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 覃至之夜
2024-10-08 12:29:34
作者: 歐陽山
三個月以後,情況有了些變化。延安地委宣傳部宣傳科長——那個老海員麥榮找了李為淑、張紀貞、何守禮、張紀文四個人談話。麥榮大叔對他們提出了懇切的要求,希望他們能夠做到對組織上、對黨忠誠老實。而忠誠老實的第一步,就是把自己的幹部履歷表填得很準確。而要把幹部履歷表填寫準確,第一步就要把各人的家庭出身填寫清楚。四個人的反映各有不同:李為淑、張紀貞填的家庭出身,一個是舊職員,一個是舊軍人。她倆對麥榮表示,如果這樣填不合適,她們願意回去再好好考慮,同時,跟支部去商量。何守禮填的是舊職員,她對麥榮說:「這是我們在『陝公』的時候,經過討論以後決定下來的。我家裡的人既然是舊職員,那當然就應該填舊職員了,這有什麼辦法改變呢?」張紀文填的是跟張紀貞一樣——舊軍人。他對麥榮辯解道:「我想,我們現在的八路軍、新四軍都是一些新軍人,那麼,國民黨的軍人當然就是舊軍人了,這難道還有什麼疑問麼?」麥榮沒有勉強他們,只是動他倆都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夏至那天的晚上,明月當空,十分清麗,大川里的涼風一陣接一陣地吹著,涼快得跟廣州的秋天一模一樣。那天晚上,為了慶祝覺的十九周年誕辰,延安縣委大院裡要演出一場郿鄠戲。胡杏邀大家去看戲,並且預先向大家介紹,陝北的郿鄠戲很好聽,很有點兒廣東音樂的味道。可惜,麥榮跟楊承榮兩個人都因為有事情不能來,何守禮、張紀文兩個人又推說精神不大好,不願意來。倒是江炳、李為淑、區卓、張紀貞四個人高高興興地大早就來了。
那些業餘的老藝人給大家演出了三個小戲。第一出說的是賭徒的故事,它形容一個賭徒怎麼樣子千方百計地要搞出錢來,拿去賭博,後來,終於悔悟了。第二出講的是一個小姑跟她的嫂嫂的故事,大致說嫂嫂怎麼不好,小姑怎麼好,後來,兩個人終於和好了。第三個是新編的小戲;是講八路軍怎麼樣英勇抗日,巧妙用計,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演員們表演得很逼真,唱得也很熟練,音樂又是那樣子悠揚頓挫,十分好聽,全場的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看著、欣賞著,忘記了一切。李為淑跟張紀貞兩個人自從離開了「陝公」以後,到現在一年多來,都沒有看過一次戲,因此都看得十分入迷。李為淑看著四面站著的密密麻麻的農民,都在跟自己一道看戲,覺著非常親切,自己能夠跟他們相處得融洽無間,心裡也暗暗高興。張紀貞卻留心看著坐著的人們當中,有縣委書記,有縣長,有部長,有科長,都跟大家一樣坐在地土,坐在人叢當中看戲,覺著這才真是媽媽經常所說的博愛跟平等。
戲散了以後,江炳、李為淑、區卓、張紀貞四個人別過胡杏,一同離開縣委,走到大川上面來。這時,已經是二更過後。他們四個人坐在延河岸邊的石頭上,一面賞月,一面談心,興致十分濃郁。月亮越升越高,越升越圓,也越發明澈,還帶著一種淡淡的紫色,十分動人。江炳不勝感慨地說道:「你們看,這個月亮多好,上海、廣州,所有的月亮都沒有延安的月亮好,它真是咱們大家光明前途的一個象徵。我一想起『七一』快到了,一想起我們黨在這十九年裡面領導著全國人民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就感覺著慚愧。回想自己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出來,真是十分渺小。總覺著該多做一點事情,該多出一點力量。」李為淑怯生生地說道:「那你也不算沒有做過事情。你跑了那麼些地方,幹了那麼長的革命工作,還坐過牢……至於你說的那句自己渺小的話,我聽得出來——是說給我聽的。」江炳沒有答腔。區卓接著說道:「老江的話我完全有同感。每逢到了『七一』前後,我就想起過去歷次的革命運動裡面犧牲了的烈士——一想起他們,我就覺著對不起他們,心裡十分煩躁。這樣一來,碰到有什麼煩惱,碰到有什麼委屈,也就不大在乎了。比起犧牲了生命的人們,還有什麼煩惱,有什麼委屈值得一提的呢?」張紀貞應聲說道:「是呀,你當然可以那麼說了,因為你這一輩子就沒有碰見過什麼煩惱,也沒有碰見過什麼委屈。」區卓也應聲回答道:「我怎麼沒有煩惱?我怎麼沒有委屈?冼鑒、黃群、陶華他們都留在廣州打游擊了,沒有我的份兒,我可是委屈了好幾個月呢!」
夜深了,他們才分做兩對兒散去。江炳送李為淑回曹店區二鄉,一路上盡在談論對黨,對中國革命,對七·一紀念的感想。江炳勉勵她道:「你要積極地暢開自己的思想,真正地展開思想鬥爭,不管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不管說得對、說得不對都一樣。說對了,對黨有好處,說得不對了,別人糾正了自己,對自己有好處。」李為淑沒有說話,只用一種輕輕的鼻音表示同意:「唔。」江炳又說道:「如果真能這樣子做,那你就可以爭取入黨。你想一想看,你到延安來已經兩年了,還沒有入黨,自己不覺得心焦麼?」李為淑同樣用輕輕的鼻音表示了欣然的接受:「唔。」江炳接著又說:「這樣看來,你同意我的話了?你願意這樣去做了?」李為淑再一次用鼻音表示:「唔。」江炳十分高興,用一隻手緊緊摟著李為淑的細細的腰肢,把她拉到自己這邊來;李為淑也同樣地用一隻手緊緊摟著江炳的粗壯的腰杆,把他拉到自己這邊來。這樣子,他倆就緊緊地挨貼著往前走。兩個人沉默著走了很長一段路,誰都沒有說一句話,都在孿受這復至之夜的美妙的景色,簡直是如醉如痴。月亮在給他們引路,一處處山峁子都清澈透亮,像水晶造成的一般。山間小道曲折盤旋,不知道通向哪裡。
區卓跟張紀貞兩個人相跟著往西走,又是另外一種情景。他倆別過了江炳和李為淑,經過了嘉嶺山,走到七里舖的時候,已經更深人靜了。區卓提議她就在被服廠住一宿,明天大早趕回桃林三鄉去。張紀貞執意不肯,要漏夜趕回鄉政府去。於是,區卓就陪著她慢慢地繼續往前走。明晃晃的月亮照著沉沉入睡的大地,周圍一個人影兒都沒有,甚至,連一隻狼的影兒都沒有。區卓想起來,應該跟她說幾句正經話。他一面走,一面緊緊地抓住她一隻手,懇切地說道:「小張,你的優越感——我看這玩意兒對你障礙很大,它像一堵牆一樣擋住你的去路,使得你沒有法子更前進一步。」張紀貞漫不經心地反問道:「我哪來的這麼些優越感呢?」區卓還是老老實實地往下說道:「我看有兩點,不知道對不對。一點就是你念過幾年書,對那些念書不多的人有點瞧不起;第二是你覺著你拋開了那富裕的家庭和上流的社會,便認為你做了犧牲,是不是這樣子呢?」張紀貞乾脆利落地回答道:「不是。」區卓有點生氣了,他說:「這有什麼用呢?明明擺著的事實,你能否認得了麼?還是想法子把這種優越感克服下去吧。」張紀貞調皮地頂撞他道:
「如果我根本就沒有優越感,那你怎麼辦呢?」
區卓低聲地,像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如果你否認這一點,那你就沒有法子向農民群眾學習,向農村幹部學習,這樣子,你跟他們就合不到一塊兒,你就沒有法子爭取你本來應該有的進步。」張紀貞臉上微微笑著,可是嘴巴里仍然使用剛才那種不妥協的腔調說道:
「如果我根本不想進步,那你又怎麼辦呢?」
區卓聽見她這麼說,從旁邊用眼睛斜斜地望著她,心裏面想著:「天下哪有這麼落後的人兒?而這個人兒竟然還是個女的,這真是一種奇怪的事情。」接著,他開腔說道:「如果是這樣子,那你就很難爭取入黨。你到延安來已經兩年了,還沒有入黨,你不覺著丟人麼?」他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高,並且越來越緊了。張紀貞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後,又調皮地反問區卓道:
「如果我根本不想入黨,那你又怎麼辦呢區卓這一次沒有答腔,他用一種突然的動作,兩隻胳膊把張紀貞打橫抱了起來,貼著自己的胸膛,又用兩片熱烈的嘴唇在她的天堂上、眼皮上、臉頰上、嘴唇上熱烈地吻著。張紀貞在他的懷裡輕輕地掙扎著,輕輕地叫喚著,輕輕地捶打著,然後,兩手耷拉下來,癱軟地躺在區卓那兩條粗壯有力的胳膊上面。月亮把區卓那張很像區桃的杏仁臉投影在張紀貞那張尖長臉兒上面,把張紀貞的羞紅的臉孔輕輕地裹蓋起來。曠野十分寂靜,而他們兩顆心卻跳動得那麼厲害。他倆都好像聽見遠遠的地方發出一種像建築工地上面的打樁似的,笨重的撞擊聲:「咚、咚、咚、咚……」區卓就那麼一個勁兒橫抱著張紀貞往前走,也不知道一共走了有多遠。
天上的月亮一會兒躲進雲層里,一會兒又悄悄地澝出來……
「七一」那天的前晌,李為淑、張紀貞兩個人來到縣委組織部和幹部科長楊生明談話,胡杏也參加了。楊生明見她們兩個人進來,又無緣無故地大笑一陣,給她們兩個人倒了開水,讓她們坐下,然後說道:「小李,你把你的家庭出身從舊職員更正成為偽官吏;小張,你也把你的家庭出身從舊軍人改成偽軍官。這樣子很好嘛。我們歡迎知識分子進步嘛——當然,最要緊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李為淑、張紀貞兩個人都顯出委屈的樣子,扁著嘴不做聲。楊生明又說道:「對了,你們應該想清楚:知識分子大半都是剝削階級出身的,身上有很多骯髒的東西,必須把它們清除掉。你們說是麼?」李為淑、張紀貞兩個人仍然沉默著不做聲,楊生明又說道:「沒有什麼稀奇的,凡是從剝削階級出身的人,一定會帶來很多剝削階級的壞思想、壞作風,這樣子,跟廣大的人民群眾就搞不在一達里,這是很顯然的事情。一個人如果認識了這一點——我老實告訴你們,咱們很多知識分子經過一定時期的鍛鍊,都慢慢地認識了——只要認識了這一點,他就高興了,他精神就愉快了,他跟其他的人關係就融洽了,他也再不會感到苦悶了。」胡杏在一旁聽著,覺著楊生明這番話無疑是對的,但是,對於剛剛到延安才兩年的這兩個年輕女孩子說來,是有點過於生硬,過於呆板了,就插嘴說道:
「我了解她們,她們是經過一段時期的思想鬥爭,最後才得到這種新的認識的。這裡面,她們也有苦悶,也有煩惱,可以說有個不長不短的過程。總而言之,思想意識上的前進一步看來並不那麼容易。」楊生明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喝了一口水,說:「對、對、對,對、對、對,是這個樣子,是這個樣子,如果是工人、農民,就不需要那麼長的過程,工人、農民想問題,一下子就想通了。可是知識分子就不能這樣。不過這不要緊。如果一個知識分子當真想通了,那還是很好的,那他還是很有用的,不是麼?小李、小張,你們都還很年輕,將來都會成為有用的人。可你們必須更進一步,把所有舊作風、舊習慣、舊思想、舊感情都一股腦兒拋棄掉,克服掉。你們說,不應該這樣麼?」李為淑感覺到很大的壓力,也沒有多說話,只用鼻音答應了一聲:
「唔。」
到底是張紀貞有本事,她稍為遲疑了一下,就抬起頭來,對著楊生明說道:「不錯,我應該這樣做,可是我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說老實話,為了把舊軍人改成偽軍官,只改了那麼兩個字,我的心裏面一直疼了三天——好不容易呀!」
胡杏安慰她倆道:「那有什麼問題呢?痛苦是輕微的、暫時的,可是,想通了以後,跟革命更接近了,跟黨更接近了,跟人民更接近了,那就是最大的愉快——也可以叫做永遠的、真正的愉快。」
楊生明還是照樣哈哈大笑一番,沒有再說什麼,談話就算結束了。恰好碰土那天中午縣委機關會餐,吃的是白面饃、紅燒肉。胡杏留她們兩個人吃過中飯,又把她們拉回窯洞裡,一起休息,讓她倆睡了午覺以後才走,俗話說,三個女人成個墟。這三位姑娘碰在一起,哪裡還睡得著覺呢?只見在炕上,胡杏躺在當中,李為淑在左面,張紀貞在右面,三個人嘻嘻哈哈地說這說那,越說越高興。後來,張紀貞又從胡杏的身上爬到李為淑那一邊,李為淑又從胡杏的身上爬到張紀貞那一邊,在她的身上滾來滾去。胡杏覺著她倆這個時候是最可愛的了,就舉起手來,擰她們的臉蛋,把她們擰得哇哇直叫。後來,胡杏像個大姐似的說起正經話來道:
「阿淑,阿貞,我看你們兩個應該趁熱打鐵,趁著這股勁兒,堅決地向支部提出入黨的申請,看看支部意見怎麼樣,要他們多多幫助自己。」
李為淑照例用鼻音答應了一聲:「唔。」
張紀貞卻快嘴快舌地說道:「行,我豁出去了,反正一定試試看!」
說完了以後,三個人又在炕上滾做一團,誰也忘記了睡覺的事情。後來,胡杏看看時間不早了,料想睡也睡不成了,就跑到地上,在窯洞角落裡捧出一個西瓜來,用刀子把它切開。西瓜瓤已經十分成熟,紅通通的,冒出一股清香的氣味兒,胡杏切好西瓜,就叫她倆下來吃。又餚見她們各自只穿著一件舉衣,窯洞裡面有些涼,又把炭盆端過來,輕輕地撥開炭火。大家圍著炭盆,美美地吃起西瓜來。
兩個月後,棗子都熟了。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何守禮拎著一個掛包,徒步走到南川七里舖去,準備上楊承榮那裡去玩兒。路過南門外的時候,看見路旁那些小攤子上面,一檔一檔地擺賣生棗子的,不覺停下了腳步。那些冬子個個都是又長又大,一邊兒粉紅色,一邊兒嫩綠色,十分可愛。她挑了一檔最大的棗子,足足買了半掛包,沉甸甸地提在手裡。進了邊區醫皖,她找著了楊承榮,在楊承榮的窯洞面坐下,兩個人面對面地一邊聊天兒,一邊吃棗子。楊承榮說:「這棗子真不賴。你看,一年到頭,秋天又來了。」何守禮說:「可不是麼?又清甜,又香跪,多好呀!這是我在延安惟一的最高享受。」楊承榮半開玩笑地說道:「怎麼了,你倒作起詩來了?怎麼是惟一的呢?」何守禮縮縮鼻子,說道:「不惟一的怎麼著?就是這個棗子能使我快活,其他的事情都使我煩惱。有一件新聞——特大新聞,你聽說了沒有?」楊承榮輕輕地搖著頭,表示不知道什麼新聞。何守禮又往下說道:「你還不知道,李為淑跟張紀貞兩個人都入了黨了,你還不知道?」楊承榮嚴肅正經地點著頭說:「哦,原來這樣。這是好事情,我們都應該向她們祝賀。」何守禮接著說道:「對她們來說是好事情,可是對我來說,就是難事情了,我沒有她們那的福氣。」楊承榮說:「為什麼呢?阿禮,你為什麼講出這樣的話來呢?」何守禮說:「我怎麼不講這樣的話呢?她們有人瞧得起,可是我沒有人要,誰也瞧不起我。」兩個人沉默了半天,也不吃棗子,也不說話。後來,楊承榮慢吞吞地說道:
「阿禮,你別怪我,我覺著你這番話裡面有些不實在的東西。」』何守禮抗聲說道:「實在的,實在的,每一個字都是實在的。誰叫我是個大學生呢?」
兩個人又沉默下來。楊承榮隨手拿起一個棗子,慢慢地嚼著,何守禮也隨手拿起一個棗子,慢慢地嚼著。看樣子,兩個人都沒有吃出什麼味道來。楊承榮考慮來,考慮去,最後還是規勸何守禮道:「阿禮,你這句話就說得不對了,中央的精神不是這樣子的。黨的大門是敞開著的,對知識分子一樣敞開著的,對大學生也不例外何守禮在鼻子裡冷笑一聲,說道:「你這句話倒說得對,可是事實上並非這樣。中央的政策是對的,可是到下面,那就變成另外一回事情了。中央要知識分子,可是下面不要知識分子,更何況——」何守禮說到這裡,停了一停。楊承榮也在心裡盤算著,覺著她說的話很不對頭。因為李為淑跟張紀貞既然都入了黨,怎麼能說下面基層就不重視知識分子呢?這道理是很明顯的,不過他嘴裡不說出來,不想在這個時候招惹何守禮。後來,何守禮經過一番考慮,下了決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更何況——區裡有助理員劉滿浩掐住我的脖子,縣裡也有人暗中作梗。」楊承榮聽了以後,更覺著滿腹狐疑。區里劉滿浩跟何守禮關係搞不好,這他是知道的,可是縣裡有誰會暗中作梗呢,她這句話指的是誰呢,楊承榮就不了解了。他說了一句陝北話道:
「做過咧,我一滿解不下。」這就是糟糕了,我一點都不懂的意思。他覺著不便追問,就等何守禮自己往下說。可是,何守禮始終也沒有明說出來。
就在這同一天的早上,張紀文離開了四鄉鄉政府,一個人在蔥蔥綠綠的山野中間逛盪著。這裡採集了一捧馬蘭花,走不上一半里地,就把它扔了;那裡再採集了一捧馬蘭花,走不上一半里地,又一次把它扔了。就那麼一面采著花,一面扔著花,毫無目的地從南州一直向東川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會走到哪裡去。後來,他又改變了主意,在延河兩岸來回地趟著水,從南岸走到北岸,從北岸又走到南岸。在一次趟到延河中心的時候,他忽然自己說了一句話:
「埃,我真是生不逢時。」他的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其實,嚴格說起來,他如今要在邊區找一個能跟他說話的人也找不出來了。本來,他的妹妹跟他還談得來,可以說幾句知心話,可是現在他妹妹也趕起「時髦」來了,入了黨了,知心話也說不成了。這樣子,兩兄妹拌哺的時間越來越多了。他除了自己跟自己說話以外,再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整整一個前晌,他就那麼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肚子餓。有一次,走到嘉嶺山前面站住了,就在那寶塔底下,他不指名地罵著他的妹妹道:
「哼!你有什麼了不起,趕時髦!你請我入,我還不入呢!」這一天,他就那麼走著、走著,只是啃了一塊大餅,喝了兩口延河的涼水,一直到太陽偏西了,才回鄉政府去。以後,他每天早上都拄著一根手杖在延河兩岸趟著水走來走去,或者沿著延河岸邊一瘸一拐地走著,一面走,一面高唱在延安當時很流行的俄國歌曲《囚徒之歌》。他唱起歌子來,倒一點結巴也沒有了,只是聲音慘淡悽厲,跟周圍的氣氛很不調和。那時候,有些從上海來的藝術家,覺著在延安無用武之地,便喜歡每天大清早,在延河上流來盪去,高唱《囚徒之歌》——張紀文也學了他們的樣子,以此來宣洩自己懷才不遇的抑鬱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