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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軟山芋砸鐵頭

2024-10-08 12:48:14 作者: 何香久

  1

  黃老三半躺在床上,小老婆正給他捶背,錢鐵頭來了。

  看見黃老三一臉落魄的樣子,錢鐵頭很感意外,他說:「三哥,你這是咋了?」

  黃老三說:「唉,玩了一輩子鷹,臨了讓鷹把眼給嗛了!」

  錢鐵頭問:「咋回事啊,這是?」

  黃老三搖搖頭:「讓人灌醉了。」

  

  錢鐵頭吃了一驚:「誰啊,能灌醉你?」

  黃老三說:「大營區新來的那個區長焦裕祿。」

  錢鐵頭氣狠狠地說:「得手我宰了他!」

  黃老三說:「鐵頭,眼下不是鬥勇的時候,得鬥智。李新堂、李新營全栽他手裡了,你得給他們鬧出點動靜來,讓大營人知道,我黃老三還有沒折的胳膊,這塊天終究要靠誰來撐著。」

  錢鐵頭會意:「明白。」

  第二天,他便率一支隊伍來到門樓任村。

  滿村子狗叫,亮燈的窗戶一下子全滅了。錢鐵頭騎一匹大白馬,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命令:「挨家挨戶把人喊起來,就說我錢鐵頭來了,要訓話。誰敢不去,把他腿給我敲斷了!」

  一戶人家孩子哭著,孩子的娘嚇唬他:「還哭!錢鐵頭來了!」

  孩子嚇得不敢哭了。有人在外邊敲窗戶:「快起來,到東大院開會去!」這家女人說:「孩子病了。」敲窗的人放下一句話:「少囉嗦,錢鐵頭隊長說了,少一戶也不行!」

  村民們被土匪驅趕到這個空曠的大院子裡,大院子門口有土匪站著崗。錢鐵頭開始訓話:「門樓任村的村民們聽著,我錢鐵頭又回來啦!告訴你們,現在國軍已經開始反攻了,共產黨長不了啦!共產黨要搞土改,把東家的土地產業分給你們,那是欺騙。你們晚上聽見蛤蟆叫的啥了嗎:『花是花,土地要還家。白是白,誰的還歸誰。』這是天意。你們分了東西,如果不送還給東家,上天就會給你們降災。土改工作隊進了村,誰家開了他們的會,我錢鐵頭可有順風耳、千里眼,我知道了,殺他全家!」

  鬧騰了大半天,才帶著人馬走了。

  第二天,裕祿帶領土改工作隊小任、高存蘭、徐俊雅來到門樓任村。可是,村街上的老鄉們都躲著他們,不敢和他們接觸。每一個人的眼神里,都充滿了疑慮和恐懼。

  焦裕祿問一個老鄉:「大爺,你貴姓啊?」

  老鄉的臉馬上就扭過去了。焦裕祿轉過去問:「大爺,你怎不去開會啊?」

  他的臉又扭到另一邊。焦裕祿裝了一袋煙遞給老鄉,點上火。

  徐俊雅說:「大爺,你別害怕,這是咱大營區的焦裕祿區長。」

  老鄉往四周看了看,最後才說:「焦區長啊,俺叫任狗窩。跟你說實話吧,誰也不敢開你們的會。土匪放下話來,誰搭理你焦區長,就把他全家殺了。」

  焦裕祿和隊員們跟著任狗窩老漢回了家。老漢的家是兩間東倒西歪的草房,只有半截炕,炕上攤著床爛被子,兩塊土坯算是枕頭。屋裡只有一隻鐵鍋,兩個草筐。老漢把草筐扣過來,讓小任、高存蘭、徐俊雅坐了。焦裕祿盤腿坐在炕上。見任狗窩老漢的被子破的不成樣子,焦裕祿拿出隨身帶的針線給老漢縫補被子。

  徐俊雅和高存蘭看呆了。

  高存蘭說:「老焦,行啊,你還會幹這活。」

  她湊過來看了看,招呼徐俊雅:「俊雅,你看,焦區長這針腳多勻實,比女人還靈巧呢。」

  徐俊雅搶過針線:「我來,我來!」

  高存蘭說:「老焦哇,你這針線活兒跟弟妹學得吧,你那媳婦一定是個巧手女人。告訴大姐,她是做什麼的?」

  焦裕祿說:「大姐,我在老家的時候成過親,後來就離開了,還有個女兒,已經六歲了,從她生下來我就沒回去過。自己在外邊這些年,衣裳破了讓誰縫補去?一來二去,這針線活就練出來了。將來再有了媳婦,她不給我縫縫補補呀,也難不住我。」

  高存蘭說:「老焦,對不起,不該問你這些。」

  徐俊雅一走神,把指頭扎破了,輕輕叫了一聲。高存蘭走過去:「你個妮子,咋把手指頭扎了?哎,你幹嗎臉紅哩?」

  任狗窩老漢燒水,焦裕祿湊過去拉風箱,問:「大爺,咱們門樓任村有多少富戶呀?」

  任狗窩說:「這個……這個還真不好說……」

  焦裕祿又問:「大爺,你老人家家裡還有啥人?」

  任狗窩說:「俺兄弟仨,大哥叫狗饒,二哥叫狗恨,俺叫狗窩,聽這名兒就是要飯的命,仨人三條光棍。」

  有人來招呼他們去吃飯,說:「焦區長,任老七家的餅烙好了。」

  焦裕祿說:「今個哪兒也不去,就在大爺家吃了。」

  任狗窩老漢很為難:「焦區長,不是我不留你們,咱家實在拿不出你們吃的東西啊。那任老七家是咱村有名的富戶,有酒有肉,你看,俺只有這幾個花生皮摻野菜蒸的窩窩了。」

  焦裕祿說:「大爺,您能吃,我們也能吃。大家都是苦出身,窮人的飯,吃了心裡塌實。」焦裕祿讓大家吃糠菜窩窩,吃得小任、小徐、高存蘭直咧嘴。焦裕祿問徐俊雅:「小徐,這窩頭咋樣?」徐俊雅猶豫了一下:「不好吃,墊牙。」

  焦裕祿說:「是啊,這窩窩是不好吃,可咱們窮人都吃了幾輩子了。咱們幹革命的目的,就是不讓窮人世世代代再吃這種東西。」

  任狗窩老人感動了:「焦區長呀,俺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咱這門樓任村,是錢鐵頭的地盤,你們白天來了,他們夜裡就來,鬧得人心惶惶。錢鐵頭是黃老三的把兄弟,前些日子聽說你們找黃老三,錢鐵頭也藏了。這一帶九崗十八窪,處處有響馬,他一藏就找不著他。聽說黃老三出來了,錢鐵頭也就又露面了。一天不弄住錢鐵頭,咱門樓任的鄉親就一天不敢抬頭。」

  焦裕祿陷入沉思。

  2

  半夜裡,一片犬吠聲。土匪進了村子。

  他們踢開了任狗窩老漢的柴門,抓走了任狗窩。

  鄉親們被驅趕進一個大院。大院的房頂上站著荷槍實彈的土匪。錢鐵頭又訓話了:「我放過的話大家還記不記得?我說過,誰搭理了共產黨的工作隊,就殺他全家!我錢鐵頭的話,雖不是金口玉言,可也不是狗放屁。任狗窩不信馬王爺有三隻眼,通了共產黨的工作隊,今天就來打發他上陽關!來人,把他吊樹上去!」

  幾個匪兵把任狗窩吊在樹上。任狗窩大罵:錢鐵頭,「你他娘的不是人,是畜牲!是混漲王八蛋!」

  錢鐵頭用馬鞭子敲著任狗窩的頭:「罵吧!罵!我錢鐵頭就是不怕罵!我就不信你的舌頭比我的刀子厲害!來,把他的舌頭割了。」

  上去兩個土匪扭住了任狗窩。

  他們撬開任狗窩的嘴,抽出了閃著寒光的刀子。

  任狗窩發出一聲肝膽俱裂般的嘨叫。

  錢鐵頭:「誰通共產黨,任狗窩就是個樣子!」

  女人懷裡的孩子哇地哭起來。

  焦裕祿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錢鐵頭到門樓任的消息的,他率武工隊趕到門樓任,村里讓錢鐵頭糟塌的一片狼籍,一些房子還在燒著。

  他托著任狗窩老漢的屍體走在村街上,工作隊員跟在他身後。憤怒的火焰在隊員們的眼中燃燒。

  3

  三天後,在大橋鎮一家名叫「佛跳牆」的小飯鋪里,來了四個販柿子的客人,他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這幾位客人是焦裕祿、小任和兩個武工隊員化妝的。

  掌柜的過來了:「幾位大爺,換個地方吧,這桌早就訂出去了。」

  小任:「俺們來得最早,你這還沒上幾桌客哩,就訂出去了?」

  掌柜的說:「是個常客訂的,人家一個集空必來一回,就這張桌。」

  小任說:「那俺們就在後邊這張桌吧。」

  掌柜的:「好,幾位吃點啥?」

  小任說:「來一盤燉燒稱鉤豆腐,一盤香椿小鯽魚,一盤羊肉土豆粉,再弄點長果仁。來斤半淆川鍋盔。」

  掌柜的:「好嘞。」

  焦裕祿從布袋裡拿出幾塊紅薯,說:「掌柜的,把這紅薯給咱烀一烀行不行?」掌柜的把紅薯接過來:「嚯,這紅薯好大塊頭,狗腦袋一樣大。」焦裕祿指著兩塊最大的:「這兩塊放在鍋底下烀,整個的烀,不要切開,加大火,烀的爛爛的。」掌柜的答應著去了。

  一會功夫,菜上來了。

  掌柜的指著燉燒稱鉤豆腐:「諸位嘗嘗這燉燒稱鉤豆腐,這是用老漿水加香醋,發酵了再點石膏,能用麻繩兒提、稱鉤子掛,在鍋里燉,越燉越香,從清朝就有名了。」

  焦裕祿挾了一塊:「真不賴,挺有咬頭。」

  掌柜的問:「老闆不是本地人?」

  小任說:「到咱這地方販柿子的。」

  掌柜的說:「咱這一帶的柿子有名的好,號稱小蜜罐兒」。

  焦裕祿問:「你這飯館有啥招牌飯菜?」

  掌柜的回答:「有羊肉燴麵、薰鴿子。最大的招牌菜是鹵野兔,野兔子扒了皮風乾,加火硝在老湯里燉,光作料就有幾十種,別人做不出咱這口味。來一隻嘗嘗?」

  焦裕祿說:「咱不愛吃兔肉。」

  掌柜的說:「那算您沒口福!咱這飯館就叫『佛跳牆』,就是沖這鹵野兔叫的。你不知道,俺這地面上有一個鼎鼎大名的錢大爺,專好吃咱這鹵野兔。隔一個集空准來一回,你們剛才坐的那桌子,就是專門給他留的。今兒個又該來了。」

  焦裕祿問:「人家一個鼎鼎大名的錢大爺,能上你這小館子來?」

  掌柜的說:「我蒙你幹啥,一會錢大爺就來,他比表還准哩。給他準備的鹵野兔,從早晨就下湯鍋了。」

  焦裕祿對幾個同伴說:「要不咱也來一隻嘗嘗,破破規矩。」

  不多時,聽得外邊幾聲馬嘶,錢鐵頭和一個護兵來到院子裡,早有人接了他的大白馬牽走了。

  小任悄聲說:「來了。」錢鐵頭進來,掌柜的忙接上,安排到那張桌上去。錢鐵頭坐下,掌柜的先遞上手巾把,讓他擦了臉。錢鐵頭叨上大菸斗,掌柜的急忙點上火。掌柜的問錢鐵頭:「大爺,還點別的?」

  錢鐵頭說:「老樣子。今兒個喝清燒。」

  掌柜的拉長聲吆喝:「好嘞,清燒一壺。」

  錢鐵頭指著焦裕祿那一桌:「這桌客人是哪裡的?」

  掌柜的說:「販柿子的。人家本來不愛吃兔肉,我說您老人家專門愛吃咱這招牌菜,人家也要了一隻。您就是俺的福星。」

  焦裕祿那桌菜上齊了,焦裕祿招呼著大家喝酒,吃野兔。焦裕祿說:「這鹵野兔還真是不錯,到口就酥,又爛又香。」

  掌柜的說:「咋樣,沒哄您吧?」

  焦裕祿說:「要不是你說有個大名鼎鼎的錢大爺愛吃這鹵野兔,俺還真不想吃哩,差一點就把這好口福錯過去了。」

  那邊桌上錢鐵頭哈哈大笑起來。

  掌柜的說:「您們看,錢大爺也高興了不是!」

  焦裕祿說:「今天有這口福,得敬錢大爺一杯。」他端了酒過來了:「錢老闆,請賞光。」錢鐵頭也舉杯站起來:「好好好!諸位從哪兒過來?」

  焦裕祿說:「山東平原縣。」錢鐵頭說:「咱尉氏柿子到你那山東地面能賣好價錢不?」焦裕祿說:「還行。熟過了的晾了柿子餅,也比別處的好賣。」

  說著跑堂的叫紅薯來了,焦裕祿就讓小任去接著。

  錢鐵頭叫道:「哎喲,這麼大個紅薯?」

  焦裕祿說:「人家賣柿子的人家給的,好沙土地長的。老闆來塊嘗嘗。」

  錢鐵頭推辭著:「不,不……」

  焦裕祿說:「別客氣,嘗一塊。」

  他端過那塊最大個的紅薯,小任端過來另一塊。錢鐵頭推讓著:「不,這塊忒大了……」焦裕祿說:「大了才好吃。」趁錢鐵頭推讓,焦裕祿猛地一下把熱紅薯砸在錢鐵頭的臉上。

  與此同時,小任手裡的那塊紅薯也砸向了錢鐵頭的護兵。

  錢鐵頭猝不及防,被燙得大叫一聲。焦裕祿利落地擰過他一雙手臂,下了他的槍。一反手把他摁倒。與此同時,錢鐵頭的護兵也被制服了。兩個隊員把錢鐵頭和他的護兵捆了個寒鴨浮水。錢鐵頭掙扎著大喊大叫,焦裕祿把槍抵在他下巴上:「錢鐵頭,我們是武工隊,再喊就崩了你!」

  4

  廣場上用葦席搭起一個靈棚,靈棚里放著幾張條桌。

  焦裕祿和工作隊同志召集門樓任村鄉親們開「公祭大會」。

  靈棚門口掛起寫著「公祭大會」白紙黑字的會標。

  幾個嗩吶班子在吹著「對台戲」,氣氛隆重又悲壯,廣場上人頭攢動,擁擁擠擠。

  開會前,鄉親們紛紛議論:

  一個保田隊員:「知道不,錢鐵頭已經被我們抓住了。這個錢鐵頭的頭可不是鐵的,讓焦區長一塊軟紅薯就砸懞了。」

  一老者:「錢鐵頭真的逮住啦?」

  一中年人:「那還有錯。焦區長親自把他抓住的。拿一塊烀得稀爛的狗腦袋紅薯往他臉上一砸,就把他抓了。」

  那個拿錢鐵頭嚇唬孩子的女人:「這可好了,再不用半夜三更擔驚受怕了。」

  幾張條幾和八仙桌上擺放了一長串死者的牌位:

  任狗窩之位 任丙正之位 任丙乾之位 劉士英之位 張二拴之位……

  區委書記田長林把一個中年人帶進會場:「焦區長,你看誰來了?」

  焦裕祿一怔:「張書記,是您吶!」

  田長林說:「張書記是專程來參加咱們大會的。」

  張申說:「這幾天周圍都在講,大營區長是個孤膽英雄,一塊熱紅薯抓了錢鐵頭。今天又開『訴苦會』,我過來看看。老焦,開訴苦會你弄個靈棚幹啥?」

  焦裕祿說:「張書記,群眾對土改還有些認識不清,不敢展開鬥爭,不敢上台訴苦,所以我們先開個公祭祖先大會。」

  張申問:「怎麼祭祖?」

  焦裕祿說:「把被日本鬼子、國民黨反動派和地主惡霸殘害致死的人,寫成祭文,立上牌位,放在靈棚里。讓受苦人面對老人牌位,舉行悼念祭奠活動。」

  張申眼睛一亮:「你們這個辦法很特別,是發動群眾的好形式。你看今天來了這麼多鄉親。」

  小任問:「焦區長,人到得差不不多了,開會吧?」

  焦裕祿說:「開吧。」

  田長林主持大會:「鄉親們,我們都是在舊社社會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家家有一本血淚帳。咱們今天舉辦公祭大會,對被日本帝國義、國民黨反動派、地主惡霸殘害而死的親人舉行祭奠,是為了使我們不忘先人的苦難,激勵我們革命到底的信心。我們縣委書記張申同志也來參加這個大會了。」

  大家鼓掌。

  田長林宣布:「首先,由大營區長兼土改工作隊隊長焦裕祿同志讀祭文。」

  焦裕祿:「我來宣讀祭文:今天,我們懷著萬分悲痛的心情,在我們先輩的陰魂面前,控訴萬惡的舊社會,揭露吃人的地主階級。在三座大山的壓迫下,有多少窮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有多少兄弟姐妹慘死在敵人屠刀下。我們窮人的骨頭堆成山,我們窮人的血水流成河。難道我們窮人今夫還要受只要那樣罪,我們的子孫後代還要吃那樣的苦嗎?不能!不能!一萬個不能!我們的先輩的血不能白流,我們不能把他們忘掉……」

  群眾中一片飲泣之聲,張申也流下了眼淚。

  一個青年人走上來:「俺姐……被地主……搶走了,受了欺侮……姐沒臉見人,上吊了……俺爹氣瘋了,到地主家鬧著要人,……把俺爹的頭,打、打爛了……腿,打斷了……他爬著,哭著,沒爬到家,就死了……」

  年青人哭得說不下去了。

  焦裕祿大聲說:「鄉親們,像這樣的悲慘遭遇豈止一家一戶?在場的貧僱農,誰家沒有仇,誰家沒有寃?我們工作隊編了一段墜子書,是唱咱門樓任村受苦人的,我先給大家唱一唱:」

  門樓任的鄉親聽我言,

  咱天的窮人是一般。

  咱腳下沒踩著自個的地,

  頭上沒頂著自個的天。

  地主老財加匪霸,

  交不完租稅納不完的捐。

  任滿江大斗進來小斗出,

  還有一群土匪逞凶頑。

  錢鐵頭殺人不眨眼,

  田曉升一副爛心肝。

  有個土匪他叫糞堆,

  搶男霸女他罪滔天。

  任狗窩他兄弟本是三條好漢,

  又缺吃來又缺穿。

  狗恨餓死在逃荒路,

  狗饒要飯出了河南。

  狗窩被土匪吊死樹上,

  打爛了全身死得慘。

  任水他說了句公道言,

  被土匪打死在地平川。

  二大爺、三大娘,

  窮人的苦水倒不完。

  多少人死在他鄉路,

  多少人挨凍挨餓受熬煎?

  咱受苦人擰成繩一股,

  土改翻身咱們換新天……

  底下鄉親們一片飲泣之聲。

  每個祭祖的人都趴在自己先輩的靈位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親人悲慘的遭遇。有的站立不住,跪在地上,趴在地上,哭成一片。

  焦裕祿流著淚說:「父老兄妹們,想一想吧,我們的親人是怎麼死的?我們為啥受苦受罪?我們要翻身做主人,給死難的親人報仇伸寃,應該怎麼辦?」

  眾人齊聲回答:「打倒反動派!搞土改!」

  5

  從門樓任回大營,已月上中天。

  幾個人走著,焦裕祿問:「今天這個會開得咋樣?」

  徐俊雅說:「還是焦區長有辦法,不講大道理,開個公祭大會就讓大夥血熱了、心齊了。」

  焦裕祿說:「這道理,那道理,不打掉地主惡霸土匪頭,門樓任的老百姓就不敢出頭。」

  徐俊雅說:「你們看,今天天上的星星多亮啊。」

  焦裕祿停下來,仰望著星空,默然不語。高存蘭問:「想什麼呢?老焦。」

  焦裕祿說:「想俺娘了。我小時候,娘常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每個人都有他的一顆星。人做了好事,他的那顆星就是亮的,做了壞事,那顆星就是暗的。」

  高存蘭說:「這是多好的娘呀!老焦,你家在山東吧?」

  焦裕祿說:「山東博山。我從參加南下工作隊,離開家,就沒回去過。」

  高存蘭說:「那也該回去看看老娘了。」

  焦裕祿說:「等平了黃老三再回去吧。」

  高存蘭說:「最好帶個俊媳婦回去,讓老娘高興高興。」

  徐俊雅瞅了高存蘭一眼。

  高存蘭說:「這妮子,咋啦,這麼看著我?」

  夜裡,焦裕祿和李明睡在草鋪上。

  李明脫衣服時,口袋裡掉出了那顆「炸子兒」,他拿在燈下細細端詳著。

  焦裕祿問:「想啥呢?」

  李明傷感地說:「想明天就是清明節了,黃老三還沒抓住,俺給俺爹俺妹上墳說啥呢?」

  焦裕祿說:「就說爹呀、妹呀,俺就要去抓黃老三啦。」

  李明說:「不能這樣說,俺從小到大,沒跟俺爹娘說過一句假話。」

  焦裕祿說:「不是假話。明天讓你帶民兵執行抓捕任務,去捉黃老三。」

  李明一下子從炕上坐起來:「哥,這是真的?」

  焦裕祿說:「當然是真的。」

  李明興奮得直搓手:「好!太好了!咱總算等到這一天了!」

  焦裕祿說:「你咋不問到哪兒去抓?」

  李明問:「是不是去黃家莊?」

  焦裕祿說:「到錢街村。」

  李明問:「他到錢街了?」

  焦裕祿說:「區里得到情報,明天清明節,黃老三要到錢街去給錢鐵頭上墳。」

  李明問:「為啥?」

  焦裕祿說:「錢鐵頭讓我們槍斃後,黃老三這些日子一直足不出戶。他要給錢鐵頭上墳,無非是表示他對手下匪眾的愛惜,再就是給其他黨羽打氣,讓他們頑抗到底。」

  李明罵道:「這個老狐狸!」

  焦裕祿說:「你去抓捕黃老三,要遵守三條紀律:第一,不能把他打死,必須活捉;第二,不能打罵他;第三,黃老三心狠手辣,要注意避免傷亡。」

  李明大聲答應著:「記住了。」

  6

  錢家墓園在一片楊樹林裡。

  錢鐵頭的新墳前設了一張長案,上面擺放著各種供品和香燭之類。

  錢鐵頭手下的百十個匪眾來上墳。他們都身穿孝衣,戴孝帽,跪在墳前。黃老三跪在最前頭,他也穿了孝衣,用麻繩扎著腰。

  黃老三在香爐里上了香:「鐵頭兄弟,你死得慘。大哥會給你報仇的,大哥要讓殺你的人一百條命換你一條命!只要大哥活著,年年清明節,大哥來給你燒紙。兄弟,大哥為人你知道,凡是跟上我黃老三出生入死的,都是我的生死兄弟。哪一個兄弟的命黃某能換下的話,大哥眉頭不會縐一下。鐵頭兄弟,你就放心走吧!」

  他站起身子:「弟兄們,給鐵頭兄弟送一程啊!」

  他把槍舉向天空。

  一百多支槍一起舉向天空。槍齊聲打響,驚飛一群烏鴉。

  黃老三吹了吹槍口:「弟兄們,眼下正是咱們心往一處擰的時候,一些事也不瞞你們,最近有不少弟兄向共產黨繳了槍,區里貼出告示,讓弟兄們去自首,人各有志,大夥心裡咋想的,不妨借這個時候話講當面,我黃老三不會怪罪你們。但是如果哪一個背後捅刀子,我黃三既使虎落平坡,也會有千里眼、順風耳,你們都知道我眼裡插不下棒槌!到時候,可別怪我拔香頭子。」

  錢鐵頭手下一個小匪首說:「三哥的大量咱們都知道。我跟了錢大哥這麼多年,錢大哥沒了,咱也得想想自個兒的後路對不對?」

  匪眾們小聲議論起來:

  「聽說只要到區里繳了槍,登個名字,以前幹的事人家不追究。」

  「家裡沒地的,人家還分給地呢。」

  「黃大哥手下的鐮把兒不也去自首了嗎?還進了保田隊呢。」

  一個匪首厲聲說:「共產黨的迷魂湯真把你們灌暈乎啦,咱們得聽三哥的!」

  黃老三說:「今天我就去大營,會會這個焦區長!他要把我殺了,你們各自奔前程。我要囫囫圇圇地回來,願意跟著我的兄弟爺們,我一個都不虧待。」

  7

  李明帶著保田隊員在設伏。

  一個隊員問:「李鄉長,黃老三會回黃莊嗎?」

  李明說:「他的左膀右臂這一段讓咱們砍得七零八落,黃老三疑性大,覺得還是他老窩保險,一直住在黃莊。」

  隊員問:「鄉長,你那炸子兒帶了沒有?」

  李明把子彈掏了出來:「帶哩。」

  那個隊員把子彈推上了他的槍膛。

  李明問:「幹啥?」

  那個隊員說:「黃老三一露頭,我就給他來個腦袋開花。」

  李明說:「焦區長反覆囑咐不能打死他。」

  那個隊員說:「槍是我開的,大不了關我兩天緊閉。」

  李明說:「退出來!」那個隊員只好又把子彈退出槍膛,李明重新把子彈裝回衣袋裡。

  又過了半天,黃老三還是不見蹤影。隊員問李明:「李鄉長,這黃老三到底回不回黃莊?」

  李明說:「這小子是屬兔子的,跑直道。他從錢街往家走,只有這條路。」

  這時有四匹馬過來了。李明悄聲命令:「準備戰鬥!」從大路上過來的是黃老三的嘍羅,並沒有黃老三。李明壓了下手,四匹馬過去了。

  隊員問:「鄉長,剛才過去的是黃老三的護兵,咋沒黃老三?」

  李明說:「再等一會。」

  樹叢那邊有人學斑鳩叫,這邊有人回應了兩聲。一個放哨的隊員過來了:「鄉長,黃老三一個人去大營了。」

  李明罵了句:「這個王八蛋!」

  8

  焦裕祿正在辦公室批文件,聽到外面一陣喧鬧聲。

  民兵的聲音:「站住!黃老三,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黃老三的聲音:「你們幹什麼,我是來找你們焦區長的。他到我家和我交朋友,我不能來看看他呀。」

  焦裕祿一愣,一個民兵進來了:「焦區長,黃老三來了!」

  焦裕祿問:「李明呢?」

  民兵說:「是黃老三自己來的,說是來看你。」

  焦裕祿走出辦公室。黃老三問:「焦區長,是不是你要抓我呀?我黃老三今天可是單人獨馬自已送上門來的。」

  焦裕祿一笑:「好啊,來了就是客人,進屋坐。」

  進了辦公室,黃老三自己拉條板凳,大大咧咧地坐下:「我說焦區長,黃某今天自個兒送到你手裡了,要殺要刮由你啦。不過我還要問你一句,你到我家和我交朋友是真是假?」

  焦裕祿問:「真了咋樣?假了咋樣?」

  黃老三說:「要是假的,往下就別說了。要是真的,今天咱倆好好聊聊。」

  焦裕祿說:「好呀,難得你有這雅興。」

  焦裕祿給黃老三倒了碗水:「老三,你這幾年這麼折騰,想沒想過,這人活著圖個啥?」

  黃老三說:「焦區長,這還不好說?活著就圖個痛快。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對不對?人就是苦蟲呀是不?念書的人說,十件事裡不如意的有八九件,如意的不過兩三件。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痛快的日子也不過幾十天,這麼算起來,人這一輩子,加起來也沒幾天痛快日子是不?所以我說活這一輩子人不容易,我不能憋屈自個,最要緊的是我得痛快。」

  焦裕祿說:「為了你的痛快,有多少人不痛快?豈止是不痛快,還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破產敗家,你想想這些還能痛快嗎?」

  黃老三笑了:「焦區長,我這人生來只認一個理兒,我只管我自己痛快不痛快。要是有人讓我不痛快了,那他活該倒霉。」

  焦裕祿卷了兩支煙,遞給黃老三一支:「老三呀,你說咱聽過的那些故事裡,牛呀馬呀、狐狸呀、長蟲呀甚至豺狼虎豹呀成了精,都要變成個人的樣子。這些東西變成人可不容易,要苦苦修煉幾百年呢。你說咱們也沒修煉,一生下來就披了張人皮,咱要對得起這張人皮不是?」

  黃老三大笑。焦裕祿問:「你笑啥?」

  黃老三說:「我笑你這話咋和我老娘說的一模一樣。」

  小任拎只茶壺進來,黃老三把抽了一半的菸捲在鞋底上按滅了,自個從兜里摸出菸斗、煙荷包,裝了一袋煙:「我老娘說我上輩子一定是個什麼豺狼虎豹,閻王爺錯給我披了張人皮。」

  焦裕祿說:「你呀,好好琢磨琢磨老太太說的話吧,道理深著呢。」

  他做個手勢,小任出去了。

  黃老三說:「我這個人啥都不信,不信上輩子也不信下輩子,我只信這輩子,這輩子不能白活了。」

  「咋叫不白活?」

  黃老三說:「老爺們兒,就得活出個八面威風來,對不。我老娘不明白這個,我活得八面威風,也是為了讓我老娘活得體體面面。焦區長,你不知道,從三歲我爹死了,我娘守寡拉棍子上百家門兒,把我養大了,我從小發誓,得讓她過上好日子。」

  焦裕祿說:「難得你有這孝心。」

  黃老三說:「我從小最心疼我娘,我十二歲那年,我娘得了場病,想吃魚,正是十冬臘月,河裡凍了一尺厚的冰,我拿了把冰鑹子,下河裡去逮魚,不小心一下鑹在大拇腳趾上,把腳趾弄斷了,只連了點皮。我把大拇腳趾一把擰下來,嗄嘣嗄嘣嚼著咽到肚子裡。這腳趾頭是我娘給我的,我不能扔了。可就從那時起我娘就說閻王爺給我錯披了人皮。」

  焦裕祿說:「這天下當娘的都一樣,都指望兒子走正道。我老娘就常對我說,天上一顆星,地下一個人。人做了善事,他那顆星就是亮的。誰要做了惡事,他那星就是暗的。」

  李明帶著民兵回來,正遇到梁繞來和小任。

  梁繞來問:「李鄉長,你們去抓黃老三了?」

  李明說:「是啊,這小子沒回黃莊,說是上大營了。」

  梁繞來說:「是啊,正和焦區長說話呢。」

  李明問:「說啥話?」

  小任說:「剛才我進去送水,聽焦區長講什麼狐狸精變人的故事。」

  李明抓抓頭皮:「狐狸精變人?講這些幹啥?」

  屋裡,焦裕祿和黃老三還在聊著。

  焦裕祿問黃老三:「老太太跟上你享福了沒有?」

  黃老三說:「咳,別提了,我為我娘蓋了那麼大的套院,她說啥也不住,自己一個人住在舊房子裡。給她做的綾羅綢緞衣裳,從來也不穿,還穿破的。金銀手飾細軟給她,一點也不要。」

  焦裕祿說:「老太太覺得穿了用了這些東西不痛快。你要真孝敬老人家,不是給她這些東西。」

  黃老三說:「我當然是真孝敬,我在外頭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混日子,不就是為了讓我娘享福嗎?」

  焦裕祿說:「這樣的福老娘享不了。我離開家時,我娘做了好幾雙鞋讓我捎上,說:兒呀,你走遍天下穿上娘做的鞋,不把路走歪了,就是孝敬娘。」

  黃老三問:「你們共產黨也講孝道?」

  「咋不講?共產黨不但講孝道,還把為人民服務當成自己的宗旨,把天下父母當成自己的父母孝敬。」

  黃老三說:「那我兒子咋不孝敬我唻?他不也是你們共產黨嗎?」

  焦裕祿笑了:「咋不孝敬你?」

  黃老三說:「前些年,他的隊伍從河南路過,他回過一次家,只看了看他奶奶,給他奶奶磕了個頭就走了,他不認我這個爹。你說他連他親爹都不認了,還算講孝道嗎?」

  焦裕祿說:「為啥不認你這個親爹?那原因不是明擺著嗎。」

  李明和梁繞來、小任還等候在門外。

  李明說:「聊啥呢這半天?狐狸精變人跟黃老三有啥干係?好容易送上門來,關了不就妥了!」

  正在這時,黃老三大笑著從焦裕祿屋裡出來了。

  走過李明身邊,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明一眼。

  李明進了焦裕祿辦公室,從腰裡拔出兩支手槍,摔到焦裕祿面前。他的手顫抖著,臉色鐵青:「我這鄉長不幹了。你焦區長的胳膊肘朝外拐了!」

  焦裕祿笑了:「先別生氣,你還沒聽我說呢?」

  李明一扭身子:「一個殺人魔王黃老三,自投羅網,咱們就這麼放了?看來你真心與黃老三交朋友。」

  焦裕祿扳住李明的肩:「現在黃老三是啥?是把線牽在咱們手心裡的一條上鉤的魚。抓他容易,可他還有那麼多的嘍囉爪牙,要釣別的大魚,還需要他這根長線。」

  「反正我想不通。」他抓起槍,氣哼哼要走。

  這時梁繞來回來了。

  梁繞來說:「焦區長,這黃老三一出村,就被一幫兄弟接走了,我本想派人跟蹤,讓他們發現了,為了安全,只好讓保田隊的同志撤了回來。」

  焦裕祿點了點頭,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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