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 開小差

2024-10-08 12:33:07 作者: 歐陽山

  離預定召開全村大會,鬥爭地主富農的時間,還有十天,王莊早已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了。那天前晌,周炳獨自一人,一早就坐在王莊北頭、水凼旁邊那塊大石頭上,耷拉著腦袋想心事。首先,他想起進村這一年來的種種糾紛,想起何守禮當初依靠賈宜民,又想起張紀文後來依靠王大成跟王七嬸,那種種作為,竟沒有一件順心,真叫人懊惱,叫人氣短。如今,全村大會就要召開,局勢眼看著要朝錯誤方向發展,他自己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真正是無可奈何!

  想來想去,他就想到自己少年時代那種種往事來。他想起自己怎樣在打鐵爐旁邊當學徒,怎樣在有錢有勢的陳家當乾兒子,怎樣在區桃家當小皮鞋匠,怎樣在生草藥店學買賣,又怎樣跑到震南村去當看牛娣,也跟現在一樣,到處都不順心,到處都撞板。後來,他又想起怎樣在廣州跟區桃表姐來往,怎樣眼看著區桃犧牲在沙面敵人的彈雨之中,自己又怎樣痛苦——簡直不想活下去……凡此種種,都多麼令人傷心,令人沮喪。

  不久,區卓跟江炳相跟著,從北王莊走到水凼旁邊,沿著斜坡往下,一直走到周炳的座位後面。周炳只顧埋頭沉思,並沒有發覺他背後有人。區卓跟江炳站在那裡,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你用眼睛使一個眼色,我用嘴巴朝周炳那兒努一努;兩個人都露出一派鬼鬼祟祟的模樣。後來,江炳用手指指區卓,又指指周炳,區卓於是鼓起勇氣,開口說道:

  炳哥,我們今天特地來找你,要向你提出一個建議。」

  周炳猛然發覺有人在他背後說話,一擰回頭,見是他們兩個,就笑道:「好嘛。你們有什麼建議只管說嘛。」

  區卓笑眯眯地說道:「我們兩個人商量了半天,覺著你最好還是請求調動一下工作,離開王莊這個工作組。」

  江炳也附和著說道:「是呀。你在這個地方,起不了什麼作用,渾身的勁兒也使不出來。」

  這時候,周炳恰好想起當初區桃遇難,他痛不欲生,覺得活著不如死了好的時候,大哥周金對他說過的一段話。當時周金是這樣說的:

  「……咱們要打倒帝國主義,要摧毀這整個舊社會,就要進行階級鬥爭。這好比拿槍上戰場和敵人打仗一樣!難道在打仗的時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去打敵人,卻逃回戰壕里去自殺麼?……」

  他當時聽了這段話,就覺著有雷霆萬鈞的力置,朝自己身上壓下來。他立刻改變了那種消極逃避的,開小差的思想,積極投身到罷工委員會裡面去,用忙碌繁重的工作,治療自己的悲傷。想到這裡,周炳就把他們兩個人叫到前面來,仰起腦袋對他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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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兩個人這種建議,不等於要我開小差麼?」區卓堅決否認自己有這種想法,江炳也發誓說,他從來沒有這種意思。周炳又接著往下說了:

  「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開小差。王莊三個村子的土地改革,沿著錯誤的道路一直滑下去,弄得完全不可收拾,我卻在一旁袖手旁觀!這是有關黨的政策,有關人民利益的大事。我雖然搞得很苦,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硬著頭皮……」

  區卓和江炳兩個人走了。周炳又獨自想起廣州起義失敗的時候,那種種悲慘的情景來:觀音山土硝煙瀰漫,人們不能不忍痛撤離陣地;整個廣州的街頭巷尾,躺著一具一具同伴的屍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人前去收殮;紅花崗上一片沉寂的深夜,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在三家巷自己家裡,他躲藏著,昏睡了幾天幾夜,竟然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找不著;同志們當時不曉得都分散到哪裡去了,組織也不曉得轉移到哪裡去了,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在那個昏天黑地的世界上。……

  他想起一千九百三十一年,胡柳又在震南時犧牲了。他分明記得那一件一件的舊事:他連掩埋自己愛人也來不及,就和震南村第一赤衛隊的哥們兒告別,四處分散,各奔前程;胡源跟胡王氏那兩副悲哀到了極點,以致變成完全麻木不仁的衰老的面影;在那茫茫的大地上,他自己不知道應該往哪兒前進;那可憐的胡杏,一個年輕小丫頭,孤零零地叫國民黨兵搶回廣州,重新送進何應元家的虎口。此情此景,真可以說是悲痛萬分,同時又一籌莫展。

  他想起在廣州憲兵司令部的牢房裡,一次又一次的過堂:他面對著如狼似虎的特務、劊子手,渾身上下都受了毒刑拷打,弄得遍體鱗傷,不成一個人的模樣;他堅持著。抵抗著,不要說嘴巴里沒有吐出半個字,就連極度的疼痛,也沒有使他吭過一聲;他那個時候頭腦何等清醒,深知自己只要後退半步,就將掉進毀滅的深淵;在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情況之下,李民魁和其他一些人又來百般誘惑,多方訛詐,自己連正眼都沒有瞅他們一眼。……

  最後,他還想起他率領一個八路軍車隊,從重慶向延安進發。誰知冤家路窄,任何人也意想不到的禍事竟然發生:在陝西的同官縣,國民黨的李民魁、何守仁、張子豪這些人,膽敢把軍車扣留下來;情況非常危急,也非常糟糕,重慶的領導離開他們很遠,延安的同志們雖然近在咫尺,但是沒有法子援助他們;又兇惡、又狡詐的敵人就在他們面前,還用機關槍對準他們的胸膛,威逼他們投降;他們人數不多,婆姨娃娃卻不少,毫無自衛力量,真好比墜入了敵人的陷阱,四面都是天羅地網,任憑他們左衝右突,也無法掙脫出來。

  他想到上面那種種不幸的遭遇,忽然發現有一樣東西,使他自己非常吃驚。那就是,不管他過去碰到哪一個危急關頭,他從來都沒有躊躇過。這個特點越過越明顯。不管他面前有什麼障礙,他總是一往直前,奔向解放全中國,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遠大目標。他從來沒有感到過什麼困難,可以說,他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困難。可是這一回,跟同志們在王莊搞土地改革運動,消滅封建勢力,他卻感到困難了,躊躇起來了。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困難,這不能不令他自己格外吃驚。

  他正對著那平靜的,像一面鏡子似的水凼連綿沉思,忽然發現有一個輕盈飄逸的人影兒,朝他走過來。他猛一回頭,看見胡杏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列寧裝袷衣,腰間系了一條玫瑰色的,毛線編織成的腰帶,清淡之中,顯出一副雋逸的神態;頭髮一聳、一聳地在腦袋上跳動著,一面走,嘴裡一面說道:

  「怎麼啦,炳哥?又一個人在這裡發呆啦?」

  周炳一見是她,不覺大喜過望。他現在正渴望有一個知心人來給他解決疑難,幫助他好好地思考思考。胡杏正是一個最恰當的人選。他當時用手抓住胡杏的胳膊,把她拉到大石頭上面,並肩坐下來,嘴裡對她說道:

  「小杏子,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一個人參謀參謀,沒料到你自己倒送上門來了。」

  胡杏用她那低沉的,十分悅耳的聲音笑道:「怎麼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看把你急得!」

  周炳急急忙忙地說道:「一點不錯。事情非常重要,非常重要。同時又非常緊迫,非常緊迫。」

  胡杏說:「好哇。既然這樣重要,到底是什麼事情呢?你就告訴我吧。」

  周炳用雙手抱著腦袋,神情沮喪地說道:「剛才,區卓跟江炳兩個人來過。他們向我提出一個建議,要我想法子請求領導上調動工作,離開這個地方。這就叫我沒有了主意。我正想找你,問問你,著應該怎麼辦好。你當然知道,咱們現在的處境是非常——困難的。」

  胡杏根本不相信他的話,撲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我不上當,我不上當。這是你在考我,你在考我。」

  周炳解釋道:「不是考你,不是考你。是真的,是真的。我的確感覺到非常困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胡杏更加不相信,越發大聲笑起來道:「我根本不相信!我根本不相信!你分明是在考我。如果你真要知道我的意見,那麼,你把你的答案先說出來吧。」

  周炳萬般無奈地攤開兩手說道:「我哪裡有答案呢?如果我有答案,何必再問你呢?」

  正當周炳跟胡杏在水凼旁邊談話的時候,張紀文匆匆忙忙地跑到吳生海的住地,找著了這位組長,打算報告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進門,還來不及上炕坐下,就連聲說道:「吳組長,你聽也沒有聽過。特大的新聞,特大的新聞!」吳生海並沒有被他的詞句所吸引,皺起眉毛,縮起上唇,淡漠地問道:「什麼特大——有什麼了不起的?」紀文說:「我說出來,你可不要吃驚。」吳生海說:「那你就好好說吧。」張紀文露出滿臉憤激的神色,向吳生海匯報導:

  「賈宜民、趙國光、鄭得志三條狗腿,一起翻案了!你看氣人不氣人!」

  聽了這句話,吳生海覺著事情有點兒蹺蹊了他在炕上不斷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冷冰冰地問道:「什麼,他們翻案了麼?有這樣的事兒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張紀文說:「就在今天早上,我到他們那個學習組去了。我本來打算要他們做好準備,每個人在開大會的時候,向群眾做出檢査,爭取得到群眾通過。沒想到,他們不單不準備做檢査,反而從根本上翻了案。他們完全推翻了以前的口供,根本不承認自己是狗腿。現在,鬥爭大會就要開始,他們卻採取了這樣的態度,真是沒有想到。」

  吳生海糾正他道:「應該想到的。怎麼會沒有想到呢?你先說說看,這回鬧翻案,是誰帶的頭?是趙國光麼?是鄭得志麼?是他們兩個人帶時頭麼?」

  張紀文說,不,不是他們兩個人帶的頭。是賈宜民帶的頭!他說他根本沒有包庇過地主秘富農。他也根本沒有接受過王大賽送給他的土地。他堅持說,那七畝,地是王大善折算工錢算了給他的。他又說,倒賣牲口是有的,可從來沒有從中勒索過群眾一文錢。最後,他根本否認了和王大善的女兒王素珍搞過什麼不正當的關係。你看,他這不是把所有的罪名一古攏總地推翻了麼?他帶頭這樣說了以後趙國光跟鄭得忠兩個人人也跟著上,都完全推翻了以前的口供。整個過程就是這個樣子。你看應該怎麼辦?」

  吳生海把炕幾一拍,咬牙切齒地罵道:「好,明白了。那些狗日的!他們明知咱們要鬥爭地主、富農,故意配合地主、富農來打反攻!事情已經再明顯也沒有了,就是這個樣子!」

  張紀文輕輕搔著自己的頭皮,問道:「這不奇怪麼?他們幾個人都隔離學習,怎麼知道咱們要鬥爭地主、富農?怎麼挑得這樣巧,恰好在這個時候擁案,配合地主、富農反攻呢?」

  吳生海笑道:「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們一定在咱們工作組裡面有內線。就是說,咱們工作組有人把情況向他們通了風,報了信。你還不懂麼?這就叫做內鬼。沒有鬼,是不會死人的。」張紀文驚訝地追問道:「吳組長,你說明白一點,誰是內鬼?」吳生海做出一副極為莊重的模樣,固答道:「誰是內鬼,我不便斷定。咱們不應該忘記,前些日子,周炳鄭得志單獨談了一次話。他這個要求,我本來不同意。可是他非常堅持,我也不好過分阻攔,就鬆了口。這難道是偶然湊巧麼?難道沒有一點兒蛛絲馬跡麼?」

  張紀文聽見吳生海這樣說,就沉默下來,過了差不多五分鐘,沒有說話。吳生海也沉默著不言語。後來還是張紀文低聲問道:「吳組長,那麼依你說,對那三條狗腿,咱們應該怎麼辦?」吳生海對他連連擺手道:「你不要擔心。他們三個王八蛋儘管鬧翻案,咱們根本不理。到了群眾大會上,讓群眾批一批,斗一斗,看他們到底承認不承認!一個人犯了錯誤,犯了罪,是抵賴不了的。就算他不承認,客觀上有那麼一回事兒,經過群眾的揭發、鬥爭,咱們也可以將他們重辦。抗拒從嚴嘛!誰要對群眾的揭發、鬥爭,採取抗拒的態度,咱們一定要將他重辦!」

  從吳生海那裡走出來,張紀文心裏面很不舒暢。他在大王莊的大街小巷裡到處轉游,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想跟周炳徹底談一次,把目前形勢都告訴他,讓他好好考慮,別再跟吳生海鬧對立。可是他回心一想,又覺著這些話很難說出口,不知道怎樣措詞才好。萬一搞出彆扭,周炳一下子發起脾氣來,那麼,事情將會鬧得更糟,更加不可收拾。他想來想去,總是拿不定主意。事情已經很急迫了,離開大會的日子只有十天了,實在不能夠再拖延了。

  他不知不覺信步走進了南王莊,首先找著了區卓,問他知不知道周炳在什麼地方。區卓看見他這樣匆忙,問他有什麼急事,他又不肯明說,區卓自己心裏面覺著非常好笑,就告訴他,今天一早見過周炳,如今不知串到哪裡去了。張紀文打聽不出下落,又在南王莊轉遊了半天,才碰見李為淑。他又向李為淑打聽,周炳在什麼地方。李為淑看見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子,心裏面也暗暗覺著好笑,就老實告訴他,說自己今天一大早就找周炳,也沒有找著。最後,她悄悄地告訴張紀文道:

  「紀文,我老實告訴你。周炳這幾天的心情,可是十分地壞!」

  張紀文回到大王莊,找著了何守禮跟楊承榮,問他們看見過周炳沒有,他們都說沒有看見。他心裡想,應該到北王莊去再走一趙,應該到胡杏那裡去,向胡杏打聽一下,周炳到底上哪兒去了。他果然緩緩地向大王莊北頭走去,出了村子……真沒有想到,當他快走到那個大水凼旁邊的時候,忽然發現周炳跟胡杏兩個人都在。他們肩並著肩,坐在那塊大石頭上面,正在商量什麼事情,他一見周炳,心裏面十分高興,希望一步跳到他的跟前,對他說清楚吳生海所想的一切。他還要周炳表明態度,到底是不是當了那三條狗腿的內應。他並且強烈盼望,周炳否認當過那樣一種可恥的內應。可是他走到周炳的面前,聽見周炳問他:「紀文,是找我麼?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麼?」這時候,他反而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張紀文看見周炳兩隻囧囧有神的大眼睛,那樣誠懇地望著自己,露出那樣一副胸懷坦蕩的神態,就覺著自己不應該說一些亂七八精的話,不堪入耳的話,污穢褻瀆的話去打擾他。一直等到周炳再三催問,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那、那、那三條狗呃狗……腿,今天早上一起都翻、翻呢、翻……案了。前呃、前些日呃、日子,你不是跟鄭呃、鄭得志談過一次話麼?他呃、他那個時呃、時候是怎樣表呃、表態的呢?」他沒有向周炳提到什麼內線、內鬼、內應等等的話,卻希望能夠聽見周炳回答他,說自己跟那三條狗腿的翻案毫無關係。完全沒有料到;周炳竟這樣直截了當地回答他道:

  「紀文,不錯。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前些日子,我跟鄭得志談話的時候,他已經對我提出來了。」

  張紀文急急忙忙地追問道:「這一次翻案是賈宜民帶的頭,這一點你也知道麼?」

  周炳微笑地搖搖頭,說:「這一點我倒不知道。」張紀文說:「你把咱們鬥爭地主、富農的計劃都告訴賈宜民了麼?」

  周炳說:「沒有,我什麼也沒有告訴賈宜民。」

  張紀文又問道:「那麼,你跟鄭得志談話的時候,你表示過同意他翻案麼?」

  周炳回答道:「不,我從來沒有表示過任何的態度。我只聽見鄭得志辯白說,他自己不是狗腿,趙國光也不是狗腿。至於賈宜民是不是狗腿,他先說他不知,後來還是同意了,說賈宜民可以算得上是狗腿。除此以外,我沒有表示過任何同意,或者任何不同意。」

  張紀文這才安下心來,心平氣和地說道:「周炳同志,你所碰到的場面,跟我所碰到的場面很不相同。我碰到的情形是,賈宜民帶頭,他們三個人一起翻案;你碰到的情形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這就可以證明,你跟這一回翻案毫無牽連。」

  周炳完全沒有聽懂張紀文的話,倒是露出一副十分痛心的樣子說道:「不管是什麼情形吧,他們三個人遲早要翻案,這我是早就預料得到的。」張紀文問他為什麼事先會預料得到,周炳就用沉著有力的腔調回答道:

  「對於那些不是狗腿的人來說,你既然沒有真憑實據,他們當然會擁案;對於那些真是拘腿的人來說,他們看見你不分好歹,眉毛鬍子一把抓,不做任何的區別對待,他們就知道你心中無數,當然也會翻案。這樣子仗著人多勢眾,把他們壓成狗腿,當然是不能鞏固的。今天不翻,明天也會翻。」

  胡杏坐在一旁,一直沒有插嘴,這陣子人義凜然地說道:「犧牲別人的政治生命,掩蓋自己的工作缺點。把人屈打成招,還要加以重辦。這很不正派。」

  張紀文搔著頭皮自言自語道:「果真這樣的話,事情可就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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