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 情慘慘
2024-10-08 12:30:29
作者: 歐陽山
一千九百四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日本軍隊終於在香港登陸了。德、意、日三國法西斯軸心終於向全世界的人民表明了,它們對於資本主義的世界霸主美國跟英國是多麼地蔑視。所有相信日本帝國主義不敢得罪美帝國主義的人們,在珍珠港事件發生的時候,已經覺著莫名其妙,而所有相信日本帝國主義者不敢得罪世界上最老大的頭號帝國主義英國的人們,就更加莫名其妙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這個消息就通過了電訊和一切其他的報導手段,傳遍了全世界,也傳到了重慶。陳文雄一早就起來,從容不迫地梳洗過後,坐在桌子旁邊,準備吃早餐。等到他拿起當天的報紙一看,他就忘記了吃東西,躺在一張沙發上,動也不動地呆得像一個木頭人一樣。過了十幾、二十分鐘,他才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走,走了好大一會兒,又坐在原來那張沙發上,兩隻眼睛定定地透過玻璃窗望著慘白的天空,一味子出神。後來,他既不跟周泉說話,也不對使媽吩咐什麼,甚至對於兩個孩子陳國棟跟陳國梁,也不去兜搭他們,只是默默無言地穿好衣服,準備出門,把一頓早餐擱在桌子上,都完全忘記了。周泉追趕他到了門口,叫住他道:
「文雄,你不吃一點什麼麼?當心餓著肚子,把身體餓壞了。」
陳文雄根本沒有理會她,腳步蹣跚地,慢慢地走了出去。周泉心裏面暗暗在想,陳文雄這種精神高度集中而忘卻其他一切的情況,在這位天之驕子的一生中是少有的。她不明白他碰到了什麼嚴重的問題,也不能替他分憂解愁,她心裡感覺著有些憤慨,同時又有些苦楚。她把從廣州帶來的使媽阿添叫來商量。這阿添在他們陳家打工打了一輩子,原來是住年妹,後來因為體態騷輕,成了正式的使媽。如今,跟周泉一樣大的年紀,兩家都是三十八歲了,可她還是那麼愛打扮,愛擠眉弄眼地嗲聲說話。當下,兩人商議好,給陳文雄做兩個他平常最愛吃的菜,跟他準備一頓他最喜歡的午飯,還給他準備了足夠的瀘州大麯。到了中午,時鐘嘡嘡地打了十二下,按平常的慣例,這時候,周泉就該聽見陳文雄的腳步聲了,他從來沒有遲到,沒有誤過點。可是今天,等來等去,卻不見陳文雄回來,這在他一輩子裡面也是少有的。周泉心裏面有些著急,就和阿添商量,叫她把所有的菜蔬調料都準備好,見人才下鍋。她自己一個人走出來,慢慢地走到江邊,向重慶那邊張望。天氣有點冷,微微地吹著北風,可是她在風中堅定地站立著,望著碼頭,仔細觀察著每一個旅客,一直站了一個鐘頭。一船一船的旅客到岸了,走上來了,嘩啦嘩啦地在說話了——可惜,這當中就是沒有她要找尋的陳文雄。
整整一個下午,陳文雄都沒有回家,周泉的日子過得心驚肉跳,焦灼不安。陳文雄沒有回來吃中飯,她和阿添商量,叫把那些準備好的菜蔬留到晚上再用,她們自己用幾根臘腸煲了一煲飯,胡亂吃了幾口就算數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沒見陳文雄回家,周泉又跑到江邊,對著重慶,眼巴巴地望著。她看見一船一船的旅客走上來,說笑著,跟今天中午的時候一模一樣。一直站到天黑,還不見人影兒,她這才失望地,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裡。
一直到約莫二更天氣,陳文雄才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著走進了海棠別墅。周泉一瞧他,心裡就暗暗吃驚,只見他一反常態,頭髮蓬鬆,兩眼發直,領帶結已經打開了,那條領帶歪歪斜斜地飄在胸前,渾身上下的衣服都揉皺了,好像一片一片的鹹菜葉掛在身上一樣。周泉不知道這一整天他都到了些什麼地方,做了些什麼事情,想問又不敢問,心中十分苦惱。陳文雄一聲不響地坐在客廳里,她就吩咐使媽阿添趕快做飯。到飯做好了,盛出來了,陳文雄只用筷子挑了兩下,就不想吃,又離開飯桌,重新呆坐在沙發上。面對這種情況,周泉就小心翼翼地勸她丈夫道:「文雄,你也該吃一點兒了——不管怎麼說,總還是身體要緊。」她萬萬沒有想到,陳文雄會忽然反起臉來,對她極不友善地回答道:「你懂什麼?你懂個屁!你只管把你的買菜做飯、打掃房間搞好就行了,你管我做什麼?難道我自己的肚皮我自己還沒有分數麼?我吃不吃有什麼要緊?」周泉叫他搶白了幾句,心裏面老大地不受用,就嚷著嘴唇說道:「好心不得好報,好柴燒爛灶。人家不過關心你,問問你,你整天都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沒口好氣的,跟我說說不行麼?」更加使人無法想像的是,陳文雄忽然大發脾氣,用粗暴的聲音吼喊道:
「好呀,你倒管起來我了!我到哪裡去,不到哪裡去,跟你什麼相干?你憑什麼來管我?」
周泉心裡也有氣,就應聲說道:「主婦,憑我是一家的主婦——主婦,一家的主婦。」
陳文雄更加發起狂來了。他簡直用更加粗暴、惡毒,完全喪失了紳士身份的口氣吼喊道:「你敢應嘴?你是主婦?真不要臉!你如果是一個主婦倒好了!你如果能像一個主婦那樣,對我們的事業共同負責,那就好了!去照照鏡子看,要不,就撒泡尿照顧自己的尊容看,你有一點像一個主婦麼?不,一點都沒有!你不是主婦,你是一個魔鬼,是個飯桶,是個偷吸人血的臭蟲!」說完了,又對周泉拳打腳踢,發泄了一頓惡氣,然後才回自己的房間去。
陳文雄將房門倒插著,把自己鎖在他跟周泉同住的臥房裡。
他進去了以後,再不讓周泉進去,也不讓任何別的人進去。使媽阿添好心好意地給他送了兩次飯,他都不肯開門。周泉哭了一陣子,勉強爬起來,給她丈夫送飯去,他照樣不肯接納。周泉沒有辦法,叫陳國棟跟陳國梁兩個孩子在門口苦苦哀求,他也不予理會。他就這麼鬧騰著,不肯吃飯,也不肯睡覺,好像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想瞅睬。周泉帶領陳國棟、陳國梁和使媽阿添三個人在門口站了整整一個時辰,無計可施,就繞到房子後面去,站在那個對著花圃的臥房窗子下面,往裡張望。只見裡面燈也不點一盞,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有時仿佛聽見他在裡面低聲說話,好像跟什麼人商議問題,可是一點也聽不清楚。有時候,他大聲叫罵起來,他們倒能聽見一句半句。有一次,他們聽見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斥罵道:
「混蛋!混蛋!混蛋!」一連罵了三聲。他們不知道他在罵別人還是罵他自己,可是他們分明知道,這個時候房間裡並沒有第二個人。隨後,他們又聽見他高聲叫嚷道: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沒有錯!」他們更加不能夠理解,他有什麼錯,他錯在什麼地方,他為什麼要費這麼大的勁兒來跟自己辯護。後來,他力竭聲嘶地重複著說:「混蛋!我沒有錯!混蛋!我沒有錯!」差不多說了上十遍,聲音逐漸低沉下去,嘰嘰噥噥地不知道在吟沉什麼……大家正在納悶兒,忽然聽見嘡啷一聲,好像什麼東西打碎了。這一定是屋子裡的人拿起什麼玻璃器皿或者江西瓷器往地上一摜,打得粉碎。
這以後,又是一陣子低聲說話。在這些喁喁細語中,周泉跟使媽阿添都照樣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只有陳國棟跟陳國梁耳朵特別靈敏,說是仿佛聽見了有「英國」、「美國」、「陳家」這樣的字眼兒。過不多久,陳文雄重新大聲叫嚷起來。這時候,他們才聽清楚了,原來他在悽厲地高聲哀嚎著: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他用這樣的字眼來表現他一種絕望的情緒。他甚至哀嚎上十幾二十遍——不,甚至哀嚎二三十遍。他翻來覆去地說著這麼一句簡單的短話,好像他的意思永遠沒有表達清楚。大聲喊叫以後,又轉入竊竊私語,聽不清楚。在這竊竊私語當中,忽然又嘡啷一聲,什麼東西打碎了,顯然是他又在拿摔東西出氣了。晚上非常寂靜——忽然,他又用一種更加悽慘的聲音劃破了寂靜,高聲哀嚎道:
「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就是這樣一句話,他一連重複了十幾遍,最後甚至還用英文重複了幾遍。陳國棟跟陳國梁兩個孩子都對他媽媽堅持說,他們確實聽見了,在這句話前面,還有「上帝」兩個字。如果孩子們的耳朵靠得住的話,這就是陳文雄連上帝也埋怨起來了。在整個時辰裡面,陳文雄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地一會兒低聲說話,一會兒砸爛東西,一會兒高聲叫罵著,哀嚎著:
「混蛋!我沒有錯!全完了!全完了!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但是,無論如何,他始終沒有把他兩個兒子陳國棟跟陳國梁都堅持認為自己聽見過的「英國」、「美國」、「陳家」、「上帝」這些字眼高聲嚎叫過一次。周泉心中十分痛苦,她判斷,她知道,陳文雄現在完全陷在瘋狂狀態裡面了。
到了半夜,周泉叫孩子們去請陳文英、陳文娣、李民天、陳文婕幾個人過來商量。孩子們先去睡了,他們五個人坐在客廳里,多方猜測。陳文英首先堅持說,孩子們聽見他說上帝不公平這句話是假的,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大概是孩子們聽錯了。陳文娣附和陳文英這一說,她認為,陳文雄大叫英國、美國全完了,這就是他在憂國憂民的有力證明。周泉說,他們如果不相信的話,等一會兒,他會再叫喊的,讓他們自己聽聽就明白了。果然不久,陳文雄就拼出全身的力量吼喊起來道:
「混蛋!混蛋!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
這樣子,他們五個人的分歧更加深了。陳文英跟陳文娣堅持說,她們確實聽見有「英國」、「美國」這幾個字,別的人卻沒有聽見。李民天,陳文婕倒反過來說,他們確實聽見「上帝」兩個字,然而陳文英跟陳文娣堅持認為,他並沒有這樣說。周泉夾在當中,不知如何是好,弄得六神無主。嚷了半天,李民天跟陳文婕又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們認為,陳文雄之所以發生這樣的變化,恐怕跟他所經營的業務,跟他的日常事務受了什麼挫折有一定的關係。最後,他倆甚至提出這樣的意見,說他們大哥這一次的變故不知是否跟香港的淪陷有關係。這種猜測,把大家弄得更加混亂。陳文英說:「你要說跟香港淪陷有關係吧,這當中並沒有明顯的證據。」陳文娣說:「對,沒有明顯的什麼,可又不能完全斷定跟香港淪陷無關。」李民天說:「認為這種變態跟香港淪陷有關,那當然只不過是一種假設,要證據的話,是一點都沒有的。」陳文婕卻說:「固然,這樣說沒有證據,但是,除開這個原因,誰也找不出別的原因來。」周泉說:「三年前,文雄就相信,有香港的威望在,日本人不敢進攻廣州。那一次他上當了,他十分痛恨大英帝國威望的衰落。這一次,日本人簡直在香港登陸了,簡直動手摘下英國王冠上這顆珍珠了,他怎麼能夠不痛根呢?」周泉嘴裡這樣說,她心裡同時又在想:陳文雄對於英國太過尊重了,太過迷戀了。如今,不止美國臉上無光,英國也被侮辱到這樣的程度,他怎麼能夠不受刺激呢?一受了刺激,精神就有病了,就失常了,就發生變態了。她確信自己的想法有點兒道理,可是她嘴裡不願意說出來。
這樣折騰著,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時候,這已經是日本人在香港登陸的第三天了。眾人看見陳文雄稍為安靜下來,同時,各自也都疲倦得不能撐持了,就離開這個客廳,回去睡一睡再說。沒有想到眾人走後,陳文雄只安靜了很短一段時間,接著又大喊大叫地鬧將起來。周泉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感覺著十分害怕。她縮成一團,坐在一張沙發的角落裡,盡力使自己蜷縮得更緊一些,好像四面八方有很大的力量向她壓過來,把她壓成很小的一坨,動彈不得,甚至連一口氣都透不出來。
天色大亮以後,陳文英首先走過來,對周泉說,她只打了一個盹兒,無論怎麼樣也睡不著了,還想走過來看看。接著,陳文娣也走進來了,說她平常最愛睡覺,可是這一回也睡不著了,還是走過來看看怎麼樣吧。不久,李民天跟陳文婕也走進來了,大家又坐在客廳里共同商量,看看有什麼好辦法能夠結束這種難堪的局面。大家商量來,商量去,都想不出好辦法,倒是周泉想起來,他昨天晚上回來以後,沒有吃晚飯,甚至可能昨天整天都沒有吃飯,總得想個辦法,要他吃一點東西才好。大家都認為周泉講得有道理,應該先想辦法讓陳文雄吃一點東西,免得餓壞了身體。周泉吩咐使媽阿添做早餐,不久就做出來了,用一個盤子盛著,放在客廳的桌子上面。那是一杯熱氣騰的牛奶和兩塊塗了黃油的多士。客廳里頓時流動著一種乳香跟火烤麵包的混合香味兒。
早餐一托出來,新的問題又來了。誰去送這份早餐呢?大家都互相推諉,不敢在這個時候去接近陳文雄。阿添說,她沒有那麼大的面子,昨天晚上,她做的晚飯,陳文雄連一口都不吃。周泉說,她昨天晚上叫陳文雄毒打了一頓,害怕得直哆嗦,如今再去跟他會面,只怕惹他生氣。陳文婕表示,她可以跟大哥談事務上的問題,卻沒有辦法談生活上的問題。李民天表示,陳文雄只是譏笑他,逗弄他,從來也不會聽他一句話。陳文娣聲言,她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她對於目前發生的事態感覺到束手無策。這份早餐,她認為送去也罷,不送去也罷,反正他是不會接受的。
最後,陳文英用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的姿勢站了起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托起那個盤子就往陳文雄的臥房走去。在臥房門前,她敲了半天的門,陳文雄不肯開門,她就走到房子後面去,從花圃上面走過,到了陳文雄臥房的窗下,從打開著的窗子把早餐遞了進去。實際上,她是把那一盤早餐擱在窗台上,既沒有跟陳文雄說話,也沒有看見陳文雄伸手來接,就匆匆忙忙地轉身回到客廳裡面來。大家都圍著陳文英誇獎,都恭維陳文英說到底不愧是一位大姐,把這樣困難的問題都給解決了。大家靜悄悄地在聽著,以為陳文雄這個時候正在吃著早餐……,不料剛高興的時候,忽然聽見嘡啷一聲,大概是那一盤早餐被連盤子從裡面扔出來了。接著,大家又聽見那個窗子重重地關上的聲音,砰的一聲,差一點兒沒有把玻璃給震得粉碎。
當天下午三點鐘左右,周炳聽到陳家出事兒的消息,從曾家岩趕到海棠溪來。他一走進客廳,看見眾人都坐不像坐,睡不像睡地,東倒西歪地挨在沙發上,個個都臉色蒼白,顏容憔悴,不免先就吃了一驚,不知道出了什麼大禍。周泉一見他,就拉著他那隻僵直的右手哭嚷道:「哎喲,阿炳,你到現在才來,真把我急死了!咱們這裡只有三妹夫一個男人,什麼法子也想不出來,什麼辦法都沒有,真急死人呵!」
這一天,周炳仍然穿著他那一身草綠色的卡其布軍裝,依然推了一個平頭,精神奕奕,笑容可掬。加上他那高大的身軀,他那粗壯的胳膊,他那蘊藏著無限活力的圓頭大腦,更加顯得他精力旺盛,渾身是勁兒,甚至顯露出一種英氣勃勃,威風凜凜的氣概來。眾人見他來了,都像有了新的指望似的,連忙拉他坐在當中,把昨天白天、昨天晚上跟今天早上的情況都仔仔細細地對他說了一遍。他聽了大家的敘述,又親耳聽了陳文雄在裡面吼喊的聲音:
「混蛋!我沒有錯!混蛋!我沒有錯!」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
這樣,他算是把事情弄清了一個大概,就和眾人一起,從頭研究陳文雄發作的原因。周炳壓低了嗓門,像透露什麼秘密消息似地對大家介紹情況道:「這十多天來,黃金價格波動得非常厲害。它先是上漲,上漲不久以後又連續下跌了一個星期,可是,這兩天突然之間又瘋狂地暴漲了。港紙卻恰恰相反,先是下跌了一個短時期,後來又上漲了一個星期,這兩天以來,卻是瘋狂地暴跌下去了。據行內的人說,面對著這種驚濤駭浪,許多老貓也燒了須。我不是這個門道的里手,再多的情況我也說不出來。大表哥經營這種買賣,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也發生了什麼不幸的聯繫。」
他說完以後,就拿起一個茶杯,也不喝茶,只在左手掌心中玩弄著,仿佛表現得極有自信。李民天跟陳文婕不住地點著頭,表示他們相信他說的有道理。陳文英跟陳文娣不願意承認這是陳文雄發生變故的真情,但是又說不出其他的緣故,周泉根本沒有定見,只是表示無可無不可的態度,說道:「文雄一向是獨來獨往的,沒有人能夠知道他的底細。」
後來,大家一起慫恿周炳去向陳文雄本人打聽一下。周炳看見眾人都對他這樣懇求,也不假思索就慨然允諾了。他登、登、登地邁著堅實的步伐,走到臥房前面,動手敲門,並且高聲喊叫大表哥。說也奇怪,陳文雄聽見是周炳敲門,也就沒有發脾氣,輕輕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周炳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看見一張蒼白的,陰慘的臉孔。平常,紙紮鋪子裡給辦喪事的人家扎的童男、童女,那臉孔是用通紙做的,非常慘白。可是,周炳覺著陳文雄這時候的臉孔比那童男、童女的通紙臉孔還要慘白十倍。陳文雄見了周炳,既不說,也不笑,既沒有問候,又沒有拿出平時那種紳士的風度,只是告訴周炳,他要獨自處理重要的事情,就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