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 路漫漫

2024-10-08 12:33:10 作者: 歐陽山

  張紀文走了。周炳跟胡杏兩個人,並排兒坐在水凼旁邊那塊大石頭上,默默無言。他們坐得那樣貼近,仿怫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融化成為一體。遠遠望去,會疑心他們本來長在那塊石頭上,正是那塊大石頭的一部分。周炳稍稍抬起頭,望著遠處的天空不動,好像那天空的深處,出現了什麼奇特的現象,使他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去探察它。胡杏本來想跟他說些什麼,看見他這種神氣,也就不想打擾他。兩個人就那麼坐著,坐著,毫不動彈地坐著……

  他們的面前是滿眼的春光:嫩綠的樹葉迎風擺動,小鳥兒在枝頭上跳躍、叫鬧。大地都長滿了青草,把冬天的痕跡完全覆蓋起來。水凼里的水漲得滿滿的,泛起一種綠色的閃光。太陽輕輕地在大地上一抹而過。輕盈的、潮濕的南風緩緩地從遠處吹過來。這一切,他們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甚至連一點兒輕微的感覺也沒有。他們的臉孔同樣陰沉,彼此的嘴巴都閉得那樣緊,嘴唇都那樣不自然地扭歪著,顯然可以看出來,他們兩個人的情緒都很不正常。

  什麼東西突然遮蓋了太陽,整個天空一下子陰暗起來。有一塊厚厚的、沉重的烏雲,從遠遠的地方飛過來,停在周炳的頭上不動。這個時候,周炳正在想著一年以來,他在王莊土地改革工作當中的倒霉遭遇,心情非常沉重。他首先想起賈宜民得勢的時候,那種種胡攪蠻纏;後來又想起王大成和王七嬸耀武揚威的時候,那種種倒行逆施;覺著整個王莊的人,連同王莊的房屋、王莊的樹木,加上王莊天空上的烏雲,都一齊向他壓下來,仿佛要把他壓扁、壓碎。目前離開鬥爭大會的日期只有十天,王莊正走在一個三岔路口上,很容易鬧出什麼大亂子。他自己正在被迫走進一條死胡同,用盡了全身的力量,還是找不到出路。眼巴巴地看著大亂子就要發生,自己卻完全陷於束手無策的窘境。

  

  一會兒,周炳覺著自己在一座非常幽暗的荒山野嶺上迷了路。天上沒有雲彩,也沒有星光,甚至分不出白天還是黑夜。不管他走到哪裡,都沒有道路,只有遍地的荊棘。他的手腳都已經叫荊棘刺破了,非常疼痛。這座荒山野嶺看來又無邊無際,他走來走去,左旋右轉,還沒有走到盡頭。他拖著筋疲力竭的身軀,拼命掙扎著往前走。事情分明已經沒有多大希望,他好像將永遠在這座深山野嶺當中走著,一生一世也沒有法子走出去。

  胡杏用拐肘輕輕地碰了他一下,跟著低聲問他道:「炳哥,幹嗎又一個人坐著發呆,也不跟我說一句話?」

  這一下子才把周炳驚醒了。他用左手擦了一擦自己的臉孔,笑著說道:「自從沙基慘案以來,二十多年的時光,我都覺著十分短促。可是最近這一年,來到了王莊,就覺著那日子很長,很長。在這裡過上一年,比過去過上二十年似乎還要長。我覺著,我在座荒山野嶺上面走著,走了不知道多久,還沒有看到盡頭。小杏子,你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吧?我希望你沒有。我認為沒有這種感覺,才令人羨慕。」

  胡杏揺頭否認道:「不。恰恰相反:我也有這種感覺。過去,自從到了延安以後,我一直在領導機關裡面工作。任何事情都有領導出主意、發指示,我只是照著辦就行了,那個時候,我覺著很省心,很輕鬆愉快。這一年來,可就大不一樣了。參加了王莊土地改革工作組,每一件事情都要自己動腦筋,想主意,碰到的問題又那樣不順手、不稱心。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幹革命工作原來這樣困難,這下可把我急壞了。我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穩,那又能怎樣呢?工作照樣沒有……真能把一個人給活活地急死!」

  說到這裡,區卓跟江炳兩個人又緩緩地走了過來。剛才他們勸周炳想法子調動工作,周炳沒有接受。他們兩個人回到北王莊,在江炳的住處仔細斟酌,商量來、商量去,覺得事情越過越不對路,越過越危急,就決定回到水凼旁邊,向周炳再一次懇切地提出勸告。當下,由區卓首先開言道:

  「炳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處境有多麼危險?你和王莊的群眾對立起來,和工作組的大多數對立起來,和縣委的領導也對立起來,這樣子,你到底想幹什麼呢?難道是為了群眾的利益,為了黨的利益,為了革命的利益,你才必須這樣堅持的麼?真是令人費解,無論怎樣都想不通。危險呵!非常非常地危險呵!」

  周炳叫他這麼一說,不由得那顆心砰的一聲跳了起來。他勉強使自己鎮靜下來,從容地說道:「是這樣的麼?我完全沒有想到我有什麼危險。我只覺著工作十分困難,又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

  區卓走到周炳的面前,鼓起滿腔的熱情,苦苦相勸道:「炳哥,別那樣固執了。你應該很好地了解,你目前正處在十分危險的狀態之中。我說老實話,你革命了一輩子,也犯不著把自己的黨籍留在王莊。那值得麼?我跟江炳兩個人在一旁看著,你一步一步地掉進危險的大坑裡。我們兩個人又沒有辦法,助你一臂之力。按說,我也不滿意吳生海、張紀文那一套做法,江炳也跟我一樣。可我們有什麼辦法呢?既然多數人願意這樣干,就讓他們試一試好了。我們何必苦苦阻攔呢?王莊的做法既然有縣委批准,那麼,上級機關就負起完全的責任。我們何必冒這樣大的風險呢?」

  周炳還沒有回答,江炳又接上說了:「對呀,我完全同意區卓的意見。我勸你跟胡杏,你們兩個人採取一種馬馬虎虎的態度,不是也可以過得去麼?天下的事情難得十全十美,馬虎一點又算得什麼?十全十美辦不到,有那麼個八成、七成,不是也可以對付過去了麼?」

  周炳抬起僵直的右手,拍拍區卓的肩膀,又拍拍江炳的肩膀,為自己分辯道:「本來,我不知道自己的處境,竟是這樣的危險。現在經你們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可是,我仍然要說,這不是一個可以馬馬虎虎的問題,不是八成跟七成的問題,這是一個正確跟錯誤的問題,一個原則問題。大錯一旦鑄成,誰也無法挽回。錯誤的歷史,也會同樣地寫在歷史上,永遠不能更改。」周炳說完以後,仍然和胡杏兩個人坐在那塊大石頭上,動也不動。區卓跟江炳兩個人耷拉著腦袋,對著那暗淡無光的水凼發呆。

  過了一會兒,還是江炳開口說道:「老周,你講的話都很有道理。我應該承認,你說的都是對的。在平時,你這樣說、這樣做,我想都可以。目前的情況可不一樣。目你處在一種非常危險的境地,這就要求一個人通權達變。我說一個人處世,一定要通權達變,凡事不可過於認真了。」

  周炳笑道:「不可過於認真麼?那敢情好。如果能夠遇事都不認真,那麼,我這一輩子的歷史就應該重寫。我過去的一切災難都可以避免了。」

  江炳急忙分辯道:「不,不是這個樣子。我沒有這種意思,不是叫你什麼時候都不要認真。我只是建議,這一次不要過於認真,過於,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周炳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又用靈活的左手揉揉自己的胸膛,說道:「為了自己的信念,為了自己的理想,我什麼苦頭都吃遍了,現在也不那麼在乎了。如果這一次的確犯了錯誤,就讓我接受這個教訓吧!假定我凡事能夠不那麼認真,今天可能還在廣州當鐵匠,也可能還在陳家當一名雇員,或者在一間什麼中學當老師,或者根本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去了。我怎麼能夠來到這裡,來到咱們祖國華北這塊大平原上的王莊來呢?」聽了周炳這一番話,其他王個人都不住地點頭,覺著他說得蠻有道理。

  過了一會兒,區卓經過再三考慮,決定做一次最後的努力,看看能不能夠把這種僵持的局面扭轉過來。他走到周炳跟胡杏的面前,挺起胸膛,紅著腮幫,露出一副肝膽相照的神氣,說道:「炳哥,胡杏,不管你們有多大的理由,不管你們的理由是對的還是錯的,我覺著你們的態度非改變一下不可!」說到這裡,他就撇下周炳,向胡杏一個人單獨說道:「胡杏,你是寬宏大量,最能容得人的。我也願意給你說一句心裡話。我覺著,儘管你有一千條理由,一萬條理由,畢章你是過於倔強了!這對你沒有好處,對大家沒有好處,對整個工作也沒有好處。」

  胡杏笑道:「區卓,你這個意見提得好。我一定充分地,細心地考慮。你們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最沒有主意的人。」

  周炳跟江炳兩個人不知道區卓打算說些什麼,都瞪大兩隻眼睛望著他。區卓毫不遲疑地接著說下去道:「胡杏,在舊社會裡,你苦大仇深,是一個非常倔強的姑娘。這一點,我非常佩服你,也非常尊敬你。我知道,你要是不那麼倔強,你就沒有法子戰勝地主階級的殘酷壓迫,使自己活下來,站穩腳跟,堅持革命。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現在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跟自己的同志一道,向封建勢力展開鬥爭。在這場鬥爭裡面,你應該團結同志,共同作戰,而不是逞個人的什麼倔強。你應該考慮到,你不是一個普通成員,是一個支部書記。這樣子,你的責任就更加重大了。」

  胡杏從大石頭上跳了下來,站在斜坡上對區卓說道:「好極了,你講得好極了!這一年來,我正是想方設法,費盡心機,要使咱們工作組的意見統一起來,朝著正確的方向走去,可是這一點,我始終沒有辦到。自己沒有本事,覺著十分痛心。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是一個黨員,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思想跟理解。我覺著,咱們王莊的工作,從來就沒有上過正軌,一直在錯誤的道路上繞著圈子。對於這一點,我卻沒有力量把它糾正過來。區卓,你最好再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看看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區卓連聲說道:「對了,對了。你把問題說清楚了。你自己想想看,這不正好說明你自己過於倔強了麼?你自己已經這樣倔強,自然不能夠幫助炳哥,讓他好好地考慮別人的意見,反而使他更加固執,更加對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麻煩不正是出在這裡麼?」

  周炳笑道:「區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把胡杏跟我扯到一起去呢?我的看法如果錯了,當然完全由我自己來負責,扯不到她的身上、不能說她助長了我的錯誤。」

  江炳這個時候也插進來說道:「那也難怪,那也難怪。胡杏跟你兩個人經常思想相同,主張一致。她對於你怎樣堅持自己的看法,不可能沒有一點影響。你們兩個人實在是太像一個人了。」

  胡杏對區卓不慌不忙地說道:「區卓,無論如何,我想像不到你會說我是一個倔強的人。這個稱號我實在擔當不起。要說,我這一輩子也確實見過一個倔強的人。不過那不是我,正是你的姐姐區桃!她當初赤手空拳,去反對武裝到牙齒的帝國主義,這才可以說是一個最倔強的人。這個稱號,只有她能夠擔當得起。」

  周炳無限感慨地說:「她是那樣地不自量力,怪不得人家管她叫傻瓜!」

  胡杏兩眼帶著淚光,申訴似地望著周炳,心情十分激動地說道:「唉!傻瓜,傻瓜,但願天下的人都變成傻瓜!」

  區卓對江炳說道:「江炳,我們走吧。看來我們兩個人的力量,是扭轉不了這種局面的。現在離鬥爭大會,也不過只有十天工夫了,我們得好好準備一下。在鬥爭地主、富農的時候,一個共產黨員沒有站在最前列,那還像話麼?不管三七二十一,光把地主跟富農狠狠地斗一頓再說。」說到這裡,他又轉向周炳跟胡杏兩個人說道:「你們大概也要好好地準備一下,迎接戰鬥。其、他的事情,開完鬥爭會以後再談吧。」說完,兩個人相跟著,朝大王莊那邊走去了。

  周炳越過斜坡走上大車道,望著區卓跟江炳兩個人的後影,露出依依不捨的樣子。區卓跟江炳不知道後面有人望著他們,連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不久就拐進了大王莊的村口。一直等到看不見那兩個人,周炳才回到那塊大石頭旁邊,重新和胡杏一同坐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聽見周炳嘆情不止。

  胡杏不願意忍受這種沉悶的折磨,就敏捷地站起來,在斜坡上來回奔跑。她的短頭髮在腦袋上一聳一聳地跳動著,看起來也非常俊逸。她隨手在地上撿起一塊瓦片,用力向水凼面上撇去。隨著那塊瓦片在水面上跳躍前進,她嘴裡面數著「一,二,三,四,五……」看見胡杏這種輕盈窈窕的頑皮樣子,周炳不由得想起震南村那個活潑可愛的小丫頭胡杏來,便大聲對她說道:

  「小杏子,看見你這種蹦蹦跳跳,興致勃勃的神氣,我整個人不知不覺也跟著振作起來了!」

  胡杏遠遠地站在水凼的對面,沙啞地笑了兩聲,說道:「為什麼說我興致勃勃?難道你不也是興致勃勃的麼?」說著,說著,她慢慢地繞了過來,回到周炳的身邊。

  周炳緊緊地抓住胡杏兩隻手,對她訴苦道:「不,我現在的心情很不好。我覺著很沉悶,好像有什麼東西掐住我的脖子,叫我透不出氣來。」

  胡杏直望著他的眼睛,說道:「這就奇怪了。我以為你一向都是樂觀的。你從來不曾有過悲觀失望的時候。」

  周炳放開胡杏的手,搔著自己的短頭髮,緩緩地說道:「不,這個時候不是這樣。要說平常,我也許——可現在不,不是這樣。」

  胡杏又露出十分調皮的樣子,頻頻地搖著腦袋說:「不,我不相信,你沒有對我說真話。你為什麼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呢?難道你以為事情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麼?」

  周炳無可奈何地承認道:「差不離兒了。要扭轉這一場災難,看來已經沒有什麼指望了。區卓跟江炳是僅有的兩個支待咱們的人,現在也隨大流去了。再也沒有人支持咱們了。如今在整個王莊的大地上,只剩下咱們兩個人相依為命,好像兩個等待宣判的囚徒一般。這種情況,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麼?」

  胡杏不假思索,隨隨便便地回答道:「看是看出來了,只不過看得沒有你那麼嚴重。不管怎麼說,事情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地步。」

  周炳叫她這種隨隨便便的輕率態度激惱了,嚴厲地責備她道:「小杏子,你怎麼還這樣輕鬆,不慌不忙?眼看大會一開,事情就無可挽回。咱們現在已經是大難臨頭了!」

  胡杏沉思著,許久都沒有說話。後來,她像抓住了什麼靈感似的,一翻身跳下地,站在周炳的面前,用她那張富有表情的,充滿生命力的,美麗的蓮子臉兒對著周炳,十分機靈,又十分果斷地說道:

  「炳哥,這兒還有一條路,咱們不妨走走試試看,興許能夠挽回那種危險的局面。我認為,縣委不一定充分了解王莊的情況。他們過去只聽吳生海的匯報,那是一面之辭。咱們兩個人為什麼不聯名給縣委寫一份書面報告,把王莊的真實情況向縣委反映上去,讓他們好好地考慮一下?我相信縣委對於中央的政策,比咱們理解得更深、更透,執行得更準確,也更堅決。」

  周炳聽了,不免大喜過望地說道:「是呀!這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怎麼我想來想去都想不起來呢?」說完,他一把摟住胡杏,在斜坡上亂蹦亂跳;又用兩手把胡杏的短頭髮亂搓亂撥,弄得胡杏的腦袋像個雞窩一樣;最後他用兩手搖動著胡杏的肩膀,十分寵愛地說道:

  「好妹子,你這鬼靈精!你真靈,想不到你還藏著這麼一招!」

  胡杏低聲埋怨道:「人家都這麼大了,都三十幾了,還把人家當做小孩子看待!」

  當下,兩個人就商量妥當,要給縣委寫一份詳細的書面報告,把王莊的真實情況向縣委反映。報告由胡杏起草,由兩個人署名,寫好了以後,由周炳跑縣委一趟,找麥榮同志去。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