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 知情人

2024-10-08 12:33:24 作者: 歐陽山

  過了半個月,華北平原已經變得非常暖和,白楊的葉子已經長得非常茂盛,有點兒初夏的味道了。有一天,胡杏和新任的大王莊分組長楊承榮一道,到王莊幹部學習組去跟大家談話。她別的什麼都沒有說,一見大家的面,介紹了楊承榮是新任命的大王莊分組長,就大聲對大家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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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們,我首先給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咱們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四月二十二氏,就是上個月的月底,已經把延安收復了!這是個特大的好消息!收復延安,全中國的解放也不會太遠了!咱們要全面進攻,蔣介石要全面崩潰了!」大家一聽,噼里啪啦地紛紛鼓起掌來。

  胡杏接著說道:「解放全中國!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說,全中國的老百姓快要翻身了!過去,咱們受剝削、受欺負、受侮辱的時間,也實在夠長,已經好幾千年了!拿我自己來說吧。我十一歲賣到地主家裡當丫頭,捱打捱駕,受冷受餓,夏天沒有帳子,冬天不穿鞋子,動不動把我打得死去活來!有一回我害了大病,地主看見我不中用了,就把我扔回家裡!我活轉來了,地主又派人來要我回去!我不肯回去,地主就派兵來硬把我搶回去!在搶我的時候,還把我一個親姐姐開槍打死!這還不算,回到地主家裡,又把我狠狠毒打一頓,打得我差不多斷氣,就把我扔進一間方便醫院裡面去等死!……」說到這裡,她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胡杏一面擦眼淚,一面對大家說道:「你們大家也好好地回憶一下,說一說自己的親身經歷。是不是跟我一樣受苦受難?有沒有少受地主老爺們的欺凌、侮辱?是不是也日夜盼望著能夠翻身?」扛活兒出身的鄭得志跟趙國光首先發言。貧農王福嫂跟佃戶蔣忠順也跟著說話。大家想起了那辛酸的往事,都不知不覺地,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們都說上不怨天,下不怨地,唯獨怨恨那狼心狗肺的狼毒地主,把自己害得好苦。他們又都說日盼夜盼,只有盼望自己有翻身出頭的一天,只有盼望八路軍趕快來到,使自己得到翻身解放。

  胡杏最後對大家說:「大家既然已經都是黨員,就是已經解放了的人。不過入黨以後,忘記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逐漸地離開了人民,做下了許多錯事。現在只有一條光明大道,就是趕快向黨、向人民,老老實實交代自己所觀的錯誤。既不誇張,也不隱瞞,把所有那些事情說清楚,徹底改,爭取固到人民群眾的隊伍裡面來。」大家聽了胡杏的話,都覺著渾身是勁兒,大有奔頭。只有賈宜民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好像麻不仁,無動於衷的樣子。

  果然,不出三天工夫,鄭得志、趙國光、王福嫂,蔣忠順四個人,都寫出了很好的檢討。只有賈宜民仍然堅持,說自己只有一些作風上的問題,其他的什麼錯誤,一概不肯承認。胡杏召集了支部大會,將這幾個黨員的檢討,一個、一個地詳細研究了一番,並且決定:鄭得志、趙國光、王福嫂、蔣忠順四個人,可以到貧農團裡面去檢討,看看群眾的意見怎麼樣。只有賈宜民一個人,認識很不深刻,要繼續深入學習,重新檢討。

  有一天早上,貧農團召集了特別的會議,聽鄭得志、趙國光、王福嫂、蔣忠順四個人做檢討。他們一面分析自己的錯誤和做得不夠的地方,一面肯定自己是忘了本,脫離了窮苦的兄弟們和姊妹們,說得聲淚俱下,大家都深深地受了感動。檢討完了,大家又逐個地詳細討論,決定歡迎他們四個人重新歸隊,參加貧農團的組織。

  王莊貧農團有鄭得志、趙國光、王福嫂、蔣忠順四個黨員參加進去,力量比以前更加壯大了。不久,他們就根據縣委的指示,把王莊前一個階段劃分階級的工作,進行一次徹底的復査。

  在整個復査工作當中,他們碰到一個最棘手的問題一王大善這個傢伙,究竟是一個大地主,還是一個小地主?鄭得志、趙國光、王福嫂、蔣忠順四個人都說,在大約兩年時間以前,王大善名下的土地,不是三十幾畝,而是差不多三百畝。按照那個數字來計算,王大善當然是一個大地主。大家聽了他們的話;心裏面都十分明白,他們說的話全是事實。可是,他們心裏面也同樣清楚,那裡還有另外一樁事實。在大約兩年以前,王大善他的土地,遂漸逐漸地變賣出去去了。大王莊、北王莊、南王莊這幾個村子裡,有十幾二十戶人家買進了王大善的土地。那樣子一來,王大善的土地就逐步分散到其他各戶人家的手裡。在他自己的名下,只剩了他自己僱工耕種的,加上少量出租的,一共三十多畝了。這些事情是有目共睹的,住在王莊的人們沒有一個不曉得。

  接著,貧農團就展開了王大善為什麼要變賣土地的討論。說活的人爭先恐後,十分踴躍。有好幾個人說,王大善當時並不缺錢用,又沒有遭逢什麼意外的大事情,沒有理由拿他袓上傳下來的土地,變賣成現洋。又有許多人說,當時買王大善的土地買得比較多的,是王先貴、朱啟昌、焦遇春這幾戶人家。他們原先只不過是些佃戶,平常也沒有看見他們有什麼積蓄,也沒有看見他們發過橫財。他們哪裡有那許多現款,去買王大善的土地呢?這也是一個十分值得懷疑的問題。

  這樣子討論了整整一天的工夫,還討論不出一個究竟。表面看起來,王大善變賣土地,當然十分值得懷疑。可是光懷疑,沒有證據,也拿他沒有辦法。王先貴、朱啟昌、焦遇春這些人,買進大量土地,也是一樁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兒,裡面肯定有一點兒蹺蹊。可是拿不出任何的憑證,同樣拿他們沒有辦法。這樣研究過來、研究過去,大家都覺著王莊的關鍵問題,就在這裡。每一個人興趣都很高,發言都很熱烈,一心要波開這個疙瘩,可是始終沒有進展。

  有一天在會上,王洛正大聲建議道:「我有一個意見,大家聽聽看中不中。我想,咱們不要管王大善是不是變賣了土地!咱們根本給他來一個不承認!咱們可以做出決定,認為他這種買賣是無效的!他仍然是一個大地主!」王大成不贊成他的意見,認為王大善既然變賣了土地,在兩年以前已經成為事實,政府又沒有明令禁止變賣土地,這種買賣應該是有效的。王大善過去雖然是個大地主,現在就應該根據現有土地的情況,劃成小地主。

  另外,在復査王先貴、朱啟昌、焦遇春這些人家是不是富農成分的時候,貧農團裡面也發生了意見分歧。鄭得志認為這幾戶人家,假定買進王大善的土地算是有效的話,他們的土地是多了,這是一面;另外一面,他們自己的勞動力很強,雖然雇了不少短工,比起他們自身的勞動力來,還只能占次要的分量,不能占主要的分量。因此,不能說他們的生活來源靠剝削為主,也不能夠把他們劃成富農,只能劃成富裕中農。他的意見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擁護。

  又是王大成反對他的看法。王大成認為那些人家土地很多,又有剝削,就是富農。他們超出平均數的土地就應該沒收,拿出來分給大家。要不然的話,只有小地主那麼幾十畝土地,要來分給大家就少得可憐了,就沒有油水可撈了。他的意見也有幾個人贊成,一時爭論不休。

  王大成看見自己的主張,得不到大多數人的擁護,就生起氣來,威脅大家道:「我干不好。這個主席一你們請另外的人干吧,我不幹了!」王七嬸也跟著威脅大家道:「大成要是不干,我也不幹了!你們另外選人吧!」他們這樣說了,就拒絕出席貧農團的會議。王洛正在會上建議:王大成、王七嬸當主席,本來不合大家的心意,如今他們自動不干,那再好也沒有,貧農團可以重新進行選舉。大家聽了他的話,都熱烈地表示贊成。談到新的主席和副主席的人選問題,大家經過仔細磋商,推定鄭得志和王福嫂做候選人。在一次正式選舉的貧農團全體大會上,全體一致選出了鄭得志做主席,王福嬸做副主席。王大成在村子裡揚言道:「好哇!沒有了我,看你們怎麼辦!」

  有一天,周炳跟胡杏找鄭得志、王福嫂兩個人談心,研究王莊土地改革運動的形勢,到底怎麼樣。周炳說,自從上個月中糾偏以來,這裡的形勢發展很快,可是最近幾天,好像有一點停滯不前的模樣。胡杏問鄭得志跟王福嫂兩個人,對於工作組還有沒有什麼看法。是不是工作組還有些什麼缺點,群眾還有些將信將疑。鄭得志說,現在工作組的辦法很正確,路子走得很對,群眾每一個人都是鬥志昂揚,豁出命來乾的。經過這一年的折騰,現在的形勢應該認為是最好的。王福嫂也說,大伙兒都了解,工作組是一心為了幫助大家翻身,日夜操勞的。大家對工作組都非常信任,沒有什麼懷疑或者不滿意的地方。

  周炳點頭微笑道:「但願如此。這樣說來,本該沒有什麼問題了。我看不是這樣。有許多人說話還吞吞吐吐,好像心裏面還有什麼懷疑,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胡杏也跟著說道:「現在咱們村子裡的問題,集中到一點上,就是王大善的成分問題。這是一個始終破不開的大疙瘩。大家心裏面都明白,他是一個大地主,可都沒有辦法證明這一點。大家都知道王大善變賣土地,是在耍弄一種什麼陰謀詭計,可也沒有辦法證明這一點。你們兩個人,是本村雇、佃、貧農的帶頭人,雇、佃、貧農能不能夠翻身,得到解放,全看你們拿不拿得出好主意來。在這一點上,你們是不是仔細想過了呢?」

  鄭得志跟王福嫂感覺著有點兒為難,沒有說話。周炳又笑著說道:「你們也不要發急,大家來研究辦法嘛。我看是這樣的:全村子的群眾,還有話沒有說出來;就是你們兩個人,恐怕心裏面也有話沒有說出來。這主要是我們做工作還不到家,群眾還有顧慮。不然的話,哪怕他王大善再狡猾一百倍,陰險一千倍,他總也逃不過眾人的耳目!他如果當真幹了見不得人的勾當,就算他掩蔽得十分巧妙,遮蓋得一點痕跡也沒有,總會有人知道的。他的陰謀詭計,到今天還沒有人出來揭發,證明大家還沒有盡情說話,我們的工作做得還不到家,群眾還沒有完全充分地發動起來。你們兩個人放膽直說,事情是不是這樣的?」

  鄭得志說:「照我自己來看,我是一點不打埋伏,把所有我知道的全都說出來了。如果還有什麼,除非——」王福嬸打斷他的話,接著說道:「除非能夠宣布變賣土地無效。要是當真能把王大善那兩百多畝土地追回來,那麼,他就不是一個小地主,是一個差不多有三百畝土地的大地主了!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了。」周炳跟胡杏兩個人都搖搖頭,沒有做聲。周炳向他們兩個人解釋,這件事情,工作組沒有法子做決定,還要提到縣委去研究決定。變賣土地這件事兒,兩年前並沒有法律禁止。土地權一經轉讓,就牽涉到其他十幾二十戶人家,現在要把它追回來,恐怕也不大好辦。

  四個人在炕幾兩邊坐著,面面相覷,一籌莫展。正在這個十分沉悶的時候,鄭得志忽然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恍然大悟地對大家說道:

  「你們瞧我該死不該死,倒把一個頂頂重要的人給忘了!」胡杏連忙問道:「得志,你快說,你把什麼人給忘了?」

  鄭得志說:「有一個人,他在王大善那裡扛活兒扛得最長,人又忠誠老實,興許知道王大善的底細更多一些。」

  周炳也催問道:「那麼你快說出來,這個人到底是誰?」

  鄭得志說:「他就是你們土改隊進村子不久,有一天突然失了蹤的那個人。他就是王大善的僱工蔣忠良!」

  周炳一聽,也恍然大悟起來,連聲說道:「哦,是他,是他。他失蹤的日子長了,我倒把這件事兒給忘了。得志,你知道這個人如今在什麼地方麼?」

  鄭得志顯然十分躊躇,吞吞吐吐地說道:「不錯……這個人的下落,我是知道一點………不過我答應過他不說出來……怎麼辦才好呢……」停了一會兒,他才決心往下說道:「算了。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要打倒王大善,要窮苦兄弟姊妹們翻身解放,我這一回只好對他不起了!他為人正直,只怕招惹是非,這大半年來,一直躲在山東臨清他姐姐的家裡。不管怎麼說,他是乾淨清白的!」

  大家聽見他這番話,都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周炳立刻鼓勵他道:「得志,你把這個人的下落說出來,做得很對,很好!和革命的利益比較起來,和黨跟人民的利益比較起來,個人的義氣算不了什麼一回事兒!蔣忠良不願意你把他躲藏的地方說出來,只不過因為他自己的覺悟還很低。有一天他的覺悟提高了,他也會覺著你做得對,不會責怪你的。」

  鄭得志說道:「我既然把話講出來,也就橫下了一條心。他怪不怪我,我也不去管他了。」

  在王莊土改工作組的緊急會議上,大家聽了這個好消息,都非常興奮。大家都認為,這個蔣忠良是王大善家裡雇的三個長工當中的一個,又是在何守禮當分組長、賈宜民當積極分子的時候失蹤的,這裡面可能跟王大善的陰謀詭計有密切的關係。大家又都一致認為,這個人看來關係重大,可能是一個關鍵人物,如果把他找回來,那一定會成為王莊土地改革運動的一個很重要的突破口。

  會議上決定,立刻派人到山東臨清,把蔣忠良找回來。為了研究派什麼人去才合適,大家又花了一番工夫。有人說,可以派工作組一個同志去,大家一想不妥當。工作組一出馬,恐怕把蔣忠良嚇壞了,這樣不好。又有人主張派鄭得志去。這固然比較合適,但是鄭得志正在負責整個貧農團的工作,走開了也不大好。後來決定了,還是派蔣忠良的弟弟蔣忠順去走一趟比較好。蔣忠順既是一個黨員,又是蔣忠良的手足,對於臨清那邊的情況也比較熟悉,這個人做這件事最合適。

  蔣忠順接受了這個任務,也高高興興地出發到臨清去了。臨清離這兒八、九十里,得整整走一天才能到達,大家知道,一兩天之內是回不來的。到了第三天晚上,還不見蔣忠良弟兄倆回來,大家就有一點兒懷疑起來:既怕蔣忠順在路上出了什麼毛病,沒有如期到達臨清;又怕蔣忠良在臨清賴著不肯走,把蔣忠良也留在那裡。到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大家更加放心不下。幸好到了第七的傍晚,蔣忠順果然把他哥哥蔣忠良帶領著回到王莊來了。

  失蹤已經九個月的蔣忠良,一下子重新在王莊出現,立刻引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反響。王大善、王素珍、賈洛中、賈宜民、王大成、王七嬸這一批人聽見蔣忠良回來了,個個都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露出疑慮重重,憂心忡忡的樣子。可是,王莊貧農團這一邊就完全兩樣。他們覺著十分興高采烈,認為有蔣忠良這個生力軍參加,王莊的土地改革運動一定能夠很快得到進展。他們立刻通過了蔣忠良參加貧農團的申請,並且立刻邀請蔣忠良出席他們的會議。

  不料,這位知情人,參加了貧農團的會議以後,他的表現卻引起了大家的驚訝。只見他精神恍惚,表情麻木,一點也沒有大家那種揚眉吐氣,吵吵嚷嚷的勁頭。他話也說得很少,問他一句,才回答半句,從來沒有自己主動說過話。問到王大善的內情,他一概推說不知道。不出三天工夫,眾人原來對他抱著的,那樣高的期望,都煙消雲散,變成大失所望了。

  蔣忠順和他同住在一起,日日夜夜地對他做工作,企圖說服他積極起來,一同向地主階級做鬥爭。儘管蔣忠順這樣耐心開導,他還是疑慮重重,不敢得罪地主。蔣忠順對他說道:「如今,咱們中國人民解放軍已經進入全面反攻,要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如今,到處都是勝利的消息,延安也叫咱們收復了。這都是咱們勝利的證明,你還怕什麼呢?」蔣忠良一味搖頭說道:「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在先,蔣介石有日本鬼子幫助,如今又有美國鬼子幫助。人家厲害著呢!哪有這麼容易就垮台的?萬一國民黨當真打了回來,那時候,我看你和你那些兄弟姊妹們,都往哪裡跑!」

  蔣忠順說不服他,也拿他沒有辦法。在貧農團里,眾人都異口同聲地說,想不到他竟然會這樣頑固;他沒有參加這一年來的運動,竟落後成這個樣子;沒有見他才不過九個月,就好像跟他離別了三十年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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