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 在仙女洞中
2024-10-08 12:30:23
作者: 歐陽山
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兩天以後,陳文婕、李民天兩個人約陳文雄、周泉兩夫婦一起去逛南溫泉。那一天,天氣陰冷,大霧瀰漫,長途汽車開亮了車燈,走得非常謹慎,非常緩慢,並且不住地按著喇叭。遊客不多,座位稀稀疏疏的,他們四個人坐在車子的中段,左右前後都有空位子。陳文雄和周泉坐在後一排,身體微微向前傾著;陳文婕跟李民天坐在前一排,身體微微地向後仰著。車子在大霧中緩緩前進,發出轟隆、轟隆的吼叫聲。這樣子,他們四個人無拘無束地談起話來,也不怕叫別的人聽去。
話兒從李民天身上談起。因為他十幾二十年來一直抱著他的科學研究不放。他拼命去研究農業科學上面的種子改良,可是他沒有一畝地來實現自己的主張。別人笑他,他也無所謂;別人對他不器重,他也一點都不在乎。這十幾二十年來,他甚至沒有掙過一個銅板,全家生活完全靠陳文婕供養,他自己也覺著心安理得。因為這個樣子,陳文雄送給他一個雅號,叫做「科學迷」。他聽了以後,也毫不動心,只是嘿嘿地苦笑兩聲。
不久,話兒就落到陳文婕頭上。因為她十幾二十年來一直堅持提倡實業救國,提倡勞資合作。震南村的實驗農場失敗了,廣州的振華紡織廠也失敗了,可她自己毫不悔悟,到了重慶以後,還整天嚷著要恢復振華紡織廠,要繼續提倡勞資合作。因此,陳文雄也送她一個雅號,叫做「合作迷」。接著,陳文雄還說,他三妹不止堅持實業救國,堅持勞資合作,到了重慶以後,還堅持國共合作,一起抗戰。他把陳文婕的這一個特點也放在「合作迷」的範圍之中。末了,他低聲笑道:
「三妹呀,你這樣子相信團結,相信國共合作,一起抗戰,甚至比大組夫、二妹夫跟大頭李他們這班官兒信仰得更加虔誠。我常常想起來,你這樣子,就跟一個共產黨員差不太遠了。」
陳文婕毫不相讓,有來有往,也給陳文雄送上一個雅號,叫做「冒險迷」。陳文雄一聽就明白了,這是指的他整天幹著買賣香港鈔票,買賣黃金那樣的營生,就笑著說道:
「三妹說得一點也不錯,我確確實實是個『冒險迷』。可是,你們想一想,大姐夫張子豪,他幹著一個司令官,二妹夫何守仁,他幹著一個省的專員,那個沒品沒行的大頭李也幹著一個國民黨省黨部的代理書記長,他們難道就不冒險麼?樣是冒險的。人要干一番事業,不冒險根本不成。不過我不是自吹,我這個險是冒得很穩當的。我的家業一年比一年發達,一年比一年旺盛,使我現在感覺著干哪一樣事情都比較有把握,冒險的味道倒是越來越少了。你們不要聽憑我的口說,你們要看歷史的事實,要看實際的發展。如果說我冒險的話,我現在不妨說,已經是履險如夷了。」
李民天插話道:「不錯,大哥,你冒險冒慣了,冒多了,都不覺著是冒險了,所以恰好當得上是一個『冒險迷』。」周泉坐在一旁,沒有說話,只是開心地,嘻嘻地笑著。
陳文婕深沉地,稍為帶一點憂愁地說道:「是呀,大姐夫、二姐夫、大頭李他們這些人都身居顯職,負著很大的責任,理應在這個抗戰緊要關頭,精神振奮,大有作為才對。不知道為什麼——如果阿炳所說的情形當真的話,如果阿炳這個傻子沒有撒謊的話——不過我相信,阿炳是不會撒謊的,那麼,他們的精神就顯得十分頹唐了。人又不老,事業又沒有失敗,為什麼精神會這麼頹唐呢?」
陳文雄說:「是呀,如果阿炳沒有撒謊的話,那麼,他們的的確確是萎靡不振了。這也奇怪,為什麼他們會那樣頹唐,可是我一點都不頹唐呢?難道說,他們對他們自己的事業失去信心了麼?可是我不,我一點也不,我跟他們完全不一樣,我對於我自己的事業越來越有信心,事實上,它也是越來越興旺發達。我一往直前,從來沒有時間去想起信心的問題。」
李民天又插言道:「不錯,大哥,你是那樣一個人。我跟你不一樣,我整天考慮到自己的信心問題,不過最後我還是很有信心。我跟大姐夫、二姐夫、大頭李他們又不同,我的精神一點也不會頹唐。」
陳文雄不斷地點著頭,轉臉向周泉說道:「小鴿子,你看,這不是完完全全證明了一個真理:這個社會上根本不存在什麼階級。難道不是這樣的麼?我是到死那天也不相信這個社會上會有什麼階級存在的。你弟弟阿炳老愛談這個階級、那個階級,老愛談什麼階級鬥爭,其實這裡面根本沒有什麼階級,更沒有什麼階級鬥爭。按照阿炳的說法,我跟大姐夫、二妹夫、大頭李、民天、三妹他們都應該屬於同一個階級,可是,我們為什麼完全不一樣呢?他們為什麼會精神頹唐,而我們為什麼會精神旺盛呢?在阿炳看起來,同一個階級的人本來應該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我相信,如果阿炳當了一個什麼軍隊的司令官,當了一個省的什麼專員,當了一個什麼省的黨部的書記長,他變成一個資產階級了,肯定也會跟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事實不正是這樣的麼?」
車子到了南溫泉,他們下車步行,向市街前進。經過橋頭一個茶館以後,他們走上了花溪橋,在橋上賞玩了半天,才繼續往前走去。周泉跟李民天走在前頭,陳文婕跟陳文雄兩兄妹走在後面。陳文婕望望陳文雄的臉,見他興致很高,就開口說道:
「我的董事長,你再給振華紡織廠增撥一筆資金,怎麼樣?也不要多,有一兩萬塊錢就行了……增加一些資本,我們這個紡織廠馬上就可以開工。」接著,陳文婕對自己所提出來的要求又說了三點好處。她說,第一,這樣做,振華紡織廠一開工,就可以生產一批布匹,拿到市上去銷售,這樣子對於抗戰是有利的。目前,重慶的布匹市場已經很緊張了,有些人都買不到布了。第二,她說這樣一來,對於勞資合作這個理想又可以進一步實現。即便一時不能完全實現,多經過一次努力,總多一點經驗,這也有好處。第三,把資金投在實業裡面,總比一味子買空賣空更加穩當一點,更加保險一點。投資在實業裡面,雖然利潤要低一點,周轉期要長一點,但是從穩妥可靠這方面來看,也是很有好處的。
陳文雄聽見他妹妹這樣會說話,說得這麼委婉動聽,舉就笑起來了。他一面笑,一面走,一面對他妹妹說道:「是呀,你有一個主張,我始終認為是天才的發明,那就是勞資合作。你知道,我是主張沒有階級的,但是當然有勞方跟資方的區別。只要使他們合作,把這兩方面的界限逐步地消除掉,那麼,共產黨就再沒有任何的藉口了。所以我說,你這一個主意的確不錯。說到咱們的資本嘛,那是另外一回事兒了。資本,咱們有的是,沒有在你那個紡織廠里謀求穩妥的必要。再說,你也容納不下多少資金,也就算不了什麼一回事兒。當然,為了支持你創辦合作事業,賠點錢也不要緊。我總是這樣想,任憑你去賠錢吧,你也賠不了多少。我在發到香港去的電報里,把一個數目字更動一下,也就夠你賠的了。」
陳文婕歪著身子,在她那高聳的顴骨上堆滿了希望,說:「大哥,那麼你是答應了?」
但是這一回陳文雄卻沒有答應,說得準確一點,他根本沒有回答。大家在溫泉浴室洗過澡以後,陳文雄感覺著渾身舒暢,十分愜意。他走在全隊人的前面,從他的腳步的輕快灑脫看來,好像他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突然之間,他擰回頭,對大家說:
「直到今天,我才懂得閒字的奧妙,怪不得古人把閒適看成那樣高度的享受了。」他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走著,後面跟著周泉、李民天、陳文婕三個人,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高興,都在心裏面暗暗覺著好笑。後來,陳文雄很想發一點議論,就又興致勃勃地談起珍珠港事件的詳細情形來。他說,日本人集中了多少飛機,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起向美國的艦隊偷襲,炸沉了美國的多少只軍艦,使得美國的遠東艦隊陷於癱瘓。他認為,這樣一來,美國跟日本就正式衝突起來了,美國就沒有法子不參加這一次的世界大戰了。他三番四次地給大家證明,世界上的大事使得他興高采烈的,也只有美國參戰這一件罷了。陳文婕表示不同意,她說,美國如果當真跟日本人打起來,那將會有很多人在戰爭中死亡,歐戰的範圍也會擴大。她還說,如果他們大姐知道了這樣的事情,一定非常反對,馬上就要回去向上帝禱告了。眾人都爭著問陳文雄道理何在,陳文雄開頭不說,後來,終於說出來道:
「珍珠港事變將改變整個世界,日本算是完了,陳家又要發大財了。」
陳文婕忙著上前一步,搶先問他什麼緣故。陳文雄只是微笑著,不說話,仿佛天機不可泄漏。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這個時候心裏面正凝聚著一種絕對自信的力量,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影響他,動搖他。他們一同在花灘溪旁邊遊覽了一陣子。這時候,花灘溪已經沒有花了,只有幾棵光禿禿的樹,還有幾棵只剩下幾片殘葉的樹,那溪水仍然潺潺地流著,看來非常秀麗,只是水更淺了,也更加清澈了。在三棵葉子不多的小樹前面,陳文婕要李民天給她跟陳文雄夫婦合照了一個相。後來,陳文雄又自己拿起相機來,跟陳文婕夫婦和周泉三個人照了一個相。這陣子,霧氣已經散盡了,太陽明晃晃地露出它的光芒來,真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候。陳文雄在一邊肩膀上掛著照相機,從容淡定地和大家一起緩緩走著,向山林的深處走去。走了不久,他又用一種大人對小孩子說話的神氣跟陳文婕、李民天兩個人說道:
「三妹,民天,你們都是有理想的人,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人如果有了一種理想,他的生活就更加充實,更加有意義。但是,不幸的是,你們的理想太不現實了,或者說,跟現實距離得太遠了,這樣子,你們的理想就往往會變成一種空想。」
李民天一面聽,一面不住地搖著頭,笑著,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陳文雄這個時候會自信到這樣一種絕對的程度。他嘗試著仔細地觀察陳文雄的全身,看看能不能發現一個什麼證據,足以證明他今天這種情緒並非出於虛偽,可是他找來找去都沒有找著。後來,陳文雄又自誇地說他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為了證實這一點,他說了一個英文字,仿佛用英文來表達他自己的意思會更加準確。
李民天忍無可忍,就厲聲抗議道:「不是我自己不現實,是國民黨太腐敗。」
陳文雄一點也不放鬆地教訓他道:「國民黨腐敗也是一種現實嘛。」
周泉不是很有把握地試著給他們調解一下,笑著說道:「逛你們的花灘溪吧,別老談這種傷腦筋的事情了。」
他們沿著花灘溪一直走向仙女洞。這仙女洞離開市街不遠,是一個洞口高大而又十分幽邃的石洞。前面的部分很寬敞,越往裡走越潮濕、低矮、狹窄;四周的石壁上刻滿了行、草、篆、隸的各種書法;洞頂上刻著一些看不清楚的文字和花紋,泉水從那些裂罅當中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洞裡面非常暖和,有一種腐草的霉味兒刺著人們的鼻孔。洞的中部靠右手的石壁旁邊有一座石台,台上坐著一位石雕的,渾身淨素的仙女,相貌雕刻得十分嫻雅。石洞門口的右邊,還有一個很大的土台,上面放著一些石墩、石凳之類的東西,遊人們喜歡在這裡一上一下地攀登,遊玩。
他們在仙女洞裡面豎著、橫著照了許多相以後,就都一起坐在洞口右邊的土台上歇息。這時候,遊人逐漸增加,男男女女,一批接著一批地向仙女洞湧進來。陳文雄用一種旁若無人的神態,冷言冷語地在譏刺抗戰。首先,他舉出許多例子來證明這一場抗戰其實既沒有抗,也沒有戰,只是中國人民在日本飛機大炮底下捱打、捱殺,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民被弄得身首異處,血肉橫飛。除此以外,就是千千萬萬逃難的人民大規模地向西邊移動,這是一種災難性的,不幸的民族遷徙。綜合這兩方面看起來,都說不上是什麼抗戰,論其實際,恐怕只能夠說是一種犧牲慘重的,代價很大的盲動。周泉怕他的話被別人聽去了,不大方便,就悄悄地,不斷地拉他的袖子。他說,他一點也不在乎,他之所以要大聲說話,就是希望別人都能聽見,不管認識的也好,不認識的也好,他正想對大家高聲宣講他那獨創的見解。他甚至想召集一個演說會來舉行一次專門的演說。
在這約莫有一丈來高的土台上,這時候已經站滿了十幾個遊人。陳文雄看見有人走過來聽他說話,更加高興起來了,說道:「你們都聽聽看,看看我有沒有道理,我還要說呢,我還要說呢。」接著,他就說起共產黨的問題來。他認為,這一場規模空前宏大的盲動,或者說,這一場規模宏大的民族災難,就是共產黨煽動民族仇恨的結果——共產黨用一種危言聳聽的詞句煽劫中國民族跟日本民族的民族仇恨。本來,中國跟日本的事情是可以和平解決的,但是經過這樣一煽動,兩個民族各走極端,他們的矛盾衝突越來越多,越來越尖銳,結果,爆發了這麼一場不像戰爭的戰爭。他聲明,他是一個天然的抗戰派,堅決地主張抗戰到底,但是,這場所謂戰爭本來是可以不爆發的。他認為,這場戰爭如果不爆發,那麼,對中國跟日本兩個國家都只有更好。
對於陳文雄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談怪論,不單是周泉覺著聽不下去,就是他妹妹陳文婕跟他妹夫李民天也覺得沒有法子理解。他們都知道,中國共產黨是堅決主張抗戰,也堅決從事抗戰的。如果當真要抗戰的話,就不能排斥共產黨,也不應該排斥共產黨,因此,他們越聽陳文雄的話越覺得不對頭。旁邊聽的人越多,他們就越替他擔心。他們本來想說一些什麼話來制止他,一時又想不起該說些什麼。就在這個時候,陳文雄又接著發起議論來了。他說,共產黨不止是煽動中日兩個民族的仇恨,並且散布一種狹隘的排外觀念。他說,中國共產黨不單是排斥日本,對英國跟美國也同樣抱著一種排斥的態度,很像當年的義和團一樣。周泉插不上話,覺著十分苦惱。她有好幾次都想站立起來,往別處去走一走,鬆動鬆動,可是都讓陳文雄給按住了。陳文雄把她按到原來的座位上,一定要她聽完他自己的議論。周泉只好一面聽,一面暗暗地搖頭嘆息。
說到這裡,陳文雄像一個夢話連篇的人忽然驚醒似的怔了一怔,他用眼睛把周圍的人望了一下,只見他們個個都在笑著,好像是一種不懷好意的冷笑。於是,他慢吞吞地說道:
「你們看,我說到哪裡去了?我們今天是出來遊逛的,我怎麼老提這些煩惱的事情呢?」說完以後,就站立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和大家一起走出了仙女洞口。他們幾個人沿著原來的那條道路,在花灘溪旁邊緩緩地散步,沒有一個人說話,一個跟著一個,默默無言地向前走著。到了花灘溪水灣前面,他們的隊伍突然散開了,東一個、西一個地各自找尋自己喜歡的地方,徘徊留連。
這個時候,他們四個人實際上有四種不同的心情。陳文雄獨自一個人站在水灣的前面,望著不斷流逝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儘管也是四十歲的人了,流光消逝了不少了,可是,自己畢竟完成了金融界,或者具體說,買賣黃金這個王國的霸業,至少是接近完成了霸業。他為這一點感覺著躊躇滿志。周泉遠遠地離開陳文雄,坐在花灘溪邊一張石頭凳子上,她想起剛才陳文雄所說的話,也不知道前途是禍是福。反正,禍也罷,福也罷,她自己都沒有辦法掌握,因此心懷恐懼。李民天站在剛才照相的那三棵小樹前面,外表看起來,好像在仔細地觀察研究那些樹木,其實他心裏面在想,陳文雄為什麼這樣氣焰逼人,為什麼這樣傲慢自滿?他拿陳文雄的事業跟自己的事業兩相比較,覺著心中不忿。陳文婕站在陳文雄後面,離他不遠,她心裏面想,陳文雄為什麼態度這樣模稜兩可,既不說增加股金,又不說不增加股金,這到底如何打算?她想來想去,越想越感到焦急萬分。
後來,他們大家都感覺著肚子有點餓了,就跑到松鶴樓去吃午飯。他們這四個廣東人倒是點了幾樣道道地地的四川菜,像宮保雞丁、麻婆豆腐、冬筍肉絲、魚香肉片之類的;吃得他們眼淚鼻涕一齊來,滿頭大汗,渾身痛快。快吃完飯的時候,陳文雄又輕輕地把話頭引起來道:
「你們大家想一想吧,美國人無疑是輸了頭注,吃了一點虧。黃金馬上就要漲價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美國總統羅斯福可不是等閒之輩,最後,不出一個禮拜,他一定就會打敗日本人。到了那時候,他就一定會把軍隊開到中國來,將日本人攆走,攆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不過這樣一來,美國人自己就要在中國留下來了,這前途是毫無疑問的,是確定無疑的。你們想……」這時候,陳文婕插進來說道:「美國人留下來就留下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陳文雄哈哈一笑,繼續說道:「有關係,有關係,怎麼沒有關係呢?你要知道,美國人實業力量是非常雄厚的,這樣一來,中國的實業就沒有前途了。不過你可以放心,我對于振華紡織廠還是要增加投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