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 一句話

2024-10-08 12:33:17 作者: 歐陽山

  離開全村群眾大會的日期只有七天了。那天早上,吳生海懷裡揣著給縣委的報告,一大早就出門,準備上縣城去。走到大王莊村口,他看見何守禮從遠遠的地方迎面而來,只顧低著頭走路,並沒有看見自己。這時候,路上的行人已經不少,來來往往,三三兩兩,相當熱鬧。等到何守禮來到面前,吳生海突然抬起一隻胳膊,攔住她的去路,把她嚇了一跳。何守禮猛一抬頭,看見是吳生海,就笑著罵道:「小猢猻,這一大早你往哪裡竄,嚇你姑姑一大跳,看回頭我不狠狠地收拾你!」吳生海笑嘻嘻地表白道:「人家是一番好心。我看見你只顧低了頭走路,生怕你碰到那棵樹上去了。那可是叫人於心不忍呵!」

  何守禮板著臉孔說道:「別瞎扯,說正經的。你這一大早要上哪兒去?」吳生海回答道:「我要上縣城去,你有什麼要我給你捎回來的麼?」何守禮搖頭道:「沒有什麼要捎的。你到縣城裡去幹什麼?」吳生海說:「去幹什麼?還不是為了你麼?要不是為了你,我才不願跑這一趟呢。」何守禮說:「又胡扯了!你到底為了什麼,你倒說說清楚。」吳生海拍著自己衣兜里那份報告,說道:「你不是整天鬧著要改選支部麼?上回楊部長上咱們這兒來,你不是也向他當面提出過麼?我這就是為了改選支部這件事兒,上縣委請示去。」何守禮高興起來了,提高嗓門說道:「是麼,有這樣一回事兒麼?那敢情好!咱們的支部早就該改選了,胡杏那個人怎麼能當支部書記呢?」

  吳生海討好地說道:「是這樣,是這樣。我正是為了滿足你的要求,才決定上縣委去的。咱們再來湊湊看,到底胡杏為什麼不能當支部書記,好讓我充實一下我的匯報內容。」何守禮說道:「這哪裡還要我說!哪個不知道,哪個不清楚呢?第一,胡杏反對縣委的指示和布置,這是不服從上級;第二,胡杏反對全工作組大多數人的意見,這是不服從多數;第三,胡杏妒忌別人的才能,妒忌別人的成就,這是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有了這些,難道還不夠麼?」吳生梅極力贊成道:「說得對,說得對。不服從上級,不服從多數;個人英雄主義嚴重,這三頂帽子給她戴上,剛剛好。不過,另外還有一點,不知道你考慮過沒有,那就是她跟周炳兩個人撕小圈子活動。難道這一點,你還沒有看出來麼?不是已經十分明顯了麼?」

  何守禮將兩手往列寧裝衣兜里一插,用腳踢開地上一塊小石子兒,極力反對道:「不,不,完全不能這麼說。她是她,人家是人家,兩個人絕對扯不到一塊兒。說起周炳,那是另外一碼事!周炳這個人肯定是誠實的,熱情的,忠心耿耿,久經考驗的。他只是脾氣有那麼一點兒犟,有那麼一點兒戇直罷了。」吳生海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道:「小廣東,你談起胡杏的時候,立場堅定,愛憎分明,談得很對,很恰當。可是你淡到周炳的時候,卻不是那個樣子,顯得有點兒偏心了。這多麼可惜!不過不要緊,不管你說好說歹,我一定把你的意見,完完整整地帶到縣委去。你儘管放心好了。」

  何守禮沒有理他,一個勁兒向村子裡面走去。她覺著吳生海這一去,縣委一定會批准大家的要求,把土改工作組的支部進行改選。眼看胡杏就要下台,她不免躊躇滿志,一路走,一路在鼻子裡哼起郿鄠調子來。這樣,一直走到南王莊周炳住處的門口。她毫不遲疑,推開大門,又一直走進周炳所住的房間。周炳正趴在炕几上看報紙,見是何守禮來了,連忙推開報紙讓她上炕坐。何守禮坐在炕幾的對面,兩隻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周炳的臉孔,久久不動。

  周炳對她說道:「我剛剛讀了一段新聞,國民黨已經召開了國民代表大會。看來蔣介石這一回,是一定要當大總統的了。」何守禮在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當總統才不過是第一步,第二步他還要當皇帝呢!這個人一定會這樣乾的,毫無疑問。」周炳一面用一塊廢紙在擦著炕幾,一面問何守禮道:「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好消息麼?我看你的神色,想必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何守禮沒有馬上回答,仍然呆呆地望著他。周炳又問道:「是不是關於鬥爭大會的事情?是不是關於搬石頭、揭蓋子的事情?」何守禮搖搖頭,說道:「不,不是那些。今天我不想談那些。」

  周炳沒有再問,擰過身去靠著棉被,安靜地坐著,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何守禮果然主動開言道:「我找你是有一點事兒。可到底是什麼事兒,我又說不上來。或許一這樣吧,咱們今天好好地深談一次,也不談什麼問題,只是閒聊。閒聊是閒聊,我希望你能夠把你的心裡話,通通對我說出來,行麼?也許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麼一件事兒,周炳十分熱忱地歡迎道:「好極了,你就談起來吧。開門見山,有什麼說什麼,一點兒也用不著轉彎抹角。咱倆從小一塊兒玩泥沙長大,從來都是披肝瀝膽,無所不談的!」

  何守禮活躍起來,朗聲說道:「好,炳哥。你還記得這一段歷史就好。我來問你。你能回答我,誰最了解你,又有誰最了解我麼?」

  周炳笑道:「這還用問?當然是咱們彼此啦。最了解你的,自然是我;最了解我的,自然是你。你憑空扯這些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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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守禮說:「好,我再問你一句。你當然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是頂糟糕的。你憑良心說,按照我這三十年的生活經歷看起來,我能算得上是一個好人麼?」

  周炳更覺好笑道:「何止一個好人?你還是一個先進人物,無產階級的一個先鋒戰士。」

  何守禮搖頭道:「那我就擔當不起了。我知道我配不上這樣一個光榮的稱號。只有一點,我還有點自信。你從我三十年的生活經歷看一看,我不是始終跟著你跑的麼?只有這一點……你抗日,我就跟著你抗日;你反蔣,我就跟著你反蔣;你說青年人應該到延安去,我就到延安去了。這不都可以證明,我始終是跟著你跑的麼?以後,我希望自己一輩子也這樣做,一輩子永遠跟著你跑。你說可以麼?你說辦得到麼?你心裏面願意麼?你對我不嫌棄麼?」

  聽了何守禮這一連串問話,周炳覺著不好回答,一時沒有做聲。這位姑娘的性格、要求、欲望,他是清清楚楚的。近十幾年來,這位姑娘對他曾經有過許多次暗示或者表白,他也是記得的。如果他做出否定的答覆,那未免太不近人情。天下哪有別人表示要跟著自己跑,自己反而拒絕的道理?如果他做出肯定的答覆,這位姑娘將會產生誤會和幻想,從而引起種種不可避免的糾紛。到那個時候,事情一定會亂得不可開交。

  何守禮耐著性子等了差不多五分鐘,還不見周炳開口,委屈起來了。她覺著有點兒憤慨。她的自尊心受了打擊,使得她自己很傷心。但是她勉強壓抑著自己,繼續對周炳說道:「炳哥,半年前你曾經對我說過,要我提防摔跟斗。當時我沒有聽你的話,不久果然摔了跟斗,自己心裏面後悔得不得了。一直都沒有機會跟你談談心,跟你說一說。現在我下定決心了!從今以後,我一定要聽你的話,比任何人都更要聽你的話。你認為這樣行麼?你心裏面願意麼?你對我不嫌棄麼?」

  周炳叫她逼得沒有退路,就用一副兄長的臉孔教訓她道:

  「阿禮,你這個提法根本就不對。你應該說跟著黨走,聽黨的話。怎麼能夠說永遠跟著某一個人走,永遠聽某一個人的話呢?人是很容易犯錯誤的。他犯了錯誤,你也跟著他走麼?你也永遠聽他的話麼?」

  何守禮一點兒也不讓步,振振有詞地說道:「炳哥,你那個道理我也懂得。可我現在一不談革命,二不談工作,談的是個人的私生活。黨是不來管個人的私生活的,不是麼?一個人在私生活方面,願意跟誰在一起,願意聽誰的話,都有完全的自由。不是這樣的麼?」

  周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微笑著說道:「阿禮,不錯,理論上有這麼一回事兒。可是實際上,許多人根本就沒有什麼私生活。近二十年來,我慢慢地也把那種所謂私生活忘記了。我好像為了革命去穿衣,為了革命去吃飯、為了革命去睡覺,整個生活都已經革命化了。想起所謂私生活那種東西,都覺著非常可笑,非常陌生,又非常搖遠。難道你沒有這樣一種感覺麼?」

  何守禮毫不含糊地應聲說道:「不,我沒有那樣的感覺。我認為,在生活里畫,革命工作固然重要,占了很大的比重,私生活也很重要,也該占有一定的比重。我今天上你這兒來,就是要談一談私生活。我已經明白表示:在私生活方面,願意永遠跟著你走,願意永遠聽你的話,願意將咱們兩個人——結合在一起。是的,結合在一起。這時候,我只等著你說一句話,一句從你的心靈深處道:「發出來的話。你只要說一句話,我那個騷動著的心靈就安靜了,我就感覺著非常滿意了。為了一個人的快樂和幸福,我相信你不會吝嗇這一句話,是麼?那麼,你就說吧,你就趕快把這一句話對我說出來吧!」

  周炳聽了她這番話,皺起眉毛,張大嘴巴,完全像一個受驚的孩子。過了一會兒,他才含糊不清地說道:「什麼……一句話……這倒奇怪了……不要說一句話,就是一百句話,也很容易。可是——什麼意思呢?你從來也沒有向我提出過任何問題,叫我怎麼答覆呢?我怎麼知道你要我說一句什麼樣的話呢?」

  何守禮尖聲怪叫道:「不!你這是裝模作樣!你一點也不老實!你心裡明白一不是今天才明白,多少年來,你已經明白了!在我還沒去延安以前,你已經非常背明白了!你不能假裝糊塗,搪塞別人!你的眼睛已經清清楚楚告訴我,你心裏面——現在就看你願不願意說。你願意的話,一口就說出來了!」

  周炳離開棉被,坐到炕幾前面,用手指敲著炕幾,平靜地說道:「阿禮,你這是有心跟我為難了。你硬要我猜謎,我怎麼猜得中呢?你知道,我對於猜謎是最笨,最沒有本事的。你平常說話都那樣痛快淋漓,為什麼今天偏偏要這樣吞吞吐吐呢?你到底要我回答什麼問題,只管痛痛快快提出來,我一定直截了當地回答你。」

  何守禮搖頭說道:「不,這句話不能由我來說。儘管我平時愛說話,有時候甚至多嘴,今天一定不能說。這句話一定要由你來說。只有這樣,我才看得出你到底是本是真心實意。個人要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除了真心實意以外,還要有很大的決心和勇氣。我正要看一看你——咱們三家巷的王子……」

  周炳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說道:「這一下子,你可把我考住了。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你心裏面想的什麼事情呢?」

  何守禮賭氣堅持道:「不,我一輩不說。我心裏面想的什麼事情,你完全知道。你也非常清楚,我要你說的是一句什麼話。」

  這樣子,雙方僵持著,彼此都不做聲。何守禮的臉孔,一陣比一陣變得更加慘白,變得有點兒發青,臉上的傷疤也更加顯眼了。她的嘴唇扭歪著,鼻子裡輕輕地吸著氣,發出一種低微的抽咽的響聲。她用手在額頭上、眼皮上、鼻子上、嘴巴上輕輕地搓著。她的眼睛失望地望著屋頂,眼眶裡逐漸充滿了閃動的淚光。

  周炳非常清楚,按通常的情況,何守禮每逢受了什麼委屈和冤枉,就會表現出這種神態。這種神態一出現,她接著就會大大地爆發起來,大哭大鬧一場。很顯然,今天何守禮是在努力克制著自己。這種克制不會很長久,一場感情上的爆發不久就要來臨了。他為這一點感到十分不安,十分煩惱,又沒有什麼辦法阻擋它,或者推遲它,或者至少可以減輕它。

  正當周炳窘得無法解脫的時候,胡杏從外面走進來了。她手裡拿著一疊抄寫好了的報告,有事情要跟周炳商量。何守禮一看見胡杏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登時氣得兩隻眼睛都發紅,大聲叫道:「胡杏,你沒有看見,我跟炳哥這時候正有事情麼?」胡杏沒提防會出現這種局面,不免愣了一愣,就想轉身往回走。周炳把她叫住了,說道:「不要緊。你既然來了,就上炕坐吧。咱們一塊兒談也行。這裡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阿禮不過是來閒聊罷了。」

  胡杏覺著疑惑不解,站在炕前,遲疑了一下。她聽出何守禮的口氣,跟周炳的口氣不一樣。一個要把她攆出去,另外一個又要把她留下來,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按她自己想,還是走的好,就對炕上兩個人說道:「你們有事,你們先談吧。我等一會兒再來,我等一等不要緊。」周炳連聲挽留道:「上來吧,上來吧,上來一塊兒談吧。反正我們兩個人也是閒聊。」胡杏看見何守禮的臉孔拉得很長,又像鍋底一般黑,就又下不了決心,只是站著不動。周炳又催問她道:「胡杏,看你今天的神氣,倒是有點兒緊張。快告訴我,是出了什麼事情麼?」有一件事情,胡杏本來不願意當著何守禮的面說的,只因時間緊迫,也就說出來道:

  「吳生海今天一早就到縣委去了!」

  周炳顯得有一點兒吃驚,用手搔著腦袋,連聲問道:「是麼?有這樣一回事情麼?他一大早就上縣委去了麼?胡杏,你那份東西是不是搞好了?搞好了就交給我吧。等一會兒我抽時間看一看,爭取今天下午送出去。」

  胡杏不願意把報告留下。她把它緊緊地抓在手裡,直挺挺地站在炕前,對周炳說道:「炳哥,這件事情我得單獨和你談一談。」

  何守禮一聽見胡杏這句話,勃然大怒起來,把剛才那滿腔的冤枉跟委屈,都像火山爆發似地,一齊噴射出來。她渾身發抖,聲音也顫抖得幾乎說不成話,尖聲對胡杏吼叫道:「好,不用你攆,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我會走的,不會像你那樣,死賴在別人家裡不走!」她的嘴裡這樣說,可她坐在炕上動也沒動,絲毫沒有走的意思。胡杏倒以為她當真要走,就站在一邊等著,一心想把正經事先辦好,既沒有和她解釋,也沒有和她理論。

  何守禮正在火頭上,像發了瘋似地高聲痛罵道:「胡杏,你攆我,你居然敢攆我!好,你專橫跋扈,要把我踩在腳下。我不怕你!我問你,你憑什麼資格要把我攆走?你是一個女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有正經事要做,有正經話要談,你不讓。你自己又憑了什麼,隨便亂闖男子漢的住處,一點也不害臊?你到底憑了什麼——難道仗著你是支部書記麼?哼!我看你也凶不了多久了,你這個支部書記也當不了幾天了!你自己知道麼?你到底睡醒了麼?」

  周炳聽了這番話,心裏面十分著急。他明明知道,何守禮這一泡怨氣,本來是衝著自己來的。如今胡杏平白無辜地成了替罪羊,他覺著十分難過,只是暗暗地替她叫屈。

  胡杏聽了何守禮這番橫蠻無理的話,覺著受了極大的侮辱。她不明白,何守禮為什麼會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同時,她又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何守禮爭吵,就勉強壓押著自己的感情,平心靜氣地對何守禮說道:「阿禮,你們既然有正經事,你們就先談吧。」說到這裡,她又轉向周炳說道:「炳哥,我先回家去。等一會兒你們談完了,你上我家裡來好麼?」

  周炳呆呆地望著兩個人,沒有做聲。他看見一個那樣輕浮暴躁,一個那樣鎮靜娉婷,心裏面對胡杏更加敬重。

  胡杏正準備轉身往外走,不提防何守禮突然從炕上跳下來,伸出一隻手攔住她擁去路,同時破口大罵道:

  「你好不要臉!偷偷摸摸闖進人家家裡還不算,還要人家上你家裡去找你!你這一條毒蛇,緊緊纏住炳哥不放,是什麼意思!你不想想看,人家炳哥是什麼人,你自己又是什麼人?你這樣死纏活纏下去,難道會有好收場麼?稱自己又不拿個鏡子照一照,到底配不配?難道你……難道你……難道你……」

  胡杏受到了一次、再次盡情的侮辱,不覺氣憤起來,大聲叫道:「阿禮!」

  何守禮一點也不相讓,同樣大聲回敬道:「二嫂!」胡杏叫她氣昏了,但極力使自己鎮靜下來,高聲批評何守禮道:

  「阿禮,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一直到現在,還承認那種地主階級的封建秩序!這很不好。一個人對於地主階級的烙印,應該及早消除掉!你這樣說話,證明你喪失了一個共產黨員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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