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 大善人之謎

2024-10-08 12:31:49 作者: 歐陽山

  一天早上,村子裡的莊稼漢都到地里幹活去了。工作組在住地開了一個會,研究怎樣開展工作。吳生海主持會議,說了幾句開場白,也沒有什麼具體的建議提出來,只叫大家先提建議。何守禮首先發言道:「根據咱們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起來,我認為村子裡的情況已經基本弄清楚了:全村有四十多戶中農,只有一戶小地主,土地也不多,這就說明了這個村子實際上是一個中農村。」她非常自信地說完了這一段話,停頓了一下,再往下說道:「自然,我根據的只不過是村長跟黨小組長的匯報。他們兩個人都是黨員,看來還忠實可靠。我之所以相信他們,是因為我覺著,土地分配的情況是不能偽造的。他們兩個人看來又都不像那些狡詐陰險,不守規矩的腳色。我之所以這樣判斷,可能跟我在延安七里舖的經歷有關。那個時候,咱們正是依靠了村幹部,才能夠很順利也開展工作。這一次會不會仍然是這樣呢,那我就不敢說了。這裡面可能有我的狹隘經驗主義。大家都來好好地考慮一下吧。」

  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三個人都相繼發言,表示同意何守禮的看法。楊承榮除了表示同意何守禮的看法以外,還開玩笑地加上說:「如此看來,這兒既然是一個中農村,那就沒有什麼油水可撈了。」胡杏平素最憎惡地主,提起地主就咬牙切齒的,現在聽見大家提到地主,只是輕描淡寫,不免悶悶不樂,覺著肚子裡有些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掂掇來,掂掇去,最後才嘟嘟囔囔地低聲說道:

  「為什麼一個地主會是一個大善人呢?我很懷疑。地主——善人,這是兩種完全互相矛盾的東西,怎麼會合到一個人身上去了?」南王莊的區卓跟北王莊的江炳異口同聲地接著說道:「對,對。有道理,有道理。」何守禮為自己的看法辯護道:

  「不錯,地主的本質是兇惡狠毒的。可是具體的人要做具體的分析。也可能地主當中有個別人是和氣善良的。咱們沒有充分的根據,就不能憑空武斷,說現實生活裡面根本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胡杏低著頭,重複地喃喃自語道:「是呀。沒有什麼根據,沒有什麼根據。只是一種懷疑,只是一種懷疑。」

  周炳大聲說道:「要地主草善心,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這既違反了現實生活的規律,也違反了科學的理論。」

  何守禮也抗聲說道:「這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呢?他王大善肯冬天施粥,夏天施藥,一般的老百姓自然把他叫做大善人了!這不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事實麼?」

  周炳因為生氣,滿臉漲得通紅,他用僵直的右手握拳,打在左掌上,說道:「不,不。不能這樣子看問題。不能聽賈宜民跟趙國光一面之詞就信以為真。我深深地相信:胡杏的懷疑是有根據的。她是從她的階級的敏感提出這種懷疑來的。這一點,也可能恰恰接觸到現實的核心部分。總而言之,一個人要是能夠從現實生活的紛紜複雜的情況當中,感覺出這種可疑之點,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我看我們大家應該重視胡杏所提出來的——」

  何守禮搶著打斷他的話道:「周炳同志,按你說,咱們應該怎麼辦呢?」

  

  周炳滿有把握地說:「我主張,咱們要從群眾那裡調査情況。就從這個群眾調査入手,進一步摸出更多的情況來。根據那些新的情況,決定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區卓在座位上伸出兩隻手掌,把臉孔擦了幾下,然後發言道:「我同意周炳同志的意見。我覺著,這個地方跟從前咱們在延安七里舖的時候,所進行的土改根本不同。七里舖——咱們很多熟人,每一個人見著咱們都可以說知心話,好好賴賴,無所不談。這個地方就完全不一樣了。這個地方要靠咱們自己努力去摸清情況才行。」

  江炳也興致勃勃地抬起頭來,說道:「不錯,我同意周炳跟區卓兩個同志的意見。我覺著,七里舖是七里舖,王莊是王莊,兩個地方差得很遠,兩個地方的人也完全不一樣。這就不應該按著老黃曆來辦事!」

  大家又討論了老半天,意見還是不能一致。最後由吳生海發言道:「大家討論得很好。我也沒有什麼很多話可講。我看這樣子好不好:一方面,村幹部咱們還是應該信任的,繼續依靠他們去摸清更多的情況;一方面,咱們也可以全體出動,到群眾裡面去調査研究一番。憑咱們自己的力量,從群眾當中摸出另夕卜一些情況。兩方面的情況一合起來,咱們就全面了,可以決定怎麼開步走了。」

  當天後半晌,工作組召集全村的群眾開了一個村民大會,由吳生海主持,對大家說明土改隊進村的來意。他首先提出中央有關土地改革的決定,希望大家憑自己的努力,堅決貫徹執行中央的政策,以便摧毀村子裡殘餘的封建勢力,實行自己解放自己。他號召大多數的勞動群眾必須提高自己的政治覺悟,堅決行動起來,努力奮鬥,以便達到自己解放自己的目的。他保證工作隊一定支持大多數人的意見,堅決把工作做好。不到大家滿意,不到大家徹底翻身,不到大家鞏固地組織起來,工作隊絕不離村。

  散會以後,工作組分頭紮根串聯,周炳緩步朝王大善家裡走去。王大善的住宅在村中大車道的南口,是一個用圍牆四周圍住的,寬敞的大院子。大院子的正門朝東,這時候敞開著。周炳走進大門,經過門房的過道,來到了大院子裡面。只見四周房屋建築得高大寬敞,很有點氣派。整個大院子用灰沙打成,地面光滑乾淨,上面曬滿了生草藥材,東一堆,西一堆的,也說不出什麼名字。北屋正房的當中是一個大堂屋,東西兩面各有一個大套房;西屋一連三間,這時候都空著沒有人住;東邊除了門房有一個小房間以外,是一個用木架支撐起來的棚子,裡面餵著一頭黃牛,停著一輛大車,還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各式農具。這時候,有一個四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壯實,長臉寬肩,眼睛很小,嗓門很大的漢子從門房走出來,和他打招呼。周炳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回答說叫賈洛中,是王大善的長工。周炳說:「這好極了,我正想找你談一談。」賈洛中說:「您不進堂屋裡面去坐一坐麼?您不見一見我們東家麼?」周炳說:「也好。」就跟著賈洛中一直走進堂屋裡面去。

  王大善首先出來迎接客人。周炳看見一個矮小瘦弱,尖嘴縮腮的老頭子從東套房走了出來,不覺大吃一驚,心裏面暗暗叫奇:這個人怎麼這樣像三家巷的何應元一何五爺!接著,有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從西套房裡走出來。這個人長得矮小結實,臉孔很長,顏色蒼白,兩邊眼珠子不斷地轉動,好像它們永遠不停留在一件什麼東西上面。——這就是王大善的守寡女兒王素珍。她剛一出房門口,看見堂屋裡站著一個高大壯健的中年美男子,就不覺低下頭,露出害臊的樣子,跟著腳步也停了下來,好像準備往回走似的。王大善叫他女兒走過來見過客人。王素珍這才慢步向前走,走到周炳的面前,向周炳輕輕地鞠了一個躬,隨後抬起頭,對周炳微微地笑著。周炳這個時候才發現,王素珍的左眼斜視得非常厲害。王大善又是讓坐,又是倒茶,周炳只是站著說話,既不肯坐,也不肯喝茶。他用一種枯燥的聲音對王大善說道:

  「王大善,剛才開會,你也聽清楚了。這回工作隊開到你們王莊來,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我們一定要幫助群眾把土地改革的工作徹底搞好,不取得完全的勝利,決不離開村子。你必須遵守法令,尊重群眾,對於中央頒布的政策要真心擁護,決不許陽奉陰違!在整個土地改革的過程當中,你應該老實坦白,規規矩矩,絕對不能有任何抗拒的情緒和行動!」

  王大善賠笑說道:「是、是、是。不夠,不敢。總之,請同志放心好了。我家裡也有一個二小子在八路軍裡面辦事兒。他經常跟我來信講解政策。我多少也懂得了一點點。對於土地改革嘛,我是竭盡全力——」

  周炳把手一揮,也沒有聽他講完,就和賈洛中兩個人走了出去。他們來到大門過道旁邊那個門房裡。賈洛中讓客人坐在一張靠牆的方凳子上,自己坐在炕沿上相陪。周炳問他王大善的日子過得怎麼樣。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大聲回答道:「我到他家裡來受苦,已經滿了十年了。我剛來的時候,他的日子過得挺不錯的。可是這十年當中,我親眼看見他家敗了下來了。如今,他家剩下三十多畝土地,雇了三個長工,日子是很緊的了,大不如前了。老東家就算手頭不寬裕,可還愛做些善事,您親眼看見的,這滿院子的藥材,就是老東家自己到處去買回來,在這裡曬乾,準備施捨的。他這個人哪,儘管出多入少,卻非做這種事情不行,也實在沒有法子。我是個直性子的人,我只會見到什麼就說什麼,請同志不要見怪。」

  周炳細心觀察他,見他說話倒是撇脫痛快,絲毫沒有吞呑吐吐的樣子,也找不出什麼破綻來。他說完這幾句話,拿起一根小小的旱菸袋,讓周炳抽菸。周炳說自己不抽菸,他就拿起菸袋,裝上旱菸,自己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

  等他抽了幾口煙,周炳就緩緩地問他道:「你不是說,這裡有三個長工麼?怎麼只見你一個人呢?」賈洛中回答道:「不錯。這裡有三個長工,可他倆都不住這兒。一個叫做蔣忠良的,住在北王莊;一個叫做鄭得志的,住在南王莊。今天開完會,他們都回家去了。」

  周炳試探地問他道:「那個蔣忠良怎麼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腳色?」

  賈洛中大聲回答道:「這蔣忠良麼?您不要見怪,我是照事直說——他簡直是一個窩囊廢,什麼用處也沒有的。」

  周炳又問:「那麼,那個鄭得志呢?他又是怎樣一個人呢?」

  賈洛中用吵架一般的大聲回答道:「欸,提起鄭得志嘛,您不要怪我直說——這個人心眼兒很多;可是一點也不賣力。人可乖巧著呢!」

  周炳和賈洛中東拉西扯地談了足足有一個時辰。他所得到的東西跟聽賈宜民的匯報差不多,沒有任何新的發現。快吃晚飯的時候,周炳才從王家走了出來。

  第一次訪問沒有收穫,周炳並不灰心。第二天,他又去訪問王大善的另外一個長工鄭得志。這時候,工作組通過紮根串聯,已經分散居住在貧苦群眾的家裡。他在自己住地的附近,一間非常破爛的小房子裡,找到了鄭得志。這間小屋子丁方不滿一丈,除了一張炕,一個灶頭,一張小几於,兩張矮凳子以外,一無所有。這裡給周炳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看來這個鄭得志比賈洛中更要窮困。主人很熱情地接待了客人。他讓周炳坐在一張小凳子上,自己坐在另外一張小凳子上相陪。周炳留心觀察鄭得志,只見他身體高高瘦瘦的,臉孔很長,帶著鮮紅的血色,兩隻眼睛也非常細長,眼尾向上翹起,炯炯有神。從整個人看起來,言談、舉動都流露出一種慷慨好義的神氣。他的嘴巴很大,不過總是經常閉著,嘴邊露出一種好像非常深沉的微笑。他不像王大善父女那樣謙恭有禮,也不像賈洛中那樣熱情巴結,卻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

  周炳開始問他的籍貫、年齡,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在王大善那兒做工多久,目前工錢怎麼算,等等。鄭得志都一樣一樣地坦然作答,一點隱瞞、遮掩的痕跡都沒有。有一次,周炳問他道:

  「王大善家一共就只有三個長工麼?地里的活兒做得過來麼?」鄭得志回答道:「活兒倒是做得過來。目前三個長工,活兒也不算很重。不過,要算得准一點兒,那麼,王大善一共雇過四個長工。現在的村長賈宜民從前也是王大善的長工,後來他當了村長,就不在王家扛活兒了。」又有一次,周炳問他道:「你們三個人既然是一起扛活兒,為什麼賈洛中每年所拿的穀子要比你跟蔣忠良都多呢?」鄭得志坦然地回答道:「是的,他拿的比我們多。他不單在那裡扛活兒,還兼著給王大善管帳,他應該拿得多一點兒。」周炳第三次問他道:「為什麼村子裡的老百姓管王大善叫大善人呢?是不是看見他的名字叫王大善,故意逗趣兒叫他大善人,故意說反話來譏誚他呢?」鄭得志也毫不避忌地回答道:「不,不是這個樣子。只因他冬天喜歡施粥,夏天喜歡施藥,得了好處的人就這樣子稱呼他。這倒不是一句反話,也不是挖苦他、譏誚他的意思。」周炳見他對答如流,心中歡喜,就向他提出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道:

  「鄭得志,你告訴我,王大善當真只有這麼一點兒土地麼?」

  這一問,問得鄭得志有一些不自在起來,在小凳子上左右移動著自己的身體。經過一陣短短的,差不多察覺不出來的遲疑以後,他就這樣子回答道:

  「我照事實——我只能說,差不離兒。這真是對不起,我只能夠照事實說,您老人家別見怪。」

  周炳嚴厲地糾正他道:「鄭得志同志,你是個黨員,怎麼也說出這樣庸俗的話來了?快別這樣。我剛才不是問過你麼:你也已經三十九歲了,我才四十歲。你怎麼能夠稱呼我做老人家呢?快別這樣。你只管叫我老周得了。」

  鄭得志面帶羞慚地笑著說道:「是呀,是呀,周同志。我說慣了,說溜了嘴。其實,我是想說,那也差不離兒,那也差不離兒。」這樣子,周炳就結束了這第二次短促的訪問,依然是毫無所獲。

  有一天早上,何守禮滿腔熱情地對周炳提出勸告道:「炳哥,我素來崇拜你,尊敬你這你知道得很清楚。過去,你可以說料事如神。有許多事情,絕果都證明過你對了,而我錯了。可是,這一次情況有點不同了。我勸你不要過於固執,不要拿胡杏一時的感想來代替政策吧。」

  周炳沉著地微笑說道:「不錯,阿禮。你說得很誠懇,我接受你的好意。讓我多活動幾天,看看結果怎麼樣再說吧。」這樣說罷以後,他甚至去訪問了大王莊有名的破鞋王七嬸。這王七嬸長得矮小肥胖,圓頭大臉,已經四十五歲的年紀,還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整整齊齊地四處活動。她的眼睛閃著一種浪蕩的光輝,她的嘴巴掛著一片輕狂的微笑。她一不耕田,二不織布,只靠做做媒,做做中人和放幾個錢小債過日子。周炳問起她王大善家的事情,她表示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對於她左鄰右里的那些兄弟吵架,夫妻慪氣;哪一家的媳婦兒長得俊,哪一家的媳婦兒長得醜;什麼人跟什麼人來往過於親密,什麼人跟什麼人一直說不到一塊兒;——諸如此類的事情,她倒知道得一清二楚。周炳第三次碰了釘子回來,工作組裡面已經有人開始在議論他。

  在全村的群眾裡面,更有許多人拿他當做笑話來談論。他們說,一百年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新鮮事情:工作組去找破鞋談話去了。

  一天後半晌,下過一場小雨。暗淡的太陽從雲層後面鑽了出來,地上很快就曬乾了。胡杏跑到南王莊,找著了周炳。他們兩個人坐在南王莊的西面一個廢置不用的舊井的井台邊上聊天兒。因為走路太急,她還在喘著氣。她兩個圓圓的小眼睛,飽含著深情,望著周炳。那黑里泛紅的蓮子臉兒,一條一條的汗水淌下來。她熱情洋溢地對周炳說道:

  「真急死人了!你聽他們都胡扯些什麼!工作組破鞋——說得多麼難聽!我一聽見這些風言風語,心裡直疼。」周炳同意道:「不錯,我都那麼大年紀了,不是年輕人了,難聽是難聽。不過不要緊,讓他們說去吧。將來總會有一天,證明他們是——」胡杏打斷他的話道:「話可不能這樣說。群眾說說怪話還可以原諒。怎麼工作組裡面都胡說八道起來了呢?」周炳又點頭同意道:「是呀,問題就在這裡。咱們目前拿不出更多的事實,來證明咱們是正確的。在這個時候,有些人急急忙忙地要趕工作,甚至有些人想敷衍了事,想走過場,這你有什麼辦法呢?」胡杏站立起來,用一隻手按著自己的胸膛,堅定地說道:

  「我敢完全肯定:地主跟善人這兩個詞兒連不到一塊兒。我看見過真正的地主!」

  周炳也站立起來,抓住胡杏的兩手,充滿深情地望著胡杏的臉孔,說道:「阿杏,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堅決地支持你!大善人這個謎,我想來想去,恐怕不僅僅是地主施放的一種煙幕,還有可能是地主的一種進攻!他要利用群眾的力量壓倒咱們。他自以為很巧妙,很成功。但是他沒有想到,恰恰在這裡露出了破綻。這不過是一座冰山的一個尖頂,整座冰山還在水底下呢。咱們順藤摸瓜,我相信一定能摸出今人滿意的結果來。到那個時候,也只有到那個時候,那些人就不會再譏笑咱們了。」

  胡杏沒有說話,只是深信不疑地點著頭。這種成熟的姑娘的深信不疑的神態是那樣地誠實,那樣地純真,使得周炳成倍地增添了勇氣。從這樣一位端莊美麗的姑娘的臉上,露出這樣一種深信不疑的神態,是非常好看的。可惜能夠看見這種神態的人不多,只有周炳一個人。

  周炳微笑地問她道:「阿杏,你就是為了這件事兒來的麼?」胡杏爽朗地回答道:「對,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兒來的。我覺著,我僅僅口頭上說支持你還很不夠。我必須千方百計地給你打氣,想方設法地安慰你,用盡一切辦法地鼓勵你周炳把頭低了下去,又緩緩地抬起來,非常激動說道:「阿杏,你真好!」

  胡杏也同樣激動地回答道:「炳哥,你真好!」

  一晃眼之間,周炳臉上露出一種痴呆的神態,對胡杏說道:「妹妹,你自己還不曉得,你今天有多麼美!這真難以用言語來形容。我敢下這樣的判斷:你是一個成熟了的大姑娘!你是一個成熟了的廣東美人兒!你是一個成熟了的支部書記!你又是一個成熟了的土改戰士!」

  胡杏用鼻子撒嬌地,「唔、唔」地抗議了兩聲,又嬌憨地,嗤、嗤地笑了兩聲,然後說道:「又來了,又來了。」說完以後,就和周炳一起離開那個舊井台,回到村子裡面去。

  過兩天以後,胡杏搬到北王莊一個寡婦的家裡去住。這個寡婦叫做王福嫂,是整個王莊唯一的女黨員。她年紀在四十歲上下,守寡已經好多年了,目前正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過活。她是一個貧農,自己種著一畝地,生活緊繃繃的,非常艱難。她的身體矮矮胖胖,非常壯實,臉孔經常是紅通通的,眼睛很大,說話的聲音也很響亮。整個說來,她憨厚能幹,舉動敏捷,待人非常和氣。村子裡有謠傳,說她跟南王莊的一個男黨員,王大善的長工鄭得志有些什麼私人瓜葛,她也並不在意。胡杏跟她一起住,一起勞動,深深地得到她的喜愛。胡杏經常說,要是自己有她那麼一個姐姐就好了。她也經常說,要是自己有胡杏那麼一個妹妹就好了。兩個人經常談到深夜,真是談得如魚得水,十分投機。可是一講到王大善家裡的事情,她就什麼話也不說了。不管胡杏怎麼樣引導、催促,她所能提供的情況,就跟村長賈宜民所說的差不多。她甚至起誓說,她孤兒寡婦的,不知世務。凡是她知道的,她都講了,此外,什麼也沒有了。

  周炳跟胡杏每天訪貧問苦。吳生海、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江炳、區卓、楊承榮、張紀文等人也都每天全體出動,訪貧問苦,調査情況。前後經歷了七天之久,都沒有發現什麼新的東西。大家嘴裡雖然不說,心裡對於這種沒完沒了的訪問調查,已經覺著搞不出什麼苗頭,有個別的人甚至感覺到厭煩起來了。

  看看到了七月底,何守禮實在不能再忍耐,就堅決向吳生海提出建議,要全工作組開一個會議,研究下一步怎樣打開局面。吳生海接受了她的建議,召開了一次會議。在會上,他首先提出來,經過一個星期的調査研究,情況已經弄得差不多了。他認為,經過了這一段的工作,證實了村長賈宜民跟黨小組長趙國光兩個人的匯報是確實的,這是一個很大的成績。但是,以後就不能再搞這種調査研究了,如果再強調什麼調査研究,那就是好高騖遠,坐失時機了。他這句話說給什麼人聽,那是大家都清清楚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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