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 決戰前夕
2024-10-08 12:33:01
作者: 歐陽山
又過了一個月,已經到了一千九百四十八年的三月中。大雁已經從南方逐漸地回到北方來;越過冬天的小麥,已經從冰雪泥濘的大地里冒出頭來;春天已經真正來到了。王莊三個村子的土地改革運動也已經到了決戰前夕。大家磨拳擦掌,準備鬥爭地主、富農,鬥爭舊基層的壞幹部,並且準備將地主跟富農掃地出門。大王莊、北王莊、南王莊三個村子的空氣都非常緊張,大有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之勢。群眾在街頭巷尾,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地竊竊私議,多方猜測,都不明白這個工作怎樣開始,也不知道工作組整個部署,只知道早晚會有什麼驚人的行動。』吳生海在工作組裡面,做了比較周密的部署:斗她主的時候,要求大家全體出動,一齊上陣;鬥爭富農的時候,按照十個富農,將貧農團分成十個組,土改工作組盼同志每個人參加一個組,鬥爭黨員和幹部的時候,由五個人具體負責,張紀文負責鬥爭趙國光,何守禮負責鬥爭賈宜民,周炳負責鬥爭鄭得志,胡杏負責鬥爭王福嫂,吳生海自己負責鬥爭蔣忠順;整個工作組的指揮工作也由吳生海擔任。大家的任務分配停當,各自分頭去準備,隨時把準備的情況,和遇到的問題,向總指揮吳生海匯報。
這些天來,工作組裡面各人的情緒很不一樣。吳生海、張紀文、何守禮、楊承榮這幾個人是興致勃勃,笑口常開的;李為淑跟張紀貞兩個人,按著組織上的部署,勤勤懇懇地工作,既不感到特別的高興,也沒有什麼格外的擔憂;江炳跟區卓兩個人,雖然覺著許多事情值得懷疑,仍然迷迷糊糊地隨著大流走;只有周炳跟胡杏兩個人,感覺到自己的責任重大,十分擔憂,生怕按照這種部署,一捅出什麼漏子來,就會弄得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因為飯吃不下,覺也睡不安穩,他們兩個人都瘦了。他們彼此都把真相隱瞞著,不向對方說出來。他們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在整個工作組裡面,他們兩個人正處于越來越不利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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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這兩三天裡面,胡杏曾經分別找貧農團裡面的王洛正、王玉成、鄭得望、趙國華、王祖業這幾戶人家談過話。她恭恭敬敬地虛心向他們請教,貧農團所劃的那十戶富農,除了王三槓子那三戶,很明顯是劃對了的以外,其他七戶人家,到底是不是富農。王洛正眯起一雙眼睛,把胡杏望了很久,然後心疼地說道:「胡大姐,我老實告訴你吧。你們到王莊來,也已經有八個多月了。看見你們這樣子日夜操勞,我實在覺著於心不忍。其實,你們所劃的那十戶富農,只有三戶是真的,其他七戶都是假的。我跟他們每戶都打過短工。他們的情況,我多少知道一點。」胡杏責備他道:「你既然這樣想,為什麼在貧農團的會議上,又不提出來呢?」王洛正替自己辯解道:「胡大姐,別難為我。我不是跟你講過麼?我惹不起呀!萬一我講了出來,豈不成為包庇富農了麼?這個罪名,試問我擔當得起麼?再說,土改分田,誰不想多分點東西?我怎麼能夠把大家吃進嘴裡的肥肉往外摳呢?」
其他的人不像王洛正這麼熟,也不像王洛正這麼豪爽。他們回答胡杏的問題,總是吞吞吐吐,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王玉成表示,他們幾戶人的情況,他不太了解。按早幾年看,沒有聽說過他們是富農。至於近兩年怎麼樣,他就說不清了。鄭得望的回答是,他也不了解那七戶人家。他認為可以找更多的人問一問,多方打聽一下,也許能夠打聽出真情。趙國華卻認為,既然貧農團已經通過他們是畜農,恐怕也不好再怎麼更改了。王祖業比較乾脆,認為誰是富農,誰不是富農,都不能空口說白話,只要把他的剝削帳算準了就行,就可以明明白白地決定下來了。不管他們的回答怎樣千差萬別,胡杏從裡面聽出一個道理:所有的人都不能肯定,那七戶人家就是富農。
有一天早上,胡杏單獨一個人到屈縣縣委去找副書記麥榮大叔。麥榮恰好正在開會。她就坐在接待室里,等了約莫一個鐘頭。麥榮開完會,看見了胡杏,就把她帶到自己的宿舍里,非常熱情地款待她。胡杏仔細看看麥榮,仍然像在廣州的時候一樣,精神奕奕,熱情健談,只是他的頭髮有一點灰白,他的腰杆也更加彎曲,問起來,他已經是快五十歲的人了。
他們先談起廣州許多人,又談起延安許多人,最後,才由胡杏把王莊土地改革運動,這八個月來的情況,一件一件地向麥榮匯報。麥榮坐在一旁,細心地聽著,不住地點頭。他沒有發問,沒有插話,也沒有做記錄。對於胡杏提出來的種種問題,他也沒有做具體的回答,只是十分關心地、全神貫注地聽著。胡杏講完了,他又帶她到飯堂去吃飯,吃完飯,才打發她回王莊去。臨走的時候,他十分平靜地對胡杏說道:
「這樣子吧。聽了你的匯報,對於王莊土地改革運動的情況,它的前前後後,各種各樣的做法,我已經比較明白了。你們先在工作組裡面,把這些問題攤開,討論清楚,然後給縣委寫一個書面報告。意見一致最好。不一致的話,就把不一致的地方,在報告裡寫清楚,送到縣委來。縣委準備就王莊的問題討論一次。」
胡杏從麥榮那種又親切,又信任的態度裡面,得到了很大的鼓舞。當天下午,她回到北王莊,決定先找張紀貞個別談一次,把北王莊的問題弄得更清楚一些。她走進張紀貞的住處一看,想不到李為淑也在座。她心裏面更加歡喜,覺著跟她們兩個人同時深談一次更好。她們兩個人坐在炕上,見胡杏從外面回來,就連杧讓她上炕,不住地問她:「你從縣委回來啦?」胡杏說,是的,我從縣委回來了。」她們問她:「見著了什麼人啦?」胡杏說:「見著了麥榮大叔。」她們又問她:「麥榮大叔說了些什麼啦?」胡杏回答道:「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要咱們工作組自己先把問題搞清楚。」張紀貞快嘴快舌地說道:「我的媽呀!要咱們把問題搞清楚,咱們能,清楚麼?」
胡杏轉向李為淑,問道:「為淑,為什麼你也跑到這邊來了?」李為淑沒有來得及回答,張紀貞就搶先說道:「這不是麼?我正在算帳,算來算去算不清楚。她忽然地跑到我這裡來了。原來她也在算帳,也是算來算去算不清楚。好,我們兩個人一起算。誰知算來算去,還是算不清楚!你看,叫這些人怎樣把問題搞清楚呵!這不是要我們的命麼?這不是分明要和我們為難麼?」胡杏笑道:「什麼帳,怎麼這麼難算?你們怎麼會一下子就給蒙住了?」
張紀貞指著炕几上她面前那一疊子材料回答道:「這不是?我正在給我們北王莊的朱啟昌家算帳。他全家四口人,種了三十畝地,平均每人占有土地七畝半,土地的確是夠多的了。他全家有三個全勞動,沒有雇長工,只是每年雇了不少的短工,剝削也肯定是有的了。到底他們雇的短工,是不是超過了三個全勞動?如果把那些短工加起來,超過了三個全勞動,他們生活的主要來源,就是靠剝削;如果沒有超過三個全勞動,他們家就不能說是主要靠剝削生活。在這個問題上,簡直搞得我莫明其妙……」
李為淑接著說:「我的困難也跟張紀貞差不離兒。我跟我們南王莊的焦遇春家算帳。他們全家四口人,種了二十八畝地,平均每人占有土地七畝,也是夠多的了。他們全家也跟朱啟昌家一樣,有三個全勞動,沒有雇過長工,可是在農忙季節,也雇了不少的短工,剝削也肯定是有的了。我跟他們算剝削帳,把他們所雇的短工一天、一天加起來,可是怎麼算,都沒有超過三個勞動力。我實在急得沒有辦法,跑過來跟張紀貞研究,誰知她頭疼的也是這個問題。她自己也正在苦惱著,沒有辦法解決。」
胡杏笑道:「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麼?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呢?我的看法和你們完全一致!你們把兩家所雇的短工,都加起來算過了,如果超過三個全勞動,就說明他們家靠剝削為主過生活;相反,不超過三個全勞動,就說明他們家不是靠剝削為主過生活。這不是再簡單也沒有了麼?」張紀貞跟李為淑異口同聲地說道:「事情如果真是這麼簡單,那倒不費事了,可惜不是這樣。」胡杏再問她們還有什麼複雜的地方,她們都說,根據現有的材料,朱啟昌跟焦遇春這兩家人,都劃不成富農。這可不是好玩兒的!這牽動太大了,太不好辦了。她們覺著十分為難的地方正在這裡。
胡杏提醒她們,這裡面也可能有漏帳,有錯帳,應該詳細計算清楚。張紀貞一聽,果然趴在炕几上,又把面前那一堆材料,翻來翻去地重新核對。這回倒是李為淑慢慢地、斯文淡定地開言道:胡杏同志,你說的這一點,我早也想到了。我曾經把那些帳目翻了又翻,對了又對,可惜終歸是……」張紀貞這時候停了手,也接上來說道:「真是顛來倒去一個樣兒,橫來直去一個樣兒。我想,除非這裡面有漏帳,除非——不過,縱然有漏帳,一時也沒有法子把它查出來。你們說應該怎麼辦呢?」她攤開兩手,向胡杏和李為淑重複地問道:「你們說,應該怎麼辦呢?」
胡杏又笑道:「這句話不應該由你們來問我,應該由我來問你們。你們說,應該怎麼辦呢?錯帳、漏帳有沒有,固然一時弄不清,就是知道有,也沒辦法査出來。根據現在掌握的帳目,你們耗盡全力,也算不出這兩戶富農來。你們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張紀貞搶著回答道:「其實帳算不算,算得準不準,有什麼要緊?反正朱啟昌是富農,照樣是富農。貧農團早已宣布了的。」
接著,李為淑也說道:「是呀。算帳是多餘的,不過我們自己愛拿來算罷了。其實,帳別人早已算好,在貧農團裡面早已算好了。貧農團的眼睛是雪亮的,比我們看得清楚。」
胡杏十分溫柔,又十分嚴肅地對她們說道:「兩個大妹子,你們這樣想問題就不行了。咱們共產黨員,一定要堅持真理。咱們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要經過自己的思想,都要符合真理,萬萬不能夠盲目亂干。」
李為淑還來不及開腔,張紀貞又搶先說道:「怎麼能算盲目亂干?上面有縣委的領導,工作組有這許多同志,貧農團里還有這許多群眾,我們跟著大伙兒干,怎麼能算是盲目亂干呢?」李為淑不說話,只是頻頻地點頭。
胡杏十分親切又十分耐心地對她倆說道:「不錯,你們所想的果然也有道理。上面是有縣委的領導,中間有工作組的領導,下面也有貧農團的決定,這都是不錯的。可是,你們都缺了一樣東西。你們這樣做的時候,並沒有通過你們自己的腦筋。這樣會使革命事業,受到不應該有的損失。一個黨員,自然要對領導負責,但是不能僅僅對領導負責就算了。他同時必須對群眾負責。這兩個方面不是矛盾的,而是統一的。或者一時看起來有矛盾,從長遠看,結果總是要統一的。這在歷史上不是已經多次證明了麼?」
李為淑帶著一片愛護胡杏的真心誠意開言道:「胡大姐,你聽我說一句話。現在,領導跟群眾已經完全一致了,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你何苦從中作梗呢?我看,這兩個月來,你所處的地位也實在難受。你好比夾在一個磨心當中,兩面都不討好。你哪裡知道我在暗地裡,多麼替你擔心哪!」
胡杏使勁兒搓著自己的臉,搓了好一會兒,直到那張蓮子臉兒都發燙了,才慢慢地說道:「兩個大妹子,你們也聽我說一句。事情要是這樣的,那就好辦了,我就可以安心了。可惜事情分明不是這樣子。你說有一部分領導,跟一部分群眾,意見完全一致,這我同意。你說整個領導跟整個群眾,意見都已經完全一致,這可就值得研究了。一種決策,如果建立在正確的判斷之上,主觀的判斷跟客觀的實際完全一致,那麼,這樣的決策可以得到成功。如果相反,一種決策建立在錯誤的判斷之上,那只能招致嚴重的失敗。這不是很明顯的麼?你們都記得:咱們開頭一進村子,埋頭埋腦差不多搞了半年,已經經歷過一次失敗了。這回萬萬不允許再經歷一次失敗。咱們每個人,都得格外地小心從事。」
張紀貞也勸胡杏道:「胡大姐,這回不會失敗的。這回跟上一回已經完全不同了。你看,這不是整個都翻了一個個兒了麼?這些天來,你都累壞了,累瘦了,我心裏面也實在難過。你不如暫時也隨一隨大流,大家歡歡喜喜地把王莊的土地改革做成,不是結了麼?」
胡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撥弄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振作起精神來,對她們說道:「兩個大妹子,你們對我的關心體貼,我是知道的。你們的好心好意我一定記住。可惜,兩個大妹子,事情不能朝那麼辦。朝那麼辦,就虧了我這個共產黨員了。既然做了黨員,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一定要對群眾的長遠利益負責到底。就算有一點眼前利益,如果跟長遠利益違背了,也不能幹。何況光就目前來說,也不是有利的事情呢!我始終認為,王大成跟王七嬸兩個人,這會子看來好像很積極,其實都不可靠。有一天讓他們掌了權,一定會成為全村群眾的禍害。說到亂鬥幹部、亂鬥黨員,那也不行,將來會在政治上造成很壞的影響。至於說錯傷中農,把不是富農的人家,當做富農掃地出門,那更不用說,對將來的生產有多麼惡劣的影響,就是對目前來說,也一定會惹出大亂子來。我把話可是說到了盡頭了,你們兩個人好好地考慮一下吧!」胡杏說完了,就跳下炕,用那雙淺棕色的圓眼睛,懇求地注視著李為淑、張紀貞兩個人,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走出門外去了。
當天晚上,胡杏碰見了周炳。她把今天怎樣到縣委去找麥榮大叔,跟麥榮大叔說了些什麼,麥榮大叔又怎樣熱情接待她,對她說了些什麼,都告訴了周炳。她並且告訴周炳:她從縣委回來以後,怎樣找著張紀貞、李為淑兩個人,跟她們算了朱啟昌、焦遇春兩戶人家的剝削帳;她怎樣勸張紀貞跟李為淑兩個人,要堅持真理,不能盲目亂乾等等。周炳聽了,覺著這樣做很好。這不但對全村的土地改革運動有好處,對張紀貞、李為淑兩個人本身也有好處。他自己也決定找楊承榮,做一次類似這樣的談話。
第二天早上,周炳在楊承榮的住處找著了他。他也正在忙著,替自己主管的那戶畜農算細帳。周炳從炕几上,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表格拿起來看。原來楊承榮主管的一戶人家,叫做王先貴,是住在大王莊的。他家裡有三口人,占有土地二十四畝,平均每個人八畝地。這在王莊全村,按每人平均占有的土地計算,除了王大善家以外,是最高的數額了。他家裡所有的人都是全勞動,沒有雇過長工,在農忙季節也雇了不少的短工。
周炳用一種單刀直入的語氣問楊承榮道:「你算得怎麼樣啦?能算出王先貴家的生活來源,是依靠剝削為主的麼?」
楊承榮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唔,這個……實不相瞞,——我對你老實說吧怎麼說呢?唉,我算來算去,確實沒有算出王先貴家的生活來源,是依靠剝削為主。」
周炳簡單明了地說道:「那麼,王先貴這一戶人家,就不能劃成富農啦!」
楊承榮攤開兩手,聳聳肩膀,說道:「不。難就難在這裡。得算富農。」
周炳驚訝地追問道:「為什麼?」
楊承榮懶懶散散地回答道:「不為什麼。領導上都已經同意了。」
周炳耐心地勸他道:「承榮,你說得不錯。咱們必須服從領導,但不要盲從。在某一個時候,咱們明知領導把問題搞錯了,就要積極幫助領導修正錯誤。這正是真正的擁護領導,真正的服從領導。」
沒想到,楊承榮反而勸起周炳來道:「炳哥,你也不要過於自認高明,反對領導了。我知道你的心目中有一本帳:你認為王莊土地改革前一個時期,領導上是錯了,你是對了。我想,即使領導上從前完全依靠幹部,錯了一次,也未必會再錯第二次吧!你何必這樣執拗,跟領導,跟大家都過不去呢?」
周炳苦笑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是好心好意來勸你,沒想到你反而勸起我來了。現在,我只要問你一句:你既然算來算去,都算不出王先貴家裡,是依靠剝削為主過生活的,可你又一口咬定他是一戶富農,到底是什麼居心呢?」楊承榮坦然同答道:「這不很簡單麼?我擁護領導,服從領導,要跟領導採取統一的步調。如果對了,當然沒有問題;即使錯了,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周炳十分友好地追問道:「難道僅僅為了這一點麼?」
楊承榮的臉紅了一紅,跟著就避開周炳的眼睛,悶聲悶氣地說道:「僅僅?……不錯,炳哥。我什麼也不想對你隱瞞。除了給領導留面子以外,我有時候就是順著阿禮,看阿禮的臉色行事。她往哪裡走,我也往哪裡走。總而言之,我不想——哪怕只有一丁點兒,傷害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