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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不會點頭的頑石

2024-10-08 12:33:36 作者: 歐陽山

  分浮財是土地改革運動最後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十分麻煩、十分複雜的事情。土地、房屋、耕牛、農具、現洋、糧食也不好分,總還有帳可算。哪戶缺什麼,不缺什麼算就知道。分下去縱使有些意見,出入也不會太大。唯有家具、衣服、用具、擺設等等,分起來卻很困難。有些人喜歡這樣,有些人喜歡那樣,有便宜也有貴,價值很難算得准。便宜的東西,因為合用,大家搶著貴重的東西,因為不合用,誰也不想要。周炳、胡杏找貧農團的人仔細商量,忙了三天三夜,才算把分配的方案初步定了下來。

  到實行分配的時候,周炳、胡杏、鄭得志、王福嫂、王洛正幾個人都在村公所坐鎮,準備應付糾紛,解決問題。三個村子,有上七十戶人,一家挨著一家來領取勝利果實。重要的東西,像土地、房屋、耕牛、農具、現洋、糧食等等,都已經分過了,這固分浮財,也算得上是錦上添花。到處都聽見歡聲笑語,個個人都喜氣洋洋。有個中年婦女分了王大善老婆一件藍色緞褂子,大笑不止,說道:「我要這件藍色緞褂子幹麼兒?我又不上台唱戲!不要這個東西!」旁邊有一位婦女勸她道:「你拿回去,給你孩子改一件棉袍,不是蠻好的麼?」她也不再說什麼,一面哈、哈、哈地高聲笑著,一面把東西拿走了。另外一位中年婦女,分到了一面帶著鏡框的鏡子,高低都不肯要。她說家裡沒有地方掛,就是掛起來也沒有什麼用。周炳跟胡杏兩個人把她拉在一邊,仔細地跟她談天,說鏡子實在是好東西,掛在屋裡,整個房間都明晃晃的,能把什麼東西都照在裡面。那位中年婦女只是不答應。周炳沒有辦法,給她換了十個粗飯碗,她才高高興興地拿著走了。

  

  東西分到最後,還剩下一張八仙桌子,是分給鄭得志的又有一張梳妝檯子,是分給王福嫂的。他們兩個人都不想要,說這種東西對他們沒有用處。周炳跟他們開玩笑道:「如今可是沒有辦法了。別的東西都領出去了,只剩下這兩樣。你們如果不合適,就兩個人掉換——鄭得志要那張梳妝檯子,王福嫂要這張八仙桌子呢!」鄭得志氣得直跺腳。王洛正勸他道:「你別這樣子。你還是要了這張八仙桌子好!它是蠻值錢、滿結實的。過兩天請客,你也用得上。」鄭得志把眼睛向他一瞪,說道:「我請什麼客?當心我揍你!」王洛正笑道:「是麼,你敢揍我麼?到了七月一號,我看你請客不請客!」鄭得志舉起拳頭要揍他,嚇得王洛正趕快跑開了。

  正鬧著,蔣忠順剛從外面走進來,看見他們這樣高興,就對王福嫂說道:「鄭家嫂子,你也把這張梳妝檯子收起來吧。我想過兩天你當了新娘子,沒有一張梳妝檯子怎麼行呢?」大家一聽,都哈哈大笑,紛紛鼓起拿來。王洛正站定了,向一得志反攻道:「你為什麼欺負我?人家蔣忠順不是也這樣說麼?你不揍他?」王福嫂羞得滿臉通紅,哪裡肯依,只顧攆著蔣忠順,把他攆出村公所的門外,一定要揍他。蔣忠順一面往前跑,一面替自己辯護道:「我又沒有說瞎話,我又沒有說瞎話!哪有新媳婦兒人家這樣撒野的?」

  這時候,區卓、張紀貞、江炳、李為淑跟張紀文五個人,剛上縣城去趕完集,正一道慢慢地往回走。張紀文忽然向大家提出一個問題道:「看來,王莊的工作很快就要結束了。你們猜,咱們下一步的工作,會在什麼地方呢?」張紀貞快嘴說道:「我想,咱們下一步,一定是調到第二批土改村子去工作。」李為淑馬上表示同意道:「對了,我想也是這樣。咱們還是繼續搞咱們這一行。」江炳說道:「那可不一定。如果時局發展得很快,說不定咱們會調到北京去工作!」區卓接著笑道:「如果時局發展得這麼快,那就讓它發展得更快一點兒,讓咱們大家都回到廣東去工作吧!」大家一聽,都很贊成。張紀貞跟李為淑同時說道:「只可惜,區卓不是中央組織部的部長!」

  整整一個前晌,楊承榮和何守禮,都在村子外面的大車道上散步。兩個人興致都很高,在大車道來來回回走了幾十遍,還不願意停下來。楊承榮怕她走得太累,用一隻胳膊熱情地摟著她的腰,她也然接受了。有一次,何守禮走到大王莊進村的路口,想起一年以前她剛到這裡的時候,在這個路口碰見地主王大善的情景,不覺十分感慨地說道:

  「土地改革這玩意兒,真是不好掌握呵!」

  楊承榮附和著說道:「就是。一個人開始搞土地改革運動,簡直好像走進一座迷宮里,鑽來鑽去也走不出來。」

  何守禮說道:「我幹了一任,走了彎路;張紀文也幹了一任,也走了彎路。我敢保證,以後再讓我搞土地改革運動,一定不會再走彎路了。」

  楊承榮奉承地說道:「本來嘛,本來嘛。你本來就是一個土改專家嘛。」

  何守禮心裡有點兒高興,口裡仍然謙讓道:「哪裡,哪裡!你們以前說我是專家,那是過分的。不過現在,我開始有點兒自信了。專家還說不上,自信卻是有了。」

  楊承榮感情激動地說道:「阿禮,你真好!你聰明,悟性高,進步快,又這樣富於自我批評精神,真是令人羨慕!」

  何守禮一聽,心中覺著快活,覺著今天跟楊承榮相處,十分融洽,就笑著說道:「是真的麼?你所講的話是真的麼?」

  楊承榮滿臉漲得通紅,兩隻眼睛含著飽滿的熱情,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豈止羨慕?不止羨慕!我真是……我已經壓抑不住自己的心!我想擁抱你一跟你一起生活,一起戰鬥,結合成為一體!……你考慮過這個問題麼?……你能夠答應我的要求麼?……你能夠滿足我的願望麼?……你能夠……」

  令何守禮自己也暗暗覺得驚訝的,是她自己今天不知怎麼的,對楊承榮發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她聽見楊承榮這樣提出了要求,心裏面覺著十分歡喜。對於楊承榮整個人,她也有一種與往時不同的看法。她好像從來沒有發現過,楊承榮竟然是這樣一個聰明、熱情,對人和善,又十分能體貼別人的人!想到這裡,何守禮的臉孔也變成緋紅了。她在心裏面自己問自己道:

  「我該怎麼回答他呢?我該怎麼回答他呢?」她不能夠一口回絕他,也不願意一口就答應他,就用拖延的辦法回答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的誠心我也了解了。讓我考慮一下子,再給你回答吧。」

  楊承榮聽起來,覺著她沒有一口回絕,已經是很有希望。他不想操之過急,不想一下子要求過高。他的胳膊暗暗使勁兒,把何守禮的腰摟得更緊。他的心裏面,充滿了幸福的預感和甜蜜的喜悅。

  楊承榮把何守禮送回大王莊,馬上就去找胡杏。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胡杏說道:「胡大姐,這回你可要幫我的忙了。」胡杏問他什麼事兒,他說剛才他向何守禮提出了結婚的要求,何守禮沒有當面拒絕他,答應考慮考慮,再給他回答。胡杏表示贊成道:「承榮;你做得對,做得好。你早就應該向她鄭重地提出這個問題了。你的心事,我一向是知道的。阿禮到王莊這一年來,心情也不大好,需要有人鼓勵他,有人安慰她。」

  楊承榮懇求胡杏道:「正因為這個,我才特地來找你的。趁她現在還沒有打定主意,你去找她,幫我說一說,幫我促成這件事兒,使她早一點下決心。我怕她考慮來、考慮去,回頭又三心兩意的,就要發生曲折了。」

  胡杏說道:「你的意思我懂得。我也樂意幫助你。你當然也了解,這幾年來,我是一直在暗中幫助你的,效果不算太明顯。不過,這回你要我去跟她說,我可有點為難了。不是我不肯幫助你,實在是因為最近我跟阿禮的關係,有一點彆扭。要是我去跟她提出這樣的事餶,恐怕會產生相反的效果。」

  楊承榮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說道:「那麼,怎麼辦呢?誰的話她才聽得進去呢?」

  胡杏爽朗地說道:「這裡有一個人,對阿禮最有權威。他就是炳哥。你去找他幫忙,保管沒有錯,只要炳哥一開口,阿禮准相信無疑。快去吧,快去找炳哥去吧。事不宜遲了。」

  楊承榮好像沒有聽見似的,重複地問道:「什麼?什麼?你說誰?你說誰?」

  胡杏加重語氣回答道:「我說炳哥呀!我說炳哥呀!」

  楊承榮的臉土沒有表情,也沒有轉身往外走,反而用一種遲鈍的動作,在一張矮凳子上坐下來,默然不語。胡杏注視著他的臉孔,慢慢地,從他那雙稍稍有點眯起的眼睛裡,發現了懷疑和失望。

  胡杏跳下炕來,走到楊承榮跟前,舉起一隻手,抓住楊承榮的肩膀,搖動他那矮胖的身軀,問他道:「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舉薦炳哥,舉薦錯了麼?」

  楊承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的!」接著又立刻改正道:「不,不是這個樣子。炳哥平常是非常樂於助人的。他把幫助別人,看得比自己的事情還重。在這一點上,他深深地受到阿禮的信任,這是毫無問題的。」

  胡杏說道:「這不就成了麼?這不正好說明,炳哥一定能幫助你們,做成這樁好事情麼?」聽見胡杏這麼說,楊承榮又不做聲了。他平常是一個詼諧、爽直的人,這時候,卻好像有滿肚子的難言之隱,嘴巴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經過胡杏一再催問,他才慢吞吞地開腔道:

  「不錯,一個人去找炳哥幫忙,不管大事小事,不管他自己吃虧不吃虧,也不管對他自己有沒有危險,他都一定會答應無疑的。但是……」

  胡杏笑他道:「承榮,你今天怎麼這樣黏黏糊糊的?你哪裡來的那麼些但是?」

  楊承榮露出十分為難的神氣,說道:「不是我不願意去求他。如果碰到別的困難,哪怕是天大的困難,我也願意去求他,他也一定會幫助我,這是沒有問題的。可就是這一件事情,我沒有法子去求他。我的意思是說,只有這一件事情不能求他。」

  胡杏瞪大了她那雙溫柔的,善於體貼人的圓眼睛,說道:「這又是為了什麼?難道你對炳哥還有什麼成見麼?」

  楊承榮非常誠懇地回答道:「不,不。你別誤會。我對炳哥一點成見也沒有。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因為——其實我不說,你也十分清楚:阿禮,對於炳哥有幻想。這也不只你一個人知道。從在廣州的時候起,大家都看得出來的。」

  胡杏完全像一個親姐姐似的,高聲說道:「可不,可不!可不正是為了這樣!正因為阿禮對於炳哥有幻想,他成了阿禮崇拜的偶像;正因為他是阿禮崇拜的偶像,在這個問題上他說的話最有效!這一點,你完全用不著懷疑。」

  楊承榮完全相信胡杏的話,準備找周炳去試一試看。可是,他一走出胡杏的門口,就又躊躇起來,後來,索性就完全動搖起來了。他想,胡杏的話雖然有道理,對於一般常人來說,是完全合適的,但是何守禮這個人,卻有一些與眾不同的脾氣。他很怕萬一周炳表示了態度,反而會引起何守禮的反感。他從北王莊慢慢地走到了南王莊,在南王莊周圍兜了兩個圈子,始終下不了去找周炳的決心。

  第二天一大早,周炳剛起來不久,何守禮就跑到他的住處來找他。周炳從房東那邊,端了兩碗稀粥,一盤窩窩頭過來,放在炕几上,跟何守禮一起吃早飯。一面吃,一面問何守禮道:「阿禮,你這麼一大早跑到我這兒來,可是有什麼急事麼?」何守禮說道:「事兒倒是有一點,也算不了什麼急事兒。」周炳不催她,只顧自己啃窩窩頭。過了一會兒,何守禮就慢慢地說道:「炳哥,昨天楊承榮找我談了一次話,談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說到這裡,她又停下來,望著周炳那張圓圓的,又熱情,又和善的臉孔,看他會不會催問自己。周炳仍然沒有催促她。又過了一會兒,她繼續說道:「楊承榮說了許多熱情的話。他說……他說……他說……」她老等著周炳催問她,可是周炳一直沒有催問過。最後,她鼓足了勇氣,對周炳說出來道:

  「他說,他希望和我結婚。他說,他希望我能夠答應。他說……,』周炳放下窩窩頭,完全用一個大哥哥的親熱神氣,興高采烈地大聲說道:「是麼?是有這樣一回事情麼?楊承榮果然向你提出了這個問題麼?我祝賀你!我誠心誠意地祝賀你!」

  何守禮說:「炳哥,你且不忙祝賀,我還沒有答應他呢。」

  周炳吃驚地問道:「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答應他?」何守禮說道:「我說我要考慮考慮。今天來找你,就是要來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楊承榮向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你不覺得奇怪麼?你在事前能夠想像得出來麼?」

  周炳坦然地回答道:「不,我一點也不覺著奇怪。我老早就知道他是在愛著你。這一點,在許多場合他都明顯地表現出來。他從來不打算對任何人隱瞞這一點。」

  何守禮問道:「炳哥,你看他這個人怎麼樣?」

  周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對於這個人,你完全可以信任!要是別人,我還不敢說。對於楊承榮,我是知道的。我看著他從小長大,我知道他的為人。他不愧是一個好同志。一性情和藹,活潑樂觀,受過高等教育、掌握專業技術,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紅色的大醫生。」

  何守禮問道:「按那麼說,他就一點缺點也沒有了麼?」

  周炳回答道:「當然,話也不能這樣說。誰沒有一點缺點呢?每個人都會有些優點,也會有些缺點的。他的缺點——有時候碰到困難不夠果斷。當然,這樣的缺點不算什麼大的問題。」何守禮一面聽,一面頻頻點頭,好像表示同意。周炳沒有想到,她忽然提出一個使人意料不到的問題道:「炳哥,要是拿你跟他兩個人比較,你會有些什麼看法呢?你比他怎麼樣?」

  對於這樣一個突然襲擊,周炳一點準備也沒有,心裡發慌,六神無主。他定了一定神,恢復了平靜,才慢慢地說道:「阿禮,你這一問完全多餘。我怎麼能跟他相比?他比我強多了。他誠懇、老實,遇事隨和,上下左右沒有一個人相處不來,沒有一個人不說他的好話。這樣子,我憑什麼能夠跟他相提並論?」

  何守禮鼻子裡哼了一聲,好像表示生氣,她的臉上卻在笑,一面笑,一面說道:「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今天你對於老楊一直是那樣恭維,我覺著有點不大自然。不過,咱們現在不討論這個吧。我還想問你一句——我今天一大早上你這兒來,就是要問你這一句話:炳哥,你說我應該怎樣回答老楊?我應該答應他,還是應該不答應他呢?」

  周炳聽見她這樣問,又一次感覺到兵荒馬亂,手足無措。他強迫自己,使自己保持鎮定,緩緩地回答道:「阿禮,對於這樣的選擇,一位姑娘通常是要保持秘密,只讓自己一個人慢慢考慮的。你倒公開提了出來,這表示你對我的信任。不過,要正確回答這個問題,主要還是靠你自己。別人的意見,頂多不過做為一種參考罷了。阿禮,我現在倒要反問你一句:對於楊承榮,你到底是真心愛他,還是並不真心愛他呢?」

  何守禮也學著周炳的語氣,反問他道:「真心愛他怎麼樣,不真心愛他又怎麼樣?」

  周炳暫時沒有回答。他想起了楊承榮的身世。楊承榮的爸爸楊志朴,是一個非常富於正義感的老中醫,整天痛罵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對於各種革命活動,特別是對於處在困難時期的革命活動,總是盡力幫助;他的哥哥楊承輝,也是一個革命的醫科大學生,在廣州起義的時候,犧牲在西濠口的陣地上;他自己本人,也是一個革命的醫科大學生,參加過廣州的學生抗日運動,並且放棄了自己的學籍,把眼看就要拿到手的文憑也放棄了,跑到革命聖地延安去參加革命。他把這些向何守禮重新提起,並且表示,他認為這樣的人十分不俗。何守禮表示,這些她全都知道,只一味子催促周炳,回答她提出來的問題。

  周炳向她瞪起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非常誠懇地說道:「你提出來的問題,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問題。你要是真心愛他,你就答應他;你要是不真心愛他,你就不要答應他。這是常理。」不知怎麼的,何守禮又突然生起氣來了。她用一種刁難的語氣反問周炳道:「怎麼,我真心愛誰,不真心愛誰,難道你還不知道麼?」

  周炳笨拙地揺搖頭,說道:「不,我真是不曉得。」

  何守禮提高了嗓門,聲音發抖地說道:「你不曉得?你是一個鬼!你沒有良心!你最曉得;你最清楚!」

  周炳又搖搖頭,傻裡傻氣地說道:「不,我當真不清楚。」

  何守禮高聲叫嚷道:「唉,我真傻,枉我自己一番心血,枉我自己佛法無邊,那塊頑石卻不會點頭!」說完,她就一步跳下炕來,衝出房門口,一面走,一面擦眼淚。

  當天下午,楊承榮來找何守禮。何守禮就對他表示,她願意和他結婚,但是有一個條件:要等進了北京,或者進了天津,或者進了上海,才正式舉行婚禮。楊承榮驚喜若狂,也就一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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