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 水落石出

2024-10-08 12:33:30 作者: 歐陽山

  到了六月初,平原上慢慢地熱起來了。有一天絕早,太陽還沒有出來,天氣比較涼快,工作組和貧農團一共二十幾個人,由周炳帶領著,一直走進王大善的家裡。王大善和王素珍也剛剛起來,忽然看見這麼許多人帶著鋤頭、鐵鍬、畚箕等等工具一直闖進堂屋來,都不免有一點驚慌失措。賈洛中給大家開過門以後,見來勢不妙,就蹲在大院子西邊一個角落裡,不動也不說話。王大善的臉孔已經變成鐵青色,他心驚肉跳地站在堂屋的東邊角落裡,對周炳說道:「周同志,有事情好商量嘛,何必驚動那麼些人呢?」周炳很生氣地申斥他道:

  「誰是你的同志!我們貧農團到這兒來,要你承認犯罪,交出罪證!」

  王大善抵賴道:「不敢,不敢。我們不敢犯罪。我們知道,過去剝削了貧苦兄弟們,是錯誤的。我們願意把所有的土地拿出來,把耕牛、農具、房屋,連同衣服、家具、用具等等,一起都拿出來,獻給貧農團。」

  胡杏向前踏了一步,嚴厲地斥責王大善道:「這些話用不著你來講。你只能等候群眾的發落!現在,我們要你承認犯罪的事實,立刻把罪證交出來!你聽清楚了麼?」

  

  王大善橫下一條心,拼命抵賴道:「不敢,不敢。我們不敢犯罪,我們不敢犯罪。」王素珍也在一旁幫腔道:「是呀,周隊長。我們不敢犯罪,不敢犯罪。」

  周炳從人叢中把蔣忠良叫了出來,站在王大善的面前,指著他問王大善道:「這個人你認識麼?」

  王大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從心裏面打著寒顫,連手腳都哆嗦起來。他勉強按捺著自己,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認、認識他。他就是我的長工蔣忠良。」

  周炳又對蔣忠良說道:「忠良,你現在有什麼話,就對王大善說吧。」

  蔣忠良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對王大善說道:「王大善,今天的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看你還是老實承認了吧。」

  王大善平時那副和顏悅色,老是笑咪咪的善良臉孔,忽然一下子不見了。他的眼睛露出凶光,滿臉露出兇相,兩個眼珠子死死地盯著蔣忠良,好像兩塊能夠燒傷人的紅炭一樣。過了一會兒,他就對蔣忠良破口大罵道:「姓蔣的,你這斷子絕孫的短命鬼!你這狗日的混帳王八蛋!你什麼話不好說,為什麼無中生有,偏偏要誣賴我呢?我跟你遠日無冤,近日無讎,你憑空撒謊,陷害好人,叫你不得好死!」

  周炳又一次申斥他道:「只准你交代罪行,不准你胡說八道!你還不睜開眼睛看一看,現在還是你當地主老爺、打罵長工的時候麼?你對罪行越是抵賴,群眾就越要嚴厲懲罰你!」

  王大善立刻裝出一副乞憐相,對周炳苦苦哀求道:「周隊長,請你高抬貴手,放兄弟過去吧。我一輩子勤儉持家,禮義待人。從來擁護政府,奉公守法。這回土地改革運動來了,我也甘心接受政府的處置,沒有半點怨言。我雖然不懂政策,平時聽也聽了不少。我哪裡能夠為非作歹,做出犯罪的事情?我哪裡有那麼大的膽量,敢得罪群眾,破壞政府的法令呢?」

  周炳制止他道:「王大賽,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你說得再好聽也沒有用。現在,群眾要你立刻承認罪行,還要立刻交出罪證來。不然的話,群眾是一定不會放過你的。你再多的花言巧語,也不能夠起作用。你一定要死不認罪,那就不要怪群眾對你不客氣了。」

  王大善仍然一味狡賴,矢口否認,還對天發誓,說他沒有隱瞞任何的東西。旁邊的區卓跟江炳兩個人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就領著大家高聲呼叫道:

  「打倒地主階級!」

  「打倒封建勢力!」「挖掉蔣介石的根子!」

  蔣忠良再上前一步,和王大善對質。他當眾高聲揭發,把一年以前,王大善怎麼樣叫他挖了一個三尺深、三尺寬的圓坑,又叫他跟賈洛中,把一個很重很重的罈子放在坑裡,然後用土把它嚴嚴實實地蓋起來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對大家說了一遍。最後,還證明當時王大善、王素珍、賈宜民都在場,親眼看見這件事兒。胡杏問蔣忠良道:「那是白天還是晚上?」蔣忠良說:「那是晚上,大概二更天過後。」王大善一點也不認罪,反而誣衊蔣忠良居心不良,血口噴人。王素珍咬牙切齒地詛咒道:「過往神靈在上,誰要是撒了謊,陷害了好人,叫閻羅王勾他的舌根!」賈洛中也走過來作證道:「我哪裡參加過這種事情?我一點也不知道。聽也沒有聽見別人說過!」

  鄭得志大聲說道:「王大善,你聽著!你到底不肯承認罪行,不肯交出罪證,就證明你死心埸地,要跟群眾作對!王莊三個村子的土地改革運動,都歸王莊貧農團管。現在,貧農團正式宣布:對王大善的住宅進行搜査!」說罷,他把右邊胳膊平伸出來,從外往裡一勾,貧農團的人馬個個磨拳擦掌,準備動手。

  王大賽一步跳了出來,用雙手攔住大家,嘴裡說道:「慢著!」周炳問他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王大善用一個巫神那種含混不清的聲音說道:「這所房屋是我們王家的祖宅。當初興建這座房屋的時候,就已經査看清楚,這兒地底下有一條龍脈經過。不管在這所宅子裡哪一個地方動了土,都會驚動龍脈,都要給王家的子子孫孫、親戚朋友,帶來禍害,說不定還要給全村子帶來禍害!到那個時候,大家後悔就遲了,就來不及了。」

  胡杏一聽,立刻站出來駁斥他道:「你少胡說八道!什麼龍脈不龍脈的,根本沒有這回事情!貧農團今天就是要詳詳細細地,把你的住宅搜査一遍。你想用封建迷信唬人,那可辦不到!」說完這幾句話,她又擰回頭問大家道:「你們說是不是?我們相信他的話麼?」眾人齊聲回答道:「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王大善仍然沉住氣,低聲對周炳說道:「周隊長,你恐怕還不曉得,我也有一個兒子,在咱們解放區這邊工作。他跟你們一樣,也是一個同志。我跟素珍——我們都是幹部的家屬。周隊長,你不看僧面,也要看看佛面呵!我已經願意把我家裡所有的東西獻出來,說明我對於土地改革運動,還是擁護的。你們也要給我的兒子,留下幾分面子嘛。」

  周炳覺著十分可笑,就大聲回答他道:「王大善,你聽著!你的兒子是幹部,那就再好也沒有了。他今天如果在家裡,他也要幫助貧農團,一起挖出你的罪證。他不會站在你那一邊,妨礙貧農團的工作。如果不是那樣子,他根本就不配當一個幹部了。」周炳說完,就指揮張紀文背起一枝步槍,把賈洛中押到賈宜民住的地方去,叫他們兩個人呆在一起。同時,他又要張紀文在那邊門外看守著,等候下一班的人來換班。周炳又命令王大善退回東套房,王素珍退回西套房,兩邊房間都在外面倒扣起來。楊承榮背起另外一枝步槍,在堂屋裡看守著,不許他們隨便走動。安排停當,他又指揮眾人,讓蔣忠良帶領著,一直奔到王大善住宅的後院裡面去。

  蔣忠良把眾人帶到後院,要大家先散開,圍成一個大圈子,站著等候。他自己先從南走到北,又從東走到西,再從那棵香椿樹的腳下,慢慢量著腳步往東走。約莫走了一丈遠的光景,他才抬起頭,非常果斷地對大家說道:

  「那玩意兒就在這裡了!」

  眾人將信將疑地望著他,從那塊地面上,都看不出什麼名堂。蔣忠良那副神氣,卻非常有把握。拿鋤頭的人開始往下挖。拿鐵鍬的人開始往畚箕里鏟土。運送土塊的一番箕、一畚箕地把土倒在牆角下。慢慢地,鋤頭碰到一塊大石板。蔣忠良叫大家不要太用勁,恐怕傷了那個瓦罈子。等到把石板撬起來,那瓦罈子的口子就露出來了。眾人都不約而同,唉呀一聲叫了起來。

  大家小心翼翼地,在瓦罈子的四面挖著。慢慢地,瓦罈子露出了四分之一。慢慢地,露出了一半。又慢慢地露出了四分之三。從頭到尾,不消一頓飯的工夫,就把那個王大善用盡心機埋藏下去的瓦罈子,完完整整地挖了出來。大家驚喜若狂,一個個高聲喝彩。

  眾人找來一個柳條筐子,把那瓦罈子裝上,大家護衛著,揚眉吐氣地抬回村公所里。周炳叫趙國光打開罈子。只見趙國光把最上面的一層油紙,仔細揭開。裡面有一層蜜蠟嚴嚴封住。蜜蠟底下,還有一個很結實的木塞子,把壇口緊緊塞住。撬起木塞子,裡面還有一層細沙覆蓋著。趙國光用手一把一把地將細沙掏出來。掏了半天,忽然聽見有銀洋撞碰的聲音,不久,果然掏出一把最近十幾年都沒有見過的銀元來。那些大洋錢越挖越多,很快堆滿了一張桌子。大家看得稀奇,都閉著嘴巴,凝神貫注,一點聲音也沒有。銀洋掏光了,又掏出一大疊紙張來。到這個時候,趙國光才用手舉起罈子,將壇口朝下,搖了幾搖,證實裡面已經沒有東西了,才把那空罈子放在一邊。

  周炳又叫李為淑和張紀貞兩個人,把那些光洋仔細地數一數。李為淑跟張紀貞走到桌子旁邊,吹去光洋表面上的細沙,一疊一疊地數將起來。數完了,她們就向大家報告,那些光洋不多不少,一共是兩百塊整。大家笑語喧譁地鬧了一陣,說王大善這個老頭子真是狡猾,有人說王大善這個壞傢伙真是愚蠢;有人說王大善這個善人十分可惡;也有人說王大善這個地主十分陰險。不管怎麼樣,大家都覺著,從頭髮尖到腳趾頭,渾身都是痛快。他們一輩子也沒有碰到過這樣開心的日子,可以把地主老爺精心埋藏著的東西,挖出來看一個夠。

  周炳把銀洋底下壓著的那一疊紙張,拿起來看。原來那些紙張完全是借錢的借條。每張上面都寫著,某某人借到王大善現洋多少多少元,言明月息,每元一分,或者一分二,或者一分五等等。周炳仔細地數了一數,一共是二十張。這裡面,借錢最多的是朱啟昌,他借了王大善兩千四百塊錢。其次是焦遇春,他借了王大善兩千二百多塊錢。再其次是王先貴,他借了王大善一千九百多塊錢。此外,也有借一千多的,也有借好幾百的,多少不一樣。周炳叫能寫會算的王洛正拿個算盤來碰了一下,那借款的總數,竟然達到兩萬塊錢之多,嚇得眾人都把舌頭伸了出來。

  王福嫂說:「應該叫朱啟昌、焦遇春、王先貴這些欠帳戶,把欠王大善的錢交出來,統一交給貧農團,由貧農團來商量處理。」大家聽了,都認為王福嫂講得對。王大善所有的現款和債款,都應該由貧農團加以沒收,實行分配,不能夠再還給王大善。

  鄭得志走到桌子旁邊,轉過身來對大家說道:「大家別忙。我看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朱啟昌、焦遇春、王先貴那幾戶人家,借過這麼多的現錢。也沒有看見過,他們拿這些現錢,派了什麼用場。我倒是知道在一年以前,朱啟昌、焦遇春、王先貴這些人家,向王大善買進過不少的土地。其中朱啟昌就買了三十畝,焦遇春買了二十八畝,王先貴買了二十四畝。我當時心裡納悶兒,朱啟昌、焦通春、王先貴這些人家,原來都是佃戶,哪裡一下子拿得出那麼些現款來,買王大善的土地呢?這個問題,我想來想去都弄不明白。我看這裡面一定有些蹊蹺。」

  蔣忠良也站出來,對眾人說道:「我看我們老二說得有道理。當時,朱啟昌、焦遇春、王先貴這二十戶人家,買王大賽的土地,保不住都沒有付過現款,只是打了借條,就算把土地買過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王大善一下子會這樣慷慨大方起來呢?我琢磨著,這是王大善的陰謀!他只不過要把他的土地分散開,分到其他二十戶人的名下。這樣子,他這個大地主就變成了小地主!他手裡拿著這些借據,以後慢慢地再作打算——說不定要等國民黨蔣介石有朝一日打回來,他好把這些借據拿出來,要大家還錢!誰還不起錢的話,他就把土地收回去。到那個時候,他瞞過了土地改革這一關,照樣保住了自己的土地,照樣還原成一個大地主!」

  第二天,周炳、胡杏、鄭得志、王福嫂四個人,約朱啟昌來談話。鄭得志先問朱啟昌,是不是欠王大善兩千四百塊錢?朱啟昌承認了這件事兒。鄭得志又告訴他,現在他的借據在貧農團手裡,他是不是可以把欠款還給貧農團?朱啟昌說,他實在拿不出現款來還債。王福嫂問他,當時借的那兩千四百塊錢,不過一年工夫,難道就花光了麼?他有什麼事情要花那麼些現款呢?朱啟昌對大家承認,說當初王大善並沒有拿出現款來借給他。只因他自己向王大善買進了三十畝土地,又付不出錢來,才打了這個借條。胡杏問這是誰出的主意?朱啟昌回答說,這是王大善出的主意。開頭他還不敢答應。王大善勸他不要多心,說只要開一張借據,又不花什麼本錢,就可以把土地買過去。到將來他手頭鬆動的時候,再慢慢地還錢也不遲。他一時貪心,也就同意了。

  周炳嚴肅地給他指出來道:「你這是忘了本!忘記了你是一個佃戶,也同樣受著地主的剝削!為了貪圖一點小利,就站到地主那方面去了!你這是替地主打埋伏,幫助地主欺負雇、佃、貧農兄弟,幫助地主抗運土地改革運動!這是犯了罪的,你知道麼?"朱啟昌精神沮喪地說道:「我上當了,我上當了!反正,當已經上……」

  胡杏說道:「那好。你知道了上當就好。明天,你把你的事情拿去貧農團,對大家說一說吧。」

  第二天貧農團開會。朱啟昌果然在會上把這件事情的詳細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後來又自我批評,說是自己一時貪圖小利,糊裡糊塗地落了王大善的圈套,上了當,受了騙,對不起雇、佃、貧農。如今,他願意把土地交還給貧農團,讓貧農團來另行分配。希望貧農團也把那張借據退還給他,做為了結這件事情。貧農團眾人見他態度誠懇,也就同意了。

  焦遇春聽見朱啟昌這樣做,也就馬上去找鄭得志;王先貴聽見朱啟昌這樣做,也就馬上去找王福嫂。他們都說,他們當初買進王大善的土地,都是由主大善策劃的。他們也像朱啟昌一樣,並沒有拿出現錢。他們當時也沒有這許多現錢,都是打了一張借據給王大善,就算把土地買過來的。他們現在願意把土地退還給貧農團,要求貧農團把那張借據還給他們。鄭得志跟王福嫂把他們領到貧農團去,對大家說清楚了。大家也像對待朱啟昌一樣,原諒了他們,還鼓勵他們,將來鬥爭地主王大善的時候,要積極參加,挺身出來作證。此外,還有許多農戶,當時也跟他們一樣,憑著打一張借條給王大善,就替王大善隱瞞了土地。大家一個跟著一個,紛紛到貧農團來報上當,都說自己一時糊塗,貪圖小利,被地主王大善利用了。貧農團對他們,一律採取寬大諒解的態度,要他們退還土地,積極參加鬥爭,將功贖罪。

  王莊貧農團,自從破開了王大善這個大疙瘩以後,聲威大震,遠近聞名。大王莊、北王莊、南王莊三個村子的雇、佃、貧農,有了鄭得志、王福嫂這樣好的帶頭人,大家都緊密團結,積極大膽地行動起來。王莊的土地改革運動,進展得非常迅速,非常順利。那些平時帶著觀望態度的中農,這時候也積極起來,主動地接近貧農團,甚至要求參加貧農團。

  為了適應這種形勢,擴大團結範圍,王莊以貧農團為核心,成立了王莊農民協會,吸收中農分子參加。在農民協會的成立大會上,大伙兒選舉了鄭得志做農會的主席,王福嫂做農會的副主席,另外還選了一個佃戶王洛正,做農會的副主席。他們三個人帶領農會的全體會員,積極著手,準備對地主、富農和狗腿子的鬥爭工作。王大善聽到這些消息,知道自己惡貫滿盈,難逃法網。他不肯向農會那些窮小子們低頭認罪,就趁一個晚上,在後院子那棵香椿樹下面,上吊死了。

  六月的下半個月,農會組織了幾場非常漂亮、非常成功的鬥爭大會。地主分子王素珍,富農分子王三槓子,狗腿子賈宜民、賈洛中幾個人,都叫大家斗一個痛快淋漓。農民們喜笑顏開,歡聲震天,慶祝土地改革運動的勝利,慶祝農民們得到真正的翻身解放。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