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 暗事
2024-10-08 12:31:53
作者: 歐陽山
七月末了的一個晚上,明月高照。這月亮出得很早,卻沒有照進堂屋裡,只是落在大院子上面,把整個堂屋也映得通明透亮。遠處一片昆蟲的叫聲,嘰嘰呱呱的,十分熱鬧。一陣微風吹過,後院子那棵香椿樹也刷刷作響,和屋外的蟲聲互相呼應。王大善、王素珍、賈洛中三個人都坐在小凳子上,在寬敞的堂屋當中構成一個品字形。管帳兼長工賈洛中站起來,準備去點燈,王大善阻止他道:'「洛中,你坐下。不要在這個時候點燈。免得別人看見了,又說短道長。工作組還以為咱們要圖謀不軌呢!」
賈洛中嘴裡說,那就算了。反正大月亮,看得見,不點燈也不礙事。」同時把身子一彎,坐了下來。王大善手裡搖著一把蒲扇,默默無言地坐著,很久都沒有開腔。王素珍說:「爹,如今你也搖起蒲扇來了!過去的日子你還記得麼?當時叫你搖鵝毛扇,你還嫌重呢!」做父親的笑起來道:「素珍,傻孩子,光說傻話。你都二十七了,還不像個大人樣子。這就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嘛!唉,還談那些幹什麼?倒不如先談談咱們村子裡的事兒吧!也不知道這些事兒會鬧成什麼樣子呢!」王素珍還沒有做聲,賈洛中就扯開嗓門,毫無顧忌地高聲說道:「沒事兒,保管沒事兒!專跟咱們作對的人不多,也不都知道咱們的底細。我就不相信它土改隊能有什麼本領。他們進村子才幾天?能知道多少事情?他們能長年長月地呆下去麼?不久他們一走,還不是全了啦!什麼事情都跟從前一樣啦!我看不怕。大爺只管放心好了。」王大善對他一揮手,說道:「洛中,話雖如此,你小聲點好不好?你扯開那麼大的嗓門,好像要全天下人都聽見似的。那又何苦來呢?」說完以後,就走到茶壺前面,倒滿一碗茶,喝了下去。喝完茶以後,他又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來,對他們兩個人緩緩地說道:
「賈宜民這小子真不賴。人隨和,待人好,心眼兒又很活,會辦事。聽說土改隊很賞識他,目前正紅著呢。」賈洛中說:「他小子有什麼能耐,還不是大爺一手栽培出來的。」王大善連連擺手說道:「這又是『此一時,彼一時也』了。過去是一回事兒,現在又是一回事兒。英雄莫論出身。人家是村長,幹得很帶勁兒。你就應該像對待一個村長那樣對待人家。」王素珍坐在一旁,這個時候卻憂心忡忡地說道:
「賈宜民算得上得心應手。可不知道那個趙國光到底怎麼樣。他是他們共產黨的小組長,論權力,比一個村長還要大得多呢。」
王大善又朝著自己的女兒把手一揮,說道:「我就瞧不起趙國光這個腳色。他雖然是一個什么小組長,可起不了多大作用。他是一個木頭人,整天跟在賈宜民尾巴後面轉。沒有賈宜民,他什麼事情也做不出來。他擔的不過是個虛名,實權都在賈宜民一個人手裡。你也用不著伯他。」賈洛中迎合他的東家道:「一點也不假。這趙國光沒有在咱們家裡扛過活兒。我聽見別人說,他從前給別人扛活兒的時候,實在像一根木頭。你不敲他他不響,你不推他他不動。不過干起活路來倒還是挺賣力的。不然,他早就餓死了。」在月色朦朧中,看不清王素珍的臉孔,只聽見她嬌聲嬌氣地笑道:「爹,這樣說來,咱們可以墊高枕頭睡覺了!」王大善從容自得地,心平氣和地糾正他的女兒道:
「不,素珍。不是這個樣子的。不是高枕無憂,決不是高枕無憂。古語說過:『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它土改隊——工作組既然來了,也不是輕易就能對付過去的。目前第一著棋走得不錯,以後會怎樣一就要看事在人為了。按道理,鄉親們的胳膊照例不會朝外拗,可是誰料得到呢?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兩個敗類憑空從地里冒出來呢?比方對蔣忠良、鄭得志這兩個王八蛋,我就很擔心。我一心一意只盼望他們不要無中生有,胡說八道,亂謅一些生安白造,對誰都沒有用處的廢話,那就好了,那就是托祖宗的洪福了!」
一片浮雲掠過天空。月亮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堂屋裡也跟著一會兒明,一會兒暗。王大善的話勾起了大家一重一重的心事兒,都沉默著不說話。王大善緩緩地搖著手中的蒲扇,又開腔說道:「自然,工作組裡的人也是各種各樣的,聽說其中有兩對是夫妻。咱們大王莊這個組長,這個姓何的姑娘還沒有主兒。」王素珍敏捷地應聲說道:「就是那個臉上有一條長長的傷疤的姑娘吧?」賈洛中也接上說:「就是她,就是這個姑娘。不過,聽說她只是咱們大王莊這邊的組長。整個王莊的組長還不是她。管整個行政村的是那高高瘦瘦的陝西人,聽說姓吳。」王大善接著說:「素珍,你可不要以貌相人。她這個人,臉上雖然有一條傷疤,可不是那種兇悍的女人。我只見過她一面,就覺著她與眾不同:待人和氣,眼睛看人也是熱呼呼的。我敢擔保,她確確實實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姑娘。這個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准沒錯。」
賈洛中好像忽然聽見院子外面有什麼響動。他連忙站起來,跑出院子去看一看,又跑到大門那裡摸一摸,門閂還是好好地插著。他走回堂屋,重新坐下來,說道:「照我看嘛,這些土改隊——工作組裡面,就沒有一個什麼好東西。」王素珍不同意他的話,說道:「話也不能這樣講。十個壞人裡面興許還有一個是好人。盼望天從人願,讓那個姓何的姑娘官上加官,一步一步地往上升,升到管咱們整個王莊就好了。」過了一會兒,王大善換了一種陰沉的語調對那兩個人說道:
「要是說起那個姓周的高大個兒,那就實在叫人擔心了。那個左撇子一聽說他的右邊胳膊是假的,是裝上去的,也不知到底怎麼樣。這個傢伙準是個老八路,是從部隊轉到地方上來的,這你一眼就看得出來。你看他那大不咧咧的樣子,簡直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他膽敢自己單獨一個人闖進咱們家裡來,對咱們那樣不客氣,還找洛中單獨談了半天,囉囉嗦嗦地問這問那,足足盤問了一個時辰!後來,哼,聽說他還去找鄭得志談過話。鄭得志幸虧沒有說出什麼來,可也實在夠叫人擔心的了。唉,碰到這樣一個人,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呢?但願上天保佑,平安無事就是了月亮升得很高。賈洛中站起來,走回門房裡睡覺去了。兩父女仍然面對面坐在堂屋裡,細細地商量。王大善嘆了一口氣,對王素珍說道:「欸,好閨女,我有一塊心病,在洛中面前也不好說的。這回賈宜民做事倒是公正,說話也很謹慎,算是很難得的了。可是你要知道,這個賈宜民是個沒準兒的人,今天工作組灌他一壺米湯,他當然很受用。也許明天工作組抽他一頓鞭子,他又會變了另外一個樣兒。誰知道呢?唉,反正這個人靠不住,要想盡辦法,加緊籠絡他才行。趁目前工作組信任他,他也正在得意的時候,要加緊籠絡他,想法子用馬嚼子把他的嘴巴勒緊才好。」王素珍反應得非常快,立刻就接上說道:「好,爹。讓我今天晚上就上北王莊去走一回,跟他當面談談,說不定會有些用處。」王大善望著女兒,點點頭,說道:「你去自然好,不過今天晚上有月亮,怕不相宜。萬一叫人看見了,那可不得了了。」王素珍站起來說道:「我立得端,行得正,去也無妨。」王大善也站了起來,說道:「不是不讓你去。只怕叫人瞧見了,鬧出大事情來。」王素珍果斷地說道:「晚上不去,難不成白天去麼?不要緊,趁有月亮,說去就去,今天晚上就去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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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善回東邊套房裡尋了半天,尋出一瓶二鍋頭來。他把那瓶燒酒遞給王素珍,讓她給賈宜民捎去。他陪著女兒走出大院子,一直走到大門口。他把那扇大門呀的一聲打開了,將王素珍放了出去。然後重新關土門,獨自一個人坐在堂屋裡,緩緩地搖動著他的蒲扇。
王素珍出了門口,向左拐,一個勁兒朝北王皮走去。她用手緊緊握著那瓶二鍋頭,儘量使自己的腳步走得很輕,不讓發出一點聲音。她的身體本來很矮,在月亮底下,那個影子顯得更加矮小。她沿著大車道走出村子,前面必須通過一片荒地。這片荒地西面地勢很高,是一片墳場;東面傾斜下去,地勢很低,有一個很大的水凼。她經過這片荒地的時候,只聽見四面嘰嘰呱呱的蟲叫聲,渾不見一個人影兒。她心裏面有些害怕,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於是,嘴裡面念念有詞地自己對自己說道: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她一面說,一面向前走,心中更加狐疑不定。走著,走著,她已經走到墳場跟水凼的當中,忽然發現水凼旁邊的斜坡上,好像有一個人坐在那裡洗衣服。這時候,月亮又鑽進雲層里,朦朧中看不清是什麼人,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她心裏面想:「壞了,這一下可鬧壞了。到底叫人瞧見了,怎麼辦呢?」她想後退,又覺著後退非常不好,會更加叫人懷疑,於是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去。看看離那團黑影子更近了,她壯起膽子,用很大的嗓門喝問道:
「誰?」沒有人回答。她走前兩步,更加嚴厲地喝問了一聲:「誰?」還是沒有人回答。她再往前走幾步,拼足全身的力量,用最高的嗓子喝問道:「誰?」哪裡知道,還是沒有人回答。那黑影子也照樣一動不動地蹲在原來的地方。這一下子,可把王素珍急壞了。她渾身發抖,朝那個黑影子衝過去,同時兇猛地舉起右手那瓶酒,準備用它猛砸那個黑影子,不管它暈人是鬼,都要把它砸個粉碎。說時遲,那時快,等她走到那個黑影子前面,定神一看,不覺失聲叫道:「我的媽呀!」原來那個黑影子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卻是水凼旁邊一塊兩尺立方的大石頭。她出了一身冷汗,倒覺著十分涼快,用手摸著那塊大石頭,對它說道:「唉,對不起,老大爺,原來是你!剛才是我眼花了,把你看錯了,求你別見怪。」說完了,就高高興興地回到大路上,繼續向北王莊走去。
到了賈宜民的家門口,她動手輕輕地敲門。實際上她並沒有敲,只是用指甲在門上輕輕地搔著,好像跟那扇門搔癢一樣。她搔幾下,停一會兒,又搔幾下,像有人在嗑瓜子似地,發出輕微的,畢畢剝剝的聲音。這樣子,可以使屋裡的人聽見,又不至於驚動左鄰右里。賈宜民果然聽見了,急急忙忙給她開了門,讓她進去,又把大門急急、忙忙地閂上。兩個人在灶旁那張矮几子旁邊坐下,賈宜民就抱怨王素珍道:「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今天晚上月亮那麼大;你不怕別人瞧見?」王素珍用左眼斜斜地望著賈宜民,輕浮地回答道:
「明人不做暗事!我怕什麼?你大爺有心要送你一瓶燒酒,自己不便走動,叫我送來。我白天又不好來,只好趁晚上來了。」說完以後,就把那瓶二鍋頭放在矮几子上。那賈宜民原是個好酒之徒,看見這樣一瓶美酒,口水早已淌了出來。他一面在嘴吧里吧嗒吧嗒地哂著,一面說:「好酒,好酒」,就要伸手去取那酒瓶子。王素珍摁著他的手說:「別忙,別忙。你得首先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心裏面到底覺著大爺待你怎麼樣。」賈宜民欣然點頭承認道:「那還有說的!」王索珍進一步問道:「那麼,我呢?我對你又怎樣呢?」責宜民對她猥褻地笑了一笑,故意逗趣地回答道:「不,不好。你對我不好。你整天罵我。」王素珍也故作正經地說道:「怎麼,罵你還不好哇?罵你是要你早點兒睡醒,別整天昏昏騰騰地過日子。有許多人想我罵他,我還懶得去罵呢。好了、好了。現在我總算是知道你的心了。你既然說我對你不好,那麼,又是誰對你好呢?是工作組麼?是那位姓何的大姑娘麼?」賈宜民假意做了個嚴厲的表情,對王索珍說道:
「別亂扯。別往這些事情上面扯。叫別人聽見了;可不是當玩兒的!說正經的,工作組當真對我好。他們不單不罵我,還非常信任我。他們恭維我革命立場堅定,頭腦清楚,差不多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王素珍嘿嘿地冷笑了兩聲,聲音變得尖銳起來,說道:「我說你沒有睡醒,這句話再也錯不了。工怍組目前對你好,這也許是真的。不過,他們對你好的原因,是想從你嘴巴里掏出一些東西來。到他們把全村子的情況都了解了,都弄清楚了,那個時候你看吧,他們會把你一腳踢開。不,不只踢開。踢開還算是好的。他們會掐住你的脖子,叫你透不過氣來。他們會將你三天一批、五天一斗,斗得你神魂顛倒,要活也活不成,要死也死不掉。」賈宜民將信將疑地搖著腦袋說:「你說得太嚇人了。你說得叫人簡直毛骨悚然了。興許不至於這樣吧?」王素珍把嗓子壓得很低,仍然露出非常緊張的神氣,說道:
「興許不至於這樣子?看你到如今還沒有睡醒!其實,我十成還沒有說出一成來呢。你想想看:自從你上任以來,村子裡面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這些事情如果一下子敗露出來,我問你得了不得了!唉,你幹了那許多敲詐、勒索,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要說都抖出來了,就是只拿出其中的一件、兩件,那麼,你就要立刻大禍臨頭!就說不槍斃你吧,至少也該好好地坐它十年八年的牢!到那時候,工作組就再不會認識你姓賈的了。」
賈宜民一想,王素珍所說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就耷拉著腦袋,不再做聲。王素珍見已經打動了他,就反而掉轉頭來,用話安慰他道:「宜民,你也不要想得太遠了。既然目前工作組對你好,你也可以假意和他們應酬一下。只是要十分注意,不要隨口亂說,把什麼事情都掏出來,讓別人曉得。但願你口頭謹慎一些,行動檢點一些,我看也許可以混得過去。等過幾天以後,工作組一走,那麼,大伙兒都平安無事了。你不會不知道:工作組對你的好意,好比灑下一陣過雲雨;至於我們王家對你的情分,好比高山上的泉水一樣,可是久久長長的!」
賈宜民正在細心聽著,領悟她的話裡面所包含的奧妙,忽然聽見門外有一陣輕輕的敲門聲。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有什麼人來,一聽見敲門聲音,就忙得手腳都沒有地方放,不知如何是好。兩個人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好大一會兒,都沒有辦法躲避。想鑽進炕底下,可是炕沿有土磚堵塞著,鑽不進去;想躲在矮几子底下,可是矮几子太矮了,裝不下一個人。逼得沒有辦法,賈宜民一把拖住王素珍,把她拖到灶台旁邊,叫她蜷縮成一團,打橫睡在地上。賈宜民拿了一塊破油布,把她蓋上,叫她不管怎麼樣,不要動,也不要弄出任何聲音來。把王素珍藏好以後,四面看看,沒有什麼破綻,賈宜民才一口吹滅了燈,走到門口去開門。
幸虧這不過是一場虛驚,那個人並沒有走進屋裡來。賈宜民假意讓她進屋坐,她也沒有進來,只在門口跟賈宜民說了幾句話就走了。賈宜民重新插好了大門,回到屋裡,點亮了燈,把油布掀開,將王素珍拉了起來。王素珍一面回到自己的矮凳子上坐下去,一面嘴裡罵道:「哪個混帳王八蛋,這個時候來敲門!」賈宜民笑嘻嘻地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本庄子工作組那個姓張的姑娘。」王素珍快嘴譏誚道:「呸,什麼姑娘!我看你又在亂眼饞。人家部有主兒了。人家的男人如今就在南王莊住著,就是南王莊工作組那個姓區的什麼的。你別當癩蛤蟆了。」賈宜民說:「管她主不主吧。她半夜敲門,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就是通知我明天上他們土改隊——工作組開會。」王素珍剛才還沒有罵夠,就繼續罵道:「呸,真不要臉,三更半夜的,去敲一個單身漢子的門!姓賈的,我倒要問你一句:你為什麼還要讓她進屋坐呢?你這是存的什麼心呢?」賈宜民笑著回答道:「噢,那有什麼,那不過是一句客套話。我就知道她一定不敢進來。」王索珍氣嘟嘟地說道:「好哇,不敢進來,不敢進來,可是我為什麼又敢進來呢?」
賈宜民眯著陰濕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道:「她是她,你是你。你們是兩路貨色。」王素珍用手指輕輕地敲著矮几子,臉色嚴厲地說道:
「賈宜民,你到底睡醒了沒有?你忘了,這屋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在灶旁歪著。你把別人讓進來,看見這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她不是別人,正是大王莊地主家的閨女王索珍。那麼你瞧瞧,這事情不是有得你好看的麼?我思算,光憑這一樁,就可以判你坐一年牢。」賈宜民伸出舌頭,很久都縮不回去。看見他假裝出這麼一副怪模樣,王素珍不覺開心笑了起來,說:「好吧。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讓咱們把酒瓶子打開,喝一盅壓壓驚吧!」
賈宜民拿出兩個小酒盅,放在矮几子上。王素珍親自把瓶塞打開,預備斟酒。這酒瓶子一打開,屋子裡頓時飄散著芬芳的氣息。賈宜民一面吸著鼻子,一面連聲稱讚道:「好酒,好酒。」王素珍在賈宜民的盅子裡斟了滿滿的一盅,在自己的盅子裡只斟了大概兩三分的光景。賈宜民用手把瓶底一碰,燒酒呼嚕呼嚕地淌出來,幾乎也倒了七八分的樣子。王素珍一面嘻嘻地笑著,一面說:「我喝不了這許多,我喝不了這許多。」
兩個人相對著,慢慢地喝酒。煤油燈的火焰在燈筒裡面突突地跳著,冒出一股濃烈的臭味兒。喝了幾口酒以後,王素珍又裝出一副嚴厲的臉孔,用手指輕輕敲著矮几子,說道:「看、看、看,賈宜民,你又犯了罪了。你在三更半夜的時候,跟地主的閨女一起喝酒。光憑這一樁,又可以判你坐一年牢。」喝下了一點酒,膽子壯了一些,賈宜民不那麼害怕了。他微笑著眯起眼睛,對王素珍重重複復地說道:「那有什麼呢?誰會曉得呢?沒有人會曉得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曉得。除非一除非你安下了壞心,自己跑到工作組去告我。不然的話,誰能夠曉得呢?沒有的,沒有一個人會曉得。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王素珍罵道:「呸,有你那樣不害臊的!」賈宜民不以為意,高高興興地喝了兩口酒。王素珍趕快舉起酒瓶,給他滿滿地斟上。斟完酒以後,她和顏悅色地對賈宜民說道:
「賈宜民,不說那些笑話了,不說那些不等使的閒話了,還是談幾句正經的吧。我爹從你很小的時候起,就很賞識你,抬舉你。他雇用你當長工,對你非常好,就像親兒子一樣。後來,他看見你做人乖巧,又伶俐,又懂人意思,就保舉你當了一村的村長,還送了七畝地給你。這樣一來,你一生的溫飽都不發愁了。要不是你肯尊重別人,肯依順別人,又講義氣,又肯賣力,你哪裡會有這麼好的今天呢?現在,我願意你在這個村長的祿位上不要栽跟斗,不要跌下來,不要辜負了我爹對你培養的一番好心!」
賈宜民酒氣熏人,原神壯旺地說道:「素珍,這一層你可以完全放心。我自己是什麼人,我自己是清清楚楚的。至於別人嘛,我不敢說看得十分透徹,但是總不會一點也不知道。別的人誰對我是心存利用,不懷好意;誰對我是真心實意,拿心換心;我是完全知道的。土改隊——工作組嘛,那談不上什麼交情。我自己想,我能對付過去。這裡面只有一個左撇於比較難伺候。他這個人有點呆,也十分固執,一看見我,就覺著不順眼。我可拿他沒有辦法。還有我們莊子那個姓胡的姑娘,也不好伺候。她總是用一雙懷疑的眼睛盯著我,好像和我有什麼十八輩子的深仇大恨似的。除了這兩個腳色以外,其他的人,我倒覺得好應酬,好辦。他們從一開頭對我就很好,這是你已經看見的,也用不著我來多說了。不是我對你誇口:對付這樣洋里洋氣的洋學生,我還是有一手的。他們裡面有一個姓區的,還有一個姓江的,好像兩個粗人,比較囉嗦一點。不過也不要緊,我看他們起不了什麼作用。」
王素珍雙手按著胸膛,說道:「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希望你極力穩住他們,穩住那些土改隊一工作組,別讓他們橫生枝節,招是惹非就好了。那就是祖宗有靈,上天保佑了!來,讓咱倆幹這一杯。讓咱倆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吧!」
這時候,屋子外面的蟲聲嘰嘰呱呱地大聲喧囂著。天空中,那皎潔清白的月亮不願意聽到人間這樣的談話,趕快躲進雲層裡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