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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王大善的賭注

2024-10-08 12:33:13 作者: 歐陽山

  一直到當天的後晌,太陽躲著沒有出來。整個天空陰陰沉沉的,仿佛要下一場大雨的樣子。自從吃過中飯以後,王大善一直坐在堂屋當中,一張靠背椅子上面,閉著眼睛養神。他的瘦削的身軀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四肢鬆弛地伸開,打著非常舒適的飽嗝兒。這半個月以來,他總是喜歡這樣靠在那張椅子上,閉著眼睛養神,一坐就是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睡著了沒有。屋裡其他的人,有時候輕輕地走過他的身邊,他會把眼睛睜開望一望,然後又緩緩地閉上,身體一點兒也不動彈,像一隻心滿意足的老貓一般。

  離開鬥爭大會只有十天的工夫了。這一點,王素珍跟賈洛中都非常清楚。這幾天來,他們都逐漸地露出焦灼不安的神態。王大善知道得更加清楚,可是他完全不著急,不動聲色,仿佛根本沒有那回事兒似的。這時候,整個大院子裡一點聲音也沒有,顯得非常寧靜。那隻小黑狗躺在北屋台階上睡覺,四肢伸開,一動不動,看來睡得正香。五六隻雞,有公的,有母的,分散在院子的幾個角落蹓躂著,從地上啄食小蟲子和其他食物碎屑,發出輕微的咕咕的歌聲,顯得十分悠然自得。

  賈洛中幾次走進堂屋,想提醒王大善,現在距離開大會的時間不多了。有些什麼東西也該拾掇拾掇,有些什麼盤算也該準備準備,有些什麼吩咐也該預先留下,免得臨時手忙腳亂。但是他每一次看見王大善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都以為他已經睡著了,也就不敢驚動他。有一次,他看見王大善的眼皮動了一動,就悄悄地開口說道:「大爺,我看您也該動手拾掇拾掇了吧?」王大善把眼睛睜了一睜,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很快又把眼睛閉上了,身體完全沒有動彈。王素珍剛好從堂屋穿過,兩個人面對面,互相努了一努嘴,又一起搖著頭,表示拿這拗性的老頭子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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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一次,賈洛中在棚子裡給牛添了幾把草,回到堂屋裡面來,看見王大賽仍然閉上眼睛坐著,就大聲自言自語道:「您不心疼,我可心疼!這麼好的一頭牲口,這麼好的一張犁,就都白白地拿去送給別人麼?」沒想到王大善這回卻睜開了眼睛,並且慢慢地回答道:「不錯,正是這樣。我有心要把它們白白地送給那些窮小子,好讓他們歡喜歡喜。洛中,你知道什麼叫做掃地出門麼?掃地出門就是除了光身以外,其他什麼東西都不許帶。我還拾掇什麼呢?拾掇好了,也不許帶,還不是白搭?可我願意這樣。我願意一次過,痛痛快快地把這筆交易做成,免得多生枝節。我把這個意思告訴了王大成,叫他不要害怕我會吃虧,把這種做法在貧農團提出來。他依了我,提了出來,果然通過了。這就好。天下的事情總要圖個痛快嘛!」

  賈洛中心裡不服,嘴裡嘟嘟囔囔地說道:「痛快自然痛快了!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大的一副家業……」

  王大善站了起來,走到賈洛中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洛中,你真是好心腸。可你不明白,不管你心疼也好,不心疼也好,在這個風口浪頭上,也只能這樣做。你要知道,這土地改革是不饒人的。到了這個時候,還不如圖一個痛快,忍受一時的災難,往後落得一身清靜,也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賈洛中不再說什麼,回到自己居住的門房裡收拾行李。沒有想到王大善也跟著來到門房門口,對賈洛中說道:「洛中,你好好收拾東西,把所有你的東西都完全帶上。那些工作組對扛活兒的人,還不敢怎麼樣的。我的帳就是我的帳,和你完全不相干。此外,凡是我家裡所有的東西,你看見有什麼合用的,都只管拿走。我說,你不妨多拿幾件。那些東西反正都不是我的了。你不拿,叫做白不拿。」王大賽說完,又回到堂屋裡,照樣坐在那張靠背椅子上,閉起眼睛養神去了。

  王素珍到處鑽來鑽去,好像她丟失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她先在自己居住的西套間到處望,又走到她爸爸居住的東套間到處望;她走進西屋,在那三個房間裡望了一會兒,又走進東邊那個棚子裡看來看去;她甚至連大院子、後院子都走了一遍,其實什麼東西也沒有找著。她覺著自己看見的每樣東西,不管是否平時看慣了的,用慣了的,今天都覺著格外親切。後院子那棵香椿樹,她也覺著格外親切,越看越捨不得離開。她甚至用手去撫換那匹黃牛,覺著它今天待別好看,特別逗人喜愛。

  她走進堂屋,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了她的爸爸。她附在王大善的耳朵邊,低聲說道:「爸爸,不管怎麼說,我實在捨不得。我捨不得這個家,捨不得每一樣東西。」王大善微微地睜開眼睛,教訓他的女兒道:「你這真是婦道人家的淺見!你要知道,小財不去,大財不來。好比做買賣,你也得先花上一點本錢;然後才有大利可圖。哪有無本生大利的買賣呢?現在把這一副身家,把身邊這些活的、死的東西一概捨出去,就是為了將來招進一筆大財。你當我是傻子麼?到將來……那樣一個時候……你才知道,你爸爸的眼光遠大著呢!」

  王素珍說道:「小聲點,別讓人聽見,連賈洛中也別叫他聽見。萬一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唉,話雖是這樣說,爸爸的意思我也懂了,可心裏面就是氣不忿兒!」王大善說:「有什麼氣不忿兒的?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讓他們把這個家通通拿走,一切東西都拿光;讓那些饞鬼心滿意足,再不要多生枝節。到了將來……有那麼一天……那些小子終歸會明白,老子把東西通通捨出去,也不是白給的。你還不到三十歲,你一定看得見那個好日子。我雖然五十多了,可也相信自己能看見那個好日子!」王素珍忽然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就對她爸爸建議道:「咱們把那些雞都殺了,把那隻小黑狗也殺了,三個人美美地吃上幾頓,您說怎麼樣?我心裏面實在想不通,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為什麼讓他們把我的雞跟我的狗都殺了,讓他們拿我的東西大吃一頓?」王大善不以為然地說道:「那有什麼意思?你搞得雞飛狗走,還驚動左鄰右舍,難道有什麼好處麼?」

  王素珍說:「那又有什麼?自己餵的東西,自己殺了吃,又不犯法。自己親手餵大的雞,養大的狗,叫別人拿去宰了,歡天喜地大吃一頓,我確實眼睛冒火!」王大善又開導她道:「聖人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懂得麼?還是讓他們拿去宰了大吃一頓,讓他們歡天喜地大樂一頓更好。這樣,他們會認為我對於這個鬥爭大會,事前毫無準備。但求他們對我不起疑心,這樣就好。」王素珍沒有再說什麼,靜悄悄地走開了。她又重新開始在屋裡、院裡到處走動,把這樣東西摸一摸,把那樣東西捏一捏,總覺著難捨難分。後來她越想越不對頭,甚至對她爸爸那種深謀遠慮也懷疑起來。她跑到王大善的身邊,用力搖醒他,嘴裡急急忙忙地說道:「爸爸,我越想越害怕。萬一您的計謀失敗了,萬一您所下的賭注輸掉了,那個時候,豈不是人財兩空了麼?」

  王大善用手摸著王素珍的腦袋,十分自信地說道:「傻閨女,你怎麼會這樣想呢?你應該相信我押的這一寶,是必勝無疑的。你過去不是說你爸爸料事如神麼?我什麼時候說話落過空?我什麼時候辦事失過手?你應該自信,這回的事情是萬無一失的。就算現在天下大亂也不要緊,依我看起來,反而不如說越亂越好。這些你都明白麼?」

  王素珍無可奈何地點著頭,嘴裡含含糊糊地說道:「明白是明白了,可心裡害怕,非常害怕。」王大善站起來,走到桌邊,喝了一口茶,然後又走回來,安慰他女兒道:

  「你完全用不著害怕,一點兒也用不著害怕。將來你大哥,要不就是你二哥,回來當了權,什麼都會光復,都會物歸原主的。」

  當王大善宣布這回他押的這一寶,一定會得勝的時候,土改工作組的組長吳生海,正躲在家裡,向縣委寫報告。這個報告很不好寫。他翻來覆去地想著,費盡心機。他想向縣委請示三件事情:一件是王莊全村要開大會,鬥爭地主、富農;一件是在鬥爭地主、富農的時候,同對也要把揭蓋子、搬石頭的運動徹底進行;一件是為了做好上面那兩件事,工作組內部思想分歧的問題,必須首先解決。那麼,這三件事情究竟先說哪一件好呢?先說鬥爭地主、富麼?不行。其他兩件事情做不好,鬥爭會可能搞不起來。先說撒石頭、揭蓋子麼?也不行。工作組內部意見不一致,石頭可能搬不動,蓋子可能揭不開。最後他決定,還是先提工作組內部的問題。這個問題如果解決了,其他兩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工作組內部的問題又怎麼提法呢?這一點也是煞費躊躇的。原先他在稿紙上寫了一段,說周炳自從去年七月進村以來,首先反對依靠幹部,反對不劃富農;到了去年年底,他搖身一變,既反對搬石頭、揭蓋子,又反對劃的富農太多等等。後來他一想,這樣說法不好。周炳在前一段反對依靠幹部,反對不劃富農,是對的,把它寫在報告裡面沒有必要。他把寫好的這一段,又完全塗掉了重寫。這回他只是寫周炳跟胡杏兩個人,一個以工作組副組長的身份,一個以支部書記的身份,共同反對搬石頭、揭蓋子,反對多劃富農,對鬥爭地主進行種種阻撓等等。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提。

  接著一段,他寫王莊的這些決定跟措施,都是根據縣委的布置和安排做出來,先在工作組的會議上詳細討論過,後來又找何守禮、楊承榮、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這些同志個別談過話,都是絕大多數同志的意見。其中雖然區卓跟江炳兩個人開頭有一點搖擺不定,思想不很通,慢慢地也想通了,跟多數同志的意見一致了。只有周炳跟胡杏兩個人,宿始至終堅持他們的看法,反對多數人的意見。他們兩個人都是工作組的負責人,所以使得工作很不好開展,使整個王莊的土地改革運動障礙重重。現在,已經到了非解決這個問題不可的時候了。

  吳生海接著敘述對於工作組的內部分歧,他和全組的同志們都做過種種的努力,企圖加以克服。他本人往會議上,曾多次對周炳和胡杏的行為,提出過勸告和批評;工作組裡其他同志,像何守禮、楊承榮、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區卓、江炳等等,沒有一個人不在會上跟會後,對他們提出過意見,並在私下談話的時候多方規勸。可是周炳跟胡杏兩個人就是不虛心接受,偏要一意孤行,堅持自己的錯誤。因此,他經過再三考慮,覺著只有把這個問題向縣委提出來,請求縣委加以調査,並且儘快加以解決。

  接著往下,是怎麼樣提出對於周炳跟胡杏兩個人的處理意見。這一點又使他大傷腦筋。他首先寫了「根據個人意見」幾個字。後來覺著不滿意,又把這幾個字塗掉,改成「根據有些同志的意見」。寫完以後,看來看去,還覺著力量不夠,又把這幾個字塗掉,改成「根據多數同志的意見」。他經過反覆思量,又覺著這句話力量固然足夠了,可惜不大踏實。萬一縣委真正實行調査一下,那就惹下麻達。這樣想過來、想過去,最後,把這幾個字又塗掉了,還是採用最初那個方案,寫成「根據個人意見」。

  關於處理周炳跟胡杏兩個人的辦法,他也再三推敲,下不了筆。最先他考慮提出,將周炳跟胡杏兩個人都撤職。後來一想,這樣子不大好。兩個人都撤職,毫無區別;同時,一下子撤掉兩個幹部,也可能叫縣委感到為難。他於是把撤職的做法改為調開周炳,撤掉胡杏。後來他又想,調動周炳的工作,給周炳保留一些面子,這應該是做得到的;至於撤胡杏的職,恐怕還是有點過分。在土地改革當中,撤掉一個支部書記的職務,處分過於嚴重了,縣委恐怕通不過。最後,他決定向縣委建議,調動周炳的工作,並且在支部里實行改選。

  打定主意,寫成文字,才僅僅完成整個報告的第一部分,他已經頭昏腦漲,精疲力竭,渾身沒有一點勁兒了。他把那疊草稿收拾好,就跳下炕,走出門外。先走到南王莊,然後經過那一片麥地,慢慢返回大王莊;又從大王莊走過那個墳場跟水凼,走進北王莊。他一面閒逛散心,一面也順便找區卓、李為淑、何守禮、楊承榮、張紀文、江炳、張紀貞這些人,徵詢一下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對於處分那幾個集中學習的壞幹部、壞黨員,有什麼具體的建議。果然,繞過這麼一個大圈子,他又精神抖擻起來了。

  他爬上炕,掏出乘疊稿紙,把它平鋪在炕几上,拿起筆來繼續寫報告。這是報告的第二部分,內容是向縣委匯報搬石頭,揭蓋子的過程,並且提出對於壞幹部跟壞黨員的處理意見。他一路寫來,覺著十分流暢,十分得心應手。只是在寫到處分幹部的時候,他才停下來,考慮了差不多一袋煙的工夫,又繼續往下寫。

  他認為,這些幹部和黨員當中,賈宜民的罪行最為嚴重。賈宜民身為黨員,又是一個村長,卻包庇地主、富農,阻礙土地改革運動,是村子裡最重的一塊石頭,最大的一個蓋子。他接受了王大善送給他的七畝地,受了地主的收買;他和城關村的賈旺財合夥倒賣牲口,從中對老百姓敲詐勒索;他還跟王大善的女兒王素珍通姦。凡此種種,都證明他是一個混進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是地主的狗腿,罪惡嚴重,民憤極大。他本人態度惡劣,拒不交代,一度被迫承認了部分罪行,轉眼又全部徹底翻案。根據這些情況,同志們認為應該將他開除出黨,逮捕法辦,並且建議將他執行槍決,以平民憤。

  提到趙國充,吳生海說他身為競的小組長,實際上成為王莊的惡霸,王莊的太上皇;其次,他曾經包庇富農王三槓子;又其次,他曾經向貧農團的積極分子王七嬸,勒索過五十塊錢現洋。凡此種種,都證明他已經喪失了一個共產黨員,的資格。在運動當中拒不交代,後來被迫交代了一些作風上的問題,不久又跟賈宜民一道,完全翻了案。按照他這種表現,同志們都認為應該將他開除出黨。

  至於黨員鄭得志跟王福嫂兩個人,吳生海認為他們一個是王大善多年的長工,思想落後,態度消極,在土地改革運動當中,不能站在雇、佃、貧農這一邊,積極提供材料,對地主做鬥爭;另一個王福嫂是個寡婦,帶著一個小孩子,整天忙於家務,思想落後,認識模糊,對於一般工作跟土地改革運動,沒有一點積極性;同時,根據群眾反映,這兩個人還曾經搞過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根據同志們的意見,建議將他們兩個人給予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

  至於黨員蔣忠順,吳生海認為他雖然是一個佃戶,是一個基本群眾,但是在土地改革運動當中,他完全不能起一個黨員的作用;此外,對於他哥哥蔣忠良失蹤的事情,他一直隱瞞著,什麼情況也不向組織上提出來,政治表現十分不好。同志們建議,應該給他一個嚴重警告的處分。

  寫完這第二部分,吳生海覺著十分痛快,又接著寫第三部分。在這一部分裡面,他建議王莊在四月十五日開群眾大會,鬥爭地主、富農,並且將地主、富農掃地出門,要求縣委很快地給予批准。寫完以後,他又將全文重讀一遍,覺得其他部分都還可以,就是「將地主、富農掃地出門」這九個字,不太妥當。他又提起筆將這九個字刪掉,改成「沒收地主、富農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分給無地少地的農民,和其他貧苦的農民使用」等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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