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 孤立

2024-10-08 12:33:04 作者: 歐陽山

  這些天來,全工作組的同志,都分散到貧農團的鬥爭小組活動。大家既要鬥爭地主,又要鬥爭富農,還要鬥爭壞幹部,都感到十分緊張。周炳也跟大家一樣,參加到貧農團的鬥爭小組裡面去。工作越深入,收集的材料越多,他就更加相信,整個王莊的土地改革,正在向一個錯誤的目標前進。他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王大善不像一個小地主;那十戶富農裡面,有許多戶也不像富農;而那些壞幹部裡面,有好幾個也不像狗腿。十分可惜的是,這一切都還缺乏堅強有力的反證,無法推翻。

  周炳抱著一種強烈的希望,要和鄭得志再單獨談一次話。為了這個事情,他去找了吳生海。吳生海見了他,就帶著一種訕笑意味問他道:「怎麼樣,老大哥,最近思想通點兒了麼?」周炳傻勁十足地回答道:「不,老吳。我的思想越來越不通了。我越來越覺著,咱們正在走上一條岔道,正像人們所說的,走進了一條死胡同。我有什麼說什麼,一點不想隱瞞自己的思想。我開誠布公——咱們現在實際上,正在準備鬧一場大亂子。」吳生海十分生氣,又勉強忍耐著,聲音發顫地說道:「周炳同志,想不到你竟然能夠堅持到這種地步——不,我是說,頑固到這種地步,執拗到這種地步。」

  周炳聽見吳生海的語氣很重,略為遲疑了一下。他尋思著,自己是不是過于堅持了?是不是過於固執了?是不是過於執拗了?結果他否定了這些想法,認為自己不但不是過於執拗,並且有許多時候,在許多地方,表現得非常猶豫和軟弱。他露出一副老實誠懇的神態,不那麼流暢地,慢慢地說道:「老吳,的確——我自己也沒有料到……事實上,我越來越覺著,咱們的行動過於脫離……客觀實際,過於冒險了。我對於地方工作,一點經驗也沒有,不知道怎樣辦才好。這使得我經常表現出……猶豫和軟弱,也經常使得我……難堪和痛苦。老吳,你能夠理解我麼?你真是一點都不理解我這種心情麼?」

  吳生海怒氣沖沖地說道:「什麼鬧大亂子?什麼過於冒險?你忘記了,你自己也負了一部分領導的責任!」周炳說:「這我完全知道。正因為這樣,才加重了我的猶豫和軟弱,也加重了我的難堪和痛苦。我想,解除我這一部分領導的責任,恐怕會更適當一些。」吳生海怒氣未消地說:「那就不是咱們這裡的事情了,那就是縣委他們的事情了。你有什麼意見,只管向縣委去提吧。」周炳接著說道:「對,對。我應該上縣委去,把這些事情都談清楚,把一切問題都談清楚。我沒有上縣委去,正是表現了我的猶豫不決和軟弱無能。不過,我今天來找你,是要和你商量另外一件事情。」吳生海說:「和我商量?那好辦。有什麼事情,你儘管說吧。」

  周炳平心靜氣地說道:「我要和鄭得志單獨談一次話。在他的身上,我還抱著一線的希望。」吳生海一下子又火了,說道:「不行。你跟他還談什麼話!跟他有什麼可談的!」周炳說:「我覺著鄭得志是一個知道很多內幕的明白人,不過他現在還不肯說話。」吳生海盛氣凌人地說:「我不同意。」周炳耐心地解釋道:「老吳,這個鄭得志,分明是一個知情人。咱們不管他的意見正確不正確,聽一聽總有好處嘛!就算他講的意見,跟咱們的工作安排不符合,那麼,聽一聽反面的意見,也沒有壞處嘛!」吳生海說:「麻然如此,你就去吧。我早知道,你去找他,是要去找一種反面的材料。如果不讓你去,那就證明有人不願意聽反對意見,過於主觀武斷了。是麼?」

  有一天早上,天空布滿著烏雲,一會兒就稀里嘩啦地下起雨來。周炳用一件舊衣服蒙著腦袋,走進了鄭得志的家裡。鄭得志正在喝稀粥,吃窩窩頭,見周炳進來了,十分稀罕他連忙讓周炳上炕坐,嘴裡十分熱情地連聲說道:「老周,你好久沒有上我家裡來了,你好久沒有上我家裡來了。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到我這裡來的?」周炳回答道:「你們有學習紀律,我應該遵守。今天,我是經過工作組批准,來找你談話的。學習組那邊,我也替你請了假,今天上午你不用去了。」鄭得志有點抱怨道:「是呀,老周。別瞧我們是狗腿,就不理我們了。我們不好上你那裡去找你,你可以經常來我們這裡坐坐嘛。」說著,說著,他情不自禁地用自己兩隻手,緊緊地握著周炳兩隻叫雨水淋濕了的手,久久不放。

  周炳乘機問鄭得志道:「誰是狗腿?你承認你自己是狗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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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得志拍著胸膛說道:「我當然不是狗腿!儘管由不得我。我自己最清楚,我完全不是狗腿!」

  周炳進一步問道:「那麼,到底誰是?趙國光是不是?」

  鄭得志慷慨激昂地說道:「敢拿人頭擔保,三弟完全不是。三弟做人,我哪一點不清楚!他有時候保不住有點兒糊塗。這一層,我也用不著替他遮瞞。」

  周炳再道一步問道:「那麼,蔣忠良呢?你大哥呢?他到底是不是狗腿?」

  鄭得志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大哥一他人是笨一點,窩囊一點,可他也完全不能這麼說。」

  周炳不禁笑起來道:「咱們村子一共劃了五個狗腿。照你說,三個已經不是了。那麼,到底誰是狗腿呢?剩下的賈宜民、賈洛中他們兩個人又怎樣呢?」

  鄭得志躊躇了一會兒,沒有馬上回答。他聽見矮桌子旁邊,有一個地方滴滴嗒嗒地在漏雨,就跳下炕,端過一個木盆來接漏。在端著木盆的時候,他慢慢地回答道:「我們把兄弟的事情,我完全清楚。說到那兩個姓賈的,我就不那麼清楚了。你最好再去問問別的人,看人家怎麼說。」

  周炳十分懇切地勸鄭得志道:「老鄭,你知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已經十分緊急?我看你還不太知道。我可以老老實實告訴你,現在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程度,是你們知情人站出來說真話的時候了。你們說了真話,讓工作組了解真實的情況,辦起事來就不會發生錯誤;你們要是不肯說真話,不肯把真實的情況照直向工作組提出來,那麼,辦起事來就要出錯兒。等到那個時候,要扳回來可就非常一非常困難了。」

  鄭得志叫周炳逼得無路可走,就連聲說道:「好了、好了。我說真話,我完全說真話。賈宜民跟賈洛中兩個人;可以算得上是狗腿。賈洛中農里,賈宜民在外,他們一里一外所做的許多事情,都是王大善出的主意。」

  周炳一聽他說了真話,十分高興,就接著問他道:「好。你說了真話,那最好不過了。我再問你一句,蔣忠良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呢?可不可以把他找回來呢?」

  鄭得志聽見周炳這樣問,臉上登時漲得通紅,像一盆炭火一樣,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炳繼續催問道:「怎麼樣,老鄭?你既然答應說老實話,那麼,就把蔣忠良如今在什麼地方告訴我吧。我們會派人去把他找回來。你只要說出他在哪裡就行,其他的都不關你的事了。」鄭得志回到炕上,在周炳對面坐下來,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哦,是呀。我大哥走了以後,到如今恐怕也有三四個月了。唉,不止了,我算算看,恐怕已經有半年了……還不止,我看都快要七個月了。」

  周炳說:「我不問他走了多久。我問他如今在什麼地方,可不可以把他找回來。」

  鄭得志閃爍其詞地說道:「是呀,是呀。你問我大哥,不錯,你問的是我大哥。這也忒巧。要問別的什麼人,我全都知道。你不問張三,不問李四,偏偏我不知道的,你倒問了。你著巧不巧?……你看巧不巧?」他說話的神氣,完全是一個老實人在撒謊,撒得又不圓。

  周炳說:「好了,好了。既然你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那就算了。我只想再問你一句,你知道他什麼時候才回來麼?」

  鄭得志搖搖頭,遲疑了半天才說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打心底里相信,到了時候,他一定會回來的。」

  周炳又追問道:「你說到時候他就會回來……那是什麼時候?斗完了地主才回來麼?土地改革結束了才回來麼?還是工作組撤出村子以後,他才回來呢?他躲了半年不露面,現在又這麼等著、等著,到底打算等到哪一天?」

  鄭得志搖頭回答道:「老周,你問得這麼仔細,我就都說不上來了。」

  春雨不斷淅淅灑灑地下著,炕上也有一處地方漏雨了。鄭得志連忙跳下炕,把那個木盆端到炕上來接漏。雨水落在木盆當中,叮噹作響,十分清脆。剛才鄭得志談了狗腿的問題,周炳比較滿意;他談到蔣忠良的問題,周炳有點失望;這時候,周炳又向他提出那十戶富農的問題道:「老鄭,貧農團給咱們村子劃了十戶富農。你不用管這些。你不管貧農團怎麼說,也不管工作組怎麼說,單憑你自己的想法說說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他把周炳橫著看了半天,豎著又看了半天,覺著周炳不是懷著惡意來套他,就直通通地說道:

  「按我琢磨:王三槓子那三戶人家是富農,沒有說的;其他的七戶人家,就沒有一戶是富農了。可我是一個受審査的人,我說了頂個屁用!誰會相信我的話呢?」

  周炳說:「好,老鄭!你判斷他們七戶人家,都不是富農,你總應該有些根據吧?」鄭得志說:「我當然有根據。怎麼能沒有根據呢?大概在兩年以前,他們這七戶人家,都還是連一畝地都沒有的佃戶。王先貴家是這樣,朱啟昌、焦遇春他們家也是這樣,都靠佃種王大善的十幾、二十畝地過活。到了兩年前,王大善忽然把他名下大部分土地,都變賣了!王先貴、朱啟昌、焦遇春這些人家,都買進了王大善的土地,因此,土地才多起來的。按照這種情形,你想想看,他們怎麼會是富農呢?」

  周炳要鄭得志仔細回憶一下,那七戶人家到底有沒有剝削,剝削的程度又是怎麼樣。鄭得志用不著怎麼費勁兒,就很有把握地回答周炳,說那七戶人家都有一點剝削,但只雇過短工,沒有哪一戶雇過長工。周炳又問,每一戶人家所雇的短工加起來,會不會超過這戶人家的勞動力。鄭得志肯定地回答說沒有。無論哪一戶人家,他們所雇的短工加起來,都不會超過本戶的勞動力。周炳覺著十分滿意,幾天來極度緊張的神經也鬆弛下來,笑嘻嘻地對鄭得志說道:

  「老鄭,你這番話談得很好,幫助我解決了許多問題!別嫌我囉嗦,我還想問一問你,到底王大善怎麼樣變實土地?你能不能把它說得詳細一點兒呢?」

  鄭得志獨自尋思了一陣子,才嘟囔著說道:「老周,我只知道有那麼回事兒。叫我再說,我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好在全村子的人,多半都知道的。你不妨找別的人問問試試看。」

  周炳耐心地笑道:「不要緊。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旁的人我還要去調査的。」

  鄭得志突然反問周炳道:「老周,王大善在土地改革兩年以前,變賣了自己的土地,這種行當究竟犯法不犯法?」

  周炳回答道:「在土地改革以前變賣土地,政府並沒有禁止,應該不算犯法。」

  鄭得志又問:「在那個時候變賣了土地,到現在算有效還是無效?」

  周炳回答道:「如果在那個時候變賣了土地,又在政府機關裡面辦過正式的手續,一般來說,應該是有效的。」

  鄭得志又硬邦邦地問道:「如今土地改革運動已經來了。那個時候變賣了的土地,還要不要追回來呢?要不要叫那些買地的人,把土地退還給王大善呢?要真能這樣一大家都把土地退給王大善,他一戶人家就有差不多三百畝土地了。王大善就不是一個小地主,當堂還原成一個大地主了。」周炳說道:「經過合法買賣變賣了的土地,土地改革運動恐怕也就不追了吧。不過這件事情我也說不準。我要拿回去向縣委請示一下。」

  鄭得志三番四次地搖頭嘆息道:「唉,真可惜呵!在兩年前,變賣土地不犯法;這種變賣,政府也承認有效;土地改革對變賣出去的土地,又不往回追;這還有什麼搞頭呢?怪不得大家都說,咱們村子沒有油水了!」

  周炳覺著鄭得志談出來的問題,十分重要。這裡面所包含的具體過程,十分可疑。他暫時結束了這次談話,冒雨跑到吳生海的住處,找著了他,對他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並且加上說道:「王大善現在的土地不過三十多畝,可是兩年以前,他的土地是三百畝!王大善現在是一個小地主,可是兩年以前,在他沒有變賣土地以前,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地主!這樁公案不是十分重要麼?不是十分可疑麼?」

  吳生海反應冷淡地說道:「這種土地買賣是很平常的。咱們搞土地改革,根據每一戶人家現在實際占有的土地計算。你要研究每戶人家過去所占有的土地,事情就亂了,事情也不好辦了周炳企圖說服他,就繼續往下說道:「王大善變賣了土地,才有這麼些人家買進了土地。這些人家之中,有好幾戶都叫咱們劃成了富農。按照鄭得志的觀點,他明確肯定,除了王三槓子那三戶人家,的確是富農以外,其他七戶人家,都完全不能夠算是富農。」

  吳生海不懷好意地反問道:「老周,那麼按你說,應該咋辦?」

  周炳堅持道:「既然這些富農劃得不夠準確,那就應該把鬥爭會推遲幾天,進行一些慎重的調査研究,再做決定。」

  吳生海出人意外地突然用手在炕几上一拍,勃然大怒道:「老周,這是什麼意思?聽了一個審査對象這麼幾句話,你就要來為難整個工作組,要把整個工作重新部署,到底是什麼意思?!」

  周炳也非常生氣,正想發作,忽然用心一想,這個時候發脾氣沒有任何好處,躭把自己按捺下來了。等吳生海怒氣稍為過去一點兒,他才耐著性子,委婉地說道:「不要這樣子嘛,不要這樣子嘛。鄭得志固然是一個審査對象,他說的話如果說對了,咱們也可以聽一聽嘛,聽一聽總不吃虧嘛。」

  吳生海傲氣十足地咤呼道:「要開鬥爭會,這是大勢所趨!鬥爭地主富農,鬥爭壞幹部,把地主富農掃地出門,這是毫不含糊的,誰也阻擋不了。不要說一個審査對象,就是老周你自己要阻擋,我看也阻擋不了!」

  這時候,周炳生氣極了。他咬緊了牙關,那隻僵直的右手攥緊了拳頭。他想,要是在廣州的時候,他今天準會跟人打起架來。但是,現在不行。現在他有責任在身,必須把當前的大事,弄個水落石出。想到這兒,他的心裏面稍為平靜了一點,就仁至義盡地對吳生海說道:「老吳,話可不能朝那麼說。人家鄭得志並不想阻擋咱們什麼,我本人也不想阻擋咱們的行動。問題在於咱們的行動是不是正確,這關係到好幾百群眾的切身利益。假定你是雇、佃、貧農當中的一個,你就不會這樣匆匆忙忙做決定,考慮問題就會細緻一些,會想得長遠一些,會想得周密一些。中國老百姓的命是夠苦的了。咱們千萬別犯錯誤,別在工作中出岔子,叫他們苦上加苦。要十分留神呵!要十分謹慎呵!」吳生海氣得臉孔都扭歪了,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道:「好我的老周,你這是在教訓誰?可惜你把話說得太晚了,太晚了!現在大局已定,誰也改變不了了!你老為著這些小事,拿這些小事做藉口來百般挑剔。這不會影響什麼大局,動搖不了人心,只是顯得你自己一味子小題大做,別有用心罷了!」

  說也奇怪,周炳那滿腔不可遏制的憤怒,在一剎那之間,不知不覺地完全煙消雲散了。他整個兒都變成心平氣和的了。在承受著高度重壓的時候,這種變化來得這樣快,連周炳自己也覺著非常驚訝。他擺脫了對方所加給他的一切誣衊跟侮辱,冷冷地笑道:

  「要說我有什麼用心的話,那就是我堅持真理。」

  周炳越是冷靜,吳生海越是生氣,他用打雷一般的嗓子咆哮道:

  「好笑!你堅持真理?可惜真理不在你手裡!你堅持的不過是歪理!你跟群眾為難,又跟領導作對!你自己已經陷在完全孤立當中了!你睡醒了麼?」

  周炳毫不謙讓地說道:「如果是孤立,那就是一種光榮的孤立。」停了一會兒,他又接著往下說道:「不。我並沒有感覺到孤立。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完全沒有。我上面有中央的政策;有縣委的正確領導;工作組裡面,有這麼些人支持;王莊三個村子的群眾裡面,有這許多人支持;怎麼會感覺到孤立呢?如果說有人感覺到孤立的話,那一定是旁的什麼人,可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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