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 義重如山
2024-10-08 12:31:59
作者: 歐陽山
當天晚上,天氣悶熱,一點風也沒有。滿天烏雲,打著電閃,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雷聲,始終下不出雨來。二更天過後,王大善在炕席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跳下炕來,在堂屋裡轉來轉去地走著,想起村子裡土地改革的情形,那顆心總覺得懸空吊著,放不下來。在堂屋裡走了十幾個圈子,始終不得要領,他決心回炕上去睡覺。儘管他使勁閉著眼睛,仍然沒有睡著。他生氣地跳下炕,跑到院子外面去,在藥材堆子當中穿來穿去地走著,想著心事兒:可惡的土改隊在村子裡這樣不斷地査訪,遲遲不肯劃階級,也不知道要把事情拖到哪一天,拖出個什麼樣子來,真是叫人擔心,又叫人十分煩悶。他這樣想過來,想過去,越想越沒有睡意,回到炕上,也只是眼睜睜地躺著。到他第三次從炕上跳下來的時候,他索性賭氣點亮了煤油燈,到堂屋外面坐著不動。他想找女兒王素珍說說話,把自己擔憂的事情向她訴說一番,可是王素珍已經吹了燈,睡熟了多時了。他穿過院子,走到門房前面,看見賈洛中的燈光也早已經滅了,先躊躇了一下,隨後輕輕地叫喚著:
「洛中,洛中,你睡著了麼?你醒一醒,你醒一醒!」聽到屋裡面有響動了,後來有人答應了,他才繼續說道:「你到堂屋裡面來一來,我有事情等你。」他先回到堂屋裡坐下,不久,賈洛中也披著一件汗褂子,跟著走了進來。他對賈洛中說,自己心裡很不舒坦。他最痛恨工作隊這樣翻來覆去地不斷査訪,不肯開始劃階級。不知道他們要訪到哪一天,不知道他們要搞出一些什麼鬼名堂。他說,他把什麼事情都從頭到尾思算過,都覺著沒有什麼漏洞。其中就剩下那麼一個人,他始終覺著放心不下。賈洛中問他什麼人,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對賈洛中說道:
「還有誰呢?還不是蔣忠良那個傢伙!那狗日的在村子裡,土改隊也在村子裡,這就很不妥當!最好叫他暫時躲避開,遠遠地躲開,離開這個莊子!」
賈洛中豪爽地高聲說道:「那行。明天我通知他,叫他離開咱們這莊子就是了。」
王大善急急忙忙地更正他道:「不,不,不是明天。今天晚上就非叫他離開不可。萬一今天晚上當真不行,至遲不能遲到明天天亮。總之,他早一刻離開,我心裏面多一刻安逸。欸,洛中,我說你呀,你用這麼大的嗓子說話幹嗎呢?你在屋裡這樣子高聲說話,不單叫蔣忠良也聽見,就連全村子的人都聽得見了。去吧,去吧。趁現在天黑,沒有月亮,你給我到蔣忠良那兒去走一遭。腳步越快越好,聲音越小越好。你走路要小心一點兒,說話更要小心一點兒。只有你跟蔣忠良兩個人知道就行了,誰也別讓知道。我這裡拿十塊錢給他做盤纏,叫他走吧,走吧,遠遠地走吧。將來到了哪一天該叫他回來,我會通知他的。」賈洛中出去以後,王大善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他關門的聲音那樣輕,簡直好像沒有人出去過一樣。
三更天過後,王大善的另外一個長工,單身住在北王莊的蔣忠良背起了他那個舊褡褳。褡褳裡面只裝著幾個乾糧,幾件替換衣服,一雙布鞋,此外也沒有別的東西。他挺起他那矮小瘦削的身軀,邁開他那剛勁有力的腳步,沖開迷茫的黑夜,向南王莊鄭得志的單身住房走去。走到鄭得志的門口,他舉起手來,輕輕地敲門。裡面鄭得志早已睡下了,朦朧中聽見有人敲門,連忙起來,換著洋火,點亮了小煤油燈。他打開門一看,原來是他的拜把哥哥蔣忠良,不免大吃一驚,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要出門麼?要出門麼?」蔣忠良並不答話,一直走進他的屋子裡。鄭得志將他仔細地看了一看,只見他那蒼白的臉孔這時候更加蒼白了,那本來已經細小的眼睛如今看起來也更加細小了,只是他的舉動仍然那樣剛勁敏捷,生氣勃勃。蔣忠良揮動那兩隻有力的大手,一把將鄭得志的兩手抓住,對鄭得志連聲說道:
「二弟,我要走了,我要走在王莊,我呆不下去了,我呆不下去了!」鄭得志問他為了什麼緣故,他毫不思索地回答道:「兄弟呀,你哪裡知道!今天晚上賈洛中來通知我,說東家要我今天晚上就離開王莊,再遲也不能遲到明天天亮,還給了我十塊錢盤纏。」鄭得志冷笑一聲道:「怎麼,瞧你怕成什麼樣子!十塊錢就買通你了?你看見十塊錢就害怕了?他們要你走,又走得這樣匆忙,到底有什麼道理呢?」蔣忠良說他沒有講道理,一句也沒有講過。他只是要我走,要我走。」鄭得志接過他的褡褳,放在自己的炕上,讓他坐在小几子旁邊的矮凳子上,慢慢地問他道:
「這麼大一件事情,你曾經跟三弟商量過麼?」鄭得志這裡所說的三弟,就是指的他們另外一個拜把兄弟,排第三的,如今在王莊當黨小組長的趙國光。
蔣忠良張開他的大嘴巴,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道:「三弟那兒麼?我,我沒有去驚動他。他那裡人多口雜,我怕不合適。我走了、你替我去通知他一聲吧。」以後,這兄弟倆就低聲地深談起來。他們使用的聲音那樣細微,像什麼蟲兒在紗窗上爬行一樣,誰也沒有法子聽得見。但是過了不久,從他們的舉動上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兄弟倆一定是爭辯起來。爭辯的內容是什麼東西,別人仍然沒有辦法知道。就這樣,爭辯過來,爭辯過去,他們從三更天一直爭辯到四更天,足足爭辯了一個更鼓。最後,鄭得志提高嗓門說道:
「我說大哥,你還是聽我一句吧。你再不能這樣混混沌沌地過日子了!這樣拖下去,有什麼了局呢?我看你只有一個辦法,那就叫做當機立斷!這樣子,該怎麼做,你就怎麼做。管他別的人怎麼說,怎麼想!你管別人的事情幹嗎呢?別人是為了他自己好,又不是為了你好。你能一輩子替別人背罪名麼?替別人擔驚受怕麼?值不得,完全值不得!我說,不管什麼事情,都不要再往下拖了。橫下一條心來!這就什麼事情都好辦了。」
蔣忠良張開他的大嘴巴,仍然含糊不清地說道:「兄弟,你的好意我哪裡有不曉得的?我完全曉得。你講的也許——不過我做不出……我不能夠……如果我是你,那就好了,什麼問題都……可惜又不是。你是你,我還是我自己。」說到這裡,他停了一停,反而語重心長地勸他二弟道:「不管怎麼說,賈宜民如今還在朝廷上掌著大權,這你是知道的。土改隊重用他。莊子裡的哥們兒都害怕他。別說你我擔當不起,就連咱們三弟趙國光也擔當不起。他雖是個黨小組長,可也不敢去惹那賈宜民。你敢去惹麼?我勸你還是小心謹慎,才算上策。看你這種牛脾氣,我實在擔心有一天你會鬧出事情來。你聽我當哥哥的一句話好不好?你萬事總要小心謹慎,不得我的同意,不要隨便亂說,隨便亂來!等過幾天,土改隊走了,看看大局怎麼樣,然後再作道理。」
這以後,兩個人對坐著。你拿眼睛睖著我,我拿眼睛睖著你,大家都不說話,足足過了半個更鼓。鄭得志覺著他大哥一輩子做人窩囊軟弱,受人欺負,實在替他不值。蔣忠良覺著他二弟一輩子魯莽暴躁,說不定什麼時候惹出禍來,十分替他擔心。鄭得志拿出一個碗來,在水缸里替他舀了一碗涼水,擱在他的面前,他也推開不喝。鄭得志看看時光不早,蔣忠良就要走了,他不能夠讓他大哥憋著一肚子的悶氣離開自己,心裡早已軟了下來。他倒去碗裡的涼水,另外拿出半瓶白干,在碗裡篩了半碗酒,當作給蔣忠良餞行。兩個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默默無言地喝著。喝了半天,蔣忠良心裏面有點活動起來,臉色也舒展多了。他抬起頭來,用兩隻又細又小的眼睛盯著鄭得志,向他哀求道:
「好兄弟,做哥哥的馬上就要走了。這一回出門,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新會面,也不知道前途是凶是吉,是禍是福。我只有一樣事情,求求兄弟你答應我。如果你答應了,那麼,不管我在外面碰到什麼三災六難,哪怕是死在外面,回不了家鄉,我也沒有牽掛,心甘情願了!」
鄭得志義重如山,拍著胸膛答應道:「大哥,你有事儘管說吧。莫說一件事情,就是十件、百件,我也答應你。」
蔣忠良點點頭,用一種近於哭泣的聲音悄悄地說道:「是你哥哥不好,不怨別人。誰叫你當初做錯了事情,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這種事情,錯已經是錯了,如果讓土改隊知道,那我就不只粉身碎骨,恐怕還要落得個萬載的臭名!唉,錯是錯了,有什麼辦法呢?如今把柄落在別人的手裡,人家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大善人叫我暫時避開,不管到什麼地方去都好。唉,兄弟你說,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我想來想去,只能夠到山東臨清我姐姐家裡去,暫時躲避一下再說吧。究竟要躲多久,我說不準;究竟能不能再回到王莊來,我更說不準了!」
鄭得志說:「大哥,你既然要去,你去就是了。這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蔣忠良說:「我去當然可以去。我就是怕這件事情泄露出去,整天心驚肉跳的,在哪裡也不得安寧。這件事情,大善人家是不會傳出去的。除此以外,我只告訴過你一個人。只要你不說,這天下間就沒有別的人能夠曉得。你能答應我麼?你能答應我不隨口亂說,一個字也不泄露出去麼?」
鄭得志又篩上了酒,先遞給蔣忠良喝了一口,接著自己也喝了一口,放下碗,用兩手緊緊握著蔣忠良的兩手,說道:「大哥,你放心去吧!儘管有什麼人能夠把我的舌頭挖掉,他也休想能挖出一個字眼兒來!」蔣忠良聽見他這樣說,才好像哭一樣地笑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大王莊的張紀文跟楊承榮同時聽到一種謠傳,說北王莊的蔣忠良昨天晚上連夜逃走了。為了探聽虛實,他們兩個人相跟著在村子裡來回閒串。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個少年氣盛,一個談笑風生,極其惹人注目。村中的行人,這裡三五成群,那裡八九成堆,都在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地,不曉得議論什麼。這些人一看見他們兩個人走過來,就立即散開,抄小路繞道走了。
楊承榮自嘲地說道:「你瞧,他們在避開咱們呢。是不是咱們身上長了麻風了?」
張紀文嘆口氣,說道:「唉,這些落後的老鄉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說到這裡,他又不往下說了,只是閉著嘴巴,和楊承榮一道往前走。他們走到南邊,南邊的老百姓躲開他們;他們走到北邊去試試看,北邊的老百姓也照樣地躲開他們。張紀文最後不得不承認道:「唉,恐怕咱們身上當真長了麻風了。不然的話,他們為什麼老這樣子避開咱們呢?」楊承榮笑道:「麻風還不要緊,麻風能治好。如果老百姓不相信咱們,這個病我看就難治了。」他們走了半天,在路上又遇見吳生海跟何守禮,這兩個人也在閒串著,打聽消息。他們問吳生海有什麼收穫沒有,吳生海搖搖頭,表示一點收穫也沒有。何守禮接著提出老百姓躲開他們的問題,張紀文跟楊承榮兩個人同聲說道:「對了,對了。我們碰到的也是這種情形,該好好研究一下。」
兩起人分手以後,張紀文跟楊承榮繼續往前走,來到村子大街中段的地方,忽然看見街道當中,有兩個人高聲說話。他們是一男一女。那女的打扮得整整齊齊,油頭粉面的,正是村子裡有名的破鞋王七嬸。那男的年紀也在四十歲左右,長得圓頭大耳,渾身是肉,正是村子裡有名的二流子王大成。張紀文跟楊承榮躡手躡腳地,輕輕地接近自己的目標,好像打算出其不意地跳出去擒拿他們,生怕腳步一驚動他們,就讓他們跑掉了似的。王七嬸跟王大成早就注意到有兩個土改隊員向他們逼近,可是他們滿不在乎,照樣自己說話,並沒有躲避的意思。
王大成嬉皮笑臉地對王七嬸說道:「好嬸子,可憐可憐我吧,借給我兩塊錢吧。騙你是狗。我實在支撐不下去了。」王七嬸用眼睛斜斜地瞟了他一眼,說道:「你才是狗。你要借兩塊錢?什麼時候還我?」王大成說:「只要我一有錢,准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一百個放心好了。」王七嬸搖頭說道:「誰相信你的鬼話!我這裡沒有白白伸手借錢的。你有什麼抵押?」王大成擠盾弄眼,邪里邪氣地說道:「七嬸,你做做好心吧!你知道,我哪裡有什麼東西抵押呢?」王七嬸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沒有抵押的東西,一個銅錢也不能借。」王大成又浪聲浪氣地說道:「這樣吧。我把我的褲腰帶解下來,給你做抵押吧。你要不要?除過這根祖傳的褲腰帶,我實在什麼東西也拿不出來了。」王七嬸火了。她一面罵道:「不要臉!你當心閻王爺今天晚上來勾你的舌根。」一面舉起她那隻肥厚的手,在王大成的臉上啪的一聲,狠狠地扇了一個巴掌。王大成也不以為意,他一面搓著自己發熱的臉頰,一面仍然死皮賴臉地說道:「怎麼,我只要你借給我兩塊錢,不要五塊錢,用不著那麼多。」王七嬸又舉起她那肥厚的手掌,威嚇他道:「你還說?你敢胡說八道?當心我再揍你!」王大成並不退縮,只是非常下流地笑著說道:「好嬸子,你打我就是疼我。如今你打是打過了,錢還是借給我吧!」
正在這個時候,張紀文跟楊承榮兩個人走到了他們的身邊。楊承榮笑著沒有做聲。張紀文對王大成說道:「王大成,我要向你打聽一樁事兒。」王大成用眼睛睃了他一眼,說道:「我知道什麼呢?我什麼也不知道。你沒有瞧見,我如今正在忙著,有正經事兒麼?」王七嬸看見兩個土改隊員走近了,也就收起了剛才那一副打情罵俏的模樣,對那兩個土改隊員笑意迎人地說道:「同志好,同志好你們有什麼事情麼?」楊承榮緩緩地說道:「是這樣子的。我們想打聽一下,昨天晚上,咱們村子裡是不是有一個人逃跑了。這個人叫做蔣忠良,是王大善的長工。是麼?」王大成沒趣沒味地插進來說道:「人人都這麼說了,大概不會是假的吧?可我沒有親眼看見,不敢說一定是真。蔣忠良這個人嘛,那是個廢物,是一個十十足足的廢物。他跑不跑吧,沒有什麼意思。他也許跑到北京城去了,誰知道呢?」王七嬸也無精打采地說道:「聽是聽人這麼說了,可不知道是真是假。一家人管不了一家人的事兒,誰還有那份閒心去管別人呢?」張紀文跟楊承榮見不得要領,就離開了他們,跑到別處串去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心事重重,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楊承榮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說起話來道:「事情已經很明顯了。村子裡的群眾躲避咱們土改工作隊,這已經是毋庸置辯的事實了。這不是好事情。這裡面包藏著一種隱憂。凡是群眾裡面一出現這種情況是一種症狀,說明咱們的土改工作存在著問題!雖然病因還沒有査清,可是症狀已經出現了。」張紀文瞪大著他那無神的眼睛,結里結巴地說道:「是……是……是這樣的……的麼?我也覺著有點、有點、有點不對頭,但是,但是,我沒有看得你、你、你這麼嚴——重。如果有問題的話,那會是、那會是、那會是一種……呃,什麼樣的問題呢?」楊承榮毫不懷疑地說道:「我看就是拖延兩個字誤了事情。你想想看:咱們進村子已經半個月了。今天串連,明天査訪,誤了群眾多少工,誤了群眾多少事。咱們給群眾做出了什麼事情呢?連劃階級也沒有著手。這樣子,群眾能不犯疑麼?事實說明,群眾對咱們工作隊已經懷疑起來了。加上有些什麼風吹草動,像什麼人逃走呀,像工作隊呆不長了呀,諸如此類的謠言能不到處流傳麼?群眾聽了這些謠言,心裏面能不憂慮麼?我說拖延誤事,咱們土改隊得了一種拖延症。」張紀文突然變成不結巴了。他語氣流楊地說道:
「這固然是一種可能,但是,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比方說,如果咱們扎錯了根子,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群眾看見咱們把根子扎歪了,覺得事情已經沒有指望了,在這種時候,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
楊承榮反對他的意見道:「不可能,不可能,這完全不可能。咱們依靠的一個是村長,一個是小組長,兩個都是競員。咱們依靠了農村裡面黨的力量,這還怎麼會錯呢?」
張紀文這時候又重新犯了口吃病,結結巴巴地說道:「楊承榮,你、你、你、你這回明顯地,明顯地站、站、站、站在何守禮一邊,不呃當、不呃當、不呃當騎牆派了。」
楊承榮裝出生氣的樣子,說道:「別胡說。你這個文科大學生,別想在我身上做文章。你幾時見我當過騎牆派來著?」
和張紀文分手以後,楊承榮一個人繼續在村子裡到處閒逛。情況依然沒有改變。他碰見的每一個人都遠遠地就躲開他。他的腦子裡浮起了一大堆疑問:素來平庸無奇,不大顯眼的蔣忠良怎麼一下子就會失蹤了呢?他的失蹤為什麼會引起這麼大的關注呢?他到底是逃走了,還是叫人暗害了呢?村子裡還會不會出現第二個蔣忠良呢?如果他是逃走的話,他能逃到哪裡去呢?如果他是遭人暗算的話,怎麼連一點痕跡也沒有呢?他想來想去不覺心裏面紛亂如麻。正好在這個時候,何守禮忽然在他前面出現了。她從對面的方向緩緩地向他走來,走路的時候左頹右盼,心神不定,顯然也有滿懷的心事兒。楊承榮一步跳上前去,舉起一隻手,攔住她的去路,急急忙忙地說道:
「不好了,阿禮,不好了。村子裡出了事兒了!群眾都懷疑咱們,害怕咱們,躲開咱們了!」
何守禮沒有想到楊承榮會一下子從天上掉下來,忽然聽見他這麼說,不免吃了一驚。她掏出小手帕,在臉上擦著汗,以便使自己鎮定一下。楊承榮一面大聲喘著氣,一面手忙腳亂地說道:「阿禮,我正式建議:咱們不能再拖延了!咱們必須立刻給群眾做出一兩件事情來,安安群眾的心。要是再拖延下去,今天調査,明天串連,進村子半個月了,屁也沒有放一個,這樣子,群眾馬上就要散包了。」何守禮微微地抬起頭,重複著他這兩個字道:「散包?」往後,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楊承榮用腳使勁兒頓著地,說道:「唉,我已經急死了。看你完全不著急的樣子!我說,你也該露一手了。按你的幹勁兒,按你的才華,按你的經驗,本來一進村子,就可以做出一些不尋常的成績來的。可是直到現在,拖了半個月,還是那麼拖著。群眾已經拖得很不耐煩,再加上如今又出了有人失蹤的岔子,更加人心惶惶了。我怕總有一天,能把這裡的土改工作拖垮。那時候,不但咱們大家的面子不好看,連你的英名也要受到玷辱呢。那多麼可惜呀,那多麼值不得呀!你叫人能夠不心焦麼?」何守禮再一次嘆了一口更長的氣,低聲說道:「唉,我哪裡不急?我可比你急得多呢!我急得連覺都睡不著了!怨只怨咱們工作組裡面意見有分歧,我自己沒有能耐,連咱們的吳生海也沒有能耐,下不了當機立斷的決心!你叫我有什麼辦法呢?」
楊承榮見何守禮有點不好受,就安慰她道:「阿禮,不管怎麼樣,不管土地改革的工作會發展成什麼樣子,也不管什麼人會說什麼話,我都覺著你是對的。一百個對,一千個對,一萬個對!」何守禮笑起來道:「是這樣的麼?你沒有哄我麼?你的心裏面真是這樣想的麼?」楊承榮說道:「一點不假,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希望你使出自己的渾身解數來,堅持真理,把咱們王莊搞出個樣子來。你可以相信,我完全站在你這邊,百分之百地擁護你。」何守禮聽見他這番話,心裏面十分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