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 下場

2024-10-08 12:33:33 作者: 歐陽山

  六月的整個下半月,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農民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更加舒楊和快活。他們一面鬥爭地主、富農、狗腿子,一面收割麥子。今年不只土地改革運動獲得了大豐收,連地里種的麥子也獲得了大豐收。人民當了家,做了主人,整天在打麥場上轉來轉去,不是打麥子、曬麥子,就是開鬥爭會,控訴封建階級的種種罪惡。從打麥場外面看進去,只見人群在麥垛子當中,麥垛子在人群當中,連打麥場四周也堆滿了寶塔似的麥秸,簡直渾然結成一體,分不清楚哪裡是人群,哪裡是麥子。人們為了慶賀革命、生產兩豐收,都割了豬肉,打了燒酒,做白面饃饃吃。

  有一天,周炳叫王洛正背上一枝步槍,帶了一個助手,把狗腿子賈宜民押到縣裡去,送給法院依法治罪。當王洛正把賈宜民反綁著雙手,押解著走過打麥場的時候,人們心裏面就樂開了。有人舉起拳頭向他揮舞;有人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有人說:「看你有什麼好下場,該死的傢伙!」也有人罵道:「死心塌地的狗腿子,滾你的蛋吧!」看見賈宜民走遠了,大家才透了一口大氣,說道:「除了一大害!除了一大害!」

  為了慶祝王莊貧苦的兄弟姊妹們的翻身解放,工作組決定給他們演一齣戲。這個消息叫大家興奮極了。有些人幾十年沒有看過一次戲;有些人生下來一輩子也沒有看過戲。現在聽說本村要演戲,都高興得像過年似的。他們演的就是他們那出拿手好戲,話劇《關里關外》。舞台可以用那個打麥場上的主席台,是現成的,不費事。人手不夠,就叫鄭得志、王洛正這些人,也來參加演出。胡杏演二妞,更是駕輕就熟,勝任愉快。到演出那天晚上,附近一二十里的村民們,聽說王莊要演戲,都趕來觀看,把整個打麥場都擠得水泄不通,連個插針兒的地方也沒有。演出非常成功,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看著,沒有一點聲音,連微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戲一直演到三更天,全場觀眾看了戲,都熱烈鼓掌,表示非常滿意。

  王莊這個月的高興事兒,真是說也說不完。有一天,一個好消息忽然在人們當中傳開了。開頭的時候,人們只在打麥場上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著,不久就慢慢地高聲談論起來了。這個消息說,鄭得志跟王福嫂彼此同意,訂下了婚約,決定在七月一日黨的生日那一天舉行婚禮。有人問,王福嫂那個小子爭氣,今年已經八歲了,會不會帶到鄭家去?有人回答說,鄭得志對那個爭氣十分疼愛,他正是要王福嫂把爭氣一道帶到鄭家來,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後來,打麥場上幾十個人,都爭先恐後地,直接問起鄭得志跟王福嫂本人來。他倆也都毫不隱瞞,落落大方地回答大家,是有這麼一回事兒,他們訂的結婚日子,就是黨的生日,七月一號。

  有一天下午,周炳帶領工作組全體人員,到麥地里去丈量土地。農民協會的會員們,已經割完了所有的麥子,仍然幹勁十足地在那一大片光禿禿的麥地上面奔走著,幫助工作組丈量土地,準備分田。他們用五六張量地的弓,在土地上來回量著,像一群長腿的螳螂一樣。這時候,大地比平常更加遼闊,一望無際。天空也非常遼闊,萬里無雲。遠處一座一座的村莊,都叫茂密的樹林簇擁著,綠油油的,看起來像是懸掛在天上的,神仙居住的地方一樣。農民們大聲說笑,一點不覺得疲倦。工作組的人員也精神抖擻,唱起陝北民歌來,表現得非常快活。

  有一次,周炳偶然走過打麥場,看見麥秸垛子旁邊,有三四十個衣衫襤褸的人,坐在地上喝水。他們的頭髮,都是蓬蓬鬆鬆的,亂七八精地披在頭上;他們的臉孔,都是骯骯髒髒的,露出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他們的衣服鞋襪,也非常奇特,破破爛爛,到處沾滿污柅,可都是上等材料製成的,也不像解放區的幹部和群眾的裝束打扮。周炳向人打聽,才知道他們是被咱們八路軍抓獲的國民黨俘虜,路過這裡,在這裡歇息片刻。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被伴虜;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被俘虜;不知道他們從南面來,還是從北面來;更不知道他們要到南邊去,還是要到北邊去。

  周炳走到俘虜對過一個麥秸垛子後面,把頭探出來看那些俘虜。突然,有三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個人五十上下年紀,個幾很高,國字臉兒,長得濃眉大眼;天氣那樣熱,卻穿著一套國民黨的文官制服,那料子好像是毛織品,上面勾了許多破洞。另一個人年紀稍為小一點,身材矮小,尖嘴縮腮;也穿著一套呢子做成的文官制服,同樣渾身勾了許多小洞,那件衣料一片一片地掛在身上。最後一個年紀在前面兩者之間,身材矮小壯實,施腦袋,短脖子,一雙小小的眼睛,老是半開半合地眯著;身上穿的呢子軍服歪歪扭扭,也是到處都有破洞,木過仍然可以看出來,像一個高級軍官的模樣。

  周炳心裡暗暗吃驚。這三個人他好生面熟,可又沒法子想起他們到底是誰。他想聽聽他們說話,希望從聲音當中辨認出來,可他們又都閉著嘴巴,一聲不吭。後來想了半天,他才忽然驚叫起來道:「哎喲,我的老天爺!」原來,他想起來了。他們這幾個人,一個像是李民魁,一個像是何守仁,一個像是張子豪。他完全弄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一下子都叫解放軍給俘虜過來了?怎麼又湊在一道,在同一個時辰經過這裡?那些威風凜凜的人物怎麼都成了這個樣子?

  周炳找著了胡杏,把她拉到一邊,對她說道:「妹子,要不是我眼睛花了,就是我碰見鬼了。」胡杏問他什麼事情,他說,咱們村子裡發生了一件怪事。我領你去看一看。」胡杏問他是什麼事兒,他也不說,只管催胡杏道:「你別問了,你跟我來吧。你到那邊一看就知道了。」胡杏跟著他,走到打麥場一個麥格垛子後面。周炳指給她看道:「你看一看!從左邊數起第六個,看見了麼?第九個,看見了麼?還有,從右邊數起第七個,你都看見了麼?」胡杏看了半天,不由得也驚叫起來道:「哎呦,我的媽呀!好像是他們。是他們,真是他們!你瞧,一個個有神沒氣的,當年的殺氣哪裡去了!」

  胡杏說罷,連忙跑回麥地里,首先找著了李為淑,對她說道:「為淑,趕快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個人。」李為淑問她是誰,她不肯說。其次,她又走到何守禮跟前,對何守禮說道:「阿禮,趕快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個人。」何守禮同樣問她是誰,她同樣也沒有回答。最後,她又走到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跟前,對他們說:「你們快跟我來。我帶你們去看一個人。」那兩兄妹知道她不肯說,也就不追問她。江炳、楊承榮、區卓聽說他們大家都要回打麥場去,也就聯著一道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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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上,區卓首先催問道:「胡大姐,現在又不是演戲,你賣什麼關子呢?」楊承榮也跟著說道:「你這是在製造氣氛嘛。」江炳也說道:「胡大姐,你是從來不捉弄人的。」其他幾個人,也跟著對胡杏抱怨起來。胡杏解釋道:「不,我不是賣關子,也不是製造氣氛,更不是捉弄人。我說不清楚,也說不準,你們自己去看吧。大家得趕快走!不然的話,你們就要錯過機會,後悔也來不及了。」

  到了打麥場,胡杏叫他們分散開,躲在麥秸垛子後面,別暴露自己,接著就指點給他們看道:「你們看!左邊起第六個人,看見了麼?第九個人,看清了麼?那麼,現在又從右邊起,看看第七個人。」大家一看,都愣住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一眨眼工夫,李為淑首先認出來了,左邊起第六個,是她的爸爸李民魁。接著,何守禮也認出來了,左邊起第九個,是她的哥哥何守仁。最後,張紀文跟張紀貞也認出來了,右邊起第七個,是他們的爸爸張子豪。這些年輕人都曾經想跳出去,和那幾個俘虜見見面,說上幾句話。可是,他們沒有這樣做。他們只是目定口呆地望著,望著,慢慢地從眼睛裡淌出了眼淚。這時候,區卓、楊承榮、江炳也都將那些俘虜認出來了,都覺著感慨萬分。同時也弄不清楚,他們都在陝西那麼老遠的地方做官,怎麼忽然一下子會在這裡同時出現……

  這只不過是過眼雲煙。一會兒煙消雲散,什麼痕跡也沒有了。俘虜走了以後,大家陸陸續續地往麥地里走,準備繼續丈量土地。周炳、胡杏、李為淑、江炳四個人走在最前面,邊走邊談。胡杏問李為淑道:「為淑,你覺著有些難過麼?」李為淑回答道:「難過倒不難過。他到底是自己的親爸爸。自己又親眼看見了他的下場。感情不免就激動起來了。」接著,大家就談起了中國歷史的發展道路的問題。

  周炳慷慨激昂地說道:「中國人民有一百多年翻身鬥爭的歷史。這一百多年差不多可以說,完全是一部傷心史、血淚史、失敗史。帝國主義統治著中國,皇帝、北洋軍閥、蔣介石集團統治著中國。無數的起義失敗了。無數的革命烈士犧牲了。留下來的是一個、一個的國恥紀念日!」

  胡杏接著說過去,有許多人就迷糊起來了。他們以為中國的歷史,就像從前一百年那樣,永遠不會改變!他們以為中國人民,一直被奴役、被摧殘、被剝削、被侮辱,永遠不會翻身!他們都說中國不亡無天理!都說只要日本人打進中國來,不消三天工夫,中國就亡掉了!」

  江炳也接著說:「事實才是鐵證!歷史的道路並不是這樣。歷史的道路是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官僚,打倒封建階級,打倒洋奴買辦,從新民主主義走向社會主義,一直走到共產主義!中國人民就要毫不猶豫地起來當家做主,負起這個重大的責任,把中國的歷史,按照它自己的軌道推向前進!」

  李為淑點頭同意道:「這我了解。我能夠明白。歷史是無情的。它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軌道向前發展,誰阻礙了它的發展,就要在它的車輪底下碾得粉碎。不過,我爸爸不是有龍要阻礙歷史前進的。從我很小的時候起,我爸爸就告訴我,在五四運動的時候,在中國大革命的時候,他都是站在革命前列的。他要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北洋軍閥,要把中國建設成一個獨立富強的國家。可是後來……」

  周炳搖頭嘆惜道:「唉,十分可惜。後來他沒有看清楚歷史發展的道路。他沒有跟人民在一起鬥爭,一起前進。他慢慢地離開了人民,後來還和人民敵對起來。」

  胡杏說:「誰背叛了人民,他就是阻擋歷史前進,就免不了那個可恥的下場!大人物是這樣,小人物也是這樣,誰也不能例外。」

  大家都認為胡杏說得好,一致表示同意。李為淑也說道:「事情就是這樣的了,事情就是這樣的了。任憑你有再大的力量,也是無法挽回的了。他們這些人,是註定要走條道路的了。不過我現在想起來,覺著十分後悔:在十年以前,我還在廣州的時候,沒有跟我爸爸詳細談過這些。我當時只是跟他對立著,卻沒有跟他談過什麼政治問題。他也不屑跟我談什麼政治問題。他認為我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只會命令我:你應該這樣做,你應該那樣做。現在想起來,非常可惜。當時如果我把自己的見解,老老實實跟他擺出來,說不定他也能聽進去一些,不至寧死心塌地去和人民為敵。他的命運也許要比現在好一些。時間匆匆過去了十年,他現在才知道錯,已經太遲了,太遲了。」

  江炳帶著濃厚的江北口音說道:「遲也沒有關係,現在能覺悟也好。他們這些人不走到這一步,不落到這般田地,是不會知道自己錯了的。如果十年以前,你在廣州的時候,說他十年以後就要徹底失敗,就要做共產黨的俘虜,那他會怎樣對待你呢?我想,他會毫不客氣地,把你送進憲兵司令部里關起來。你倒是一番好心,準備跟他去談政治問題。他不會諒解你,不會感謝你,只會把你當做一個瘋子,把你關進鐵籠子裡面。」

  區卓、張紀貞、張紀文三個人走在中間。他們也一面走,一面談論剛才所看見的驚心動魄的場景。張紀貞把手掌舉到眼睛上面,擋住由前面直射下來的太陽,喃喃自語地說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一種不可想像的幻影在眼前出現了,一會兒,又在眼前消失了。整個打麥場還是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我自己醒來了,依舊站在這塊華北大平原上面。剛才在夢中,我看見了誰呀?」

  區卓帶點噃弄的語氣說道:「你看見了你的爸爸。他頭上沒有戴軍帽,脖子上沒有了領章,腰間沒有了橫直帶,小腿上沒有了皮綁腿,腳底下也沒有了皮靴子;一頭長長的頭髮,滿臉都是鬍鬚,神氣驚惶,精神頹喪;看樣子不像個軍人,仔細看下去,又確實是一個軍人。」

  張紀文對區卓這種嘲弄的口氣,很不高興,就起來為他的父親辯護道:「區卓,你先不要以成敗論英雄。目前看起來,我爸爸的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當年,他卻是一個當時得令的風雲人物!他進過黃埔軍校,一出身就是排長、連長;北伐的時候,當了營長、團長;全國統一,當了上海閘北區的區長,成了一個文官;回到廣州,當了廣州衛戍司令部的參謀長,又成了一名武將。他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要全世界的人向他低頭,仿佛他自己才是整個世界的主人。在那個時候,你會怎樣看他呢?」

  區卓非常嚴肅地說道:「正因為見過他不可一世的時候,又見過他不值一文的時候,我才特別清楚地看出來,這個世界是換了主人了!從前那些驕橫跋扈,不可一世的老爺們下台了。從前那些飽嘗痛苦,忍氣吞聲的,做工的,種田的上台了。這不是十分清楚了麼?說老實話,這就是咱們中國,近二十年來發生的第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戶州起義的時候,我才十三歲。當時我就聽見別人說,工人、農民要起來做天下的主人。當時,這種希望沒有實現。現在,這種希望在中國實現了!這不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情麼?」

  張紀貞同意區卓的意見道:「對,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就是這麼一回事兒。這看來是註定要發'生的,不過也不能不令人覺著十分感慨。」

  張紀文也帶著一種惆悵的心情同意道:「是呀,是呀。我同意你們的看法。許多人在事前一點也看不出來,這畢竟是歷史註定要發生的,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現實。面對著這種嚴酷的現實,誰也無可奈何。」

  何守禮跟楊承榮走在最後。何守禮壓低自己的聲音,悄悄地對楊承榮說道:「真奇怪!我怎麼會在這個地方看見我的大哥?看見大哥,我就想起我爸爸來了。可憐的爸爸!他今年已經七十多……」

  楊承榮體貼地說道:「怎麼啦?他老人家現在,不是好好地呆在南方麼?」

  何守禮說道:「是倒是,他呆在南方。我現在還不知道,他到底住在省城,還是住在香港……不知怎麼的,我一想起爸爸,就想起這兒的王大善。自然,這個王大善是北方人,我爸爸是南方人,根本不相干。這個王大善比我爸爸至少年輕二十年……天曉得,他們兩個人的相貌長得多麼……」

  楊承榮好生安慰她道:「他們兩個人相隔幾千里,根本不相干。儘管面貌相同,命運不一樣,遭遇也就不一樣了。」

  何守禮很不放心。她那兩隻大大的眼睛,失神地望著楊承榮,說道:「不錯,他們相隔幾千里。這邊是老百姓當家,那邊還是他們那些有錢人的天下。可是我仍然擔心。按照現在的局勢推算,革命力量一天比一天發展,難免有一天,北方做過的事情,也會在南方出現。只要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十分心酸。」

  楊承榮十分心疼地說道:「你的想像就是豐富。你就是愛用自己的想像,來折磨你自己!這又何苦來呢?」

  何守禮堅持道:「這不是憑空的想像。這是有充分根據的。你想想看:王大善不過只有三百畝土地,已經鬧得天都要塌下來!我爸爸多少土地,你知道麼?我可是一點也不清楚——六百畝?九百畝?說不上來……不過我想,他至少有三千畝,恐怕還不止這個數目。萬一有一天,王莊的命運也輪到他的頭上,那時候,唉……真是不堪設想,真是不堪設想!……」

  楊承榮說道:「你別老往一邊想!說不定那個時候,他恰好住在香港,不是就沒事兒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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