紙壓在身下。

  焦裕祿帶領青工們趕來,大家奮力撲火。焦裕祿抱起了張德昆。

  門口草鋪有一個燒了邊的筆記本,焦裕祿撿了起來。他抱著張德昆衝出工棚。

  張德昆把圖紙從懷裡取出來交給焦裕祿:「焦總指揮,圖紙沒有燒……」

  燒傷的張德昆住進了醫院。焦裕祿守在病床邊,他用小勺餵張德昆吃飯。

  張德昆搖頭不吃。焦裕祿勸他:「小張,別難過,吃了飯,養好傷,才能早一天回到工地呀!」張德昆仍然搖著頭。焦裕祿把飯一口口餵進他嘴裡。

  焦裕祿問他:「小張,是不是想家了?」張德昆沒說話,怔怔地望著焦裕祿。焦裕祿說:「想家很正常嘛。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我也想家呢。一忙顧不上了,靜下來的時候,總是要想。這樣吧,等出了院,准你幾天假,讓你回北京看看媽媽。」

  張德昆淚流滿面。

  8

  工間休息時,焦裕祿找鍾霞談話。鍾霞說:「焦總指揮,我們團支部昨天開了一次民主生活會,專門研究了對張德昆處分的問題。很多同志都說,這個張德昆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平常說怪話、寫打油詩,這次又造成了工棚失火的事故,應該給他處分。」

  焦裕祿說:「小張這個同志,雖然平時愛講個怪話,工作還是挺賣力氣的。他是技術員,我們又缺技術幹部,很難得啊。現在我們確實還很困難,商店裡連一塊麵包也買不到,同志們在工地上流汗,連口開水也喝不上,渴了到澗河裡去喝水。洗澡更不能解決,才鬧出了這個「看女同志洗澡」的大誤會。小張這樣的青年,生長在大都市,對艱苦的環境不習慣,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問題,我這個團委書記也有責任,思想工作沒到位。」

  鍾霞問:「那他的問題怎麼處理?」

  焦裕祿說:「小鍾啊,對小張,我們一定要看到他的優點。大火著起來的時候,他頭髮燒焦,身上燒傷,卻把工程圖紙壓在身下,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圖紙。本來想他出院後准給他幾天假,讓他回北京家裡養些日子,可他傷還沒好就鬧著要回工地,這樣的同志,能簡單地給他處分嗎?」

  吃過晚飯,參加團員會議的小青年們三三兩兩向指揮部工棚前的小廣場聚攏過來。他們議論著:「今天開啥會?」「是不是開處分張德昆的會呀?」「有可能。」

  坐在角落裡的張德昆聽到大家的議論,十分不安。

  焦裕祿坐在主席台上:「同志們,開會了。在正式開會之前,我給大家讀一首咱們一個青年技術員寫的詩。」他掏出一個燒掉半邊的小本子,讀起來:

  汗一身,泥一身,

  澗河是個大澡盆。

  人們小聲議論:

  「咋樣,我說是開張德昆的會吧?這說怪話的詩就是他寫的。」「這回張德昆要挨處分了。」

  焦裕祿繼續讀:

  泥一身,汗一身,

  澗河為咱洗征塵。

  左肩太陽右肩月,

  荒野上有咱們築路人。

  陽光一身,霞一身,

  洗掉泥水顯精神。

  澗河為我來助陣,

  大道通天接彩雲。

  念完了,他問:「同志們,這首詩好不好啊?」

  大家齊聲說:「好!」

  焦裕祿說:「覺得這首詩寫得好的同志,請鼓掌!」

  掌聲熱烈地響了起來。焦裕祿舉起筆記本:「這首詩就寫在這個燒掉了半邊的筆記本上。詩歌的作者就是咱們的技術員張德昆同志。」

  掌聲又一次響起。焦裕祿說:「張德昆同志在工棚失火時,沒有去搶出自己的物品,卻把工程圖紙保護在身子底下,他燒傷了,圖紙卻完好無損。他住進了醫院,仍惦記著築路工程,因此推辭掉了指揮部讓他回北京養傷的假期,傷沒痊癒就出院回到了工地。指揮部和廠團委向張德昆同志提出表揚。大家都要學習張德昆同志這種精神。」

  大家起勁地鼓掌!張德昆早已哭出聲來。

  9

  廠區門口用松柏枝紮起彩門,彩門上懸掛起「慶祝洛礦公路通車」的橫幅。

  工人們敲鑼打鼓,扭著歡快的秧歌。一輛輛拉著機器、設備的卡車,車頭上扎著紅綢大花,鳴著喇叭,駛進廠區。

  一條大道向前鋪展著。大家互相擁抱著、歡呼著,把安全帽拋向空中。那一條在他們的手臂上沿伸出去的路,讓他們熱血沸騰。

  那個年代,血液的沸點總是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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