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六 醉生夢死
2024-10-08 12:30:20
作者: 歐陽山
重慶的深秋的早上,微風吹起輕霧,一切都顯得非常柔軟。站在長江的南岸,望著對岸的山城,一片灰白色的秋霧瀰漫著,好像被太陽烤得正在慢慢地融化,看不見那一層一層地停泊的船隻,看不見那密密麻麻、在山城的斜坡奔上奔下的人群,也看不見那依著山勢一層一層建築起來的樓房,仿佛整座重慶都泡在渾濁的江水當中,越來越顯得發漲。有一隻白色的過江輪渡沖開薄霧,向海棠溪這方面駛來,好像一隻巨大的鷺鷥在平靜的江面上安安穩穩地游著。
在海棠別墅后座東首,陳文娣那幢房子的臥室里,她睡到很遲才醒來。她從被窩裡伸出手來,看看手上的金表,可是看來看去,看不清楚是幾點鐘,因此,她今天的第一個感覺是自己太老了,眼睛看東西都模糊不清了。實際上,她今年才不過三十七歲,可是她著自己老得不行,從頭上、眼尾、額上、臉上都顯出老態,連掩飾也掩飾不住。她為此很生氣,索性再睡一會兒。
她果然睡著了,並且還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何守仁在一個什麼高貴華麗的舞會上和一位高貴漂亮的女人跳舞跳得非常熱烈。後來不知怎地,有一個男子出來跟何守仁打起架來,何守仁抵擋不住,被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上。他大聲叫喊,可是周圍的人只顧自己跳舞,沒有一個人來幫助他……她驚醒了以後,還是不想起來,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這一回,她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已經死了,躺在一張床上,四邊靜幽幽的,一個人也沒有,既沒有人表示哀戚,也沒有人在旁邊走動。她感覺著自己死得很不甘心,掙扎著要坐起來,可是,渾身無力,辦不到這一點。於是她著急得不得了,一味子大聲叫喚,結果又驚醒了……她還是不想起來,再翻了一個身,又第三次睡著了。這一回,她做的夢甚至更加可怕。她夢見中國已經亡了,日本軍隊已經占領了整個國家,她和她丈夫何守仁一起夾雜在千千分萬的難民當中,向一座高山爬上去。山很陡,雄兩個:爬來爬去都爬不到頂,後來看見別人都紛紛爬上去了,連她身邊的何守仁也爬上去了,把她一個人丟在路旁不管。後面的日本軍隊大喊大叫地追了上來,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腳下什麼東西把她一絆絆倒了,這才驚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那從廣州帶到重慶來,原來二太太房間裡最漂亮的使媽阿苹已經站在她的床前。陳文娣定睛一看,發現何苹還像十年前、二十年前那麼漂亮。她知道,阿苹今年已經四十二歲,比自己整整長了五歲,可是比自己漂亮得不曉得多少倍。她不明白為什麼貧賤的人多半生得漂亮,並且為這一點感到非常不快。阿苹細心地,殷勤地,奉承地對她說,如今已經十點鐘了,她最好起來,洗洗臉,坐一會兒,吃點東西,這樣就會有精神的。陳文娣躺在床上,不住地擺手,說自己渾身疲倦到了極點,懶得動一動,甚至連一根頭髮都不想動一動,叫河苹先出去,等一會兒她起來了再叫她。
阿苹退出去以後,她一個人瞪大眼睛在臥床土胡思亂想。她想起自己在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十五歲,在一九二五年省港大罷工的時候才二十一歲,那個時候,多麼激烈,多麼認真,多麼勇敢,真是一往無前,義無反顧。怎麼過了十幾年,自己倒變成這個樣子呢?想來想去,很不甘心。她自言自語地咒罵道:「抗什麼鬼戰哪!抗了這麼幾年,也沒有看見勝利,把人都累死了,把人都拖老了!」她順手拿起枕頭旁邊何守仁那封來信,不意不思地重複看著,覺著那封信上儘是滿紙胡言,無非說一些矇騙自己的假話。倒是其中有幾個字眼兒刺激了她的疲塌的神經,使她注意起來。原來信裡面有那麼一句話不如歸去當順民。」這幾個字眼兒使她想了又想,揣摩了又揣摩,不知道確實的意義是什麼。於是,她又自言自語道:
「不如歸去當順民?嘿,嘿,」她停了一停,又自己回答:「順民也罷,逆民也罷,『不如歸去』說不定算得上個好主意。」她自己也完全沒有料到,「不如歸去」這四個字倒多多少少給了她一點力量。她坐了起來,穿好衣服,把使媽阿苹叫進來,吩咐她說,她今天整天不準備出去,不過江去了,叫阿苹給她做一碗酸湯,別的什麼都不要,頂多在湯裡面打上一個雞蛋就行了。她說她喝完這碗酸湯以後還要睡。
吩咐完了,她就去洗臉,洗完臉,坐在梳妝檯前面,又無事可幹了。她起粉盒子嗅了一嗅,不想在這個時候撲粉;拿起首飾盒子望了一望,這個時候也不想戴任何的首飾;拿起胭脂,又不想塗胭脂;拿起香水,又不想噴香水;總而言之,她現在什麼事兒都不想做。這時候,她的大姐陳文英走到她的臥房裡面來了。陳文英今天穿著一件黑色的旗袍,下面穿著黑色的長統絲襪,一雙黑色的皮鞋,渾身黑色,越發顯得她聖潔和虔誠。她的外貌還跟從前一樣,依然是那么小巧、瘦弱、膽怯、斯文。她一見陳文娣,就高聲叫嚷著說:「唉呀,二妹,我想你早應該起來了。現在十點鐘都過了,看樣子,你才剛剛起來呢。」陳文娣說:「我起來是起來了,可是我的靈魂好像還沒有起來。它好像還睡在床上,只是我的軀殼起來罷了。」陳文英說:「看你這個會計師,你也太懶了,你該找點什麼事情干一幹才好。這樣吧,你趕快吃飯,吃過飯以後,跟我一道過江去。今天,那邊有一個很大規模的義賣會,是為孤兒院捐款開辦的。那裡面東西可多了,吃的,用的,看的,玩兒的,什麼都有,聽說還有幾福貴重字畫,標價很高。我倆一起去看一看,花它一百幾十的,散散心也好。」陳文娣無精打采地回答道:「大姐,你自己去吧,我今天什麼興趣也提不起來。」老姐姐陳文英露出一副又嚴肅,又關心的神氣,對她二妹說道:「二妹,你怎麼能夠這樣子生活呢?你對於現實太執著了,你總想到現在的生活卻不去想未來的生活。你整天地吃、喝、玩、樂,別的什麼也不干。當然,你有權利這樣做,沒有人能夠干涉你。你有錢,這樣做,也不愁沒有花的。可是一個人一產只想到現在,不想到未來,只想到在前,不想到身後,那樣子行麼?我說不行。我們一定要想到身後的事情——很明顯。我們那個時候都是要上天堂去的,現在就應該預為之謀才好。」
陳文娣撲嗤地笑了一聲,就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了兩圈,活動活動她那已經開始有點兒發胖的身體,然後說道:「是麼,大姐,上天堂也能預為之謀的麼?其實呀,我是不是上天堂,我自己也沒有準兒。我現在只覺得生活毫無意義,可又不能不生活,簡直是醉生夢死。這四個字一點也不假。我是用的它本來的意義。至於上天堂;我現在想起來也有點怕麻煩。上天堂嘛,一定有很多儀式跟禮節,煩死人了。我想,能上就上,不能土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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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英也站立起來,走到陳文娣的跟前,對著她的臉說道:「二妹,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上帝饒恕你,欸,上帝饒恕你。你要知道,一個人不光管自己的生活就算數,他還必須在社會上做一點事業,然後才算一個完整的人。如果你能夠專心注意一件大事,一心一意地去完成一件大事,像慈善事業之類,那時候,你的精神就提起來了,你整個人就覺著有指望了,你的生活跟著也變得充實,有意義起來了。」
陳文娣點頭贊成道:「不錯,不錯,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三妹她有理想,她專心注意辦實業,一心一意地想達到勞資合作的目的,所以她做人很快活,很有理性,覺著每天的事情都做不完,明天還想做更多的事情。大姐你呢,你也有你的理想,你一心一意要跟上帝效勞,要宣傳上帝的福音,要辦慈善事業,以便將來安安穩穩地走進天堂,所以你也有許多事情可干,一天比一天的事情還要多。至於大哥,那更不用說了。他一味子想抗戰,同時也是一味子想發財;抗戰得越長,他財發得越多;抗戰一刻鐘,他發財一刻鐘,抗戰三十年,他就可以發財三十年;所以,他是永遠不會閒下來的!可是我呢,我原來也是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科學、民主和自由。我已經達到了我的理想。我曾經為自由奮不顧身,我曾經為民主權利在社會上馳騁一時,可是現在,我什麼都得到了,都有了,都達到目的了。我作為一個會計師,在社會上很受尊重;我作為一個專員夫人,在社會上更加受到敬仰一一人人都爭著奉承我,恭維我。這樣,我還有什麼要求呢?我,還有什麼沒有達到的理想呢?都沒有了,一點都沒有了。正因為這樣,我才變得醉生夢死,才變得一天到晚沒有事情可干,才變得平常人所說的那種養尊處優。總之,一句話,變得毫無意義,陳文英一把把陳文娣拽回梳妝檯前坐下來,自己端了一張椅子,坐在她的導面,替她梳頭。一面梳,一面讚嘆道:「二妹,你看你這把頭髮多好,又旺、又粗、又柔潤,到底不愧是一個青春年少的貴婦人。二妹,你年紀還小著呢,我年紀可是大了,我比你大了足足六七歲呢。我還沒有說出半句意氣消沉的話來,那又幾時輪到你說呢?快吃過飯,跟我一道過江去,到義賣會去買幾件東西,捐它一兩百塊錢現款。這樣,你就覺著生活充實了,有意義了,有事情可幹了,你覺著人們在稱道:「你也有理由了。」
那碗酸湯做好了,阿苹小心翼翼地把它端了上來,擱在梳妝檯上。等那碗湯稍為涼了一些,陳文娣把它端起來,一口喝盡了,仍然把空碗放在梳妝檯上。也不跟著去洗臉漱口,更不去塗脂抹粉,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梳妝檯前發怔。陳文英坐在她的對面,望著她那張叫痛苦給扭歪了的,雍容華貴時臉孔,一味子嘆氣,心中十分憐惜。她望著自己二妹那一頭棕色的頭髮,望著她那兩個棕色的臉蛋,還在她左邊眼皮上仔細尋找那個小小的,棕色的疤痕——這些都銀從前一模一樣。陳文英明顯地回憶起來,她二妹從前全身就像一團棕色的烈火一樣,那麼跳動,那麼活潑,那麼有生氣。到了加今,棕色依然如故,只是變成了一團灰燼——深棕色的,不會動彈的,沒有生氣的灰燼。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陳文英垂著自己那雙慈善中顯出傲慢的眼睛,自思自想。她想著自己堅決果斷地奔向自己的前途;將來有那麼一天,她要離開這個人世,就會走上一條用花瓣鋪著的道路;一直往天堂走去。甚至,上帝都會從他的寶座走下來,走得遠遠的,專門為了迎接她;還會攙著她的手臂,像一個高貴的紳士一樣,把她攙扶著走進天堂……
這個時候,那位身長腰細,臉白嘴小,非常溫柔,又非常馴良的嫂嫂周泉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影子似地走進來了。她一面走,一面嘟囔著:「大姑娘,二姑娘,你們都在,太好了,你們快來勸勸我們那個吧,快來勸勸我們那個吧!他好固執呀,他好固執呀!」陳文英跟陳文娣問周泉什麼事情,周泉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們,說再過十天半個月,就到了陳文雄生日了。他今年恰好四十大壽,是整整四十歲了。她說按她自己的意見,要過江去給他擺那麼幾十桌酒,慶賀一下,可是陳文雄無論如何不答應,說國難期間搞這些名堂有什麼意思。周泉又說,後來她退了一步,主張在家裡擺上一桌酒,一家人喝上幾盅,團聚一番,無奈陳文雄還是不答應,說這是什麼時候了,哪裡還有心思來慶祝生日呢?雖然錢他們是有,不要說擺一桌、十桌,一百桌,就是擺一千桌酒,他們也擺得起。不過如今不是時候。這個時候來擺酒,能喝得痛快麼?心裏面舒暢麼?她說她就是為了這個事情來求大姑娘、二姑娘幫她的忙的。最後,她還加上說道:
「國難有什麼問題呢?已經難了那麼多年了。那又不是咱們陳家一家人的事情,那是全中國人的事情,一個人有什麼好擔心的呢?說國難期間不要大排筵席,原是指那些達官貴人說的。咱們陳家不過是平民百姓,用不著這麼多顧忌。按實際情況來說,困難越深越重,咱們陳家的基業越厚越實、根本說不上什麼災難。我們那個也不是憂心忡忡,也不是覺著日子不好過,不過平素愛面子,怕人背後說閒話罷了。整天想著國家興亡,難道就不要吃飯,不要睡覺了麼?大姑娘,你整天去做慈善事業,二姑娘,你每天晚上打牌都打到通宵,難道說,你們都忘記了國家的興亡麼?國家興亡嘛,有國家來管嘛,咱們又不管國家,幹嗎要操那個心!此外,我也問過三姑娘了,她也不支持我。她一開口,就和我們那個一鼻孔出氣,總是國家呀、國難呀、國家興亡呀這一套,你看有什麼辦法?你們快來幫幫我的忙吧!」
談起國家興亡這一類的問題,陳文娣倒有自己的主張。她懶洋洋地說,抗戰這個玩意兒,根本就沒有勝利的希望,中國的滅亡已經成了定局。這一點,在十年以前,日本人占領瀋陽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出來了。可是後來,大家一個勁兒吵吵嚷嚷地鬧著要抗戰,她也不好出來阻攔。她明知這個「群眾的要求」實際上是在向一種悲劇發展,而她不能阻止這一場悲劇,所以她心裏面一直是冷冰冰的。她還認為,後來的歷史事實,果然不出她的所料,日本人進攻中國了,德國跟義大利在歐洲掀起另外一場大戰了,中國亡掉了半個,法國整個都亡掉了。她說,按照這樣子打下去,恐怕英國跟美國也將要步法國的後塵。最後,她還用加重的語肯定自己的見解道:
「我再重複一遍,這一場悲劇十年以前我已經看出來了,中國的滅亡已成定局。」看見陳文英跟周泉都低頭不語,十分難過的樣子,她又嘻嘻哈哈地加上說道:「所以一正因為我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我把世上的什麼事情都不當真,我只是想著有一天糊弄了天,我只是隨隨便便地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有一個通宵就打它一個通宵,到了沒有這個通宵的時候,也就算完了。」
後來,周泉又談起他們陳家整個家庭的盛衰問題。她認為,國家縱使命運不好,一天一天地走向滅亡,而他們的家庭還是非常美好的,一天比一天興盛,沒有任何衰敗的現象。
陳文英在胸前劃著名十字,說道:「上帝已經拯救了我們陳家,上帝也一定會拯救整個中國。」
陳文娣不同意她們兩人的看法,就用眼鏡狠狠地厲了她們一眼,然後說出自己的見解來。她認為這一次的「歐戰」跟上一次的「歐戰」情況大不相同。上次的「歐戰」他們家是發達了,發了大財了,而這一次,雖然也不斷發財,卻沒有看見任何發大財的機會。恐怕戰爭拖延下去,他們的家庭縱使不斷發些小財,最後全不免要遭到敗落的命運。她咒罵這次打仗把她從好好的廣州,舒適的廣州,美麗的廣州趕到這個鬼山崗來——要什麼沒什麼,住的是一間爛木頭房子,連個電燈、自來水都沒有。她又抱怨說,雖然嫂嫂跟大哥天天團聚,三妹跟民天也成對成雙,可是她自己跟男人就離得遠遠的,她大姐跟大姐夫也是離得遠遠的,大概有那麼十萬八千里,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夠會面。最後,她還加上反問一句道:
「難道說,這就是我們家庭興旺發達的景象麼?這就是上帝對我們的憐憫麼?怎麼我一點都沒有看見,一點都……我看見的只是國亡家破,凶多吉少。」
聽見陳文娣把話說得這樣絕,陳文英跟周泉兩個人早就給嚇呆了。陳文英照樣坐在陳文娣的對面,周泉卻坐在陳文娣的床上,兩個人同時耷拉著腦袋。她倆一向蒼白的臉孔這時候顯得更加蒼白,她倆一向十分膽怯的神態這時候顯得更加膽怯。
陳文娣覺著意猶未盡,就接著往下說道:「我看,也不光我一個人有這種掃興的想法。你們想想四妹吧,她社會地位可算高了,她家裡的錢財可算多了,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她還有什麼遺憾的地方呢?你們看,她終於輕生了,這又是為什麼呢?我想來想去,這幾年總忘不了她的身影兒——我想,她就是因為看到這個世界總免不了發生一場悲劇。她自己是一個烈性子的人,既然看到悲劇就要來臨,自己又沒有力量把它擋住,於是她就輕生了。你們說,不是這樣的麼……至於我自己,我沒有她那樣的剛強——那種野馬一般的烈性子……我只是一個粘粘糊糊、拖拖沓沓的人,明知悲劇就要來了,可憐只能坐在這裡等待悲劇的降臨。我甚至照樣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睡我的,打我的牌,好像毫不動心的樣子。我認為,一個人在毫不提防的情況底下碰到悲劇,那他是幸福的;相反,一個人眼睜睜地望著悲劇越來越接近,越來越貼緊——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呢?」陳文英對她說,正在這個時候,她必須去祈求上帝,只有上帝才能夠在她最危急的時候拯救她。周泉也站起來,表示陳文娣的話講得很有道理,不過恐怕有點過分。說完以後,就想走出外面去。
沒提防這個時候院子外面忽然有一種男性的寬闊、洪亮、深厚的聲音大聲叫嚷道:「什麼過分,誰過分了?什麼東西過分了?」大家把眼睛往門口一望,原來門口站著的一個男人卻是周炳。大家見他走進來,就都站了起來,紛紛問他什麼時候來的,是從哪裡來的,見過了陳文雄、陳文婕、李民天他們那幾個沒有。
大家一面問,一面簇擁著他走到客廳外面去,坐下來細談。周炳一樣一樣地回答了她們之後,又加上對她們說道:
「半年以前,我帶著三部卡車從重慶到延安去,走到陝西同官縣的地方,碰到了很大的困難。我想糟了,恐怕走不到延安去,也回不到重慶來,再見不著你們了。沒料到,事情後來卻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接著,他把在同官縣遇著李民魁、何守仁、張子豪幾個人的情況仔仔細細,詳詳儘儘,一點不漏地對她們說了一遍。接著,他又對陳文英跟陳文娣說你們該勸勸大表姐夫跟二表姐夫,看來,他們的處境都不大妙。最要緊的一件事情就是你們千萬要記住,千萬要勸勸他們,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都不要自絕於人民。不是我說空話嚇唬人,誰自絕於人民,對他來說,只能是一場災難。」
姑嫂們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都不想做聲。周泉好像預感到什麼不幸的事情就要到來,非常害怕。陳文英也因為心裏面有所恐懼,默然不語。只有陳文娣卻反唇相飢道:「阿炳,你不要因為占了一點勢頭,占了一點便宜,就那麼興高采烈,到頭來只怕落得一場空。你該知道,中國要是亡了,你們共產黨往哪兒蹲去呀?所以我說,恐怕到頭來落得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