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二 土改專家
2024-10-08 12:31:46
作者: 歐陽山
他們在沁縣休息了三天,等張紀文的病完全好了,才繼續出發。他們從那裡走兩天的路程,到了襄垣;從襄垣又走了兩天的路程,到了長治;然後走一天到平順;再走一天,到了黎城;從黎城再走兩天,翻過太行山,到了河北省的涉縣。他們遠遠望見那無邊無際的華北大平原,就像一群猛虎,從高山上奔跑卡來一樣,全隊人個個龍馬精神,昂首闊步地高聲叫嚷:「咱們下山了!咱們下山了!」他們越走越有勁兒,沒有再出什麼事情。只是每次經過被日本帝國主義者燒光、殺光、搶光的村村鎮鎮,都不免低徊憑弔一番,憤慨不已。
他們之中最活躍的是那高高瘦瘦,尖尖臉孔的何守禮。她飽飽地欣賞了北屆鳳光,心中好不快活。只見她英姿煥發,喜氣逼人,嘴巴不停地說著話,兩隻手、兩隻腳也不停地活動著,沒有一刻停止。碰到每一個老鄉,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一定要跑上前去,跟他拉話,問他村子裡是不是在搞土改運動,目前,土改運動搞到什麼程度了,開過訴苦大會沒有,等等。連人家住的哪個寨子,哪個圍子,都要問得清清楚楚,並且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凡是經過正在進行土地改革運動的莊子跟市鎮,她都要鑽到會場裡面去,看看他們到處張貼一些什麼樣的口號跟標語,並且又掏出小本子,把它們一項一項地記錄下來。
當他們在太行山中行進的時候,全隊人都高興得如醉如狂。他們奔跑著,跳躍著,彼此推打著,哈哈大笑,又高聲吼喊,好像他們站在高高的山頂上,要把自己的聲音傳遍整個中國一樣。他們為自己能夠親身來到這個有名的戰場感到非常驕傲,仿佛只要到過這裡一次,縱然死去,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最後,他們高聲唱起歌來:
「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
當他們走過一段長長的,全部在石頭山上開鑿出來的道路的時候,他們又唱起這首歌來:
「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
周炳用銅鐘一般的嗓子高聲對大家說道:「同志們,你們想想看,兵強、馬壯、山高,這都很對,可惜的是這裡連一根草也沒有,更不要說樹林了。」
這座大山像一個巨大的石頭王國倔強地屹立在北方的大地上。這裡的居民們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他們沒有水喝,只能在地上挖坑、挖井,儲存著雨天流下來的雨水,供人們使用。周炳全隊人在這個石頭王國裡面吃了一頓午飯,喝了那種帶著許多黑滓渣和馬糞氣味兒的開水,覺著居住在這座石頭山上的人們,的的確確跟這座巨大的石頭山本身一樣地倔強。胡杏深有感慨地說:
「生活是多麼地困難哪!可是這裡的人們沒有被困難所嚇倒,他們倔強地堅持著,到底在這塊大石頭上居住下來了。」
周炳附和著說道:「是呀。正是由於他們不怕苦,不怕累,就站穩了腳跟,並且要把這種精神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傳給他們的子孫,永遠不會退卻。」
區卓高聲對張紀文提議道:「欸,文科大學生,你應該好好地寫一篇長長的文章,把咱們這一路上所見的奇風異俗、風土人情和一切所見所聞都寫進去,這可有意思了。人家過去寫過《西遊記》,你現在就來寫一篇《東遊記》吧。」他這個建議逗得大家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再往東走,不幾天,經過一個叫做猛虎村的地方,他們就走到了武安縣的冶陶。這是晉冀魯豫中央局的所在地,基本上還是屬於那種石頭山區的範圍,生活很苦,比涉縣好不了多少。他們向組織部門報了到,就住在招待所里,等候分配工作。他們住了兩天,就分配到屈縣去參加土地改革運動。組織部門裡有一位幹事笑著對他們說:「你們儘管放心前去好了,不要擔心,屈縣那裡有你們的熟人在迎接你們。他們知道你們來了,表示非常歡迎,已經等了你們多時了。」於是周炳和大家一道離開冶陶,第一次從山溝里走下華北大平原。剛一邁出山口,往東邊一望,只見一片廣闊無邊的大平原橫亘在他們的面前。這一下,把他們每一個人都嚇呆了。他們都伸開兩手,站在原地不動,好像他們想趕到前面去擁抱麼東西,可是雙腳卻叫一種奇怪的力量粘在地上不能動彈似的。
周炳帶頭高聲叫嚷著:「呵,平原!平原!」
胡杏也一齊高聲大叫道:「呵,平原!平原!好大的平原哪!」
區卓忙不迭地問大家道:「你們看見沒有,邯鄲在哪裡?邯鄲在哪裡?這個太陽把我的眼睛都耀花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江炳說:「邯鄲?還早著呢!這麼大一塊平原,夠你走的了。你放心走吧!也許走你三天三夜還到不了邯鄲呢!」
楊承榮挖苦他們道:「區卓,江炳,你們不是還不願意到平原上面來麼?你們可知道,平原對於人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你們可知道,平原對於人生有什麼意義?哼!你們還不願意來呢,還要後悔呢,不是麼?」
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四個人都嗤嗤地笑著,甜甜蜜蜜地笑個不停,看樣子,他們是瘋了。笑了好一陣子,何守禮才擦乾了眼淚,尖聲高叫著:
「唉,我的老天爺!我已經整整十年沒有見過平原了!」
張紀文伸開兩手,對著平原像吟詩似地說道:「唉,這平原就是美!你看,一片蔥綠,多麼美呀,多麼美呀!」張紀貞對李為淑痴痴迷迷地笑著說:「欸呀,為淑,你瞧他們,不得了,全都瘋了!」李為淑點頭同意道:「不錯,不錯。誰不是呢?你別看他們,全都瘋了!」
從這裡開始,每逢經過一個村子,如果那個地方正在進行土地改革運動,或者恰好碰上那個地方的群眾正在進行訴苦大會,鬥爭地主的大會,何守禮一定要建議全隊人員前去參觀。她總是興致勃勃地站在那裡,留心觀看,並且用一個小本子把那些群眾的發言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楊承榮看見她的舌頭在嘴唇上面不住地舔著,手指在小本子上飛快地滑動著,就知道這個時候催她也沒有用,不管怎樣催法,她也不肯離開。就因為這個緣故,眾人給她起了一個美名,推崇地稱她做「土改專家」。
他們在邯鄲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乘坐了半天那種窄軌小火車,到了邢台。在邢台住了一夜,就乘坐那種膠皮軲轆大車到了屈縣。在屈縣縣委大院門口迎接他們的,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從前在延安縣委的熟人吳生海。久別重逢,又是一番歡樂景象。吳生海跟他們一個一個地見過面以後,又把他們全隊人員領去見當時縣委的組織部長楊生明。楊生明也是熟人,見面之下,不免一番寒暄,然後回到招待所住下。
當天晚上,楊生明召集他們全隊人員到縣委組織部開會。楊生明給他們介紹了屈縣全縣土地改革工作開展的情況。他告訴他們:全縣的土地改革工作團一共分成八個組,先搞八個先行點。他們九個人加上吳生海,做為這個土改團的第三組,管王莊那一片的土地改革的工作。他又宣布了縣委的決定:他們這個組由吳生海擔任組長,由周炳擔任副組長,由胡杏擔任支部書記。
七月下旬的一個中午,吳生海、周炳、胡杏帶領全組人員來到了王莊。吃過飯,找了一幢空閒的房子暫時住下以後,立刻召集開會,研究全組人員怎麼樣進行分工。這王莊名義上雖然是一個行政村,實際上是由三個自然村組成。當中最大的一個自然村叫做大王莊。在大王莊的北面,隔著一個大水凼和一片墳地,那兒還有一個村子叫做北王莊。在大王莊的南面,隔著一大片莊稼地,那兒也有一個村子叫做南王莊。經過差不多半個時辰的研究,他們決定了這樣的分工:吳生海管全面;何守禮、楊承榮、張紀文三個人管大王莊,由何守禮當分組長;胡杏、江炳、張紀貞管北王莊,由胡杏兼分組長;周炳、區卓、李為淑管南王莊,由周炳兼分組長。何守禮還謙辭了幾句,後來吳生海答應他將坐鎮大王莊,何守禮這才不說什麼。分工以後,立刻著手調査全村的實際情況。
當天后晌,何守禮又拿出了從前她在七里舖的那種本領,馬不停蹄地在大王莊各處走動著,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村莊,並且和每一個她所碰見的人一不管他是什麼人,都問長問短地說話。當太陽在西邊地平線上泮沉著,快要落下去的時候,她在村口的大車道上碰見了一個迎面而來的男人。這個人約莫五十多歲的年紀,矮小瘦弱,尖嘴縮腮,一眼望去,好生面熟,簡直是似曾相識的樣子。這個人身穿紫花土布衫褲,腳底下穿著一雙青布月口鞋,背上背著一個小小的糞筐,手裡抓著一把小小的鐵鏟,正緩緩地向她走過來。何守禮把來人的面貌看得更加清楚,不覺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地在心裏面高聲叫道:
「爹……」幸虧她下死勁兒壓抑著,沒有讓自己的聲音衝口而出。那個人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她的臉完全漲紅了。她的兩隻眼睛也充血了。她的心乒里乓郎地跳躍起來了。同時她又一次在心底的深處高聲叫嚷道:
「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事情!」原來,這個人的舉止相貌居然跟她的父親何應元一模一樣,只是他沒有穿長袍馬掛,戴金絲眼鏡罷了。何守禮驚魂未定,那個人已經來到面前。她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攔住那個人的去路,嘴裡面用一種非常奇怪的,富有感情的聲音對那個人打招呼道:
「老大爺,您好!」那個人稍為遲疑了一下,隨即回答道:「同志,您好。可是,我該不該稱呼您同志呀?」那個人說完這句話,也不想多逗留,就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去。何守禮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立刻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常和善的老人,也就轉身跟在他的旁邊,慢慢地往村子裡走回去。
何守禮說:「老大爺,您在拾糞麼?」
那個人回答道:「是呀。年紀大了,不中用了,幹不了什麼莊稼活,就那麼糊弄著,也叫做——唉,不中用了,干多少,算多少吧。」
何守禮又問他道:「老大爺,您知道我是什麼人麼?」老大爺沒有回答。她就自己回答自己道:「我是土改隊員。今天才剛到你們村子裡,現在到處査訪,想了解你們村子的實際情況。」
那個人冷冷地回答道:「是呀。看得出來,看得出來。」何守禮說:「我還要請教您。我想知道村子裡的大小事情。我到您家裡去請教您行麼?」
那個人回答道:「當然行,當然行。我十分歡迎。不過,我年紀大了,平常跟人來往也很少,不知道村子裡多少事情,恐怕回答不了您的問題。」
何守禮繼續說道:「噢,老大爺,您瞧我,我還沒有請教您貴姓名呢!」
那個人回答道:「呃,小姓王。我叫王大善。我們這個小村子姓王的人居多,也有一些其他雜姓,可是不太多。您慢慢地住下來就會知道了。」
何守禮又問他道:「那麼,老大爺,您住在什麼地方呢?」那個人有點驚訝地望了何守禮一眼,露出非常躊躇的樣子,說道:「我住什麼地方嘛一這個沒有關係。您問村子裡面的人,不管誰,您只要問王大善住在什麼地方,他們沒有不曉得的。我世世代代住在這裡,全村子的人都認識我。」
何守禮還想問他一些什麼事情,一時又想不出來該怎麼問法,只對他微微地笑了一笑。她對於這個陌生人的印象很不壞。她覺得這個人斯文和善,很好相與。縱然她從這個人的嘴裡面沒有得到多少材料,可第一天進村子就碰到這樣一個很像自己父親的人物,也覺著十分稱心。這個人五十多歲了,還自己辛勤勞動,看來不像一個懶漢,也不像一個什麼其他的壞人。
他們正要回村,忽然又有一個壯年男子從村子裡面轉了出來,一直朝何守禮走過來。這個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矮矮胖胖,長得非常壯實。他的鼻子很高,嘴巴很大,滿臉堆著笑容,不過兩隻眼睛露出陰森的閃光,很不相稱。何守禮不怎麼喜歡這個人,也就沒有理睬他,只顧自己走路。那個人朝她快步走過來,一面伸出兩手,一面高聲叫嚷道:
「何組長,何組長!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兒呢。」何守禮沒有聽見過別人稱呼她何組長,聽起來覺著很不習慣。當她意識到這個人是在稱呼自己的時候,她有點兒高興,腳步就停下來了。王大善繼續往前走。他既沒有跟何守禮告別,也沒有跟那個走過來的男子打招呼,自己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何守禮問那個來人道:「你叫什麼名字?你找我麼?有什麼事情麼?」那個人低著頭,仍然微笑著,回答道:「我叫賈宜民,是這個村子的村長。我想問問你,到底今天晚上開會還是明天早上開會,我要向你們匯報情況。」何守禮問他道:「賈村長,你是黨員麼?」賈宜民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何守禮又問他:「你一個人來匯報麼?」賈宜民又垂著手,更加恭敬地回答道:「不,我不是一個人來。我來,還約了我們這個村子的黨小組長一道來。」何守禮說:「那麼,好吧。明天早上吃過早飯,你上我們這兒來我們聽你倆的匯報。」正經事已經說完了,賈宜民仍然站在原地不動。為了表示他對於這位土改組長的熱情歡迎,他還想跟她多攀談幾句。何守禮慢慢地看出他有意巴結自己,心裏面也就慢慢地高興起來,隨口問他道:「賈宜民,剛才站在我身旁的這個人你認識麼?」賈宜民笑著回答道:「認——識!怎麼不認識呢?」何守禮明知故問地問他道:
「他叫什麼名字?」
賈宜民吃驚地回答道:「什麼,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麼?他叫做王大善。」
何守禮很坦然地對他說道:「哦,原來是叫做王大善。他這個人確實是很和善,很好談話,跟他的名字很相稱,是這樣的麼?」
賈宜民順水推舟地說:「是呀。他人是很和善,不過……」
何守禮漫不經心地問他道:「怎麼,他擁護革命政府麼?」
賈宜民又點點頭,笑得更厲害了,說:「不錯,他擁護政府。不過——他是一個地主。」
何守禮受驚了,高聲叫嚷道:「什麼?地主?他也是一個地主?」
賈宜民也高聲叫嚷起來道:「什麼?也是?不。他的的確確是一個地主,而且是本村子裡唯一的一個地主。」
何守禮聽見他這麼說,突然覺著百感交集,沉默著不說話。她反反覆覆地想: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兒!她爸爸何應元是一個地主。遠在幾千里之外,不,遠在萬里之外,這裡有一個王大善也是地主。他們的聲音、笑貌、舉止、談吐又那樣子相像!她看見王大善就好像遇到了她爸爸本人一樣。這裡正要展開土地改革運動,這個王大善不免會遭到家破人亡之苦。她越想越覺著納悶兒,那顆心卜登卜登地跳著,好像要從喉嚨裡面跳出來似的。賈宜民看見何守禮沉吟著不說話,就告訴她,說這個王大善雖然是一個地主,可是土地不多,大概只有三四十畝。除了有十來畝土地租給別人種以外,自己也種了差不多有二三十畝。他自己參加勞動,當然,同時也雇了三個長工。這個王大善不但性情溫和,而且樂善好施,村子裡面的老百姓都管他叫王大善人。賈宜民說得有條有理,何守禮聽得津津有味兒。末了,賈宜民說,這只是一個簡單的介紹,詳細的情況在明天的匯報會上再談。
第二天,賈宜民和黨小組長趙國光一道來工作組匯報全村的情況。這趙國光身材高大,兩眼無神,嘴寬唇厚,舉動遲鈍。他差不多沒有說話,只是坐在一旁嘻嘻地微笑著,讓賈宜民從頭到底一個人向大家匯報。村長告訴大家,王莊全村一共有七十多戶,只有一戶小地主,四十多戶中農。這王大善的老婆早就死了,現在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在國民黨的軍隊裡面做事情,二兒子在八路軍裡面工作。女兒最小,叫做王素珍,今年二十七歲,已經守了寡,如今在家裡和她爸爸王大善一起過活。王大善約莫有土地三十五畝,有十畝出租給別人耕種,他自己種了二十五畝。他家裡雇了三個長工,本人也下地勞動。一個叫做賈洛中的長工,今年四十七歲,就住在地主的家裡。一個叫做蔣忠良的長工,今年四十歲,住在北王莊。一個叫做鄭得志的長工,今年三十九歲,住在南王莊。剩下的三十多戶裡面,有些是僱農,有些是佃農,有些是貧農,有些是小商販,也有一些不務正業的人。因為王大善冬天常常施粥,夏天常常施藥,老百姓都管他叫王大善人。胡杏聽到這裡,突然十分敏銳地驚叫了起來:「王大善人?」賈宜民點頭承認道:「是,王大善人。」這時候,胡杏只用眼睛瞟了周炳一眼,彼此會心地微笑著,沒有再說什麼。何守禮低著頭聽著,全心全意地在小本子上記錄著,心裏面覺著十分興奮,又覺著有一點兒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