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〇 左撇子

2024-10-08 12:29:47 作者: 歐陽山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天氣轉為晴朗,倒反而有點冷起來了。楊承榮一大早就從南川七里舖走到東川二十里舖。當他走進縣委的時候,他嘴巴冒著熱氣,兩邊臉蛋通紅通紅的,像塗了胭脂一樣。周炳早已坐在胡杏的窯洞裡等候。楊承榮掏出聽診器和血壓計,要給周炳做全身檢査。他先讓周炳解開上衣的扣子,橫著躺在胡杏的炕上,給他量了血壓,又聽他的肺部。他這裡聽一下,那裡聽一下,又要周炳坐起來,在周炳背上到處聽著。聽完了以後,又這裡敲打幾下,那裡敲打幾下。然後,叫周炳躺下,在他的腹部這裡揉一揉,那裡按一按,問周炳這裡疼不疼,那裡疼不疼一這麼翻騰拾魯地擺弄著,渾沒個完兒。周炳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可是在行動上,他還是很柔順,很服貼的,楊承榮叫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

  胡杏在窯洞裡忙得不可開交。她首先撥開炭盆裡面的炭火,加上幾塊大大的木炎。她用嘴巴吹著那些紅炭,吹了半天,火還旺不起來。她又拿一本書,在一旁用力扇著,扇了半天,看見火苗都冒起來了才住手。一股炭酸的氣味在窯洞裡到處流竄著。看見周炳要脫衣服,可是胳膊很不方便,脫了半天沒有脫下來,她又趕忙上去,幫著周炳脫衣服。看著周炳躺下了,渾身的鈕扣都打開了,她又連忙拉過一張棉被來,要替他蓋上,說怕他著涼。聽見周炳輕輕地嗆咳了兩聲,她又連忙上去,拍著周炳的胸脯。楊承榮要周炳坐起來,可是他的右胳膊很不帶勁兒,坐了半天都沒有坐起來,胡杏又連忙上去,扶著他坐了起來,然後,在一邊站著,靜悄悄地,全神貫注地望著楊承榮跟周炳兩個人。周炳看見胡杏越是忙碌,就越是鎮靜,越是輕巧,越是周到,心裏面暗暗叫好。胡杏在一旁站著,只顧瞪大那棕色的圓眼睛在注視著,也忘記了自己手心裡已經出滿了汗,更不知自己臉上那個大酒窩兒也盛滿了汗。周炳笑著對她說道:

  「小杏子,你現在真好看。快去擦擦臉把,我看你好像剛剛掘了地回來一樣。」

  胡杏沒有理他,還是鋪心倒命地望著在周炳身上來回跳動的,楊承榮那十個指頭。她不知道多麼盼望那十個靈巧的指頭能很快地摸出周炳的平安無恙來。

  胡杏最近自己製作的那張木板單人靠背沙發因為天氣冷,已經鋪上了一塊舊的、脫毛的老羊皮。楊承榮叫周炳走下來,坐在老羊皮沙發上面,替他檢査兩邊胳膊。楊承榮先站在一旁,檢查左臂,左臂還好。後來,楊承榮又站在另外一邊,輕輕地舉起了周炳的右背,把他的右手上面那已經殘廢了的無名指跟小指也一同舉了起來。當楊承榮把他的右臂舉起來,按著他的手肘,輕輕地往裡拗屈的時候,才發覺怎麼樣也拗不動了。他稍為一用力,沒想到周炳竟然輕輕地叫了一聲。楊承榮正想說些什麼,忽然注意到胡杏站在他的旁邊,臉上露出一種可憐的表情,好像一個小孩子做了錯事,站在父親的面前等候懲罰的時候一樣,於是,他就不說什麼了。楊承榮呆呆地站在那裡,想了一會兒,又重新舉起周炳的右臂,像上一次一樣,把他的手肘按著,輕輕地往裡拗屈。他一用勁兒,周炳又「哎呀」地叫了一聲。這時候,他看見胡杏的臉上都蒼白了,完全像一個犯人站在法官前面,等候著那無情的宣判一樣。楊承榮把周炳的右臂手肘的骨頭、關節前前後後仔細地看了一遍,就露出一副頑強地下了什麼決心的神態。他終於第三次把周炳的右臂舉起來,仍然像前兩次一樣,試圖拗屈他的手肘。這一回,他用了更大的力量。沒有想到,當他用力的時候,周炳刷的一聲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同時大聲地嚎叫著,把楊承榮跟胡杏都嚇了一跳。楊承榮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呆呆地望著胡杏。胡杏也呆呆地望著他,臉上充滿了一種擔心受怕的神態,好像有什麼不可抗拒的災禍正在緩緩地壓向她的頭頂,而世界上沒有任何的力量能夠援救她。楊承榮感覺到,胡杏這個時候真是絕頂的美麗動人。他正在為胡杏這種驚人的承受力感到震動和欽佩,只見周炳對他不斷地使著眼色,嘴唇不停顫動著,好像在說什麼東西,可是沒有說出來。楊承榮很想明確地宣布他對於周炳的傷勢的診斷,可是看見了周炳的眼色,又看見胡杏的臉上那頻頻閃亮的汗珠,他於是又改變了主意,沉默著不做聲。

  胡杏用那種嬌憨的低沉嗓子追問道:「哥,真是急死人了,你的身體到底覺著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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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炳搖搖頭,微笑地掩飾道:「沒有怎麼樣——不,應該說什麼事兒也沒有,只是那種嗆咳還經常會復發,一發就要嗆咳一個月、半個月的。不過你也知道,這是一種老毛病了,多少年來都是這樣子的了。」

  最後,楊承榮提出了他的意見。他詳細地跟他倆說明,周炳的全身都還好,心臟、肺部、胃部、肝部都很正常,只是右背有一點兒問題,應該找專科的醫生再仔細地檢査一下,明確地診斷一下。胡杏聽見這麼說,首先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這樣看起來,你們別一味子瞞著我,那胳膊到底有沒有復原的可能呢?」

  楊承榮點點頭,回答道:「可能性倒是有的,不過——不是我這個人專門愛說些掃興的話,按目前的情況看起來,仍然不能排除另外一種可能性一殘廢的可能性。」

  胡杏攥著兩個拳頭,用腳頓著地,厲聲抗議道:「承榮,你怎麼啦?你怎麼用這種語氣說話呢?你剛才說有殘廢的可能性的時候,你的口氣是多麼冷酷無情!我聽起來,好像你在說『請把那碗水倒掉吧』那樣的平靜,那樣地不動聲色,那樣地淡淡漠漠。難道你不知道殘廢對於一個人是多麼大的不幸,是多麼大的打擊,是多麼大的障礙麼?你怎麼連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呢?你怎麼能裝成沒事兒的樣子呢?」

  楊承榮平靜地點點頭說道:「不錯,是這個樣子。一個醫生,如果對於病人的不幸都動起感情來,那麼,他就沒有法子當醫生了,甚至就根本沒有法子活下去了。」

  胡杏悻悻地說:「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當不了醫生。我真是當不了醫生。」

  周炳給他們勸解道:「妹妹,你何必這樣說呢?你從廣州回到震南村的時候,不是病得也很重麼?後來不是逐漸好了麼?現在你的身體不是還不錯麼?可見一個人有病,總是慢慢會好的。」

  楊承榮走了以後,太陽明晃晃地透過紗窗,照到窯洞裡面來,把整個窯洞照得通明透亮,十分輝煌。周炳坐在窯洞裡惟一的那張鋪著老羊皮的木板單人沙發椅上,胡杏坐在炕沿上相陪。兩個人對坐著,長久時間都默默無言。周炳想逗她樂,就告訴她自己怎樣用左手練習打槍的故事。他說他開頭連槍機都不會摳,後來學會了,可又老是打不准,打來打去都不行。他開頭也不免有點兒泄氣,經過慢慢地刻苦鍛鍊,最後終於成功了,現在用左手打槍也打得差不多了。胡杏聽了以後,雖然也很讚賞,但是不覺著怎麼開心。接著,周炳又給她講用左手練習寫字的故事。他把自己開頭那副狼狽樣子刻畫得淋漓盡致,他說開頭左手拿起筆來,簡直不知道怎麼劃法好:一橫劃不平,一豎豎不直,一點也點得不是地方,一撇就撇到另外一邊去了。他耐著性子慢慢地練哪、練哪,最後才勉強寫成個字樣子。可是現在他寫得很不錯了,他用左手寫字可以寫到叫別人看不出是左筆的程度,甚至不但用鉛筆寫,連用墨水筆寫,用毛筆寫都行了;並且不止寫一兩個字,或者寫一兩行字,連整整的一封信都能寫得出來了。說完以後,又放聲大笑;笑完以後,又稱讚自己道:

  「不是我當哥哥的誇口,這一門功夫學來可真不容易呢。如今很多人看見我寫的字,都讚不絕口呢。」

  胡杏聽了,連連點著頭,做出一種十分相信的表示,可是臉上仍然沒有笑容。周炳沒有辦法,想來想就想起了何守禮那個關於禿尾龍走進降龍峪的笑話。他把這個笑話講給胡杏聽,承認他自己小孩子的時候很調皮,人家都叫他做禿尾龍,因此何守禮才會這樣說。照何守禮的意思看起來,這次失敗不是他的錯誤,也不是別的什麼緣故。他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那個地名不合適,因為那個地方叫做降龍峪,而一條禿尾龍走進了降龍峪,是非撞板不可的。說到這裡,胡杏才撲嗤一聲地笑出來了。那個笑法很勉強,周炳心裡也明白,這是她故意笑出來安慰自己的。笑了以後,胡杏又加上說:

  「哥,你真是會窮開心。」

  周炳更正她道:「不對,這是富開心。」胡杏說:「怎麼富開心?」周炳說:「你想想看,我這回雖然失敗了,可是我接受了一個很大的教訓,學到了很多的東西,甚至,連左手打槍,左手寫字都學會了。在我的靈魂里,我不是很富有了麼?這樣子,怎麼能說我是窮開心呢?」

  這個時候,窯洞外面有人吹起哨子喊打飯,胡杏拿起自己的大漱口缸子和另外一個借來的大漱口缸子,匆匆忙忙地跑到下面伙房去打飯去了。周炳一個人坐在窯洞裡,把自己的右臂舉起來,看了一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過不了多久,他又把右臂舉起來,分外仔細地再看一遍,並且試一試,看看拐肘能否活動一下,可惜那隻右臂無論怎麼樣也彎曲不了。雖然肩部的關節還很靈活,手臂上、下、左、右擺動都很方便,可就是直挺挺的,像一根木棒一樣。他看著、看著,不覺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第三次,他把右臂高高地舉在頭頂上,在空中使勁向左邊彎曲,可是,右肘關節一點也不聽指揮,好像完全麻木了,僵硬了,毫無生機的一般。他無可奈何地放下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輕輕地捶打著,嘴裡不斷地噓著長長的氣。太陽照在紗窗上,格外明亮,窯洞裡的每一件東西都玲瓏浮凸地閃著光輝。他皺著眉毛,眯起眼睛一一那象牙色的,光溜溜、圓鼓鼓、端正純潔的大臉上,平時那種英武剛強的美男子的風度突然消失了。只見他的嘴唇扭歪著,兩頰抽搐著,露出一種極其深沉的失望的痛苦。他的耳朵里產生一種幻覺,仿佛他當真聽見了一種隆隆的雷聲自遠而近,越響越大。一樁一樁的往事,一個一個的人影兒在他的眼前飛快地掠過——那樣的零亂無章,又那樣的錯綜複雜。他想起廣州,又想起上海,想起震南村,又重複想起廣州。他忽然覺著生平的舊恨新仇一起湧上心頭。他越想越生氣,怒火如焚,簡直不可遏止。過了一袋煙工夫,他才遲鈍地站起來,渾身沒勁兒地走到胡杏洗臉的那個瓦盆旁邊,懶懶地蹲下來,沒精打采地用左手舀起一點涼水,在自己的天堂上拍打著——這樣做了,仍然不能平靜。他在胡杏的窯洞裡面打著圓圈走著,像一隻毛驢推磨的時候一樣……走著,走著,也不知道繞了多少個彎兒,可還是平靜不下來。他覺著心中鬱結難消,實在忍受不了,就大聲吆喝道:

  「畜生!」

  也不知道他罵的是哪一個人,還是罵的所有他憎恨的人。

  他舉起右手,好像正在跟誰打架。縱然他的無名指跟小指已經殘廢了,不能彎曲;他的右肘也殘廢了,也不能彎曲,但是他仍然用大拇指、食指、中指三個指頭捏成一個拳頭往下打,同時連聲痛罵著!

  「畜生!畜生!畜生!」

  這樣罵了一頓以後,他的心裡稍許好過了一點兒。他希望自己能夠稍為安靜一下,坐下來歇一歇,可是他的棉褲剛一碰著老羊皮,他全身又像彈簧一樣彈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到窗前,推開紗窗,看著那明亮的、廣闊的天空。他想最好那是一面大鏡子,可以照出自己的全身——如果現在能看一看自己的臉孔是一個什麼樣子,那該多好!凍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他的臉,可是他覺著這樣比較合適。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咬牙切齒地對著天空,大口大口地吸著冷氣……

  遠遠傳來胡杏跟別人說話的聲音,周炳連忙關好紗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時用左手使勁兒擦著自己的臉,打算從臉上把怒火焚燒過的痕跡通通擦掉。不久,胡杏果然高高興興地走進來了。她一隻手拿著一缸飯菜,上面的紅燒蘿蔔香氣撲鼻,下面的黃米乾飯熱氣騰騰。他倆坐上炕,把飯放在炕几上,面對面坐著,慢慢地吃起來。看樣子,胡杏是餓了,低著頭,吃得很歡。周炳也好像把剛才的事情全都忘記了,也只顧低著頭,吃得很歡,時不時還對胡杏微笑著說道:「你們這蘿蔔種得真好,非常好吃。我在招待所那邊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蘿蔔。」又逗趣地對胡杏說,晉察冀那邊經常都能吃上窩窩頭,他每吃一次,就要想起她來。他再三發誓地對胡杏表明,他確實是想給她帶一個窩窩頭回來,讓她嘗嘗的,可是偏偏在臨走的時候,就把這個事情忘記了。胡杏嫵媚地嬌嗔道:「做哥哥的有好吃的東西都不給妹妹帶點回來,還說呢。行了、行了,別說了。」周炳笑著,沒再說話。他只顧用左手拿起鐵勺子,把那些黃米乾飯一勺一勺地往嘴裡送。

  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吃著,到快要吃完的時候,胡杏忽然放下勺子,用膝蓋在炕席上爬行著,一直繞過炕幾,走到周炳的旁邊。

  她一手抱著周炳那隻殘廢了的右臂,失聲痛哭起來。她的聲音又激越,又悲切,她那壓抑了很久的感情,一下子全部噴射出來。周炳突然碰上這種情況,不知如何應付。他撲郎一聲撂下勺子,用左手輕輕拍著胡杏的背脢,安慰她道:「別這樣,別這樣,小杏子。為什麼會這樣呢?」胡杏不聽,還是一個勁兒地嚎啕大哭,把她的眼淚全抹在周炳棉衣的袖管上。周炳勸了半天,她還沒有收聲,就強做歡笑,好言相慰道:「妹妹,你看,這我不是好好地出去,又好好地回來了麼?這有什麼好哭的呢?」胡杏一面哭,一面問他道:

  「你不覺著難過麼?」周炳回答道:「我不難過。」胡杏又問道:「你不覺著失望麼?」周炳仍然用一樣的口氣回答道:「不,我不失望。」胡杏第三次問道:

  「你不覺著憤怒麼?你不覺著痛恨麼?你不覺著冤屈麼?」周炳仍然平靜地回答道:「不,我不覺著憤怒,我不覺著痛恨,我不覺著冤屈。古往今來,人要革命,人要打仗——有什麼法子呢?能不死人麼?能不傷人麼?不說別的,我兩個最親的哥哥,我兩位最心愛的姑娘,不都死去了麼?我這一點輕傷算得了什麼!我只是覺著沒有把事情辦好,十分可惜。」

  胡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瞪大著那雙淺棕色的,含淚的眼睛,模模糊糊地望著周炳,心裡非常疑惑。她不明白周炳為什麼會露出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嗚咽著,抽著氣,用手拾掇一下子炕頭的衣服,又整理一下子炕頭的書籍,藉以掩蓋自己內心的痛苦。周炳伸手進自己的棉襖衣兜里,想掏出手帕來給胡杏擦眼淚,卻無意中碰著了一個布團。他興致勃勃地對胡杏說:

  「你別難過,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

  胡杏擦了擦眼淚,望著周炳。只見他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團布,他把那團布平鋪在炕几上,又用手把它按得平平展展的,笑著說道:「你再也猜不著,這裡還有一個故事呢。」原來,那是一個用舊青布衣服做成的掛包,掛包上面還繡著一朵白蘭花,正是胡杏在周炳臨出發的線的時候送給他的一個紀念品。胡杏一看,果然活動起來了,說:「哥,你怎麼把這些沒相干的東西還一直帶在身邊呢?」周炳說:「怎麼沒有相干?這意義可大呢。你先別急,讓我把這段故事告訴你。就是那天在降龍峪跟日本鬼子幹了一仗,我的胳膊受了傷。日本鬼子退走了以後,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身上也中了一顆子彈。好在這顆子彈正打中掛包上面那朵白蘭花,掛包裡面恰好又裝了一個漱口缸子。子彈沒有穿過來,因此,我腹部也就沒有受傷。要不然的話,我這一輩子就算完成了任務了。」胡杏不以為然地笑道:「唔,看你說得那麼玄。」周炳說:「欸,我一點沒有誇張,事實就是這樣,事實就是這樣。惟一可惜的是,我後來拿起掛包一看,真心疼。那顆子彈打的洞正好在白蘭花上,把那朵花打碎了,四分五裂了。你看,」他指著炕几上那個掛包給胡杏看,說:「多可惜——繡得這麼好,簡直跟一朵鮮花完全一樣,看起來還有水分,聞起來還有香味兒呢!可是,就連這麼一朵花,也叫敵人給摧殘了!敵人總是那麼兇狠殘暴,要把咱們中國最美好的東西摧殘掉,毀壞掉!」胡杏從炕几上拿起那個掛包,看看上面穿過的子彈洞,又看看那朵零落凋殘的白蘭花,默默無言地重新把它放在炕几上,半天沒有說話。為了叫胡杏高興,周炳加重語氣說道:

  「這個掛包,這朵白蘭花救了我的命,這樣說來,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人還在,哪怕受一點損失,那又算得什麼呢?」

  胡杏破涕為笑道:「哥,你就是會哄人。」說完以後,她又再一次把那個掛包拿起來,擁來覆去地看著,說她可以很快就把這個掛包補好,重新把那朵白蘭花繡上去。周炳不同意,他說,就原樣子留下這個掛包,做一個紀念品也好。將來回到廣州,也可以給陶華、馬明那班弟兄們看一看,作為跟日本鬼子打過仗的一個見證。最後,他元神壯旺地說:

  「小杏子,別難過,別替我擔心。我雖然老了,三十多歲了,又殘廢了,但是我的心情格外年輕,記憶格外鮮明。在革命隊伍中,有一隻胳膊能打槍、能抓筆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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