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五 驕傲的公主

2024-10-08 12:31:56 作者: 歐陽山

  三天之後,王莊土改工作組組長吳生海大早就進城去。太陽才出來不久,吳生海已經走到了縣委機關門口。那門房和他打了招呼,見是熟人,也不用通傳,就讓他自己走進去。他一直走進縣委組織部部長辦公室。楊生明剛吃過早飯,正在批閱文件,見他來了,連忙放下文件,讓他坐下,問他吃過早飯沒有。吳生海說,已經在街上隨便吃過了。楊生明就給他倒了一杯茶,坐在他的對面,問他有什麼事情。吳生海先把王莊工作組進村十幾天以來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向楊生明做了匯報,最後加上說道:「楊部長,目前的工作遇到了一種阻力。我正為了這個緣故來向楊部長請示。」

  八月初的早上,天氣還很涼快,可是吳生海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前額上竟然冒出了汗珠。楊生明安慰他道:「別緊張,老弟,有話慢慢說嘛。你們那兒的阻力是一種什麼樣的阻力?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阻力呢?」吳生海擦去了前額的汗珠,說:「阻力來自工作組的內部。關鍵的問題是我們到底應該信任村幹部,還是不信任村幹部。」楊生明從容不迫地說道:「你所指的村幹部,都是些什麼人?是指你剛才匯報裡面所說的黨的小組長跟村長兩個人麼?」吳生海急急忙忙地說道:「是、是、是,正是指的他們兩個人。」楊生明用一種更加果斷的腔調繼續說道:

  「既然兩個都是村幹部,兩個都是黨員,咱們為什麼不相信他們?對於自己的黨員都不相信,那咱們還相信什麼人呢?當然,你們也要提防上當,要好好地把情況弄準確。如果他們是好人,咱們相信了他們,那當然一點問題都沒有。如果他們為非作歹,魚肉百姓,那咱們相信了他們,可就遭了殃了。」吳生海堅決地給那兩個村幹部做保證,說「不,沒有那樣的情況。目前還沒有發現那樣的情況。村子的老百姓都認為這兩個幹部還不錯。我們親自跟他們接觸了一下,覺得他們也是滿好的。」楊生明說:「既然如此,你們就應該大膽地依靠他們,放手開展工作嘛。」吳生海點頭說道:「是呀,是呀。可問題就出在這裡!」他停了一會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再往下繼續說道:

  「工作組副組長周炳跟支部書記胡杏兩個人,都反對這樣做。他們第一不相信那個黨員村長,對他提出種種的挑剔;第二懷疑為什麼群眾要把地主叫做大善人。」聽到這裡,楊生明也驚叫了起來:「哦,哦,大善人?這倒新鮮。過去從來沒有聽說過!不過也不要緊。你們實事求是嘛。是就是,非就非嘛。」吳生海說:「我們調査過了。就因為他冬天愛施個粥,夏天愛施個藥,因此有些群眾就這樣稱呼他。這些都是事實,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地方。群眾嘛,他們有自己的看法嘛。群眾的水平也不一定都是很高的嘛。」楊生明非常精明地問道:「那麼,周炳跟胡杏兩個人為什麼要反對呢?組裡面其他的成員又表示了什麼態度呢?」吳生海堅定地回答道:「組裡面全體人員都贊成依靠村幹部,就周炳跟胡杏兩個人反對。他倆為什麼要反對呢,我一滿解不下。」楊生明已經有點生氣了,但是他仍然沉住氣,進一步問道:「那周炳究竟為什麼非要反對你這樣做?他是不是妒忌你?怕你立了功,走到他的前面去了?」吳生海耷拉著腦袋,小聲說道:「這我就不敢說了。其實不應該嘛!整個工作組做好了工作,他姓周的也有一份兒嘛。」楊生明聽到這裡,就明確地判斷道:

  「如果不是他妒忌別人立功,那麼就一定是他的思想太左!他認為每一個地主一定都是青面獠牙,吃人的野獸般的。他不知道,地主跟地主可不一樣。有兇惡地主,有野蠻地主,也有肉頭地主,更有陰險地主!咱們什麼樣的地主沒見過!周炳可能是整風沒有整好,腦子裡還有一種僵硬的教條主義在作怪。」吳生海懇求地說道:「不管怎麼說。不管因為什麼緣故,我總希望縣上能做個主,能給我們撐個腰,採取組織上的措施,要周炳他們服從。我算個什麼呢?我說話根本不靈了。他們根本就瞧不起我。」他這幾句話把那個組織部長給氣壞了。楊生明登時大怒起來,高聲說道:

  「什麼,他們不聽你的話?他們不服從組織?黨有黨的紀律嘛!你趕快回去,對他們說,對他們傳達縣委的指示。你說,縣委要王莊工作組馬上開始劃階級。在全縣的八個工作組——八個先行點裡先走一步,做出一個漂亮的榜樣。」

  那天中午,吳生海就在縣委吃中飯。在飯廳里,他見著了縣上的領導同志,和們一個一個地握了手,問了好。楊生明又在旁邊介紹王莊的成績。他們都對吳生海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吃過飯,吳生海也不睡午覺,就滿心歡喜地徒步走回王莊。一路上,他興致勃勃地逢人就拉上幾句話,問問這個村子的玉米種了多少,那個材子的玉米長勢怎麼樣。路上飛揚的塵土迎面撲來,他都不以為苦,甚至嗅出一股強烈的香味兒。他邁開大步,那樣輕鬆愉快地走著,有一點飄飄然的感覺,好像在雲霧裡行走一樣。

  吳生海回到王莊的時候,大家正好午睡起來。他連汗也顧不上擦,連水也沒有喝一口,就立刻吩咐把大家召集起來開會,布置下一階段的工作。楊承榮到南王莊去叫人,張紀文到北王莊去叫人。等南北王莊的人都到齊了,吳生海首先發言。他為了提高大家的信心,先用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回顧一下前一階段的工作。他認為,他們王莊工作組前一段的工作,成績是顯著的。為了大力肯定前一段工作的成績,他甚至使用了「值得驕傲」這樣的字眼。在說到「值得驕傲」這四個字的時候,他抬頭望了望天空,顯得非常得意。後來,又低下頭望了望何守禮的臉孔,對她做出了一個會心的微笑,似乎對於自己能夠運用這樣的警語,覺著躊躇滿志。考慮到要使自己的話說得更加全面一點兒,他說完「值得驕傲」這幾個字,又補上「先別自滿」四個字。以後,他就滔滔不絕地說起第二步的計劃來。他的話很長,大意是說,第二步他們必須立刻著手進行劃階級。這是縣委的指示,是縣委對他們這個工作組的一種特殊的要求,也是縣委對他們這個工作組的一種特殊的鼓勵。再接下去,他又引用了一段縣委組織部長楊生明說的話。他說,縣委希望他們在全縣八個工作組——八個先行點當中先走一步,做出一個漂亮的榜樣來。他又說,原話他已經記不很準,大意是這個樣子。這一點不會有什麼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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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聽得非常興奮,臉上全部漲得紅通通的。楊承榮偷眼看看何守禮,覺著自己在這個時候應該有所表示。他在一張小紙片上面,寫上「驕傲的公主,我祝賀你」幾個字,悄悄地遞了給何守禮。何守禮看完了,臉上紅了一紅,隨即把那張小紙片撕得粉碎。吳生海講完話以後,何守禮、楊承榮、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幾個人接著發言,都很贊成縣委跟吳生海的意見,主張立即展開劃階級的工作。他們說完話,會場靜了下來。大家都用期待的眼睛望著周炳,希望聽聽他有些什麼話要說。

  周炳本來有話要說,經過再三地躊躇,才緩緩地開言道:「我有幾句話本來想說,可是後來一想,又不想說了。我看見大家如今都在興頭上,正所謂興致勃勃。我的話說出來,恐怕跟大家不合拍,說不定有潑冷水的嫌疑。」他說到這裡,見大家都繃起臉孔聽著,氣氛非常緊張,就停了一停,再接下去說道:

  「大家都知道,我是主張不要在這個時候就忙著動手劃階級的。我主張:咱們應該繼續訪問,掌握更多的情況,做到心中有數,把真正可以依靠的分子組織起來劃階級。我考慮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群眾到底起來了沒有?我的看法是,王莊的群眾還沒有起來。這個時候劃階級是很不合適的。即使勉強劃出來,因為依靠什麼人還沒有弄明確,那結果也是很不可靠的。第二個問題,怎樣適當掌握群眾的情緒?群眾如果已經起來,情緒會變得非常高昂,那就是應該劃階級的時候。那個時候如果不劃階級,群眾的情緒會冷下去,事情就不好辦。但是,現在情況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群眾情緒還沒有高漲起來。相反,他們正在觀望著,正在猶疑不定,看著咱們工作組,看咱們依靠誰,接近什麼人,怎樣開展工作。這個時候,如果就開始劃階級,那麼,時機是很不成熟的。第三個問題,咱們到底應該相信群眾,還是相信咱們自己?群眾還沒有起來,還沒有說話,還沒有表示態度,咱們就動手千開了。我覺著這不是相信群眾,而是相信咱們自己,好像咱們自己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時機就當真成熱了。這是很不客觀的。這是帶有很濃厚的主觀色彩的。根據這三個理由,我主張咱們繼續訪問一個星期,以後看看結果怎樣,再做打算。」周炳說完以後,會場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胡杏接著發言。她支持周炳的意見,認為周炳的意見是對的。她也認為群眾還沒有起來,群眾的情緒還是猶疑不定,工作組有不夠相信群眾,而只相信自己的那麼一種傾向。所以,她同意最好能夠延長訪問,等一個星期以後再說。吳生海反對周炳跟胡杏的看法。他認為,王莊的群眾雖然沒有充分發動起來,但是已經初步發動起來了,不能夠說完全沒有發動。其次,他認為,王莊群眾的情緒是高漲的,並沒有什麼猶疑不定的表現。工作組現在就應該掌握這種高漲的情緒,趁熱打鐵,展開劃階級的工作。又其次,他認為,周炳既不相信王莊的群眾,又不相信工作組裡面的群眾,甚至連縣委的領導也不相信,而只相信自己的看法。這真是一種只相信自己個人,絕對不相信別人的典型。他還認為,了解實際情況,當然越充分越好。那麼,就是再訪問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那樣做的結果,背定要耽誤時機,挫傷群眾的情緒。

  雙方爭論了半天,還是相持不下,何守禮見區卓跟江炳沒有發言,就要求他們兩個人也表表態。這一下可把他們難住了。原來他們兩個人都在左右為難,還沒有固定時意見,非常苦惱。只見他們唉聲嘆氣,抓耳扒腮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會上決定:劃階級推遲三天。在這三天裡面,大家仍然出動去訪問群眾。

  開完會,各人都回到自己的住地去了。何守禮留下周炳,說要和他單獨談二次話。地這樣邀請道:「柄哥,論咱們兩個人到天堂去,好好地休息一會兒吧。」周炳明白,何守禮所說的天堂就是指的大王莊跟北王莊當中那一片墳地,就欣然同意道:「好吧,讓咱們去休息一會兒吧。我這個時候正苦悶得很。唉,可惜這裡沒有香菸。我多麼需要抽上一根香菸呵。」何守禮微笑著說道:「抽菸不好。還是到天堂去蹓躂蹓躂好。」於是,兩個人相跟著一直走到大王莊北面那一片墳場上來。他們在墳場上這裡轉一轉,那裡轉一轉,過路的行人都對他們很關切地注視著,不知道這兩個土改隊員要在那裡搞些什麼名堂。他們遛了一會兒,就挑了一片比較平整的草地,並排兒坐著。

  坐了一會兒,何守禮用充滿感情的眼睛望著周炳,誠懇地開言道:「炳哥,你聽我一句話。我覺著你現在這樣地苦悶,有一點咎由自取。如果你別那樣固執,也就不會有什麼苦悶了。」

  周炳的眼睛沒有望著何守禮,卻望著下面不遠的水凼,不住地點頭說道:「對,你說得很對。如果我一點也不固執,隨風擺柳,隨遇而安,那確實不會有什麼苦悶。不過,那樣一來,對人民群眾好像太不負責任了。」

  何守禮單刀直入地說道:「這回王莊土改所發生的分歧,我要對你解釋幾句。你要知道,我並不是存心要壓倒你,要占你的上風。這一點,你無論怎樣要諒解才好。我自己很了解自己。我是幼稚無知,沒有什麼定見的。這一點你也了解。這回在王莊所發生的事情,只是我偶然碰對了罷了,並不是我真有什麼本領。如果現在你處於下風的話,那可不是我有意造成的。」

  周炳嚴肅地糾正她道:「阿不對,不能這麼說。你所有的思想和行動,都是通過你對於現實的分析和研究,對於現實的認識做出來的。怎麼能夠說你並非有意呢?這裡不存在任何瞎碰的問題。不存在什麼碰對了或者碰錯了的問題。一個土改隊員,他既要對人民負責,又要對黨負責,對整個革命事業負責,不是當玩兒的!」

  何守禮在地上拾起一塊小瓦片,把它扔到遠遠的地方去,說道:「看、看、看,我本來就是這個意思。我不過跟你暴露一下自己的思想;文惹起你做了一篇大文章。」

  周炳用眼睛盯著何守禮那尖尖的臉孔,說道:「阿禮,你聽我說一句話。我勸你要冷靜一點,要好好地思考一下,別太自倍了。我不會妒忌你。我永遠希望你能夠占我的上風,做任何事情都趕在我的前面。這你是知道的,不用我多說。現在,我看見你的所作所為,實在替你擔心。咱們從小在一塊兒相處,我對你有很深的感情。我看見你快要跌交子,摔跟斗,能不對你提出這樣的勸告麼?你目前正在始你自己的事業,那氣勢正銳不可當。我害怕你一旦遭受猛烈的挫折,你會受不了,頂不住,擔當不起。」

  何守禮也望著周炳的臉,有點動情地說道:「炳哥,難得你對我這樣明顯地表示有著深厚的感情,我心裏面是甜蜜蜜的!在這種情況之下,不管你說什麼東西,你說的東西裡面包含一些什麼內容,我都聽得下去。不但聽得下去,甚至十分願意跟著你走。不過,照目前王莊的情況看來,還不至於跌交子那樣嚴重吧。咱們到這個王莊地面來,大家都是人生路不熟的,誰也沒有什麼絕對的把捏。我只是覺著,咱們每個人都應該虛心接受領導上的指示,都不要過於相信自己,自以為是。這樣子,結果也許會好些。你說是麼?」

  周炳點頭同意道:「對,是這個樣子。我不要自以為是。你也不要自以為是。咱們整個工作組都不要自以為是。甚至包括縣委的某些領導也不要自以為是。那就好了。目前,群眾還沒有起來講話,群眾的真正要求是什麼也還不知道,咱們憑什麼來制訂咱們的行動步驟呢?憑什麼來制訂咱們的工作日程呢?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的。那樣子制訂出來的步驟,日程,都是沒有堅實的基礎的。」

  何守禮看見話不投機,有心換一個題目道:「這樣吧,炳哥。咱們不談自以為是,也不談自以為非。咱們根本不談是非問題,好不好?」

  周炳朗聲笑道:「好呀,好呀。欸,你約我談話,不談是非問題,又談什麼問題呢?你這個變幻莫測的鬼東西!」

  何守禮用懇求的眼光望著周炳,說道:「不談是非問題,不是還有許多、許多別的問題可以談麼?比方剛才你對我說,你對我有很深厚的感情,這就可以談談嘛。你要知道,我對你也有很深厚的感情呵!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看見你目前的處境,才覺得十分痛心。你目前的處境很不稱心,很不順當,甚至還有一點兒危險,萬一有什麼差池,那怎麼得了呢?」

  周炳沉著冷靜地說道:「阿禮,你說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對於一個並產黨員來說,這倒也算不了什麼。一個共產黨員,自然有的時候處境好,有的時候處境壞。可他總不能拿全部精力,整天去考慮這個處境的問題。」

  何守禮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攤開兩手,俯著身子,對周炳說道:「炳哥,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純粹是出於我個人的好意。這裡面不包括任何別的成分。既不包括工作上面的利弊,也不包括個人之間的得失。也許只不過出於我個人的一片痴心。哦,無論如何,我總希望你不要白白地辜負了我自己的這一片痴心。」

  何守禮期待著他的答話。怛是周炳並沒有回答。他用自己的左手撐著地面,站了起來,向何守禮提出,還不如到處再走一走。何守禮跟著他在墳場的周圍又走了兩轉。後來,他們越過大車道,向下面走,到了那個大水凼的旁邊。周炳指著那塊兩尺立方的大石頭,對何守禮建議道:「南方人愛水。這裡雖是一潭死水,但有水總比沒有水好。咱們姑且將就一下,在這旁邊的石頭上坐一會兒吧。」何守禮不怎麼滿意這樣一種座位。在這塊大石頭上,他們只能夠背靠背,卻不能面對面地坐著。剛才周炳既然已經提出建議來了,她也不好拒絕,就將就地背靠背坐下了。

  周炳臉朝北,何守禮臉朝南。她擰回頭,望著周炳的背影說道:「炳哥,你聽我說。最近,我常常想起一個問題:友誼跟是非的關係。我經常想,覺著滿有意思。你對於這個問題有興趣麼?」她說到這裡,稍為等了一會兒,看見周炳沒有什麼反應,又繼續往下說道:「在友誼的面前,是非的問題沒有什麼——呢,是非的問題可以撇開不談。是與非無非是一時一事的性質,過一會兒就會消失。友誼就不同。它是永恆的,一經發生,就永遠也不會消失。」

  周炳冷冷地說道:「你說永遠不會消失?」

  何守禮點頭說道:「不錯。我認為友誼永遠不會消失。我這樣說,沒有一點道理麼?你可以同意麼?你覺著這樣說法對麼?」

  周炳也擰過頭來,望著何守禮。這樣子,他們兩個人雖然背靠背地坐著,兩雙眼睛卻互相交叉地盯著對方。何守禮望半天,忽然看見周炳揮動著他那隻僵直的右臂,大聲說道:「不,阿禮,不是這個樣子的。是非不是一時一事的,暫時的現象。是非問題也不是一會兒就消失,完全不是這樣的。相反,它是屬於歷史的。任何的是跟非都構成歷蟲的一個組成部分,永遠也不會消失。任何的是跟非都會決定歷史的步驟,或者是前進,或者是停滯,或者甚至是後退。」

  何守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唉,你說得太抽象了,說得太玄了,說得叫我難以捉摸了。我看,咱們適是談談友誼這方面的問題吧。」

  周炳忽然激動地說道:「友誼,偉大的字眼兒!動人的字眼兒!」

  何守禮說:「怎麼,你不認為友誼是偉大的麼?你不認為友誼是動人的麼?總而言之,你不認為友誼是永恆的麼?」

  周炳痛快地笑了兩聲,說道:「哈、哈,你又錯了,阿禮。友誼並不都是永恆的。友誼可以是永恆的,可以是暫時的,也可以是虛假的。這要看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不能一概而論。」

  何守禮抗爭道:「哦,我明白了。原來你是一個惡魔派。你懷疑一切!」

  周炳果斷地回答道:「不,我不是惡魔派。我也並沒有懷疑一切。我的這種看法是從長期的實踐中摸索出來的。」

  何守禮氣不忿兒地堅持道:「我不管你怎麼想。我總是相信,友誼是永恆的。我並且相信,感情也是永恆的。當我的感情和理智發生衝突的時候,我就感覺著非常地痛苦。有什麼辦法呢?我只好讓理智一邊站著,讓感情帶領著我自己前進。這個時候,我覺著感情是真實的,可靠的,值得信賴的。我為此而感到驕傲,我為此而勇氣百倍!」

  這時候,三三兩兩的黃牛和成群結隊的山羊打大車路上面經過。它們心滿意足地踏著輕快的步子,一面走,一面低聲叫喚著。有兩隻小牛犢跑到水凼旁邊來玩耍,突然間,自己又受驚似地趕快飛跑上去。周炳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站立起來,抖掉身上的灰土,結束這次談話道:

  「阿禮,你這樣不好。你應該讓感情的列車在理智的軌道上奔馳。如果能夠這樣子,那麼你到處都可以暢通,精神上得到寧靜,不會覺著痛苦,也不會再受熬煎了!」

  何守禮也跟著站了起來。她茫然地望著天空,茫然地望著大車道上的牛羊,茫然地望著反映著晚霞的水凼,長久沒有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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