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 清風明月
2024-10-08 12:30:57
作者: 歐陽山
八號那天立秋,下了兩場雨,氣候涼快些,最近幾天又熱起來了。有一天晚上天黑不久,月亮上升,照得延河閃閃發光,十分迷人。從縣委的山坡上望下去,只見延河兩岸一對一對的年輕伴侶,漫步談心。自從整風運動以來,特別審干階段以來,已經長久沒有看見過這種景象。年輕的遊人互相依偎著,並排走著,那種甜蜜幸福的神態好像要向人們顯示,他們正在享受著一種什麼優厚的特權。
區卓來找張紀貞。江炳來找李為淑。他們按照學習紀律,都經過領導上批准,允許會面,並且允許一道出去散步。這是好些日子以來沒有看見過的盛況。不久,楊承榮也來找何守禮,並且同樣允許會面和一道出去散步。這下子,可把何守禮難住了。延河上的清風明月那樣地誘惑人,她去散步吧,恐怕人家說她已經有了對象;不去吧,又怕人家說她在運動當中還沒有過關。她考慮來、考慮去,最後還是決定和楊承榮一道出去散步。
胡杏瞅著這一切,見三位姑娘都興致沖沖地走下山去了,心裏面著實高興。她回到窯里,動手把炕上炕下收拾得乾乾淨淨,等候這些姑娘們回來,訴說各自的甜蜜回憶。只有張紀文獨自待在楊生明的窯洞裡,沒人瞅睬,長嗟短嘆。楊生明跟任步雲都到縣長茆能文的窯洞裡打撲克去了,也不叫他,剩下他一個人百無聊賴。他想起邊區醫院那個護士趙荷花,她看上去和張紀貞一般大小,中等的身材,端正的五官,有一點兒鉤曲的鼻子,這個鼻子使得她有一點像混血兒一樣。他還想起她時常露出來的那副誠實、自信跟欣賞周圍一切事物的高興樣子。想著,想著,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臉。他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能出去找趙荷花,趙荷花也不能到這兒來看他,只因他自己是一個還沒有交代問題的人。
在延河岸邊,楊承榮跟何守禮並排著往西走,差不多走了兩里地,都沒有說一句話。何守禮心中在想,跟這樣一個平庸的男人散步,她是不滿意的。然而有什麼辦法呢?他是一個惟一來找自己的男人。楊承榮原來打算很詳細地問問她的情況,又打算很詳細地把自己那邊的情況告訴她。他覺著可談的事兒很多、很多,看見何守禮臉上露出憂鬱不快的顏色,料想她在搶救運動中受了挫折,也就不敢嘮叨了。
又走了一程。楊承榮怕她累了,就提議道:「阿禮,不如在河邊那個石頭墩子上坐一坐吧。」何守禮說:「欸。」跟著就坐下來,也不說別的話。坐了一會兒,楊承榮又提議道:「好了,休息得差不多了,咱們再往前走一走吧。」何守禮又答應道:「欸,好。」說完以後,就站起來,跟在他的後面走。他們兩個人始終沒有說更多的話兒。
朝著延安城的方向,又前進了兩三里地,楊承榮擰回頭,問何守禮道:「我們這樣子散步,你覺著有點高興麼?」何守禮只是簡單地回答道:「我高興極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沒有這樣清閒過。」說完以後,彼此又不開腔。只有延河岸邊的沙子在他們腳底下格扎、格扎地竊竊私語,好像在低聲議論這對年輕人白白地虛度良宵。
他們差不多走到東關,又從東關往回走的時候,何守禮忽然活躍起來,她主動地問楊承榮道:「最近,你們那個董院長怎樣了?他的情況好不好?」楊承榮沒有料到她突然提出這麼一個問題,稍微想了一下,同時覺著何守禮這個時候非常活躍,也非常刁鑽。這從她一句不相干的問話的語氣中就完全可以聽得出來。過了不一會兒,楊承榮就如實地回答道:「他的情況也不大妙。你為什麼要問起他來呢?」何守禮完全無拘無束地回答道:「也不為什麼。我請他看過病,覺著他是一個有學問,有本領,醫術很高明的大夫。我想,這樣的人在這次運動當中是一定不能倖免的,對麼?」楊承榮附和她說:「對,我同意你的觀點,正是這個樣子。他技術上很不錯,可惜政治上很糊塗。平常又愛亂七八糟地說話,不注意對象,也不注意分寸,學習又那樣馬馬虎虎,一點興趣也沒有。你想想看,運動一來,當然逃脫不了啦。」何守禮尖聲問道:「那麼,他被打成什麼了?」楊承榮低聲回答道:「還不是特務!」何守禮又尖聲怪叫起來,說:「哎呀,那可不得了了。一個特務當了醫生,他能治死多少人哪!」楊承榮袓護地說道:「世界上沒有不治死人的醫生。可誰也沒有聽說他故意治死過什麼人。」何守禮更進一步追問道:「那麼,在你們醫院裡,有誰領頭來整他呢?」楊承榮苦笑一聲,回答道:「還不是我們那個副院長秦世新!就是這麼巧——他在業務上沒有什麼本事,在有些方面還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可他政治學習抓得緊,又是一個黨員。他跟董懷李兩個人完全是走的兩股道兒,平常就有矛盾,在運動當中,這種形勢就自自然然地形成了。就是這個樣何守禮高聲叫喊起來道:「真不錯,果然找到了一個值得同情的人!說老實話,我衷心地佩服你們的董懷李、董院長。枉費他那一身的本事,碰到秦世新這種人,也沒有辦法,只好叫打成特務了!欸,誰叫他有本事呢?誰叫他隨便得罪人呢?誰叫他說話一點都不注意呢?總之,有本事的人總要遭殃。這就是我的結論。」楊承榮小心翼翼地說:「阿禮,你的結論未免太過分了吧。」何守禮在黑暗中笑得更加清脆了,說:「一點也不過分。我知道,有些人就是樂得大家都沒有文化,沒有知識,都變成文盲,像咱們縣長茆能文一樣,這就天下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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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承榮有點輕鬆,又有點幽默地繼續說道:「阿禮,不過你那麼敬重的一位有本領的人,他的缺點可也不少。他非常自私,除了個人利益以外,幾乎什麼都不考慮。他還有很多技術上的高招不肯公開出來,交給年輕的人——這就不對了。這不免給你那個理想的人物塗上一層灰暗的色彩。不過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跟董懷李對立的,相反,我是站在董懷李一邊,覺得很同情他的。正因為這個緣故,在審幹當中,我也受了牽連。大家鬥爭我,說董懷李既然是一個特務,我那樣接近他,還能不發生政治上的關係麼?但是天曉得,我們之間的確沒有那種關係。」
微風像柔軟的羽毛。月亮像紫色的明燈。延河像鋪在平川上的一條銀絲扭結而成的地毯。延安的夏夜有多麼美,不是身歷其境的人是無法了解的。楊承榮跟何守禮不久就完全陶醉在延安的夏夜的美景之中了。楊承榮說了許多讚賞何守禮的話:他說何守禮聰明、勇敢,並且富於叛逆精神;他說何守禮在學生運動當中是猛打猛衝的;他說何守禮在扔掉學業,奔赴延安的時候是非常勇敢的;他說何守禮捨棄了家庭,捨棄了職業,捨棄了社會地位,這種精神正是五·四精神的發揚光大;他甚至拿董懷李跟何守禮相比,說他們有許多共同的地方。當然,董懷李地位高,年紀大,又是學醫的,何守禮剛剛出身,年紀也還小,又是,法律的,這些地方不一樣,不過精神上,他們卻有著共同的特點。這些話說得何守禮心裏面甜滋滋的,很是受用。不過楊承榮說過董懷李十分自私。這十分自私是否也包括自己在內呢?她沒有往下追問。後來,何守禮提議先不要回縣委,在外面再遛達遛達,楊承榮也同意了。
兩個人又沉默著,若即若離地走了半個時辰。何守禮經過再三再四地反覆盤算,終於向楊承榮提出了一個她認為必須澄清的問題。她控制著激動的心情,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想問一問你,你們醫院那個年輕護士李巧兒如今怎樣了?在運動當中,她有些什麼表現?她對你本人表現得怎麼樣?這些,如果沒有什麼妨礙的話,希望你都老老實實告訴我。這一定很有意思,不是麼?一定……」
楊承榮沒有做正面的回答,只是結里結巴地,東拉西扯地說道:「李巧兒麼?是的。她在運動當中嘛,當然了,一個人總是要在運動當中表現自己的。不過,我們扯這些幹什麼呢?有什麼味道呢?她是她,我是我,兩不相干。運動經過那麼長時間,呃……我們很少來往,也很少在一起說話。」在何守禮聽起來,他這種回答是沒有誠意不負責任的,缺乏熱情的,簡直是一種搪塞。她的眼淚暗暗地流出來了。她把臉擰歪,背著月亮,不叫自己的眼淚反映出月亮的光輝。她心裏面不斷地自怨自艾:怎麼活了這麼大的年紀,就沒有碰見過一個真正的知己?
當天晚上,張紀貞二更過後就先回來了。她走上山坡,沒有料到在菊圃旁邊碰到了她的哥哥張紀文。他隨口向張紀貞道:「區卓呢,他怎麼不上來坐一坐?」張紀貞回答道:「他送我到門口,自己就回去了,說是被服廠里還有點兒事情。」張紀文點點頭,又問他妹妹道:「怎麼樣,你們兩個人去逛了一個晚上,還覺著爽心麼?」張紀貞怕張紀文不高興,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含含糊糊地在嘴裡唔了一聲。張紀文又說道:「我一個人在明晃晃的月亮底下,獨自對著這些波斯菊花叢,多寂寞呀。」張紀貞心直口快地說:「那麼,你也把問題交代清楚,不是也可以出去活動活動,去找人散步了麼?」張紀文苦笑一聲,說道:「是倒是。多蒙你指點。不過我倒要問你一句:你承認自己有特務嫌疑,當然,你這樣做是坦白交代了,可想你是不是出於真心?就是說,你是不是當真相信自己有特務嫌疑?」張紀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當然是真的。那有什麼好問的呢?我承認有特務嫌疑,是我自己甘心情願,是我自己思想通了竅。」張紀文頓一頓腳,說:「我懷疑,我當真懷疑你能夠把我們的爸爸看做是一個特務。」張紀貞仍然坦白爽朗地說道:「那有什麼可懷疑的呢?他當然是一個特務。他們那種當官的人不是特務還能站得住腳麼?國民黨的軍隊,你不會打仗倒沒有關係,你不是特務可一天也待不了。」張紀文看見妹妹竟然這樣死心塌地,覺著也沒有什麼別的話好說,就不再做聲了。
張紀貞進了胡杏的窯洞。張紀文獨個兒留在外面。不久,李為淑也回來了。再過不久,何守禮也回來了。她們都不約而同地表現出興致沖沖,滿臉歡快的樣子。張紀文一一向她們的朋友問候,又一一向她們本人祝賀。夜很深了,他還不想回窯歇息。這一排窯洞有四五台撲克,正打得起勁兒。燈光悄悄地從窯洞門口斜射出來,和天空的月亮爭輝。他想,這是星期六,每個人都盼望著的,快活的星期六,他一個人為什麼要在這裡發愁發悶呢?想到這兒,他自己也覺著好笑起來了。
明月高照,清風徐來,一天的悶熱煩躁都完全消失了。對著這美景良辰,張紀文只是一味子長吁短嘆,沒法兒欣賞。逐漸地,他自己對自己都覺著有點討厭起來,可也不知怎樣排遣才好。他大膽設想:不如乾脆承認了拉倒!承認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到處去找人,還可以在延河岸邊遛達遛達,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他回心一想又不行。萬一他一承認,那麼他的前途就完了,他自己這一輩子就再沒有指望了。
他茫無頭緒地想,是不是找周炳再好好地談一次,弄清楚特務的界限,再打聽周炳自己是否也承認了特務。他是自己的老師,又是自己的表舅,如果他也承認了自己跟著承認,也不會吃什麼大虧。但是往深處一想,又覺得不行。這個鐵匠是過於戇直了,如果他在談話當中一拍起桌子,對自己瞪起眼睛來,那麼,自己就無地自容了。這一著看來也不成。
他另外想,是不是自己主動找胡杏再好好地談一次,求她稍為寬容寬容。胡杏雖然鼓動自己的妹妹出賣過自己,可畢竟是一位溫柔和善的姑娘。一般說來,在日常的生活里,她給自己的印象是那樣子可親可敬,有什麼事情跟她商量,料也無妨。不過他又回心一想,想起胡杏那種正氣無私的性格,便又躊躇起來,生怕胡杏不給他講人情,不跟他說私房話,那時候自己就更加狼狽不堪了。
除了這兩個人以外,他再沒有什麼人可找了。何守禮、李為淑、他妹妹,他不屑去找;楊生明、任步雲、吳生海、劉滿浩那些人找也沒有用,一點也談不攏來。這樣子,他認為他自己已經差不多到了末路窮途,再也找不到出路了。他對著一叢、一叢的波斯菊說起話來道:「我自己並不是一個懦夫。我自己可以承擔一切責任。到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犧牲一切。只怕這樣一來,不單單犧牲我一個人,也連累了別人。那怎麼辦呢?如果打擊了醫院那個護士趙荷花,使她傷心痛苦,那又該怎麼辦呢?唉,難題,難——題!」
夜深了。他回到窯里,爬上炕去睡覺,趟在炕上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他無可奈何地望著明亮的紗窗,吸著從紗窗滲進來的輕微的涼氣,精神越來越旺盛。三更天過後,打撲克的人們已經散了局,陸陸續續地回到窯里,滅了油燈,上炕睡覺,並且不久就發出濃睡的鼾聲來了。他忽然產生了一個新奇的念頭:不如自己明天親自到邊區醫院找護士趙荷花一次,看她贊不贊成自己交代問題。想到美滿之處,他又發現了這個夢想有著不可補救的漏洞:別說他自己現在還不能請假出去找人,就算他能夠請假出去找人,趙荷花是不是願意跟他見面,也還不一定。又即使見面了,如果趙荷花只是哭鬧不止,罵自己是個騙子,過去拿那麼多好話去哄她,那又將如何呢?真是難辦之極!想到這裡,他把自己那美麗的設想又全盤推翻了。
四更天過後,他爬了起來,一直站在波斯菊花叢的旁邊,不肯回窯。他想,如果邊區的人更加尊重他這個文科大學生,不把他污衊地叫做聞糞人,更關心他的生活,給他更多的自由和必要的物質條件,他本來是可以做出更多的事情來的。他回憶起自己剛到桃林區四鄉的時候,也曾提出過許多宏偉的計劃,其中包括他要用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辦起一個農村的小學校來。王志發跟王貴堂這些人開頭都表示贊成。如果順著這股勢子,大家好好地把這間學校辦起來,現在已經可以有小學畢業生了。可惜事實偏偏不是這樣。事實是他們口頭上雖然同意,實際上並沒有給他一分一毫的物質條件。甚至要他們做一塊黑板,做幾張凳子,他們不是說沒有錢,就是說沒有木材;不是說沒有木材,就是說沒有木匠;終於把事情推得乾乾淨淨,連半塊黑板也沒有蹤影兒。照他看,王志發、王貴堂這些人既不需要文化,也不稀罕文化,只知道小米跟棒子更加要緊。他一面冷笑,一面想:就是最落後,最愚昧的封建社會,孩子進蒙館啟蒙,還要對老師,對孔聖人磕頭行禮呢!怎麼能夠對於一個老師一點也不尊重?果真如此,哪個老師肯把他的渾身本領交給你的子弟呢?張紀文在萬籟俱寂的延安的夏夜裡繼續往下想:經過幾次這樣的折騰,他們之間的關係終於搞壞了。他自己這個大學生在那個鄉下里,簡直是懷才不遇了。懷才不遇倒還不要緊,人跟人的關係一搞壞,別人看見他,簡直像看見一塊多餘的廢料一樣。做為一個大學生,這是萬萬不能忍受的。如果說這裡面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那麼,這些不對的成分顯然不在他張紀文這一邊。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對著波斯菊花叢哀怨地低聲叫喊道:
「愚蠢,愚蠢,咱們愚蠢的同胞呀!怪不得從前爸爸老對媽媽講:『中國不亡無天理。』果然,果然!」
他想了半天,覺著萬念倶灰,還不如回窯去睡覺。但是躺在炕上,他依然沒有睡著。五更天過後,他又爬起來,又站在那波斯菊花叢旁邊發呆。他想起知識分子在蔣管區待不住,才跑到延安來;在延安又待不住,倒想跑回蔣管區去;真是,到處不受歡迎,到處沒有出路。他再一次想找周炳談話,同時想找胡杏談話,打算對他們承認自己有一些缺點和錯誤。但是他喃喃自語道:「那中屁用!缺點和錯誤,你在整風中不是都檢査過了麼?他們會放過你麼?天大的錯誤,也不至於要受這樣的歧視!」他對周炳和胡杏是十分有好感的,可是他就怕他們眉宇間那一股正氣。那股正氣一出現,什麼好感他都沒有了。他又不死心,再次想到要找邊區醫院的護士趙荷花暢談一次。但是他十分清楚:趙荷花是沒有什麼根底的人,是很淺薄的無聊之輩,怎麼談得好呢?他自己用手親自把自己面前的所有通道堵死,於是做出一個結論:自己是真正地毫無生路了。
明月西沉,夜涼如水。張紀文倒反而覺著渾身煩躁,熱不可耐,連呼吸都憋得慌,仿佛馬上就要窒息的樣子。他狠狠地下了最大的決心。他深知大家都已經承認了,他自己堅持不認也將無濟於事。雖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樣一來,這將是胡杏跟胡杏那一批人的勝利。胡杏也許會更加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可是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這許多了。他不能為了阻止別人的得意而使自己遭受苦難。這顯然不是明智之舉。最後,他決定了明天一早,自己也要交代過關。說也奇怪,這樣決定以後,他馬上覺得渾身疲倦,一回到窯里,一倒在炕上,就好像失掉知覺似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