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一 向東方
2024-10-08 12:31:42
作者: 歐陽山
幹部隊由周炳當隊長,胡杏當支部書記,率領著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江炳、區卓、楊承榮、張紀文,男女一共九個人,在一千九百四十七年六月十四日那一天,由陝甘寧邊區安塞縣出發,向晉冀魯豫邊區開始了一次長途行軍。他們經過化子坪、王家灣、青陽岔、李家岔、老君殿和綏德城,然後由宋家川過河,到了山西的柳林,再從柳林到了山西臨縣的三交,前後一共花了八天的時間。他們不說也不笑,不叫也不鬧,一里一回頭,十里一徘徊地離開了十年依戀的黃土高原,辭別了新交的男男女女的朋友,流露出無限依依的情懷。在開始橫渡黃河的時候,張紀文用嘴巴模仿放炮的聲音放了三炮:「轟隆!轟隆!轟隆!」張紀貞問他幹什麼,他說:「這是三響禮炮催促開船。」在滾滾急流的黃河當中,他們的船繞過了一個漩渦又一個漩渦,他們彼此用手舀起水來,互相潑灑,做為留下一個長久的紀念。
在三交辦好了手續,領取了介紹信,他們又重新出發,經過離石、中陽、陽泉、靈石,翻過太岳山,到了沁源境內,前後又一共花了八天的時間。這太岳山青翠蔥蘢,叫人心曠神怡,比起那黃土高原,又另是一番情趣。他們個個人縱情歡笑,引吭高歌,闖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他們到達沁源城的時候,正是六月三十日。晚上,他們全隊開會,討論下一步怎麼走法。從這裡到沁縣,一共有兩條路。有一條路比較好走,但是需要四天的時間;有一條路要翻山過嶺,比較難走,卻是一條捷徑,只需要兩天的時間。按周炳跟胡杏本來的意思,認為大家選一條平坦的大道比較妥當,但是響應的人寥寥無幾。只有素來膽小怕事的李為淑怯生生地說:「好吧,既然有一條平坦的大路,就走平坦的大路吧,早兩天遲兩天到沁縣有什麼問題呢?」張紀文反對道:「話可不能這麼說,有現成的捷徑不走,為什麼要走那條遠路呢?別看兩天的時間不要緊,咱們這回出發,大家都心急得什麼似的,別說兩天,就是一天的時間,也非爭取早點到達不可。」何守禮也附和著說道:「可不是麼,總是早一天比晚一天好。咱們在路上走著,咱們的心早就飛到晉冀魯豫去了。前面路還長著呢,困難還多著呢,這一點難走的路程能算得什麼!我堅決主張走捷徑,爭取兩天到達沁縣。」後來,張紀貞、江炳、區卓、楊承榮一個接著一個地相繼發言,都主張走捷徑,不走坦途,認為爭取兩天時間固然要緊,走一條比較困難的路,加強全隊人員的鍛鍊也很有必要。如果這麼一點小小的困難都不能克服,還談到什麼其他的問題呢?後來,周炳也不堅持自己的意見,決定按照多數人的意願,選擇這條捷徑,向沁縣出發。只是胡杏還說了一番話,勉勵大家做好思想準備,克服一切困難,使全隊人員勝利地到達目的地。
第二天七月一日是黨的生日,也是大家的生日。這天一早,大家就起了床,結束停當,趕快出發。一個個挎著背包,背著毛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地向前走去。走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來到了沁水的岸邊。沿途彎彎曲曲,崖壁陡蛸,的確不大好走。這沁水也是從峭壁當中彎彎曲曲地流下來。水面並不太寬,看來只有一丈多兩丈不到的光景。水色非常清澈,水底的石卵、沙子清晰可見。但是水勢流得非常急,嘩啦、嘩啦地向下傾瀉,宛如一道瀑布一樣。全隊人在岸邊停了下來,研究渡河的辦法。這裡一沒有橋樑,二沒有船艇,不知道該怎麼過法,看樣子,只有徒步涉水過去。
張紀文脫下衣服,走進水中,從這邊到對岸來回走了一遍,測出河水最深的地方到他的肩膀。這樣子,有好幾個人就沒有法子涉水過去。即便涉水過去,衣服都要全濕了。張紀文見大家遲疑不定,就說:「這好辦,這沒有什麼難事,大家等一等。」說完,他就跳進水裡,游到對岸去。不久,他又從對岸拖了兩根碗口粗,各有一丈多長的樹幹子回來,一根搭在這邊岸上,一根搭在對面岸上。張紀文走到河當中,用肩膀一左一右地扛起兩根樹幹子,好像跳板一樣,讓大家從他的肩膀上走過去。周炳輕身伶俐地三步兩步跳了過去,接著,何守禮、張紀貞、江炳、區卓、楊承榮也都走了過去,只剩下李為淑、胡杏兩個人。李為淑不會游水,看見水流那麼急,頭已經暈了,戰戰兢兢地連走兩次,都還沒有走到張紀文的肩膀,就縮了回頭。第三次,胡杏走在前面,要拉著李為淑走過去。李為淑不要她拉,叫她自己先走過去,然後單獨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在樹幹子上。可惜走到離張紀文肩膀不遠的地方,她往下一看,見水面晃動得那麼厲害,眼一閉,頭一暈,腳一軟,就栽到水中去了。
在那邊,周炳看見張紀文這回見義勇為,獨力用肩膀扛著兩根樹幹,讓大家在上面走過來,心裏面暗暗稱讚,對於自己的學生有這樣的進步感覺著十分高興。忽然之間,看見出了事兒,不免大叫了一聲,胡杏隨著也尖叫了一聲。李為淑掉在水裡,半浮半沉地,這時候已經漂流到一丈多遠。張紀文一聲不吭,扔開兩根樹幹,奮勇撲進水裡面,搶著向前面游過去,追趕著李為淑。岸上,周炳、胡杏和江炳三個人也放下了掛包跟毛毯子,奮不顧身地跳進水裡面,一同向前游去。四個人在水裡面齊心奮戰著,不一會兒工夫就把李為淑拖了上來。一場可怕的災難很快就過去了,幸喜李為淑只是嗆了幾口水,不大礙事。
太陽高高地掛在頭頂上,天氣十分炎熱。他們在樹叢中把濕了的衣服擰乾,又照樣穿在身上,和大家一起繼續前進。一路上,花香鳥語,風景清幽,人在山谷當中行走,大有脫塵出世之感。大家意氣豪放,情不自禁地唱起歌來,連李為淑也恢復了元氣,跟著大家一起放聲歌唱。獨有張紀文一個人悶聲不響,耷拉著腦袋走路,他心裏面十分難過,自己譴責自己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逞能呢?你為什麼要首先提出來走捷徑呢?為什麼你不跟領導上一個心眼兒,為了不出事情,走一條康莊大道呢?現在,事實已經證明,你是錯誤的,走捷徑就是不對,走捷徑就是出了問題。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你還有什麼理由可以堅持呢?」想到這裡,他實在不能再往下想了。他看見眾人嘻嘻哈哈地,健康快樂地在山間小路上盤旋行走,不知不覺地,額頭上出了滿頭大汗。他撥去汗珠,自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又自己譴責自己道:
「速度,速度,什麼叫做速度,你知道麼?速度必須是不出問題,不出毛病,不出事故,這樣才談得上速度。如果出了問題,出了毛病,出了事故,這還有什麼速度可言呢?一個人駕著一輛大板車,飛快地往前奔跑;一下子,車子翻到崖底下去了,這能叫速度麼?不管怎麼樣,還是周炳跟胡杏他們的意見正確,行軍第一是要安全,只有在安全的條件之下講究速度。唉,你這個人真是——」想到這裡,他又不能再往下想了。他悄悄地瞧了李為淑一眼,見她臉色紅潤,舉動正常,頭髮也早已被太陽烘乾了,心裏面才放下了一塊石頭,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暗中禱告道:
「但願她身體健康,長命百歲,不要有什麼病疼才好。」他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李為淑朝他走了過來,對他高聲說道:「真謝謝你了,紀文同志,要不是你搭救,我已經上鬼門關報到去了。」張紀文聽了之後,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他的說話又結巴起來,詞不達意地回答道:「欸、欸、欸一不欸、不欸、不……」說也奇怪,這時候李為淑看起來活潑自在,張紀文倒是顯得非常疲倦,腳步也越來越沉重,簡直有一點不想動彈的樣子。
看看快到晌午,他們進了村子,找村幹部派了飯。吃過飯以後,就坐在村頭一棵大樹底下,歇息了約莫半個時辰。歇息好了,個個精神抖擻,繼續趕路。一路上,何守禮跟張紀貞只顧拿著李為淑來開玩笑,把她急得滿臉通紅,雙腳頓地的時候,大家又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只有周炳跟胡杏兩個人默默無言地走著,不說話,也不笑。周炳覺著自己沒有把這次行軍領導好,剛剛過了太岳山,就出了這麼一個事故,心裏面十分懊惱。胡杏倒是一直在想,她不該自己一個人先走過那兩條樹幹,如果當時她堅持牽著李為淑走,或者索性把李為淑背起來走,大概也不至於出這樣的事故。她十分相信自己背起李為淑走過樹幹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晚上,到了宿營地以後,區卓去張羅派飯,江炳去張羅宿舍,大家都忙著打開鋪蓋,洗臉吃飯。吃過飯,周炳召集了一個會議,研究當天行軍的經驗教訓。何守禮、張紀貞、江炳、區卓、楊承榮五個人都紛紛發言,讚美張紀文的勇敢行為,說他一個人站在齊肩膀的河水裡面,扛著兩根樹幹子,讓大家從上面走過,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特別是後來看見有隊員落了水,自己又奮不顧身地游向前去,把隊員救了起來,這也是非常勇敢果斷的行為,充分表達了患難與共的階級感情、階級友愛。李為淑也做了自我批評,說自己不應該這樣軟弱,事到臨頭,連見水頭暈的毛病也克服不了,累了大家擔心受怕,吃了一場虛驚。張紀文不但自己沒有居功自傲,反而用非常深沉的感情做了自我批評。他說,自己主張冒險走捷徑,表面上看來好像可以爭取快兩天的時間,實際上是一種盲目冒險的行動。結果已經證明:這樣的冒險是不對的,是不必要的,自己當初的主張是錯誤的。對於發生這樣一場不幸的事敵,應該由他負完全的責任。最後,周炳自己也做了檢査,說這完全是因為他自己沒有負起責任,把這一次行軍領導好,所以出了事故。不管怎麼說,這個責任應該由他單獨來負,不關別人的事兒。胡杏接著說道:
「理論上可以這樣說。但是我們為了更好地吸取教訓,也應該按照本來的面貌,把這個事實分析一下。這次是周炳同志提出來要走平坦大道,而我們大多數的人都說要走捷徑的。這裡面有個多數人的意見的問題。領導上雖然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服從了多數人的意見,這也不能算是一種錯誤。我想,我們大家都記得清清楚楚,走這一條難走的捷徑是我們大家的主張。因此,這個責任也應該由大家共同來負。」
周炳仍然堅持道:「雖說這是事實,但是領導最後也同意了大家的意見,這個責任就當然應該落到領導的肩上。大家的意見經過領導的同意,不也就是領導的意見了麼?我作為一個領導,沒有很好地考慮到各種可能出現的困難,沒有考慮到我們隊員當中的種種特殊情況,這無論怎麼樣說,是考慮不周到。如果我當時考慮得更周到一點,把各種可能出現的困難都給大家詳細地提了出來,也許咱們會做出另外一種決定。現在,事實不是這樣。領導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同意了大家的意見,出現了這樣的事故,這是領導上應該完全負責的。希望大家以後繼續很好地向領導提意見,我自己也應該很周到地考慮各種各樣的情況和問題,大家一起共同把這一次行軍工作搞好。」
大家不再說話了。每一個人的心裏面都覺著,道理固然是周炳說得對,但是責任不應該由他一個人單獨承擔。開完會以後,周炳見張紀文臉色蒼白,吃了連忙走過去,問他覺著怎麼了。他說,只覺著心裏面亂糟糟的,不知道什麼緣故。楊承榮摸摸他的前額,又給他用探熱針探了熱,說感受了風寒,發了燒了。最後,楊承榮又取出幾片藥片,叫張紀文吃了以後,好好去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全隊人員在村頭那棵大樹下面集合,準備出發。張紀文昨天晚上吃了藥,出了一點汗,歇了一個晚上,覺著稍為好些,但是熱度沒有全退,渾身覺著疲倦。他慢吞吞地走到大樹下面,別人都已經到齊了。李為淑見張紀文燒得臉上發紅,嘴唇乾燥,走路也沒精打采的,心中覺著十分過意不去,就向周炳建議道:「周炳同志,昨天是七月一日,咱們照樣行軍,沒有放假,今天就補休一天,做為慶祝黨的生日吧,好不好?」周炳正在躊躇,準備跟胡杏商量一下再做決定。可是張紀文聽見了,就拍拍胸膛,說道:「不要緊,我的身體還好,我的底子也很結實。這一點病難不倒我,我也不至於那樣脆弱。讓咱們堅持出發,繼續趕路吧!」何守禮也插進來說道:「如果一定要走,我提議,咱們動員一副擔架,抬著他走。病人嘛,應當躺擔架,怎麼能夠自己步行呢?」張紀文把手一擺,衝著何守禮說道:「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能躺在擔架上面呢?走吧,走吧。我還能走。我堅持步行,到我真走不動的時候,再作商議吧。」周炳跟胡杏再一商量,覺得張紀文態度這樣堅決,也不好過於勉強,就決定全隊人員集合出發,先走一段,看看結果怎麼樣再作道理頭十里地,張紀文果然走得挺帶勁兒,跟全隊的人員步調一致,情況正常。到了第二個十里地,張紀文的步子慢慢地就邁得小了,拉到人群後面去了。大隊也不便催他,走上一二里地就稍為放慢腳步,等他一下。走到第三個十里地,張紀文體力漸漸地支持不住,沒有辦法的時候,就坐在路邊,稍為休息。大家更不催他,看見他坐了下來,也都跟著坐了下來,等他歇夠了再走。就這樣,他們走了半天的路,才進村子吃飯、休息。休息過後,張紀文找了一根樹丫杈拄在手裡,當作拐棍兒,跟大家一起奮勇往前走。開頭,他的興致還非常高昂,有說有笑的。何守禮譏笑他未老先衰,他還強嘴扯臊道:「你懂什麼?這正是叫做少年老成。」可是後來,他慢慢地覺著身體不對勁兒,就悶悶地走著,一聲不吭,不說也不笑了。周炳看見他走得實在吃力,就建議大隊先往前走,他一個人陪著張紀文慢慢地走在後面。張紀文對這個建議堅決地拒絕了。他咬緊牙關,無論怎麼樣辛苦,也要跟上大隊一起走。
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張紀文身體向前傾斜地走著。他全神貫註:他的臉孔朝下俯視著地面,他的短短的胖子不停地扭動著,他的小小的眼睛瞪大著,他的突出的前額滲滿了汗珠。他留心看著旁邊的同志,看見有誰要超出他的前面,就立刻使勁兒往前趕。這樣子,他一直保持著跟大家同樣的速度向前步行。有一次,他甚至突出到人群的前面一兩丈遠的地方,朝大家擰回頭,逞能地微笑著。大家也用讚許的微笑回報他。到天色將晚,他們趕到沁縣的時候,張紀文已經大汗淋漓,渾身濕透。他把丫杈一扔,牙關一松,躺在炕上就不能動彈了。
當天晚上,江炳特意給他做了兩碗麵湯,周炳親自端到他的面前,看著他吃下去了才走開。吃過飯以後,胡杏親自走來慰問他,對他十分熱情地說道:「紀文,你在黨的生日那一天,表現得非常好。你看見大家有困難的時候,就挺身而出,為別人服務;看見別的同志出了危險,就奮不顧身地撲向前去搶救同志;最後,又帶病走了那麼長的路程。大家對於你這些行為都覺得十分欽佩,叫我特意來向你慰問。」張紀文聽了,只是一個勁兒傻笑著,說不出話來。最後,他陋靦腆腆地向胡杏提出要求道:
「胡杏同志,我想申請入黨,你看我的條件夠不夠?」這時候,楊承榮又把一小包藥片拿來,叫他吃藥。他吃完藥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當天晚上,胡杏召集了一次支部會議,討論張紀文申請入黨的問題。大家眾口一詞,都說張紀文自從整風運動以後,在政治上有了很大的進步,對中國革命的認識加深了,對自己的個人主義、自由主義也有所克服。自從行軍以來,他的表現都是非常好的,特別突出的是從沁源到沁縣這一段路,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在這樣的情況底下,如果仍然把他放在黨外,那麼對於黨,對於他個人都是沒有好處的。因此,大家都同意吸收他入黨,叫他趕快補寫一份申請書,把自己到延安以後的種種表現,全面地談一談自己的認識過程。等下次支部會再正式討論一次,然後通知他畫出表格,逐項填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