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 夜長夢多

2024-10-08 12:32:03 作者: 歐陽山

  縣委組織部長楊生明幾天以後來到了王莊。他負責抓這個組的土地改革工作。他聽了許多反映這個村子的情況的匯報。這些匯報有說好的,也有說壞的,他自己很難判斷。最近,他還聽見這個村子有一個長工失蹤的消息,更加感到事情有點兒蹺蹊,想自己親身來王莊摸一摸底,順便給工作組解決一下存在著的問題。他非常相信,一個領導人親身摸清情況,取得第一手材料,非常必要。他暗暗下了決心,哪怕花上一天時間,在王莊呆著,也必須把王莊的情況弄個一清二楚。他一大早就走進了大王莊。村子裡的人們看見有一個面生的,不認識的人走進來,那模樣又像是一個高級幹部的神氣,都紛紛地躲避他。其中卻有一個人,就是那圓頭大耳,號稱「勇敢分子」的王大成,當街碰上了他,並沒有躲避。他們兩個人很快就拉上了話。

  楊生明用一種拖長的聲音問他道:「欸,老鄉,你叫什麼名字呀?」

  王大成笑著回答道:「我叫王大成。人們都管我叫做勇敢分子。」

  楊生明很有興趣地問道:「勇敢分子?為什麼他們管你叫勇敢分子?你是很勇敢的麼?」

  王大成回答道:「我愛發牢騷。我發的牢騷沒有人願意聽。我不管人家願不願意聽,照樣一個勁兒發下去。就這樣,人家就把我叫做勇敢分子。人家愛聽不聽,我要說就說,這還不算勇敢?」

  楊生明繼續問他道:「你哪來的那麼些牢騷呢?」

  王大成回答道:「我是一個倒霉透頂的人。我地沒有一分,房屋沒有一間。人家說我好食懶飛,我能飛到哪裡去呢?我只能夠給人家做短工。做一天,吃一天;一天停手,一天就停口。誰像我這樣倒霉?我不發發牢騷,怎麼打發日子呵!」

  楊生明點點頭,作古正經地問他道:「那麼,好。王大成,你說一說看,對於你們村子裡的土地改革,你有什麼要求?」

  王大成非常懷疑地看著這位高級幹部,想了半天才說道:「我有什麼要求?我說出來又頂什麼用?村子裡的土改隊都不睬我。他們都不肯聽我的話。我有什麼要求,沒有什麼要求,那還不是一個樣兒麼?有什麼人會來瞅睬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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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生明耐心地鼓勵他道:「不要緊,王大成。你有什麼要求,只管提出來,也許這一回不同了,這一回有人瞅睬你也說不定。」王大成說:「果真這樣子,那敢情是好了。我的要求很簡單:我只想早分田,連地里的莊稼一道分。是的,一道分。這樣就成,此外再沒有什麼要求了。」

  楊生明聽見他這麼說,心中十分歡喜,當下就拍著胸膛安慰他道:「王大成,你儘管放心好了。你提的意見很好,對我們的工作很有幫助。我一定用全部的力量替你辦到。你的要求有什麼過分呢?無非是早分田,連地里的莊稼一道分罷了。既然如此,你就應該積極參加開會,幫助土改隊把運動搞好。大家一定認為你的要求是合情合理,不成問題的。」說完以後,兩個人分了手。楊生明本來打算多找幾個老鄉談談,掌握更多的材料,這陣子也覺著已經很有把握,成竹在胸,便不再找別人,一直朝著村公所走去了。

  在村公所里,楊生明召集了全工作組的會議。吳生海把村子裡黨小組長趙國光跟村長賈宜民也邀來列席。他還建議要賈宜民首先報告一下,村子裡這半個月來的情況,楊生明也同意了。賈宜民大意說,自從土改隊一工作組進村以來,經過了各位同志半個月來的艱苦工作,經過了許許多多的訪問、串聯、調查、研究,現在,全村子的情況已經基本上明了,村子裡的群眾已,經初步發動起來,群眾的迫切要求也已經逐漸明確,群眾的心情非常舒暢,群眾的熱情非常高漲,一句話,可以說村子裡的群眾對於黨的政策已經有了認識,並且十分擁護,因此也可以說,醞釀已經相當成熟了。他講完以後,區卓首先提出一個疑問道:

  「按村長這麼說,村子裡本來應該什麼問題也沒有才對。可是為什麼王大善家一個長工會在這個時候失蹤了呢?他到底是遭人暗害,還是自己逃跑了呢?」

  賈宜民沒有回答,只用眼睛望著趙國光,微微地笑了一笑,趙國光明白他是要自己回答的意思,就老老實實,不加修飾地開言道:

  「別的人我不敢說,蔣忠良這個人我是清清楚楚的。他這個人黏黏糊糊,再老實不過了。大家跟他都相處得很好,也沒有聽說過他有什麼仇家。所以要說有什麼人要殺害他,或者對他進行什麼暗算,我想不會。一個無仇無怨的老實疙瘩,光會扛活兒,誰去暗害他呢?要說到他逃跑,那也是不會的。他平常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縣城不定上過幾回,也不知道世界上是個什麼樣子,能逃到哪裡去呢?我看他這個人倒很有點兒散漫,說不定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到附近去轉游幾天,也不告訴別人。這種情況興許有的。我琢磨過不了幾天,他玩兒夠了,玩兒膩了,就會回來江炳接著提出另外的疑問道:「我很懷疑:為什麼所有他的熟人他都不告訴一聲?連他的東家王大善家裡,他也沒告訴一聲?甚至對村公所也沒有來說一聲,就那麼走了?難道他連路條都可以不要,就能夠到處行走麼?」

  趙國光也笑起來道:「他自己就是一張活路條,還要什麼路條呢?他在這裡住了這麼二十多年,周圍的村莊沒有誰不認識他。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幹活的好把式,為人又忠厚。誰會査問他的路條呢?不會的。他走到哪裡去也走得通。」

  張紀文接著也提出一串疑問道:「他一個扛活兒的人,哪裡來的錢?如果沒有錢,他拿什麼吃飯?誰會供養他?他怎麼活得下去?他能夠在外面這樣子遊逛,是不是暗中有人接濟他?」趙國光又抱歉地笑了一笑,說道:「這些問題,哉就沒有法子回答了。照我所知,他身上是連一個錢也沒有的。事情說也奇怪,既然沒有錢,怎麼能夠在外面過呢?這一來,我也懵住了。」吳生海叫了一聲「同志們」,準備發言。胡杏搶先攔住他,打斷他的話,提出一個臨時動議道:「楊部長,我有一個臨時動議。」楊生明望望她,暗示她可以說。她於是往下說道:「趙國光跟賈宜民兩個同志列席了我們的會議,給我們提供了很多情況,這對於我們是很有幫助的。現在我們工作組要討論一些問題,是不是請老趙跟老賈暫時退席?我的意思是說,他們可以不一定參加我們工作組的討論。他們有工作,只管幹他們的工作去。如果我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需要他們提供材料的時候,再把他們找來也不遲。」吳生海事先沒有跟周炳和胡杏商量過,就已經跟趙國光和賈宜民說定,要他們自始至終,列席今天工作組的會議。如今聽見胡杏這麼一提,覺著自己不好說話,就拿眼睛望著楊生明。楊生明覺著胡杏講得蠻有道理,也就同意了,讓趙國光和賈宜民兩個人暫時退席。

  會議中斷了一陣子,又馬上重新開始。吳生海做了一個長篇的發言。在發言的前一部分,他列舉了許多事實,包括賈宜民、趙國光已經講過的那些材料,也包括村子裡各種各樣的群眾對土地改革的一些意見,還包括了工作組裡面許多同志的看法,證明王莊土地改革下一階段工作的各種條件已經成熟,應該立即開始劃階級的活動;後一部分,他談到群眾的積極性的問題,承認最近一兩天,群眾對工作組有一點故意躲避。平常跟工作組有說有笑的,這個時候看見工作組來了,就遠遠地避開。這種現象當然說明群眾的積極性還不算很高。他推測,群眾這種積極性不高,正是由於土改工作磨磨蹭蹭,久久不能開始劃階級所致。他果斷地說,如果能夠馬上開始劃階級,群眾的積極性就會進一步調動起來;如果再拖延下去,磨磨蹭蹭,那麼,群眾的積極性就會越來越減少,甚至比今天的情緒更加低落。至於有個把子長工失蹤,他認為無關重要:這樣的事情只是蔣忠良個人的問題,不會影響大局,更不會影響全村群眾的積極性,對於這樣的偶然事件,不必大驚小怪,應該冷靜地觀察它後來有什麼發展,再作道理。

  周炳也做了一次比較長的,很有系統的發言。首先,他提出了村子裡面的情況究竟是否已經明了的問題。他態度從容,沉著有力地說道:「同志們,請聽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咱們工作組裡面,有好幾個同志認為,村子裡的情況已經明了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對於村子裡的情況,咱們實際上還沒有認真摸過,僅僅聽了賈宜民、趙國光兩個同志一面之詞,是很不夠的。我認為,咱們目前聽到和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現象,其中還包括許多假象。比方地主王大善居然會被人稱為大善人,這就是一種假象;比方王大善的長工蔣忠良忽然失蹤,這又是一種假象。至於村子裡的各種人、各種事,其中有些什麼內部的聯繫,它們的本質的真相是一種什麼模樣,咱們就更加一無所知了。」

  其次,他另外談到了一個土改工作應該依靠什麼力量的問題。他接著侃侃而談道:「咱們到底要依靠什麼力量來進行土地改革工作呢?這個問題也是沒有解決的。咱們進村子才不過半個月的時間,沒有找著真正能夠相信的依靠力量,是不奇怪的。對於這一點,根本用不著急躁。土地改革工作依靠什麼人,不依靠什麼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大問題,也是一個首先必須解決的問題。咱們現在僅僅依靠賈宜民、趙國光這樣一些同志,我至少可以說,那是遠遠不夠的。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這些人不能依靠,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材料能這樣說。但是,我認為不能單方面依靠這些同志,卻忽略了其他的積極分子。」

  第三,他也諛到了群眾的積極性的河題。他有點激動地說道:「群眾的積極性不高,甚至一天比一天降低,並非因為工作時間長短的關係,卻是因為咱們所依靠的根子沒有扎正,群眾不知道咱們到底要搞些什麼名堂,因此對咱們還不能夠信任,或者說,群眾對咱們甚至還沒有開始信任。在這樣的狀態之下,我覺著劃階級的工作不應該動手。如果咱們走了彎路,把階級劃錯了,就會挫傷群眾的積極性,群眾的熱情不但不能保持,反而會比今天更加低落——那就糟了!」

  楊生明早已成竹在胸,聽完了兩邊截然相反的意見之後,自己暫時不說話,號召大家起來議論議論。何守禮、楊承榮、張紀貞、李為淑都相繼發言,說劃階級的條件已經成熟,因此應該馬上開始。區卓、江炳、張紀文三個人發言,表示出他們對王莊的現狀有一些懷疑。張紀文甚至說,他很懷疑村子裡有一些積極分子,沒有受到應有的注意,目前仍然徘徊在工作組的視線之外,不能發揮他們的積極作用。胡杏見大家都說了話,沒有什麼人表示對周炳明顯的支持,心裡覺得十分著急。她渾身是勁兒,嘩啦一聲站了起來,熱情奔放地說道:

  「我同意周炳同志的意見。我支持周炳同志的主張!如果咱們現在就急急忙忙地著手劃階級,那一定會走彎路,會挫傷群眾的積極性,結果將會造成一種不應該有的損失!這豈不是……」

  何守禮很不耐煩地插話道:「胡杏同志,你坐下來慢慢說吧。不成問題,不管周炳同志有什麼主張,你總是支持的!」

  胡杏仍然站著,抗聲說道:「不,不,不是那個樣子的。我支持的不是哪個個人,我支持的是真理!我認為,對於咱們工作組來說,目前王莊的情況完全沒有弄明白。咱們在王莊依靠什麼力量,也沒有確定下來。咱們應該尊重這些實際情況。同時,我也仔細考慮過蔣忠良失蹤的問題。不過也有人認為他是逃走。按一般道理說,蔣忠良是一個扛活兒的長工,是王大善家剝削的對象,應該歡迎土地改革。在土地改革當中,他將會得到應有的好處。但是,恰恰就是這樣一個人——失蹤了,或者逃走了。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麼?我想來想去,認為這是一種信號,並且是一種十分危險的信號。咱們土作組的同志並沒有充分注意這個信號。我對於這一點十分焦急。」

  胡杏講完,全組人都已經發表過意見了。楊生明於是開始做總結。他在講話之前,先問周炳還有沒有什麼懷疑的地方。等了一會兒,見周炳一時回答不上來,他就開言道:「我同意吳生海、趙國光、賈宜民他們的分析,認為本村的情況基本上已經査明;其次,我也同意工作組裡面大多數人的意見,認為應該趁熱打鐵,立刻開始劃階級;第三,我自己還有一點小小的補充。我覺得王莊的群眾已經真正發動起來了,群眾對於土改已經有很強烈的要求了。總之一句話,群眾已經敢起來說話了。」說到這裡,他停了一停,把眾人輪流望了一遍,見大家都在驚訝地等待著,才往下說道:「我說群眾已經敢起來說話,有什麼根據沒有呢?有。就是根據我今天到你們王莊來,一進村就碰見的第一個群眾。他就敢說話。他的名字叫做王大成。他就提出要求,說要早分田,並且要連地里的莊稼一道分。這個要求正確不正確,暫時不管它,還可以讓群眾多加討論,然後決定。但是,有這麼一個人,敢於提出這麼一個積極的意見,那就是大好的事情,那就證明群眾已經敢說話。群眾起來了!群眾的熱情高漲了!這難道還有什麼疑問麼?」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轉進另外一個問題道:

  「自然,群眾運動嘛,是群眾自己搞的事情嘛,總難免會有粗糙的地方。這是不可避免的,也用不著大驚小怪的。比方說,王莊裡面出現一個長工失蹤或者逃走的事情,我估計多半是為了私事逃跑的,就是這一類的問題。當然,目前咱們還沒有把事實査清楚,以後還要繼續査,等把事情完全查明白了,就好辦了。但是,即使是這樣,也無傷大體。稍為出一點毛病不要緊嘛,大體上還是健康的,還是積極的,還是正確的嘛。根據上面的種種理由,我同意這個組裡面大多數同志的意見,王莊應該排除一切障礙,立即開始劃階級。」

  最後,楊生明又加上說道:「當然,周炳同志跟胡杏同志有一些不同的意見,大家都聽清楚了。我認為,這些意見——其中有一些是很好的,很值得參考。但是目前,這些意見暫時不要考慮了。我勸周炳跟胡杏兩位同志還是按照大多數人的意見,立刻竭盡全力,投入劃階級的戰鬥,為全縣的土地改革工作做出一個榜樣來。那樣子,群眾一定更加高興,更加靠攏咱們土改工作組。不然的話,時間老往下拖延,這裡出一點毛病,那裡接著也會出一點毛病,那個時候,就更加縮手縮腳,夜長夢多了!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可以再提出來研究一下。如果沒有什麼意見,今天的會就這樣子結束了。」他說完以後,大家也沒有再提出什麼意見,事情就算定下來了。

  當天吃過晚飯,王大善在家裡一味子長嗟短嘆,嘴裡重重複復地喃喃自語道:「唉,局勢要急轉直下了,局勢要急轉直下了。」王素珍也不明白什麼叫做急轉直下,看見爸爸一直在那裡發愁,也就坐在一旁陪著他發愁。對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對著一個他自己的親生女兒,他想了許多許多的事情。首先,他想起從縣裡來了一個大幹部,這個人不知道姓甚名誰,也不知道來這裡要幹些什麼勾當。只有一點沒有疑問:他是從縣裡來的,並且當然是一位大幹部。這就表明村子裡有一點問題,有一點蹺蹊。他想,如果不是村子裡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大問題,或者不是村子裡要展開一個什麼很大的行動,一位大幹部是不會從縣裡跑到村子裡來的。這叫人怎麼能夠放心呢?其次,工作組今天開了一天會,到底商量了一些什麼東西,他不知道。工作組今天開會,本來叫趙國光跟賈宜民都去列席,這樣子,會上的情況本來他是應該知道的。誰知後來工作組又變了卦,叫趙國光跟賈宜民中途退了席,使得他對於工作組到底玩了些什麼花招,一直到現在都弄不清楚。這能叫人放心得下麼?後來,他索性惡狠狠地罵起來道:

  「工作組開個什麼破爛臭會,有什麼了不起呢?還不許人列席,還不許別人聽見,好像有什麼天大的秘密似的。真可惡,真可恨!」最後,他想起工作組中途改變主意,不讓趙國光跟賈宜民列席,是那個姓胡的女人出的壞主意,真是叫他氣極了,恨透了。想到這裡,他又不禁咬牙切齒地罵道:

  「那個爛髒女蠻子真該死,真可恨!我把她恨透了!是個女蠻子,完全是個女蠻子!」王素珍在一旁看見他只顧自言自語,十分著急,就懵懵懂懂地問他道:「你擔心什麼呢?村子裡面所有的事情都是好好的,你怎麼又忽然擔心起來了呢?」王大善搖頭說道:「素珍,你不知道了。我擔心的事情多得很哪!不要說別的,就是對那個賈宜民,我就很擔心。他這個人,素來就是三心兩意,拿不定個宗旨的。說不定今天有人哄他幾句,明天有人嚇唬他幾句,他自己就發起毛來了,就稀里糊塗地隨風倒了。哼,這個人——我哪一點不清楚!」王素珍說:「那就該怎麼辦呢?」王大善想了一想,微笑地回答道:「辦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你能勒緊他的韁繩,好好地控制住他,別叫他胡思亂想,那就成了。只要他按照原來劃好的道道,規規矩矩地走下去,別聽別人說幾句好話就往東拐,也別聽別人惡狠狠地嚇唬他兩句就往西拐,這樣子就好了,這樣子就萬事大吉了。」

  王素珍用一種奮不顧身,說干就乾的神態站了起來,就往屋外走。她暗暗地下了決心,要依照她爸爸的吩咐,到賈宜民那裡去,把韁繩緊緊地勒住,叫賈宜民聽從他們的擺布。她出了大門口,一直朝北走去,走到那片墳場跟水凼當中的路上,定睛往水凼旁邊看了一下:那裡確實只有一塊兩尺立方的大石頭,並沒有什麼人在洗衣服。她想起幾天以前,自己在夜裡經過這裡的時候,竟然疑心生暗鬼,自己不免覺著好笑。到了賈宜民那裡,那位村長只穿著一件汗裼兒接待她。他們兩個人打對面坐在矮几子旁邊的小凳上。王素珍也不多說什麼客套話,就開門見山地提出要求道:

  「我爸給你一個好差事。他要你趕快把全村的成分劃出來。只要每家每戶的成分定了,那麼,其他的事兒就好辦了。不然的話,怕夜長夢多,橫生枝節。到那個時候,咱們過去花了那許多心思,費了那許多唇舌,跑了那許多冤路,就都算白搭了。」賈宜民一面聽,一面想,聽完了,就耷拉著腦袋說道:「這事兒你雖然著急,只怕乾急不出汗。」王素珍迫不及待地說道:「怎麼呢,有什麼不好辦呢?我看,什麼難辦的地方也沒有,只要你肯辦,事情就辦成了。你又不是沒有能耐的人,工作組又非常相信你,你還有什麼礙手礙腳的地方?」賈宜民皮笑肉不笑地咧開嘴唇,用鼻子輕輕地哼了幾下,說道:

  「哼哼,哼哼,話是這麼說。那左撇子蠻不講理,那黑狐狸詭計多端,你知道我有多難辦!這不是,今天我倆好端端地列席工作組的會議,只叫那黑狐狸一句話,就把我倆攆了出來。好厲害呀!」

  王素珍的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轉動不停,在賈宜民的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後浪聲浪氣地問道:「怎麼,黑狐狸?誰是黑狐狸?」賈宜民裝出正經的樣子,說道:「一個蠻子姑娘,又是姓胡的,不是黑狐狸是什麼?」說完了,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王素珍歪著頭,用她的斜視的左眼緊緊地盯著賈宜民,問道:「宜民哥哥,你憑良心說句老實話:到底那隻黑狐狸美,還是——還是一我美?」

  賈宜民這一回當真笑起來了,笑得非常庸俗。笑完以後,他又加上說道:「這難道還用問麼?當然是你美。你比她美十倍、一百倍。你比她年輕,自不必說;光看你的皮色就白得多了。」王素珍撒嬌地說道:「誰信你?你光會挑些別人愛聽的話來說!」賈宜民連聲辯解道:「哪能、哪能、不是這個樣子的。我說的全是真話,全是真話。」王素珍把手一揮,說道:「好了,不談這些了。把上次咱倆喝剩的那半瓶子酒拿出來,痛痛快快地喝幾盅吧。」喝完酒,天色已經很晚,王素珍也沒有提要走的話。後來,她索性把那盞豆兒般大的小煤油燈一口吹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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