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三 再游青紗帳
2024-10-08 12:32:23
作者: 歐陽山
自從李為淑傳出王七嬸的話,說王三槓子應該劃成富農以後,張紀文對於王莊的土地改革運動產生了懷疑的念頭。從前王大善的長工蔣忠良失蹤,他不懷疑;王大善的女兒深夜摸進賈宜民家裡,他雖然覺得有點不妙,仍然跟著大家一起幹下去。這一回,他深深地感到懷疑了。他覺著劃階級的工作再好,如果把一戶富農漏劃了,這可是一樁不尋常的事情。碰到這種情形,整個村子必須返工重劃。要不然的話,這就可能鑄成一個非常嚴重的大錯。
三天以後的一個早上,張紀文決定到北王莊去,找他們的支部書記胡杏,把自己心裡所想的種種問題向支部提出來。事不湊巧,胡杏剛剛出去了,只有江炳跟張紀貞兩個人在。他就和他們兩個人談論起來。張紀文自個兒說了很多的話,江炳跟張紀貞兩個人在一旁靜悄悄地聽著,沒有做聲。張紀文說他要向支部提出一個建議,要求立刻召開一個全支部的緊急會議,討論這些問題。如果支部的意見不能夠取得一致,就應該如實地向縣委報告,請求縣委派人來解決。聽完他的話,張紀貞在一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哥,你不是擁護吳生海跟何守禮他們的做法麼?怎麼好端端地又冒出這樣的念頭來了?你真喜歡無事生非呀!」
張紀文一急起來,就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我怎麼無呃……無呃,無事生非?該,該,該擁護的時候,我就擁呃、擁護;該反對的時候,我就反呃,反、反對。像你倒好,別人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張紀貞搖搖頭,替自己辯解道:「哥,我不是聽不進去。可你也要知道,現在劃階級都快劃完了,馬上就要開鬥爭會了。你這個時候提出這麼一個短命主張來,不怕打擊群眾的情緒麼?如今群眾,你都看得見的,情緒已經夠低落的了。」張紀文突然站立起來,用一隻手在頭頂上旋轉著,說道:
「咱們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曉得麼?這雖然說不上是一次山崩地裂,至少也是一個晴天霹靂。它要咱們大家清醒過來,活動活動自己的腦筋,再不要像過去那樣,閉起眼睛往前撞了。你光這麼嘟嘟囔囔的,有個屁用!」
江炳慢條斯理地說道:「張紀文,你先別急。說不定吳生海正在考慮什麼新玩意兒,說不定他會提出個什麼辦法來呢。」
張紀文更加提高了嗓門,大聲說道:「他什麼也不會考慮。已經三天過去了,他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就是要蒙著眼睛瞎干。我看他這一回是十十足足的右傾!」
江炳仍然保持著良好的心情,和和善善地往下說道:「有什麼就說計麼。是什麼問題就解決什麼問題。你先別忙著給別人扣大帽子。」
張紀文盛氣凌人地說道:「他就算是咱們的組長,我這頂大帽子給他扣定了。他該扣這頂精子。我給他扣上,正合式,沒有什麼不對。不單給他扣上帽子就算完,我還要他當著大家的面,在支部大會上做檢討。」
江炳跳下坑來,和張紀文面對面站著說道:「誰檢討,誰不檢討,這類事情沒有多大關係。在咱們劃的四十戶中農裡面,是不是藏著有一戶富農,這類事情倒也值得懷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個比這些更重大的問題呢?咱們土改隊進村已經一百天了。這百日來的成績到底算不算數?是不是會因此一筆勾銷呢?」
張紀文用手拍著胸膛,對江炳說道:「江哥,你說得很對。天理良心——沒有人會將這百日成績不放在心上。大家的成績,大家都應該愛護。我怕的是,正像有些同志說過的,這一百天以來,咱們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的彎路,一段很長很長的冤枉路。萬一不幸的話,這百日成績是否存在,就很值得懷疑了!假定它根本不是成績,只是一種事先沒有料到的錯誤,那麼,你想不勾銷它,只怕也不成呢!」
張紀貞在一旁聽著,不斷地長嗟短嘆,越聽越害怕,越聽越灰心喪氣。她自言自語地,意態蕭條地說道:「這怎麼搞的?這怎麼搞的?當初進村的時候,何等興致沖沖。到了今天,大家都灰溜溜的,這該怎麼辦呢?想起那百日成績一旦銷毀了,叫人多麼心疼呵!」張紀文接著說道:「什麼心疼不心疼的!看你都已經是一個大人了,還光說些女孩子話。要說心疼,我比你心疼十倍!」
正在說著,胡杏從外面回到家裡來,問清情由,就笑著說道:「心疼也是難怪的。如果咱們的工作搞得不好,將來縣委派復査組來,糾正咱們的錯誤,那才叫更加現世呢。」大家圍著她,把她當作一個中心人物,問她應該怎麼辦。胡杏這時候也感到心亂如麻,感到這個工作如今搞得亂糟糟的,對大家的確有很大的壓力。她仔細思量,又覺得自己既然站在這個崗位上,不能讓任何一個人泄氣。於是她義不容辭地挺起腰杆,繼續鼓勵大家道:
「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從最壞的設想來說的。其實,事情還沒有糟到那樣的程度。咱們的百日成績要靠咱們自己來維護。咱們工作中的缺點要靠咱們自己來克服。現在最要緊的,是提高咱們全組同志的信心。信心又怎麼才能提高?我看沒有別的,全靠咱們大家做更加深入的調査。咱們的調査深入了,掌握的材料更多了,信心也就更高了。現在我就去找王福嫂,再向她打聽打聽,看她能不能夠說出一點什麼來。張紀文,你繼續追査王七嬸那條線。她既然說得出這句話,就必定有一些根據。你把她那些根據詳詳細細地了解清楚。江炳跟張紀貞兩個人,也應該立即出發,在北王莊周圍活動活動,摸一摸王三槓子的歷史,看別的人是不是也能夠提供一點有用的線索。回頭我再跟吳生海、周炳他們研究一下,看應該採取什麼對策。」胡杏跟江炳走了出去,屋子裡剩下張紀文兩兄妹。張紀文用廣州話責怪他妹妹道:「阿妹,你看你:碰到一點點事情就灰心喪氣,你的鬥爭性都到哪裡去了?」張紀貞也低著頭用廣州話說:「在胡杏回來以前,我確確實實有一種黑夜迷路的感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不知道該站還是該走。如今聽她一說,我的心裏面又踏實起來了。」張紀文拿出哥哥的身份鼓勵妹子道:
「你也學學人家。體看為什麼別人都那樣振服胡杏:人家就是有魄力,有辦法。人家什麼時候都不會喪失信心,什麼時候都像一個非常鎮定的指揮官似的,把問題分析得清清楚楚,把工作安排得妥妥帖帖。人家既能夠了解別人的思想,又能夠激動別人的熱情,任何看來好像沒有辦法的事情一到她的手裡,就顯出大有可為的樣子。說起來也真怪。在廣州的時候,誰也看不出她有什麼能耐。那時候,她只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丫頭!」兩兄妹一面說話,一面走到街上,分頭去調査材料去了。
正當這個時候,何守禮跑到南王莊,邀周炳一起去青紗帳中散步。他們來到青紗棖前面,只見玉米地里長得碧玉似的,翡翠似的,綠油油的一片,生機勃勃。周炳高興笑道:「平常從這裡來來往往,也不知道多少次數,從來沒有留心會像今天這個樣子,忽然在眼前出現了一個綠色的森林!」他們緩緩地走進青紗帳里,前後左右都閃射著綠色的光芒,把他們的臉孔、頭髮、衣服、手腳都染成了綠色。周炳說,好地方,好地方;這真是一個上好的地方!」何守禮稍為躊躇了一下,就得意洋洋地說道:
「周炳同志,我把你領到這樣好的一個地方,你總該感謝我才對。但願從今以後,你再不要拆我的台就好了。你不拆我的台,讓咱們兩個人分享成功的快樂!」
周炳笑著說道:「不存在柝台的問題。我從始至終,一直在努力幫助你把工作做好,為什麼反肺要去拆稱的合呢?拆你的台不等於拆我自己的台麼?」
兩個人拐了個彎兒。何守禮還沒有回答,忽然發現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站著說話。她走前一看,果然是胡杏跟楊承榮站在那裡,精神非常集中地在討論什麼。他們走近身旁了,那兩個人還沒有發覺。後來楊承榮猛一抬頭,看見周炳跟何守禮走過來了,就急得滿臉通紅,露也很不愉快的樣子。胡杏大大方方地,若無其事地對何守禮說道:「你的敎步麼?好,你們慢慢往前走吧。我們在這裡討論一個問題。」
何守禮故意邀請道:「怎麼,胡杏同志,楊承榮同志,你們不跟我們一道去散散步麼?這個地方散步好極了。」楊承榮正想回答,胡杏搶先說道:「不了,不了。你們兩個人好好地散一散步吧。我這裡還有事情呢。」
周炳跟何守禮往前走了很遠,又拐了一個彎兒,後面的人就看不見了。
淡藍色的天空非常明亮,莊稼的氣味兒,非常清新。陽光鑽進茂盛的玉米葉子當中,被玉米葉子切成小小的碎片,到處閃耀著星星點點的金光,叫人睜不開眼睛。何守禮和周炳平排走著,饒有風趣地說道:
「周炳同志,你不拆我的台,我很感激。可惜你沒有看見,有人正在恨我,有人正在拆我的台。」
周炳斷然地說道:「我沒有看見。據我所知,沒有這樣一個人。至少在咱們工作組裡,沒有這樣一個人。」
何守禮說:「這你就太偏心了。在咱們工作組裡,的的確確有這樣的人。我是清清楚楚知道的。」
周炳聽得出來,何守禮這些話是衝著胡杏說的,深深地不以為然。出於對何守禮的愛護,他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道:「阿禮,我看你做事情,自己得好好當心。凡事都要小心謹慎,不要摔跟斗。歷來摔跟斗的人,都是自己摔倒的。沒有別人推他一下,碰他一下,甚至挨他一下。不是麼?」
再往前走,周炳忽然嗅到一陣濃郁的玉米香味兒,沁人心脾。他問何守禮聞到那股香味兒沒有。何守禮只是隨便點一點頭,沒有在意。他正在獨自領略那種穀物的芳香,忽然聽見何守禮向他提出建議道:「炳哥,咱倆不如和解了吧。好不好?」周炳聽不明白,就停下了腳步,擰回頭,看著她的臉孔,說道:「怎麼,咱倆和解?和解什麼?咱倆之間有什麼糾葛麼?咱倆之間有什麼冤讎需要和解的麼?」何守禮繼續一個勁兒往前走,一面用手撥開擋住去路的玉米葉子,一面擰回頭,低聲說道:
「其實,為了照顧你的感情,我很願意放棄我自己的主張,和你一道重新串連訪問,另起爐灶。」
周炳一聽,感到十分驚訝。他張大嘴巴,瞪眼望著何守禮,一時說不出話來。何守禮見他沒有動靜,也就放慢腳步,繼續解釋道:「我這樣做,並不是害怕和別人對立——比方說那位支部書記,老實說我並不怕她。跟她有不同的意見,有什麼奇怪呢?我毫不在乎。只是我不能不考慮你的感情。我不願意做你不高興的事情,不願意為了一些芝麻、綠豆損害你的感情。你這回聽懂了麼?」
周炳連連點頭,說道:「懂了,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天下事也難,你為了照顧我的感情,不是又要和吳生海在感情上發生牴觸了麼?」
何守禮斬釘截鐵地說道:「那我管不著。誰還管得了那許多!」
正說著,兩個人再轉了一個彎兒,突然發現胡杏和楊承榮正從對面朝他們走過來。四個人都站定了,胡杏笑容滿面地對他們說道:「你看有多巧,真是山水有相逢呢。」何守禮心裡很不快活,覺著不管有什麼理由,胡杏對他們也不應該這樣緊緊地跟蹤。她仔細看了看胡杏的臉孔,在那上面卻沒有發現可疑的神色,於是笑著說道:「好了,讓咱們四個人一道散步吧。免得在這玉米地里捉迷藏,碰來碰去,一會兒又碰上了。」胡杏拒絕道:「不,不。你們兩個慢慢談吧。我跟承榮的事情已經辦完了。承榮,我們回村子去吧,好麼?」楊承榮聽見胡杏這樣說,心裏面老大的不樂意。他不笑,也不說話,那張臉綠得發黑。他不想按照何守禮的意見,和大家一起散步;也不想按照胡杏的意見,和她一起回村子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踟躕了一陣子,他終於頓了一頓腳,什麼話也沒有說,跟著胡杏走出青紗帳外面去了。
剩下兩個人繼續往前走。何守禮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周炳同志,這回你可親眼看見了。咱們才散了這麼一會兒步,支部書記倒碰上來兩次。這難道是偶然的麼?她不和別人一起談話,卻偏偏要把楊承榮帶來,這難道也是偶然的麼?總而言之,我也不知道犯了什麼天條,就連忙裡偷閒,散散步,開開心,也叫你不得安生。」
周炳十分感慨地說道:「我懂了。以前我不了解這一點,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你對胡杏有這樣深的成見!我一定想法子告訴她,讓她了解這個事實,在行動和言語方面都加倍注意。我相信不久以後,你會把你自己的印象扭轉過來的。」
何守禮說:「那麼,炳哥,你同意我的提議了?你同意我放棄劃階級,跟你一道重新去串連訪問了?」
周炳超出前面,一面像何守禮剛才那樣,用手撥開攔路的葉子走,一面回答道:「不,我不能同意你的建議。我不能同意你這樣一種做法。劃階級是一個必要的步驟,不存在放棄不放棄的問題。」
何守禮進一步追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有人同意你的做法,跟你一道奮鬥,你還不願意?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呢?」周炳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動,認真、坦率地對她說道:「阿禮,你聽著:你這種表示態度的舉動,根本就不嚴肅。你明明知道劃階級,紮根串連,都是土改運動當中的大事情。一個人不能將這種大事情當作兒戲!」
何守禮抗聲說道:「怎麼叫做兒戲呢?我確實想這樣做。難道紮根串連是你們專利的麼?不准別人插手的麼?」
周炳解釋道:「我不準備和你爭吵。我只想提醒你,這樣的事情是很嚴肅的。倘若你的主張確實有了變化,那是因為你腦子裡面經過很長期的考慮,得出新的判斷來。你不能夠隨便今天這樣,明天那樣;一會兒主張劃階級、趕時間,一會兒又說紮根串連都無所謂。這能算嚴肅的態度麼?」
何守禮仍然替自己辯護道:「我不是沒有經過考慮,我是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的。不管怎麼說,我優先考慮的問題是不想傷害你的感情。」
一陣清風從他們的頭頂上吹過去,玉米葉子叫風吹得沙沙作響。這響聲像海濤一樣,一陣比一陣傳得更遠,傳到看不到盡頭的地方。周炳一面走,一面不斷變換自己的位置:忽然走在前面,忽然拉在後面,忽然挨在左面,忽然靠在右面,從四面八方的角度仔細觀察何守禮。他打算從何守禮的表情、動作里,找出一些根據來,證明她所說的照顧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曾經想這樣對何守禮說:「阿禮,你最近容易發脾氣。你的感情過於脆弱,過於激動了。你現在首先應該考慮,不要讓任何東西攪亂你自己的感情。別人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根本不必考慮怎樣才能不傷害別人的感情。」自然,他完全沒有說出來。他想如果這樣直說,只會令何守禮更加難過。
何守禮見他不做聲,就催問他道:「怎麼樣,周炳同志,難道說你當真不願意和解麼?」周炳竭力把話說得婉轉一些道:「我不是不願意和解。我願意在大家頭腦都非常清醒,意見逐漸一致的情況下和解。誰願意像目前這個樣子,稀里糊塗地和稀泥嗄!」
何守禮快走幾步,超出了前面,回身對周炳說道:「你願意和解的話,我還有事情要請教你。我要把有關我些秘密告訴你,請你給我當參謀。我要向你提出一個自己難以決定的問題,徵求你的意見。」周炳臉皮放鬆了,笑道:「這有什麼呢?這兒又沒有外人,有事情只管直說好了。」何守禮縮了一縮脖子,舔了一舔嘴唇,用一種分外親昵的神氣,把聲音壓得很低,對周炳悄悄說道: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有人要留我長期在北方工作,不回南方去。對於這件事情,你看應該怎麼決定才好呢?」
周炳神情麻木地聽著,臉上沒有一點兒反應,不知他完全沒有聽見,還是雖然聽見,卻並沒有聽懂。何守禮也沒有催他立刻回答的意思,只是在前面一聲不吭地走著,耐心地等候。她心裏面想,對於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不應該要求周炳過早地回答。相反,倒應該給他充足的時間,讓他好好地考慮這件大事所引起的種種變化。等了一陣子,又等了一陣子,過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何守禮急起來,有點忍耐不住了,就催問他道:「怎麼了,周炳同志,你把問題考慮清楚了麼?」周炳像大夢初醒似地,傻頭傻腦地回答道:「什麼問題?考慮什麼問題?」何守禮急得直拍大腿,說道:「就是我削才對你提出來的那個問題呀,就是我留在北方工作的問題呀。」周炳恍然大悟似地,急急忙忙地說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我倒要問你,這句話是誰跟你說的?說這句話的人,顯然有他的個人目的。」
何守禮說:「你管他有個人目的、沒有個人目的!你單說你贊不贊成我留在北方工作不回南方!」
周炳生氣地說道:「我完全弄不明白,你提出這個問題來,到底有什麼意思;那個人向你提出這個問題,又有什麼意思。如今,你在華北平原上搞土改,誰也沒有考慮你回南方工作。在這個時候,你忽然想起這樣一個怪念頭,到底有什麼用意呢?」
何守禮說你別管是誰說的,也別管有什麼用意。你只要對這個問題,表示一下你個人的態度就行了。」
周炳堅持說道:「我沒有個人的態度。在幹部調動上,我個人表示態度很不合適。我說,阿禮呀,這個問題應該留給組織上去考慮。咱們當幹部的就應該像棋子一樣,組織把你放到哪裡,你就在哪裡起作用。」
何守禮在前面站住,擰轉身對著周炳,叉開兩腿,兩隻手像舞蹈似地晃動著,說道:「不,咱們今天不談土改工作。今天,咱們只談個人的興趣和個人的願望。」
周炳叫她攔住去路,也停了下來,緩緩地,沉著地說道:「談談個人的興趣、個人的願望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說到底,那只是次要的東西,甚至微不足道的東西。組織上當然也應該了解這方面的情況,當做使用幹部的一種參考。這是組織上的事情。目前,咱們正在經歷一場驚心動魄的,對封建勢力的殊死鬥爭,哪裡還有閒心去考慮個人的東西?戰士們在前方打仗,咱們在後方打仗,多麼偉大的集體事業!大家有共同的,遠大的目標,都要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為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鋪平道路!但願咱們每一個人都受得住這場鬥爭的考驗,別把個人的東西擺得過高了。好;咱們繼續往前走吧。看來這青紗帳真是夠寬、夠深的,夠咱們走上半天呢。」
他們兩個人現在又一次變換了位置。周炳在前面走,何守禮在後面跟著,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在這片望不到邊緣的莊稼地里,既分不清哪兒是南北,也分不清哪兒是西東。何守禮走得慢,距離趙來越拉開。她自語地說道:
「唉,跟你這個人相處可真難。堅持不是,不堅持也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的真心呢?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的痴心呢?」周炳沒有留意,根本就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