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九 降龍峪
2024-10-08 12:29:38
作者: 歐陽山
這是陰沉的秋天。天空整個兒灰灰暗暗的。烏雲壓著山頂,使整個延安變得更加低矮、更加狹窄了。早上,白濛濛的霜花覆蓋了大大小小的山崗;傍晚,烏鴉成群結隊地吵鬧不停。每家窯洞門前的土坪上,那些嬌嬈窈窕的波斯菊跟那些粗壯茂密的西紅柿都枯萎了,連支撐西紅柿的樹杆架子都七倒八歪了。正在這個深秋的時候,周炳從晉察冀前線回到延安來。他既沒有給任何人寫信,也沒有托人捎過什麼口信,卻突然在延安出現了。這使得認識他的人弄不清什麼道理,都為之大吃一驚。何守禮那天早上到延安縣委有事,從胡杏那裡聽到了這個消息,連忙趕回了二鄉,找到李為淑,對她說:
「小李,炳哥凱旋了,你知道麼?趕快去看看他吧。我今兒前晌有事情,不能去了,你替我告訴他,順便也替我問候他。」李為淑趕到白家坪招待所,只見眾人都到齊了,有胡杏、楊承榮、江炳、區卓、張紀貞、張紀文等人。她一走進容里,就聽見眾人都在議論什麼胳膊長、胳膊短的。她也聽不明白,只好先把何守禮托她告訴周炳的話一句一句照樣說了,然後問周炳道:「炳叔,誰的胳膊怎麼了?」周炳笑笑地回答道:「我的胳膊受了一點輕傷,沒大事兒。」李為淑一聽,心裡怦怦跳了兩下,慢慢地坐在炕沿上,滿臉愁容地嘆息不止。周炳把周圍的人望了一望,獨獨缺了個何守禮,心裏面正在揣摩她不來的原因,有點納悶兒,只聽見張紀文大聲催促他道:
「表舅——不對。老師——不對。周炳同志——我其實打算叫周炳同志,接呃、接著往下說吧,接呃、接著往下說吧。」周炳笑道:「小張,你別淨打岔兒,聽我給大家講。」於是,他又繼續往下說道:
「我要給大家講的這段降龍峪的故事,其實不是什麼故事,是一件很簡單的真事。約莫在三個月以前,天氣還正熱的時候,日本鬼子在咱晉察冀邊區進行著大掃蕩。開頭離擇龍峪還很遠,後來,慢慢地就逼近了。這降龍略是區政府所在地,我在那兒當助理員。這兒雖然是一個窮山溝,可是,咱們武工隊的力量卻是相當雄厚,光區府直接掌握的武工隊就有三個小隊,槍枝都是很齊全的。有一次,咱們接到情報,說是日本鬼子要來對降龍峪進行一次突然的襲擊。咱們跟正規部隊一聯繫,摸清了情況,知道這一路敵人不過只有百把子人,就決定在降龍峪來一個殲滅戰。咱們的計劃是將降龍峪的三個小隊埋伏在三個山頭上,另外,由正規部隊慢慢地迂迴運動過來,把峪口堵死。這樣子,一旦完成了包圍的陣勢,就發動一次徹底乾淨的開滅戰。
「作戰計劃訂下來不久,就聽說敵人慢慢地向降龍峪逼近了,咱們就緊張地開始了殲敵的部署和緊急的疏散。那天天不亮就吃過早飯,我到處檢査了一下工作,覺著還都滿意,只有一個問題木好解決。那就是,第一隊小隊長方虎子他爹方老漢跟他娘方大娘,都沒有疏散出去。原來方大娘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如今正生著病,發著高燒,不能走動。那方老漢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看見方大娘不走,他也不肯走。他仗著自己年紀大,說一定要留下來陪伴方大娘;又說他自己已經一把年紀了,他不怕日本鬼子;就是日本鬼子來了,也奈他不何。多少人勸他,他都不聽。有幾個年輕小伙子要拿一副擔架把方大娘抬到山上去,方大娘又不答應。時間越來越緊迫了,聽說日本鬼子離開這兒已經五里地了,我跟方虎子都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兩老留在村子裡。另外,還有十幾個老大爺、老大娘,都是走不動的,也只好都留在村子裡。我和方虎子的第一小隊埋伏在左邊山上,第二小隊埋伏在右邊山上,第三小隊埋伏在正面山上,只等日本鬼子走進來——咱們都盼望日本鬼子進得越深越好,只要它能夠鑽進咱們的口袋底,咱們就把它看得越清,瞄得越准,打得越好。只等外面的正規部隊槍聲一響,咱們就可以一起動手,來它個一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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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一個鐘頭以後——不,也許還不到一個鐘頭,日本鬼子果然來了。看樣子也有一百多人,浩浩蕩蕩地開進村子裡。因為山路難走,他們沒有帶重武器,只有步槍、輕機關槍等等。小伙子們個個都非常興奮,看見敵人果然鑽進咱們的口袋裡來了,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大家笑一笑,不做聲。我看見大家都用手輕輕地摸著那杆上了膛的步槍,汗珠從手背上面冒了出來。我也跟大家一樣,心裡非常緊張,只是在盼望著溝口那邊能夠很快地響起槍聲。不過,我同時又有點擔憂,我想起村子裡面還有十幾個老大爺、老大娘不知道敵人會怎麼樣對付他們。
「敵人進村以後,我看見他們這裡捅一捅,那裡砸一砸,從這邊房子進去,從那邊房子出來,在村子裡的道路上跳來跳去。大概因為搜索不到什麼東西,那個身體矮小的日本軍官生氣了,他大聲罵人,動手打人,嘰嘰咕咕地說著一長串的日本話,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不久,那些日本兵把十幾個老大爺、老大娘通通趕到一個草坪上面來,把他們團團圍住。那個軍官一個一個地拷問他們,一個一個地把他們渾身上下都搜遍,接著輪到一直坐在地上的方老漢跟方大娘兩個人。那軍官向他倆盤問了老半天,聽不清說了些什麼,看樣子,是要他倆把方虎子的所在招供出來。折騰了半天,那日本軍官又強迫他倆站立起來。只見方老漢攙著方大娘,搖搖晃晃地在日本兵中間站著,那日本軍官繼續向他們盤問,他們一個勁兒在搖頭,嘴裡面說些什麼,也完全聽不清楚。捱磨了半個時辰,那個日本軍官沒有辦法了,就叫所有的日本兵散開,另外指定四個日本兵端起步槍對著方老漢跟方大娘兩個人,繼續威脅他們。那個日本軍官再三盤問他倆,那四個日本兵又對他們舉起槍來。後來,那個日本軍官在草坪上跳來跳去,哇啦哇啦亂叫,到底還是沒有結果,就後退幾步,命令那四個日本兵舉起槍來。
「情況十分緊急,大家的心裡都很沉重,誰都看得出來,那些日本鬼子是在對方老漢跟方大娘進行生命的威脅——看樣子,一定要他們說出第一小隊長方虎子的行蹤。到日本兵第三次舉起槍來,那個日本軍官退到一旁,舉起一條胳膊——這個時候,我的心裏面怦怦地亂跳不停。我十分明白,只要那日本軍官把胳膊一揮,那四個日本兵一起開槍,那麼,方老漢跟方大娘就要遭難了。我自己問自己:應該怎麼辦呢?這時候,溝口那邊沒有一點動靜,也聽不到信號的槍聲——我到底該怎麼辦?我總不能看著方老漢跟方大娘在我的眼前白白地死去吧?我總不能對這麼兩個很好的老人見死不救吧?我總不能親眼看著日本鬼子踩在我們的頭上,隨便屠殺我們的同胞吧?我再一次留心地聽著溝口那邊,仍然是什麼動靜也沒有。我再回頭看一看方虎子,只見他舉起步槍,已經瞄準了那個日本軍官,手指勾在扳機上,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刻一樣,只是眼淚從眼睛淌下來,一直滴到地上。就這樣子,方虎子既不動,也不說話,只是淌著眼淚……最後,我實在沒有法子再忍受下去了,我怒不可遏地喊了一聲: 『打』!
「我自己根本沒有想到這就是一種命令。果然,方虎子首先開了槍,接著,右邊的山坡上跟中間的山坡上,所有的武工隊都一起開了槍。日本鬼子知道中了埋伏,就一面開槍向山坡上還擊,一面向溝口退卻,把老百姓都丟在草坪上不管了。我們繼續和日本鬼子打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可是吃不下他們,結果,還是讓他們從降龍裕溜走了。這一仗打下來,方老漢跟方大娘是得救了,村子裡的其他老百姓也得救了,咱們打死了十幾個日本兵,咱們武工隊自己也犧牲了十幾個人,很不划算。日本兵溜到大路的時候,咱們的正規部隊離降龍峪也不過只有五里地光景,可是因為我過早下命令的緣故,我們的伏擊力量也過早地暴露了,因此,沒有能夠完成把敵人全部殲滅的計劃。你們看,我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我的右邊胳膊拐肘上也中了彈,負了傷。」
周炳說完這個故事以後,胡杏、楊承榮、江炳、區卓這幾個人都異口同聲地在痛罵日本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楊承榮後來還補充說道:「從軍事觀點上看起來——唔,到底應該怎麼說呢?我又不懂軍事——也許,可以說是一個錯誤吧。不過從革命人道主義這個觀點上看起來,炳哥的做法就不能算是什麼錯誤。」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也道:「對、對、對,不算錯誤,不算錯誤。」周炳說:「你們先別忙下結論,我自己也是矛盾了很久才認識自己的錯誤的。」張紀文覺著這回非發表自己的觀點不可,就急急忙忙地說道:
「這不是很清楚了麼?這就是紀律跟人情的矛盾,這就是紀律為什麼不合理的原因,這就是紀律對於人們的高尚行為的一種束縛。因為這樣,所以人們經常說,共產黨員都沒有感情。」李為淑鼓足了勇氣,但仍然是靦靦腆腆地駁他道:「你又胡說什麼了?你少說兩句吧,你哪裡知道紀律的偉大處!要是人們都像你這樣子毫無紀律,那革命怎麼搞得成功呢?每個人都各行其是,那麼中國還不是一盤散沙?」周炳只用嚴厲的眼光望著他的學生張紀文,沒有做聲。
大家走了以後,楊承榮卻單獨轉回來,口稱要找他的手套。手套找著了以後,他順便跟周炳約好星期天早上到胡杏那裡去,他準備仔細地給他檢査一下子胳膊。後來他又匆匆告訴周炳,自從他去了前方,這一年多來何守禮的情緒很不正常。因為那天沒有時間詳談了;就約好以後有時間再仔細地談一談。周炳望著他那張平時談笑風生的孩兒臉,看見他露出一種極不愉快的神氣,也就不好再追問,只是滿腹狐疑地點點頭。這整個下午,周炳一直在捉摸著何守禮的問題。他完全弄不清楚何守禮為什麼會鬧情緒,他決定明天早上去曹店區一鄉看看何守禮,跟她仔細地談一談心。沒想到快吃晚飯的時候,周炳聽見窯洞外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大聲叫嚷道:
「炳哥,你住哪裡?炳哥,你住哪裡?」
那聲音又高又尖,簡直叫得左右十幾個窯洞都能夠聽見。
周炳連忙趕出窯門外面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想尋找的何守禮。周炳趕忙把她讓回窯洞裡面坐下,問道:「他們大伙兒早就來過了,怎麼你這個時候才來?事兒很忙麼?」何守禮撒嬌地扭動著她的腦袋,說:
「不忙,我一點事兒都沒有,我是有意躲開這個時候才來的。你想想看,那麼多人,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我來幹什麼?索性等他們都走了,我再來。」
周炳從側面仔細地看看她,只見她還是寬寬的前額,秀麗的嘴臉,大大的眼眶,活潑、熱情、婀娜多姿的神態,跟從前一模一樣,跟一年半以前一模一樣,沒有什麼變動。甚至她的情緒,看來也很好,沒有什麼愁眉苦臉的痕跡。周炳留她一道吃過晚飯,又一同到延河邊上散了散步,然後回到窯洞裡,再給她講一回降龍峪的故事。周炳津津有味兒地講著,何守禮默默無言地聽著,——可是不久就變成一種茫茫然,左顧右盼,心神不定的樣子。周炳講完了以後,還加上一句道:「阿禮,你看,這個事情難死人不難死人!」何守禮過了半袋煙工夫,才平平淡淡地說道:
「這有什麼作難呢?這種事情,敵後是經常發生的。」
周炳說:「我一直到現在還不能夠忘記方虎子端著槍,眼裡不住地淌著淚,但是手指卻沒有摳那個扳機的情景——是的,我永遠不能夠忘記。」
何守禮笑道:「就這個了?沒有更好聽的了?」
周炳說:「這個難道一點都不好聽麼?不——我想,這件事情包含著許多的意義,它可以說明許多的問題。」
何守禮仍然心神不定地說道:「炳哥,你小的時候,三家巷的人都把你叫做『禿尾龍』,你想想看,『禿尾龍』進了降龍峪,還不糟糕依嗎斯麼?真是不死就算是大命了。」
周炳見何守禮對於一樁自己認為驚天動地的事情居然無動於衷,覺著很生氣,就閉上嘴巴不說話。何守禮拿起自己的棉帽子,毫無意識地耍弄了一陣子,用帶著一種疼惜周炳、憐憫周炳的口氣埋怨周炳道:
「炳哥,你年紀比我大十歲,可以當我的父兄,可以當我的老師。你的知識很廣博,你的經驗很豐富,你在政治上很成熟,你經過了很多的戰鬥,也可以說身經百戰,戰績輝煌——可是,在做人處世上,在趨吉避凶上,在拒禍接福上,你不如我……」她停了一會兒,又一口氣往下說道:「你根本不聽好人言,可以叫做百分之百的傻態復萌——這一點,你可是必須搞清楚。你當孩子的時候,傻裡傻氣的,人人都覺著好玩兒,喜歡你,逗弄你,有些年輕姑娘還因為這一點愛上了你一這是過去的事情了。你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大人了,還是這個樣子,傻裡傻氣的,那怎麼辦呢?人家會說你是蠢貨,是笨蛋,甚至還要說你是個白痴,是個十足的傻子。好了、好了,我就說到這裡,你自己瞧著辦吧。」
周炳惋惜地搖搖頭,用一種演員的好聽的嗓子深沉有力地,一節比一節高亢地說道:「可是我在前方看見許多職業的革命家,他們有一個真正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他們不懂得你所說的吉跟凶,也不懂得你所說的禍跟福,他們只知道鬥爭,只知道勝利,除此以外,什麼也不知道。」
何守禮輕蔑地笑了一笑,用自己的眼睛正視著周炳的眼睛,說:「炳哥,你又在編劇本了。你又在演戲了。我相信,在你編的劇本裡面,在你演過的戲裡面,有那樣的人物。可是現在你不是在舞台上,你是站在窯洞的當中,你的面前只有一個觀眾,那就是我。」
周炳大聲抗議道:「不!那不是演戲,那是真正的現實的生活。那樣的人就在我的身邊,就在我住的山溝里、村莊裡,其中,方虎子就是一個。多可惜呀!多可恨呀!我帶頭開了槍,他跟著也開了槍,我倆一起犯了錯誤。」
何守禮做出一副和解的笑容,說:「好了、好了,不談這些了,咱們還是來談一談今後的問題吧。我不認識你那個什麼方虎子、圓虎子的,我也不跟你爭論。你說,你現在該怎麼辦呢?」周炳說:「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這次回到延安來,是回來治療槍傷的。等把槍傷治好了以後,我當然繼續再干——組織上會安排一切的。」何守禮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道:「組織上?什麼都等組織上?一個人就不能主動一點兒?」說到這裡,何守禮停了一下,考慮怎麼樣才能把自己的意見正確無誤地表達出來,同時也在揣摩著用什麼語言,用什麼詞彙才能更加吸引周炳的興趣,更加打動周炳的心。她走到窗前,隔著窗紗,望了一望慢慢地黑下來的天空,嘴裡自言自語道:「欸,天都黑了。」然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往下說道:「依我看起來,就是這麼兩句話:個人的生活要正常,革命的工作要選擇。難道這是不應該的麼?」周炳要求她解釋得詳細一點兒,她於是又扭動著脖子,繼續往下說道:「我認為,即使是職業的革命家,他的生活也應該跟正常人的生活一個樣子,就是有工作,有休息;有革命,有娛樂;有黨,有國家,有群眾,也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他有硬的一面,也有軟的一面;他有理智的一面,也有感情的一面;他有嚴肅的一面,也有玩笑的一面。你說——炳哥,難道這種要求是不正常的麼?」周炳繼續問她道:「那麼,你又怎樣選擇革命的工作呢?」聽見周炳這樣問,何守禮表現得更加自信了,她說:「這個問題就更加簡單了。革命工作有多種多樣,革命家也有多種多樣;一個人有適合於自己的工作,有不適合於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個人才能能夠發揮的工作,有自己的個人才能不那麼能發揮的革命工作一這不是可以提出很多選擇的機會麼?」周炳鄭重其事地告訴何守禮道:「按通常的情況來說,這種選擇是由組織部門來負責的。」何守禮說:「對呀,對呀,組織部門要負責,但是個人難道就不應該有所考慮麼?反正,大家的前提都是考慮什麼對革命最有利益……那麼,個人的積極性也充分發揮一下子,豈不是更好麼?」周炳點頭說道:「唔,聽到這裡,我對你的想法算是有了一點了解了,可是還不能說十分清楚,你能夠說得更明確一些麼?」
天色已晚,何守禮戴起帽子,說要回去了。周炳也戴起帽子,出了窯門外面,送她一程。他們兩個人默默無言地經過小砭溝、大砭溝,一直到東關才轉向東邊走去。一路上,寒風凜冽,行人稀少,山坡上遠處、近處都閃耀著稀疏的燈光,像天上的寒星一樣。快到曹店區溝口的時候,何守禮終於開口說道:
「世間上有千里馬,也有老黃牛,它們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它們都博得人們的稱讚。可是你回想一下,古往今來有多少詩、詞、歌、賦,全都在歌頌千里馬,甚至還有跟千里馬立碑作傳的!大家對千里馬都極其讚羨,頌揚不絕。可是,有什麼人,有哪一首詩倒歌頌過老黃牛呢?所以,一個人要當千里馬,不要去當老黃牛,這不是人之常情麼?」
從白家坪到這裡,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周炳一直沒有說一句話。聽見何守禮那番千里馬、老黃牛的議論之後,他仍然沒有做聲。何守禮有點生氣了,說:
「你怎麼跟杏表姐採取同樣的戰術,一直沉默著,用沉默來做抵抗?」
周炳被何守禮逼得沒有辦法了,就低聲地告訴何守禮,他沒有那麼許多想法。他只是想,等把槍傷治好以後,再到前線去,再立新功,或者說將功補過。何守禮認為他愚蠢到了極點,可是又拿他沒有辦法,於是,哈哈大笑起來道:「炳哥,我說你呀——儘管你的風度和儀容,還是跟從前在三家巷的時候一模一樣,叫人羨慕,可你卻變成……唉……真是一個不懂進退,不知利害,不分好歹——唉,說什麼好呢?死牛脖子,死心塌地,死心眼兒。」周炳覺著跟何守禮的距離越來越遠,跟她說話越來越困難,就在黑夜中輕輕地攤開兩隻手,仍然保持著沉默。兩個人在山邊小路上咔嚓咔嚓地走著,從半山坡上的村莊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吠聲,從遠遠的山溝里傳來斷斷續續的野狼嚎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