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 神機妙算

2024-10-08 12:31:32 作者: 歐陽山

  經過一個多月,差不多兩個月的鍛鍊,周炳這個小分隊已經變成一支鋼鐵的隊伍。他們整齊迅速,吃苦耐勞。他們能夠一接到出發的命令,在十分鐘之內就整理妥當,集隊出發,從不拉下任何一件東西。他們行軍的時候,不管白天黑夜,颳風下雨,道路泥濘,飢餓寒冷,都能夠準時到達目的地。五月初,他們在安塞縣的賀家窪一連住了三天,沒有行動。有一天晚上,已經夜深人靜,他們忽然聽見東北面蟠龍鎮那個方向槍炮聲非常緊密,一陣接著一陣,一直打到天亮。東北面的天空整個下半夜都是火光閃閃,沒有停息。到了天亮,那槍聲突然停下來,往後就一片沉寂,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了。第二天一大早,村長就跑來跟周炳商量道:

  「周炳同志,你們今天大概不走了吧?今天沒有任何行軍命令,也沒有聽說敵人有什麼動靜,你們大概不會走了。」

  周炳回答道:「也可能不走,再住一天。不過昨天晚上槍炮聲這麼緊,今天是不是有行動,也很難說。」

  村長說:「咱村子裡有人認出你們來了,說是你們會演戲。趁今天你們不走,就給咱們演一場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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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炳說:「戲我們倒是會演,也想演。不過我們現在的任務不是演戲。」

  村長說:「你別推辭了。老實告訴你,咱們這塊窮地方已經整整三年沒有看上戲了。」

  周炳見他說得這麼懇切,也就不好再推辭。他遲疑了半天,對村長說道:「你看,如今我們在行軍期間,連一個樂隊也沒有,怎麼好演戲呢?村長,不是我們不想演,不是我們不想給鄉親們效勞,實在是沒有法子。」

  村長想了一下,果斷地說:「既然如此,你們就不要樂隊,將就著演出吧。反正你們怎麼演,老鄉們都會高興的,都會滿意的。如果你們演話劇,那沒有樂隊也成;如果你們演的是歌劇,那麼,就讓它沒有樂隊一光唱吧。行不行?」

  周炳笑道:「這倒是個新主意。歌劇可以用無伴奏演出,新主意,新主意!好吧,你的情意這麼懇切,我也不好推辭等一會兒看,如果沒有行軍的命令,就給咱鄉親們演一場吧。」

  當天下午,他們集中在打穀場上。每個人正開始化裝,準備給村民們演出話劇《關里關外》。群眾慢慢地圍攏來,越來越多,他們的周圍已經圍上了四五圈,看來有百多兩百人了。忽然,不知道誰在遠處吆喝幾聲,圍觀的群眾紛紛跑開,一直跑到公路旁邊看熱鬧。他們這群化了裝的演員也離開打穀場,紛紛跑到公路旁邊,跟群眾一道看熱鬧去。村長指著遠遠走過來的四個人說:「你們看,這些人又押解俘虜過來了。為頭這一個是咱們隔壁村子的村長,後面兩個是押解俘虜的戰士,當中那一個,就是昨天晚上蟠龍鎮打的大勝仗里,活捉過來的俘虜。這個人來頭很大,道道地地一個敵人的旅長,叫做什麼李崑崗的,你們大家可要仔細看清楚。」群眾一聽,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一個人說:「怎麼,旅長?又是一個旅長又一個人說:「旅長有多大?能管著一百個人吧?」第三個人說:「怎麼只管一百個人?管五百個人都不止呢,第四個人說:「這個旅長的名字還有來歷。你們記得麼?他是玉出崑崗那個崑崗呢!你們念過書麼?」群眾一聽這個人說起書,就哈哈大笑。村長也湊趣道:「現在是打仗,你倒說要念書。好,不錯、不錯。你學文化很熱心,應該受到獎勵。」他們全分隊的人都凝神注視,緊盯著走過來的幾個人,靜悄悄地不說話。只有楊承榮擠眉弄眼地對張紀文說道:「怎麼樣,紀文?你那一百八十個圈個還沒有兜完,就抓了兩個活旅長。這你該沒有話說了吧?」全分隊的人聽見他這麼說,都嘻哈大笑。群眾儘管不清楚他們說話的含義,也跟著嘻哈大笑起來。

  那四個人慢慢地走過來,在村口公路外面一根拴牲口的木樁旁邊坐下了。那俘虜很乖巧,一眼就選中了一個最好的位置。他在木樁旁邊坐下,把背靠著木樁,平伸出兩腿,看來他已經累得不行,好容易才找到一個上等的歇息地方。胡杏仔細地觀察著那個俘虜,只見他身材很高大,精神卻很困頓,大概在他失敗以前已經化了裝,如今只穿著一般國民黨士兵的衣服,沒有前次看見的俘虜那麼神氣,那麼硬繃臭架子。胡杏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一種疲倦、失望,非常冷漠的表情。他的眼光接觸到圍觀的群眾,使他們覺著渾身發麻。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只是呆呆地望著他面前好奇的群眾,露出一副非常害怕的可憐的神態,像鐵籠子裡面的一隻餓狼。賀家窪的村長給他提了一罐涼開水來,倒了一碗遞給他。他端起開水,望了半天又放下,沒有喝一口。那兩個押解的戰士一個人喝了一碗,再倒第三碗給他,他仍然一口也不喝。群眾正在心裡罵他是個怕死鬼,沒有想到,他從口袋裡面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塊銀光閃閃的響洋來。他把這塊響洋向群眾扔過去,那響洋嘡啷一聲落在地上,又在地面滾動了一丈來遠,才停止下來,倒在地上。

  四周圍觀的群眾,包括婆姨、漢子、老人、娃娃,都沒有一個人上前去揀起他那塊大洋錢。胡杏留心觀察那個俘虜的臉孔,看見他生氣又不敢生氣,想哭又哭不出來,樣子非常狼狽。他的鼻子裡面哼哼地噴著氣,好像他是在呻吟,又好像他是在咆哮。

  胡杏在心裡推想道:「這傢伙為什麼這樣生氣呢?噢,對了。他一定以為他的大洋錢一祭起來,群眾不管男女老少,都爭著上來搶那塊洋錢。他看見那種場面,心裏面就會覺著好笑,會覺著痛快,會覺著群眾真是愚蠢,真是貪心。可是他沒有想到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他祭起一塊大洋錢來,群眾沒有一個人出來揀那塊響洋,沒有一個人看得起那一塊鏗鏘作響的響洋。哼,你看錯人了,你的希望落空了。你是那樣生氣,那樣大失所望。欸,活該,活該!」

  周炳見沒有一個群眾上前拾起那塊響洋,就自己走了出去,拾起那塊大洋錢,走到俘虜的身邊,扔還給那個俘虜,同時,嘴裡說道:「你這一塊錢還是省下來吧,留給你自己用吧。這裡有的是柴草。群眾上山砍了柴草,燒開水給你喝,是白送的,不收錢的。你只要認識這一點,認識群眾一番好意,那麼你就應該曉得,平時你們刮地皮颳得群眾連一根草都留不下來,是多麼大的罪惡!你要是從今以後改邪歸正,那麼下次你經過這賀家窪,開水還是有你喝的。錢,你自己收起來吧。」

  那俘虜旅長沒想到這個身材高大的人,把洋錢還給自己,覺著難以理解。他看見這個人臉上塗了胭脂粉,像個男的,又不像個男的,不知道這個人正在幹什麼,心裏面著實納悶兒。他伸出手去,拾起那塊大洋錢,塞進自己的衣兜里,臉上露出十分尷尬的神情來。不久,賀家窪的村長接了班,帶領他們三個人,一直往下一站走去。他們走了之後,村裡的群眾不免又眾口交加,嬉笑怒罵一番。

  區卓說道:「我只見過馬掌,還沒有見過這樣一隻驢掌。」張紀貞也接著用快嘴說道:

  「可不是麼,平常拴馬的地方,今天可拴上驢了。」

  他們回到村頭打穀場上,圍在地上坐著,也忘記了還要給老鄉們演戲,只顧興致勃勃地議論不休。扮演日本鬼子的楊承榮開口說道:

  「國民黨的旅長也太不值錢了,一個、一個地到處亂扔。」

  扮演國民黨軍官的張紀文譏誚他道:「你們日本軍官不也是一個接著一個地到處亂扔麼?看起來也不比國民黨的旅長來得更值錢。」楊承榮駁斥他道:「你這國民黨的芝麻小官兒還放什麼屁?連你們的旅長也像一團飯一樣呢。」區卓接著說道:「我看國民黨一個接著一個地到處亂扔的,也不只是旅長。恐怕師長、軍長、總指揮,也會一個接著一個地到處亂扔呢。」江炳趕快加上說:「關於這個問題,我有十足的信心!我始終覺得,還是乾脆打的好!打,就能打出一個新民主主義的政權來,就能打出一個社會主義的政權來。你不打,誰肯給你開放政權呢?那不是空口說白話麼?」

  周炳站起來,彎著腰,揮著手,饒有風趣地說道:「這樣子退出延安,這樣子日夜行軍,這樣子一個接著一個地打勝仗,這的確是黨中央的神機妙算!連咱們當幹部的都弄不懂,猜不透,更別說敵人了。哦,老天爺,他娜里知道他已經落在咱們的口袋裡面去了?真是神機妙算,神機妙算!」

  胡杏也興致勃勃地接著說道:「事不離實!跟著中央有許多東西可學。真是做到老,學到老。咱們光知道拼著命干,這一條命咱們倒是不吝惜的。難道拼了命,事情就一定能幹好麼?這還得看怎麼幹,還得會幹。拿起槍打敵人,我想並不難。像中央這種打法,我看就很不容易學會了。」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幾個人都說,過去自己的目光太短淺了。

  他們全分隊的人,都在繼續化裝,等候村長押解俘虜回來,開始演戲。周炳先化好了裝,穿著一件借來的農民衣眼,在村子裡面跑上跑下地四處接頭,問村長什麼時候才回來,他們的戲什麼時候才開演。後來,他跟村子裡的黨小組長商量:村長押解俘虜到下一個村子,可能在那邊吃過晚飯才回來。等到那個時候,天就太晚。他們又沒有煤氣燈,晚上戲不好演,就決定不等他了。周炳回來通知大家,說戲馬上就要開演。大家聽了,一聲得令,馬上動手搽脂抹粉,畫眉毛,穿衣服。只有何守禮一個人袖手旁觀,在忙亂的眾人面前站著不動。胡杏看見她的嘴唇已經扭歪了,就知道她不願意演國民黨兵,卻希望演女主角二妞,於是放下脂粉,緩緩地朝她走過來。何守禮裝做沒有看見,反而朝著周炳高聲怪叫起來道:「隊長同志,我演個什麼角色呀?我怎麼化裝呀?」周炳見問得奇怪,愣了一愣。旁邊快嘴張紀貞立刻答道:「阿禮,你演什麼角色,不是早就派定了麼?你跟我一道演國民黨兵唄!我們兩個都是兵,——只剩兩個了,兩個都是娃娃兵。」何守禮不理她,臉上露出悻悻不平的顏色。胡杏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引起矛盾和糾紛,就胸懷坦蕩地,滿腔熱忱地,馬上接過來說道:「紀貞,你哪裡知道:我嗓子有點疼……我要向周炳提建議,她在這場戲裡面演二妞。我演兵!我跟你兩個人拍檔。我們兩個人一對兵,一對女兵。楊承榮一個人獨腳演日本鬼子。江炳演何守禮的父親。李為淑演周炳的母親。他們一家剩下一個老人,人手不夠,也沒有法子。此外,張紀文還是演偽軍官,區卓還是演哨兵。這不就得了麼?」何守禮聽說自己要演二妞,馬上轉怒為喜。這樣,一場風波就算靜悄悄地平息了。張紀文取笑何守禮道:「怎麼樣,法科大學生?你要是不喜歡演二妞,那也沒有關係。我來給你換吧。你演國民黨偽軍官,讓我來演二妞。」他這一番話,說得大家哄然大笑起來。周炳走到演國民黨兵的胡杏跟張紀貞兩個女同志後面,對化了裝的她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張紀貞笑著問他道:「怎麼樣,周炳同志,我還像個國民黨兵麼?」周炳點頭說:「很像,很像。」胡杏也跟著問道:「那麼我呢?」周炳一連搖頭,說道:「不像,不像。我真擔心你出去演國民黨兵,倒會演出一個共產黨員來呢。」他這句話,又一次引起大家的哄然大笑。村子裡的老百姓陸陸續續地向打穀場走來,聽見他們笑得那麼暢快,都在遠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對他們注視不動。李為淑膽怯地提醒大家道:「快化裝吧,快準備吧。別笑了,別鬧了。人家都站在那裡瞧熱鬧了。你們笑得這麼狂,人家都在吃驚呢!」

  他們各人化好裝以後,就排起隊來唱歌。群眾聽見他們唱歌,知道戲快開演了,就紛紛圍攏過來,把他們圍在核心。他們唱完三支歌以後,就開始演出《關里關外》。這一次的演出非常成功。群眾的反應異常強烈。差不多戲裡面的每一個動作,都在群眾當中引起迅速的反應。或者是咒罵,或者是嘆氣,或者是驚叫,或者是惋惜,演員們都感覺得清清楚楚。演完戲,村幹部還帶領群眾向他們致謝,那興高采烈的氣氛,真是沒有法子形容。最後,他們齊聲高呼道: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打倒國民黨專制獨裁!」

  「爭取民主,反對內戰!」

  「全中國老百姓團結起來!」

  他們把這幾句口號叫了又叫,好像任何人都不願意停止。天色不早,觀眾慢慢地散開了,回家做飯去了,剩下十幾、二十個男女娃娃在圍著他們看熱鬧。演員們一面卸裝,一面談論起這場戲來。演日本鬼子的楊承榮首先說道:

  「按照劇本的要求,日本鬼子至少要有三個。現在也沒有人手,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個敵人的力量就顯得很孤單。我自然會儘量設法把這方面的戲演好,使得日本人就算只剩下一個,也非常凶暴殘酷。你們大家都來總結總結這齣戲吧。」

  演偽軍官的張紀文接著說:「可不是麼,偽軍官手下應該有偽兵,按劇本的要求,原來有四個兵。現在只剩下兩個娘子軍,那氣派已經大大減弱了。舞自然也儘量渲染那個局面,不讓這個戲演得太假。唉,怎麼說呢?——這齣戲總算勉強糊弄過來就是了。」

  演父親的江炳一面擦臉,一面冷冷地說道:「我看這回演出最多算個中等的水平,不能再高了。」

  演哨兵的區卓接著說道:「不錯,不錯。就是那麼一回事兒。幸虧群眾幫忙,大家賞臉,熱情支持,效果看起來還不錯。」

  周炳只是站在一旁,笑著不做聲。胡杏跟何守禮也站在一旁,微微地笑著不做聲。那演母親的李為淑氣嘟嘟地說道:

  「這戲要說有中等水平,恐怕也說不服人家。我看這個戲演得很鬆散,捏不到一塊兒來。戲裡面的各個演員,好像都只顧得自己演自己的戲,卻沒有注意別的演員在演什麼戲,誰跟誰都接不上榫來。」

  快嘴張紀貞這次到了最後才說話。她緩緩地說道:「我看李為淑說得有道理。咱們這個戲,一定要找一個人好好地導演一下。不然的話,咱們就是毀了這個保留節目了。」

  何守禮聽到這裡,忍不住著急起來,為自己辯護道:「你們看,人家群眾都那麼滿意,你們卻這樣子百般挑剔。當然,藝術要精益求精。藝術也要看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什麼條件嘛。在這個打仗的環境裡面,在這個荒涼的農村裡面,道具也沒有,人手又那麼缺,能夠演到現在這樣的程度,使得群眾興高采烈,已經很不容易了。大家應該多多鼓勵才對。至於說到我自己,我不敢說我演得怎麼樣。總之盡力而為,儘量按照劇本的要求,努力把戲演好就是了。至於夠不夠這個條件,有沒有這麼高明,這就很難說了。希望大家提出批評,反正,是非自有公論的。」

  胡杏這個時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阿禮,你別心急嘛。你先聽聽大家的意見嘛。大家在講整個戲,既然講整個戲,每一個演員都要負擔一部分責任。我也有一部分責任。誰也沒有批評你,更沒有專門指名批評你本人,不是麼?」

  何守禮沒有再說話,只在嘴巴里喃喃自語地嘀咕著什麼,誰也聽不清楚。在回村子的路上,大家在前面走,何守禮故意拉在後面,和周炳並排慢慢走著。她正想找一個機會和周炳單獨談一談話。當下,何守禮看見左右前後都沒有別人,就用一種婉順的,討好的口氣對周炳說道:

  「炳哥,你聽那些人的嘴巴多麼刻薄,叫人真是不能服氣。你聽出來了麼?他們都在批評你呢!難道你連這一點都沒有聽出來麼?我總覺得,對於一齣戲來說,群眾是最高的裁判。群眾既然接受了,我們兩個人的演出就是成功的。這句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講。你說不是這樣的麼?」

  周炳毫不警覺地歪著頭,望著何守禮,用一種感謝的心情說道:「好呀,阿禮。你提醒我很好。我一直認為大家對整個演出有意見。你怎麼聽得出來他們是在批評我呢?」

  何守禮堅持道:「你演的是主角。他們不批評你又批評誰呢?他們說整個戲散。誰散呢?就散在你這個中心人物的身上嘛!這還不是明明白白的麼?不過我不能同意他們的意見。我說你是演得不錯的,不應該受到這麼大的責難。」

  周炳仍然誠懇地說道:「你的好意真——可我不那麼想。我想,一個人演得不好,隨便任何人提出批評都是應該的。既然整個戲散,那麼整個戲受到批評也是應該的。」何守禮說:「不錯,我同意你的意見。不過我有一句話剛才沒有當眾人說出來,現在對你個人說說,料你不會生氣。」說到這裡,何守禮突然停下來,不往下說了。周炳催促她道:「說吧,有什麼問題呢?有什麼意見都可以說出來,大家好商量嘛。你不說,別人怎麼知道呢?你既然要對我個人說,那也好,現在就說吧。」沒想到經過他這麼一催促,何守禮更加不說了。她一會兒推託說本來有一句話,後來忘記了;一會兒推託說,她想說一句話,自己怪不好意思說出來;一會兒又故弄玄虛說:「我本來想講一隻怕傷了你的心,怕你受不了。」經過這麼再三再四推託,再三再四催請,何守禮終於說出她的本意來道:

  「炳哥,如果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出來吧。我要是說得不對,你不要生氣,只管好好地教我。問題是這樣子的。我一面演這齣戲,一面心裡有一種感覺。我覺得你歷來演這齣戲,感情都是非常真實的。只是最近演這兩場一你記得麼?今天演一場,去年十月在李家溝也演過一場。這兩場,也可以說你演《關里關外》的最後兩場,我覺得你的感情都很不真實。」

  周炳鎮靜地問道:「是麼?你怎麼感覺出來的呢?」

  何守禮臊臊地說道:「我能感覺出來,我能感覺出來。這兩場我都演二妞,在二妞的地位上感覺到你的感情很不真實。照道理說,哥哥跟二妞是沒有過門的夫妻,上演的時候就應該像一對真的夫妻,有夫妻感情才真實。過去我看你演了好幾次,都有這種真實感。最近我自己演了二妞,這種真實感就無影無蹤了。這樣子,原諒我直說,觀眾看起來能夠滿意麼?觀眾不會說你在欺騙他們麼?」

  周炳聽到這裡,不禁失笑起來,說道:「這樣看起來,下次演出應該叫區卓跟張紀貞,或者江炳跟李為淑來演哥哥和二妞就好了。她們都是真夫妻,演起戲來就有真實感了。是這樣的麼?不,不是這樣的。現實是現實,藝術是藝術。你把它們混為一談就不對了。」

  聽到周炳這幾句話,何守禮馬上氣得咬緊牙關,說不出話來。這樣子,一直走了很久、很久,差不多五十米遠的光景,她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來道:

  「唉,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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