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人情留一線
2024-10-08 12:30:17
作者: 歐陽山
到了第十七天的早上,陝西省同官縣軍事檢査站的門口發生了一宗不可思議的奇蹟。首先發現這個跡象的是司機秦山跟王德忠。這夫天剛亮,他們去打掃車輛的時候,發現了檢査站前面那一挺對著他們的機關槍忽然撤去了。他們把這個事情告訴了車隊長馮大姐跟其他所有的人,大家都覺著很奇怪。不久,那胖子站長穿得衣冠整齊,來到客棧,找著周炳,並且特意跟周炳握了握手,然後告訴他,他們接到上司的命令,正式通知這個車隊,明天早上六點鐘可以放行了。
眾人看見國民黨的態度變化得這樣突然,都將信將疑,怕這裡面有什麼陰謀詭計。馮大姐召集全體幹部在客棧的炕上開會,商量車隊下一步的行動。馮大姐盤著腿坐在炕上,把她那開始發胖的身軀緊緊地靠著後牆,對大家分析這件事情的情況跟幾種發展的可能。高大的周謂跟矮小的趙老頭也都盤著腿坐在一邊,司機班長蔣貴跟李莢不會盤腿,就半蹲半坐地緊挨著坐在另一邊,其他的幹部都插花著坐在他們的中間,只有小魚跟小華兩個小朋友在炕前面追逐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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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一開始,臨時支委就發生了意見分歧。李英跟趙老頭都覺著國民黨這個變化來得沒有根據,恐怕有詐,他們的車隊斷不能貿然啟程。最好是先打電報回重慶請示,再定行止。青年女幹部小楊支持他們這種看法,認為萬事都是慎重行事為好。但是,司機班長蔣貴聽到這些議論,早就火了,他使用夾雜著許多廣東話的藍青官話大聲發言道:
「這是什麼道理?我們天天去交涉,要他放行,如今他同意放行了,我們又不走了。這顯得我們多麼孱頭!當然,危險嘛,到處都是有的,我們怕它幹什麼?我們不怕它,它也就不危險了。」周炳也很同意蔣貴的看法,認為無論如柄,既然有了結果,就要啟程才對。其他的四五個人都附和蔣貴跟周炳的主張。後來,周炳對這個事件的發生又作了新的估計,他緩緩地,心平氣和地說道:
「我以為,這是上面交涉的結果。一定是咱們周副主席在重慶跟國民黨交涉成功了,所以咱姻這個護照繼續生效。如果是這樣的話,咱們就不要錯過機會,應該堅持如期啟程才對。」大家翻來復去地經過仔細的研究,足足討論了整整半晌的時光。最後,車隊長馮大姐根據多數人的意見做了決定:整個車隊明天早上六點鐘準時啟程,奔延安去。
周炳正在和眾人一道動手收拾行李,準備明天出發。李民魁叫那個胖子站長來約周炳到檢査站去會面。周炳走到檢査站的辦公室,只見李民魁一個人坐在裡面。從外表看起來,李民魁表現得非常和善,周炳覺滿他渾身都露出一副寒酸的樣子。他穿著一套山東綢的中山裝,皺皺摺折的,一點也:不舒展,那上面這裡一條,那裡一塊地泛出黃色。他的魁梧出眾的身體不能給他的外貌增加什麼光彩,甚至使人感覺著他大而無當,越發可笑。李民魁一見周炳走進來,就敏捷地站立起來,向周炳迎上去。他拉著周炳的手,頻頻地搖動著,說:
「阿炳,你這一回可滿意了吧?不管怎麼說,你總可以了解我的為人了吧?我恭喜你,我祝賀你——祝賀你成功,祝賀你達到了你的目的。」
周炳說:「這有什麼可以祝賀的呢?你們本來早就應該放行嘛。既然護照是真的,我們彼此都是友軍,有什麼可以留難的地方呢?都只因為你們存心要找岔子,不然的話,十幾天以前,兩個多星期以前,我們就該到達延安了。」
李民魁忽然顏色一變,鄭重其事地說道:「老弟,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放你們過去,這不是隨便辦得到的。我這次冒了很大的風險,放你們過去。一點不假,戲確實冒了很大的風險,做出這樣的決定。你當是好玩兒的事情麼?他們會造謠說我不盡忠職守,說我跟八路軍勾勾搭搭。他們會這樣說的,別理他們!有很多人就在周圍整天瞅著我,想看熱鬧。任何半點差池都會叫他們利用來反對我,謀我的職位,搶我的飯碗。可是……我全都不在意,對,我什麼都不理會。儘管他們會說閒話,會造我的謠,會到處中傷我,會到我的上司那裡去告發我,這我都不考慮。我決定放你們走。我就是這樣決定了,誰也無可奈何。你們走了以後,一切責任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兩個人坐在辦公桌的前面,周炳開始對李民魁仔細地觀察起來。他很想發現,在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什麼東西足以使他忽然慷慨起來,或者說,忽然大發慈悲,講起義氣來。他觀察了半天,還看不出什麼道理,於是他就緩緩地發問道:
「大頭李,你為什麼忽然又撤出這樣的決定呢?如果是你做出決定的話,那你卻又所為何來呢?」
李民魁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仍然是和嚎哭的聲音一模一樣。笑了一陳子以後,他才說道:「報答,報答,報答嘛。我說了要報答,我就一定要報答。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了報答而不報答,那還像個人麼?」
周炳在鼻子裡面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李民魁繼續往下說道:「老弟,這個行動主要是為了報答,可是也有別的原因。別的什麼原因呢?我心裏面想,我們最好是人情留一線,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周炳疑惑不定地望著那國民黨陝西省黨部代書記長問道:
「大頭李,你說得那麼入情入理,使得我都有一點兒感動起來。可是,我倒要請教一句,你留那一線人情,要來幹什麼用呢?」
李民魁攤開兩手,用一種懺悔的語氣對周炳說道:「你看,今天誰都知道國民黨靠不住了。這樣抗戰抗下去,你們八路軍準會擴大勢力,得盡了民心,而國民黨准要垮台。這是清清楚楚的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想,大家都是選樣想的。現在衡量起來,也許我那乖女兒為淑她選擇是選擇對了。她看得准,選擇了共產黨。一旦共產黨得了天下,她就得到好處。我何嘗看不出來呢?我當真也想銀她走同一條路。老弟,如果你覺得我還有用場,我也跟你們一起到延安去,怎麼樣?」
周炳開頭有點兒吃驚,後來又暗暗地覺得好笑,他一板正經地教訓李民魁幾句道:「李大頭,你不用到延安去。你到延安去幹什麼呢?只要你堅持抗故,堅持團結,堅將進步,那麼,人民是會認識你的。你在哪裡也可以起作用,倒不一定要到延安去。」周炳剛回到客棧,那邊又有人來請,說這回是何專員要約他會晤。周炳走到檢査站的辦公室里,只見那裡也只有何守仁一個人在場。他也不用主人讓坐就自己很熟落地坐在何守仁對面,看他到底要說些什麼。何守仁見他大模大樣,臉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心裡著實覺得不高興,就冷冷地說道:
「老弟,你知道麼?你們曾經處在十分危險之中,你知道麼?由於你們自己的過失,護照上漏洞百出,引起了種種麻煩,形勢十分危險,你們整個車隊差一點兒就都要給毀了,你知道麼?」他停了一停,周炳低聲說:「不知道。」他又繼續往下說道:「我做為一個地方的行政長官,當然不能對你們坐視不救。如果真是那樣子,你二表姐也不依我。我想來想去,只好自己冒險了。我一面頂著上司的命令,一面力排眾議,堅決把你們放行。你難道一點都猜不出來麼?」說到這裡,他又停了一會兒。周炳仍然搖頭說道:「猜不出來。」於是他又接著往下說道:「老弟,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我這樣做,也不完全出於公事公辦,實際上在我的心裡,還是要報答你當初在東沙江上的救命之恩。」周炳淺淺地笑一笑說:「那些事情你還記得麼?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得乾乾淨淨了。」何守仁趕緊分辯道:「我怎麼能夠忘記?不會的,不會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我這個人就是這種毛病,遇到一件什麼事情,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周炳恭維他道:
「這樣看來,你還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政客。」
何守仁用右手按著自己的心窩,說:「天理良心,天理良心。不過你說到政治,我倒要談一談。這次的扣車事件,當然是一種政治性的事件,這是你們國共兩黨矛盾衝突的結果。你知道,我一向是一個超然派。我雖然參加了國民黨,但是我不參加國民黨跟你們共產黨的鬥爭,我願意站在超然的立場主持正義。」,周炳微微地向他鞠了個躬,說:「敢情你是一位清官。」
何守仁說:「清不清吧,我這個一向不會昧著良心,不會傷天害理,不會欺壓百姓。我自己知道,如果我不來當這個官,讓別人來當這個官,那麼老百姓就更苦了。」
周炳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一直當下去吧。」
何守仁說:「問題正在這裡,我想不當,讓別人來當,只怕老百姓更加吃苦;要想當下去,又覺著前路茫茫,不是滋味兒。你是不是給我搭一座橋,通向延安去,我一向羨慕延安的名氣。說到底,我還是想求進步的呢,我還是同情老百姓的呢。其實,連做一天的官兒我也不想,只想到延安去,親眼看一看,到底怎樣才能做一個好人。」
周炳傻傻地笑著說道:「這裡到延安,是一條很寬、很直的陽關大道,根本用不著搭橋。」
快要到吃中飯的時候,有一個雜役模樣的人員捧了一個熱氣騰騰的沙鍋進來。他把那個沙鍋蓋子一打開,周炳就看得出來,那是一鍋滿滿的羊肉泡饃。何守仁等雜役盛起了兩碗泡饃,每個人面前放上一碗之後,就請周炳隨便吃一點,不要客氣。他並且向周炳再三道歉,這個地方沒有大三元,沒有一景樓,也沒有陸羽居,更沒有玉醪春,只好請他將就一點,隨便吃一點泡饃充充飢。後來他又加上解釋說,既然沒有那些好的館子,吃一吃本地風味兒也好;又說這種泡饃有他同官縣的特殊做法,豐腴鮮美,別有一番滋味兒。周炳也無心品嘗,隨便吃了幾口,就告辭出來,回到客棧去。
誰知道,那天下午,張子豪也來請周炳過去吃晚飯。他叫一個勤務兵拿了他自己的名片來,對周炳說明這件事,他把這次吃飯很謙虛地叫做「小酌」。周炳看見張子豪這張名片,心裏面十分好笑。他想,要沒人請,就長久都沒有人請,一有人請,倒一天要吃兩頓。名片上寫著的是下午六點鐘,可是,周炳七點鐘才走進張子豪的司令部。張子豪出來迎接,看起來,也是剛剛睡醒的樣子。這位主人令天沒有穿軍眼,渾身上下穿著一套中國式的白色、素身、杭紡短打,瀟灑隨便,好像要對客人表示某種程度的親熱。
上菜的時候,張子豪表現出很高的興致。他一個一個菜地給周炳介紹,這是紅燒海參,那是豬蹄髮菜,另外有一個是對蝦粉條,最後一個是蓮子燉雞。他並且加上解釋,說這些蓮子是從哪裡搞來的,這種雞又是怎樣經過特別的餵養,才使得它肉嫩味鮮。這裡只有一個主人,一個客人,對著這樣豪華豐盛的筵席,周炳就想起中午何守仁請吃泡饃的時候,那種寒磣的景象。周炳坐在張子豪的對面,不說也不笑,他望著張子豪那頭經過修剪的頭髮,經過剃刮的臉孔,不知道這位司令官為什麼興致這麼好。每當張子豪跟他介紹菜式的時候,他只是微微地點著頭,並不開腔。
張子豪注意到周炳那種疑惑不解的神態,就用一種豪邁的聲調對周炳說道:「老弟,我已經決定把你們放行,你們明天就可以走了,你還有什麼不稱心的麼?」周炳不回答,張子豪也沒有再問。只見他拿起旁邊一瓶西鳳酒,把蓋子打開,一陣噴鼻的香味兒把人們誘惑得舌頭直轉。張子豪拿起酒瓶,小心謹慎地給周炳斟了滿滿一杯酒,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然後對周炳建議道:
「老弟,咱們兩個人今天晚上只談風月,不談政治,好不好?」周炳無可無不可地微笑著表示不反對——無論談風月也好,談政治也好,他都無所謂。接著,張子豪又一次談起他跟周炳有三重親的事情。他講的還是幾天前講過的那些話:第一,周炳是他的孩子們的表舅;第二,周炳是跟他結拜金蘭的周榕的親弟弟,也等於他的親弟弟;第三,從前在上海的時候,周炳教過他的孩子們念書,因此是他的西賓。他鄭重地陳說,好像他才頭一次說起這些事兒。周炳心中好笑,暗暗在想,看來他已經把前幾天說過的話忘記了。
張子豪以一個殷勤的主人的身份勸周炳吃菜,勸周炳喝酒。周炳只是一味子在留心觀察著對方,看他有什麼動靜,有什麼作為,渾沒有心思跟他喝酒。喝了半天,周炳一共才喝了半杯酒,可張子豪自己倒痛痛快快地喝下了滿滿的蘭杯。西鳳酒果然名不虛傳,三杯喝下去以後,張子豪已經開始醉了,話開始慢慢地多起來了。他一面脫下那件素白杭紡的對襟上衣,露出裡面一件雪白的針織、短袖、半胸英國汗衫、一面用一種異常高亢的聲音說起話來道:
「一個軍人應該有什麼氣質?我想,應該有慷慨悲歌的氣質,有狂歌當哭的氣質,我愛那樣的軍人。我認為,每一個軍人都應該是這個樣子的——軍人嘛,撇撇脫脫,說一不二。比方說,我要把你們扣起來就扣起來,我要把你們放走就放走,說了就算,說了就……可是,我漸愧現在辦不到。老弟,你看,我還有上司呢。我的上司就在重慶總司令部那裡,他們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弄得人啼笑皆非。我說了話又不算,我心裏面怎麼想,又不能實行,你看,這叫人多麼惱火!總司令部那班老爺們都是一群廢物,一群蛀蟲,一群毫無人性的官僚政客。他們叫我扣留,我說要放也不行;他們叫我放行,我說扣留也不行,你看,這樣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可是這一回,我不管他們那許多,儘管他們說還要扣留,我自己來做主,就把你們放了。老弟,你知道,我究竟是一個軍人哪!」
周炳沒有回答,張子豪也沒有等待他回答,就乘著那股勢子繼續往下說道:「我是軍人,我就喜歡打硬仗,從前對老共,現在對日寇,我都喜歡打硬仗。可是,他們不讓我打。對那些官僚政客們,甚至對校長最親信的人們,甚至對校長本人,我也喜歡打硬仗。說老實話,對那班官僚政客,我是不買帳的。就是對校長,不管有什麼話,我都敢對他直說。」說到這裡,張子豪無緣無故地又從酒瓶里倒出滿滿的一杯西鳳酒,一口把它喝了下去,然後繼續說道:「倒灶!一個會打硬仗的人,一個慷慨激昂的軍人,有什麼用?一點用也沒有,誰也用不上……用不上,用不上,用不上……像我們這些帶兵的人,不擺到正面戰場上去,在那裡跟日本人好好地周旋一番,耀武揚威,卻調到這個地方來,專門跟一些過往的車輛打交道:「這有什麼意思呢?真是氣死人了!」
周炳舉起酒杯,向張子豪邀請道:「來吧,喝一杯吧。你們蔣校長是不會讓你們去跟日本人打仗的,他要把你們留下來,將來好去打內戰,好去打老百姓,這你是清清楚楚的。」
張子豪又滿滿地噶了一杯酒。一眨眼之間,他已經醉得不能支持了。只見他嘴裡面不漸地呼著氣,舌頭已經麻木,說話已經不清楚,整個身軀在左右搖擺,晃蕩不定了。可是他還努力掙扎著、用一種含糊不清的字跟兒大聲說道:
「我們國民黨……我們國民黨的軍人……我們國民黨的政客……我們國民黨的黨棍……他們奸淫擄掠,不要緊,他們爭權奪利,不要緊,他們貪污受賄,不要緊,他們荒淫無恥,不要緊,都不要緊,這些都不要緊,最叫人傷心的是他們靈魂的墮落。他們吃著國民競的俸祿,管著國民黨的國家,帶領著國民黨的軍隊,心裏面卻整天在想:將來共產黨勝利了,他們該怎麼辦,他們什麼時候該投降,什麼時候該起義,什麼時候該反正,如此等等。這就叫人傷心透了!這叫什麼,我也不懂,我只能把它叫做靈魂的墜落。共產黨還沒有勝利,他們就已經看準了共產黨一定要勝利了;國民覺還沒有失敗,他們就看準了國民黨一定要失敗了。你看,這哪裡還有什麼人格可言呢?這種人就是該殺!」說到這裡,他還用右手做出一把銅刀劈下去的姿勢,一連說了三聲殺!殺!殺!」說完以後,他又一次倒滿了酒杯,把那杯酒二飲而盡,這樣一來,他就閉上眼睛,渾身癱瘓地斜躺在他的靠背椅上,大醉如泥了。周炳坐在他的對面,沉默了兩三分鐘,正拿他沒有辦法,只見他忽然從座位上一跳跳了起來,瞪大兩隻發紅的眼睛,狂叫不止道:
「大事去矣!大事去矣……」
一連吼叫了幾聲,他兩腿的力量已經用盡,仍然跌落在自己的座椅上。他乘勢一彎腰,趴在飯桌子上,嗚嗚、嗚嗚地失聲痛哭起來。飯桌的對角兩邊,各自點著一枝雪白的洋蠟。那蠟燭的火焰叫他這個沉重的動作一扇,頓時暗了一暗,一會兒又重新自己燃燒起來。不久,他忽然用手一撥,把那玻璃酒杯撥落地上;「嘡啷」一聲,砸得粉碎。他好像叫這種清脆的聲音驚醒了,連忙抬起頭來,問周炳道:「什麼,什麼聲音?剛才我都說了些什麼話?我都說了些什麼來著?」
周炳看見他淚流滿面,就嚴肅地對他說道:「你們已經沒落到這般田地,可是你們目前扔然窮凶極惡,還要千方百計地破壞抗戰,魚肉人民,這樣子,恐怕全屆的人民都不會容忍你們。到那個時候,你們要後悔就來不及了。」
張子豪拿過自己的白杭紡上衣來,一面揩著眼淚鼻涕,一面仍然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道:「如果長此以往……如果這是不可挽回的敗局……還不如跟我那兩個孩子一道,走另外一條路算了。」
周炳說:「路是靠自己選擇的,別人可無能為力。」說完以後,就站起來告辭,走出去了。這裡,勤務兵把張子豪連扶帶抱地夾到臥室的鋼絲床前,張子豪一頭栽到床上,就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的整個車隊就收拾停當,準備啟程。周炳到檢査站去告辭,又跟那少尉排長、上士班長,跟門口站崗的士兵一一握過了手,然後上車。只聽見發動機嗚嗚的一響,整個車隊就緩慢地蠕動起來,不久以後,就在陽光照耀下,以飛快的速度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