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 糾偏
2024-10-08 12:33:20
作者: 歐陽山
一千九百四十八年四月十三日,離全村鬥爭大會的日期只有兩天了。吳生海一早起來,吃過早飯,在自己的房間裡這裡坐一坐,那裡站一站,露出心神不定的樣子。不久,他實在不耐煩了,就走出門外看一看,只見村道上空蕩蕩的,連一隻雞、一隻狗的蹤影也看不見。偶然有人走過,也是匆匆忙忙、嫌手躡腳的,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遠遠的地方,忽然有幾個人聚在一起說話,聲音很低,一點兒也聽不見。吳生海攔住一個過路的老大爺,問道:
「過幾天就要開大會了,你知道麼?」
老大爺回答道:「我知道。」
吳生海又問:「你到時候參加大會麼?」
老大爺回答:「我一定參加。」
吳生海又問你敢鬥爭地主麼?」
老大爺回答:「敢。怎麼不敢?我一定要把他往死里斗。」接著,他又低聲嘟囔著:「可惜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地主。這可太便宜了他!」
吳生海追問道:「你能夠證明他不只是一個小地主麼?」老大爺一面走,一面回答道:「哪裡!我證明不了。我沒有法子證明。」他一面說,一面走遠了。
吳生海突然發覺這個老大爺對他說話的時候,只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應付,實際上是對他表示了某種的不滿。他想來想去,找不到這位老大爺對自己不滿的原因,更增加了自己的不安。
他回到房間裡,坐在一張矮凳子上,心裏面七上八下地在想:為什麼縣委辦事這樣拖拖沓沓?現在離鬥爭大會只有兩天了,可是,他的報告還不見批下來!他甚至在心裏面暗暗地批評縣委:「哼,真是十足的官僚主義!」
他偶然也想到,會不會出了什麼毛病,又橫生枝節,在什麼地方卡住了?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認為那是絕對沒有的事兒。他的報告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是一個批准的手續罷了。怪只怪縣委辦事拖沓,官僚主義。
不久,何守禮就從外面走進來,向他匯報大王莊鬥爭小組的準備工作。接著,張紀貞跟李為淑也先後從外面走進來,向吳生海匯報北王莊跟南王莊鬥爭小組的準備情況。各種揭發材料早已準備好,每個發言人的發言也已經準備停當,只等大會一開,就會掀起一個控訴地主、富農種種罪行的高潮。
吳生海哪裡有心思聽她們的匯報,只好勉強忍耐著,等她們把話說完,然後攤開兩手,對她們三個人說道:「你們看!大家的工作已經做得很妥當了,只是縣委辦事多麼拖沓,官僚主義多麼嚴重!現在離鬥爭大會只有兩天了,書面的批示還沒有發下來。這叫人怎麼辦呢?真是把人急死了!」
何守禮、張紀貞、李為淑都坐在炕沿上,吳生海仍然坐在他那張矮凳子上。何守禮居高臨下地說道:「老吳,你為什麼要這樣保守?難道縣委不批下來,咱們的鬥爭會就不能照常進行麼?我看,管他批也好,不批也好,咱們自己開自己的。」張紀貞、李為淑兩個人也贊成何守禮,認為不管縣委批不批,到時候王莊的鬥爭大會照樣開。只要工作組對群眾負責,把大會開好,開成功,縣委也不會有什麼話說。
吳生海把手一揮,對她們三個人說道:「要是能夠這樣子,那就好辦了。可惜不能夠!這樣做就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縣委早就有過規定,凡是開鬥爭大會,不論鬥爭地主、富農也好,不論搬石頭、揭蓋子也好,都必須事先得到縣委的批准。」
何守禮、張紀貞、李為淑三個人沒有辦法,只得走了。張紀文又拿了一張稿子,匆匆忙忙跑來找吳生海。吳生海問他道:「張紀文,標語寫得怎麼樣啦?都寫好了麼?」張紀文回答道:「寫是都寫好了,你看今天貼不貼出去?」一面說,一面把那張稿子遞給了吳生海。吳生海沒有馬上回答,接過那張稿子一看,只見上面都寫著堅決實行中國土地法大綱!」「打倒封建地主!」「廢除封建剝削!」「沒收地主土地!」「依靠貧雇,團結中農,打倒地主階級!」「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如此等等,都是自己早已審査過,表示過同意了的,就把那張稿子擱在一旁,悝吞吞地問張紀文道:
「那麼,你一共寫了多少份呢?」紀文回答道:「每個村子大概有五十份左右,合起來大概有一百五十份左右。一事情該怎麼辦,到底今天貼出去不貼出去呢?」吳生海依然沒有回答,只是心不在焉地說道:「有一百五十份,那也好。本來多一點也可以,不過不要緊,有那麼一百五十份也就差不離兒了。」張紀文一個勁催問他:「到底要不要把標語貼出去?」他被催逼得沒有辦法,就用一雙求饒的眼睛望著張紀文說道:
好老弟,你先別催得這麼凶,讓我好好喘一口氣。論時間,後天開鬥爭會,今天貼出去正好。可是縣委到現在還沒有批下來,鬥爭會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好老弟,你看怎麼辦?你也說一說你的意見嘛!」
張紀文說:「依我看,咱們還是把那些標語,乾脆貼了出去。就算後天開不了大會,推遲一兩天,又有什麼關係呢?早一兩天把標語貼出去,不是更有聲勢麼?反正大會總是要開的,我看先貼出去好。」
吳生海又不做聲,閉著嘴巴想了好一會兒,才沒精打采地說道:「這樣子,我想暫時還是不貼吧。再等一天,到明天咱們再來研究決定。」張紀文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了出去。等到張紀文走出七八丈遠的光景,吳生海又把他叫回來,對他說道:
「我的好老弟,如果你一定非貼不可的話,你就把它貼出去吧!你瞧,我現在心亂如麻,簡直拿不定主意了。」張紀文見吳生海到底改變了主意,同意把標語馬上貼出去,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過了一陣子,吳生海在家裡實在呆不住,就跑到村公所,看看縣委有沒有什麼公文送來。沒有,村公所什麼也沒有。他於是又在大王莊、北王莊、南王莊幾個村子裡面串著。看見那些為鬥爭大會而準備的標語都貼出來了,他覺著真有一點戰鬥的氣築,同時預感到一種勝利的快意。可是,他回心一想,縣委到此時此刻還沒有批准,不知道會不會發生變卦。萬一這邊打響了鑼鼓,那邊又批不下來,那簡直叫人不好下台。想到這些,他又十分擔憂。
吳生海這裡走一走,那裡串一串,望望這邊牆上,又看看那邊牆上,總覺著放不下心來。村道上的行人,看見鬥爭標語都已經貼了出來,覺著聲勢很大,如今又看見工作組的組長四處巡邏,更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大事,都在他的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吳生海看見老鄉們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氣,自己心裏面也暗暗著慌。他自言自語地勉強安慰自己道:「不要緊張。干吧,干吧,大幹一場吧!人生在世——但願老天爺保佑,縣委馬上批下來,別出什麼毛病就好了!」
他心煩意亂地走著,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大王莊。他只顧低頭尋思,不提防路旁閃出一個又矮又胖的人影兒來,擋住他的去路。這個人正是楊承榮,一看見吳生海,就高聲叫嚷道:「老吳,你上哪兒去了,把我找得好苦!」吳生海說:「你找我幹什麼?」楊承榮說你不是叫我趕快把主席台搭起來麼?現在已經搭起來了,你去看一看吧,吳生海帶著責備的口氣問他道:「誰叫你這麼快把主席台搭起來的?」楊承榮說道:「誰?不是你叫的麼?不是你說要趕快把主席台搭起來,不是你指定我趕快辦這件事的麼?」吳生海扳蠻地說:「話是我說的。可我沒有要你這樣快就搭起來。」
說罷,兩個人相跟著,往打麥場走去。那主席台坐落在打麥場的盡頭,是用木板搭成的,高約莫有兩尺,深寬約莫有丁方一丈。吳生海四面看著,用手搖撼著,覺著還結實就表示滿意。他還縱身跳上台去,把整個打麥場和每一個角落都望了一遍,對楊承榮說道:「高矮倒還可以,就是面積稍為小了一點兒。不過也不要緊,湊合著用吧。現在的問題還不在這裡,楊承榮問道:「問題在哪裡呢?」吳生海嘆了一口氣,用手朝天空一指,說道:「唉,問題在上頭!也不知道他們搞什麼鬼名堂,到現在還沒有一點兒消息。真把人給急了,你看怎麼辦呢?」楊承榮照例攤開兩手,答不上話來。
正午過後,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吳生海焦急萬分,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可惜房間裡只有他自己。他躺在炕上想歌一會兒,卻連一點睡意也沒有。有一次,他仿佛聽見有人敲打他的房門,連忙跳下炕,打開房門一看,什麼人也沒有,不免自己好笑起來。正悶得慌,忽然聽見大門外面有兩個老鄉在說話,一個是男的聲音,一個是女的聲音。聲音有時高,有時低,好像在議論著一個什麼幹部的問題。他沒有心思去管這些閒事兒,便也沒有去留心。
那男的忽然高聲說道:「我一點也不哄你,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我告訴你,那是一個大幹部,是一個高級幹部。」那女的問:「你怎麼知道那是一個大幹部呢?」那男的答:「我看見他騎一匹白馬,是一匹高頭大馬。騎了這樣一匹馬,難道還是個小不點兒麼?」那女的又問道:「他現在到哪裡去了?」那男的又回答道:「我只看見他進了村子,也不知道他上哪裡去了。」那女的取笑道:「嘿,你這就不對勁兒了。難進一個大幹部來到咱們這個小村子,還會沒有人去迎接麼?」那男的分辯道:「不,我一點不扯謊,一點沒有騙你。要是我騙了你,我就是這個……」
吳生海聽到這裡,不免心裡一動,他連忙打開門,跑到外面,想問問那兩個老鄉,到底看見了什麼樣的幹部,騎了什麼樣的白馬,什麼時候走進村子來。等他走出門外一看,卻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了。吳生海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一個老大爺走過來。他問那個老大爺,看見什麼人進村子來沒有。老大爺搖搖頭說:「沒有。」後來他又碰見一個年輕人,又問那個年輕人,看見什麼人進村子來沒有。那個年輕人也同樣搖搖頭,回答他說沒有。他正遲疑著,忽然看見張紀文從老遠的地方,匆匆忙忙向他走過來,一面走,一面大聲喊道:
「老吳!老吳!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縣委有人來了。如今正在村公所里等著你呢!」
吳生海大喜過望,連忙問他道:「縣裡來了人?是什麼人來了?」
張紀文回答道:「是縣委副書記麥榮同志親自來了!」
吳生海聽了,不免怔了一怔,心裡納悶兒:為什麼這樣一點小事情,要勞煩縣委副書記親自來一趟呢?他一面想,一面急急忙忙和張紀文一道趕到了村公所。進了村公所一看,果然是麥榮同志。他連忙問麥榮同志吃過飯沒有,麥榮同志說吃過了。他又問麥榮同志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麥榮同志說不用了。他又對麥榮同志說道:「麥書記,這麼一點兒小事,縣委來個書面通知就行了,何必麻煩您自己跑這麼一趟呢?」麥榮笑著回答道:「不,書面寫不清楚。有些事情還是我來跟大家談一談好。我剛進村子的時候,看見你們把標語都四處張貼出來了,很有一番聲勢。你們的準備工作大概都做得差不多了吧?」吳生海見麥書記問到這些事情,就準備簡單地把情況匯報一下。只見麥榮把手一揮,說道:「暫時不用談了。我想召集全工作組的同志開一個會,有些事情要對大家說一說。」吳生海跟張紀文兩個人離開村公所,分頭去通知全工作組的人來開會。不到一袋煙工夫,大王莊、北王莊、南王莊的人全體都到齊了。
在開會以前,麥榮和每一個人都輪流談過話。他問每一個人身體情況怎麼樣,在這華北平原上生活習慣不習慣,每個人害過什麼病沒有,每個人在生活上、工作上還有些什麼困難等等。大家見縣委書記這樣關心自己,都覺著非常高興。會議正式開始了。麥榮不說別的,先說工作組全體同志,自從進村一年以來,幹了許多工作,接觸了許多群眾了解了許多情況;在生活非常艱苦的條件之下,每一個人都努力做了自己應有的貢獻。這是主要的一面,有成績的一面,應該完全肯定。大家聽了他這番話,都受到了很太的鼓勵。
接著麥榮又講到了目前王莊還存在著的問題。他提出來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縣委經過了初步的調査研究,認為王莊對於地主的情況還沒有完全摸清楚。王莊歷次給縣委的報告,都認為王大善是一個小地主,只有三十多畝土地。但是,根據附近村莊黨員、幹部跟群眾的普遍反映,都認為王大善不是一個小地主,而是一個擁有幾百畝土地的大地主。情況到底怎樣呢?工作組應該徹底弄清楚。這就要求工作組先不忙做出結論,也不忙採取行動,還要回過頭來深入群眾,調査研究,摸清實際情況。等把事實真相弄清楚了,再來研究對策。大家聽了,都覺著很有道理,就是苦於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能夠摸清情況。
麥榮提出來的第二個問題,是王莊劃出了十戶富農,到底準確不準確。麥榮說,對於王莊給縣委的報告,縣委已經組織了專門的人力進行過核對。核對的結果,發現那些材料很不準確,很不實在。就是說那些富農戶的剝削帳很不具體,沒有明確的數字根據。要確定一戶人家是不是富農,必須根據確實的剝削帳,就是要看他對於僱工時剝削,是不是超過這戶人家本身的勞動量。如果超過了,這戶人家的生活來源,就是依靠剝削為主,這就是富農。在這一點上,光憑估計是不行的。大家聽了,紛紛議論起來,都說除了王三槓子那幾戶人家,是有剝削的確實根據以外,其他都是憑大家嘴巴估計出來的,沒有詳細的數目字可以證明;都說縣委及時指出這個問題,做得好,做得對,令人十分信服。
麥榮提出來的第三個問癍,是王莊對於黨、員和幹部的打擊面太大了。他說:有些村莊,有些基層的黨員和幹部的確是嚴重不純,的確成了土地改革運動的障礙,成了壓在群眾頭上的石頭和蓋子,就像大家看見的王莊的賈宜民這二類的人物。因此,搬石頭、揭蓋子的運動是適時的,必要的,不搞這個運動,許多地方的土地改革的局面就打不開。但是,這些嚴重不純的分子畢竟只是少數。對於大多數的黨員和幹部來說,還是好的和比較好的,他們當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點,或者犯過一點錯誤,不能一概而論,都當做石頭搬開,當做蓋子揭開,都把他們劃做鬥爭對象。王莊就存在著這樣一個問題,值得大家好好想一想,分析一下。大家聽了麥榮的話,都不知不覺地逐漸省悟過來,又一次紛紛議論,都說麥榮說得對,過去大家也有這種感覺,只是嘴裡不敢提出來。只有吳生海一個人苦著臉,皺著眉毛,垂頭喪氣地坐在一邊,沒有做聲。
麥榮端起青花粗瓷茶碗,喝了一口開水,隨即用誠懇樸素的語調往下說道:「同志們!縣委經過仔細研究,認為上面所說的這些問題表明,咱們村子裡的工作存在著一些偏向。這些偏向如果不加以糾正,那麼,咱們的工作就會犯錯誤。縣委叫我來跟大家說一說,希望咱們大家努力,共同把這些偏向糾正過來。如果前兩段工作當中,有什麼不夠的地方,應該馬上進行補課。此外,縣委還認為召開群眾大會的時機,還沒有成熟,應該暫時推遲,等以後條件成熟了,再考慮這個問題。」
麥榮又非常耐心地向大家指出發生偏差的原因。首先,他認為沒有扎正根子。沒有挑選出那些勞動積極,作風正派的雇、佃、貧分子,依靠他們,使他們把貧農團領導起來。因此,貧農團威信不高,得不到群眾的擁護。
其次,群眾沒有發動起來。那些雇、佃、貧農還不具備一種當家做主的精神,還不懂得自己解放自己,用自己的力量去打倒封建統治的道理。因此,他們還沒有普遍起來說話。
又其次,調査研究不夠。工作組對於村子裡的許多情況還摸不清楚。對於某些內幕,比方說對於王大善的內幕,大家更是一團漆黑。在這種狀態當中,如果冒險採取行動,那非犯錯誤不可。大家一定要狠下工夫,把王莊的具體情況摸出一個究竟來。
麥榮又指出,這三樣東西是互相聯繫著的。根子扎不正,群眾就發動不起來;群眾發動不起來,沒有向工作組提供更多的材料,調査研究就發生困難。說到這裡,麥榮又代表縣委做了自我批評。他說,縣委對於王莊的問題,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但是長時期沒有能夠騰出手來幫助解決。這是縣委要負的責任。希望大家對縣委多提意見,以後好好地共同努力,把王莊的工作進一步做得更好。
最後,麥榮向大家宣布,縣委決定工作組要做一些調整:吳生海調回縣裡去工作。王莊工作組由周炳當組長,胡杏當副組長。大家一聽,紛紛鼓起掌來。散會的時候,何守禮和吳生海走在最後。何守禮抬頭望著天空,說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吳生海不明白她具體指的是什麼,只是苦笑著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