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 美景良辰
2024-10-08 12:29:15
作者: 歐陽山
過了十天以後。有一個早上,胡杏剛剛吃過早飯,還沒有回辦公室工作,幹部科長楊生明就來到了她的窯洞門口。這是一個在陝北打過游擊的青年男子,看樣子,有二十七八歲的模樣,身材長得很矮,但是很壯實,臉上很多皺紋,眼睛大,鼻子也大。在冰冷的空氣當中,他的臉色是紅通通的,像喝醉了酒一樣。他站在窯洞門口,把一大疊子草稿、表格、文件交給了胡杏,然後,站在原地不動,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起來,弄得胡杏呆呆地望著他,有點莫名其妙。笑了一會兒,他才對胡杏說:「中央組織部來了個條子,說是重慶有兩個工人調到咱邊區來了。組織部的意思是要你馬上去看看他們。」說完了以後,又哈哈大笑一陣,方才走開。胡杏也顧不上問他為什麼那樣開心,連忙鎖上窯門,一個勁兒趕路,朝白家坪招待所走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看的究竟是誰,只覺著心神晃蕩,萬般興奮。二十多里地,不到兩個鐘頭就走到了。進了招待所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日夜思念的區卓跟江炳。胡杏一見,就把他們親親熱熱地抱住,用陝北話高聲喊道:
「好我的你咧!好我的你咧!你們總不預先通知一聲,只顧嚇唬我!」說得區卓跟江炳兩個人一時也聽不大懂。
原來,區卓跟江炳兩個人調到延安來以後,已經跟組織上談過話,馬上就要分配到西北局去工作。後來,胡杏再問他們到西北局又分配到什麼機關,他們兩個人同聲回答道:「是分配到邊區被服廠。」聽見這樣說,胡杏就沙啞地甜甜地笑了起來,說:「這下可好了,你們跟楊承榮成了鄰居了,離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也不遠了。」往後,胡杏問了他們周炳最近的情況,他們兩個人也問了楊承榮、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等人的情況,大家都覺得非常快慰。吃過午飯以後,胡杏說要領他們去賞雪,又帶著他們兩個人到左邊、右邊山溝里到處溜達,欣賞延河的雪景。天氣冷,雪化不了,有些已經壓實了,變得像白色的瓷器一樣;有些就結成了冰塊。延河上面,全部都已經結成厚冰。這裡一堆雪,那裡一堆雪;這裡一壠雪,那裡一壠雪,堆得非常錯落有致,非常好看。江炳雖然見過城市裡的雪,可是沒有見過山地里的雪,區卓根本就沒有見過雪,所以都十分高興。區卓用雙手捧起雪花,一直往臉上擦,把整個臉都擦紅了。江炳問他,「冷麼?」他說,「不冷。」胡杏也高興起來了,在雪堆里跑過來,跑過去,跑得滿臉通紅。她還對他們兩個人說:「你們別以為我早來了半年,一定看見過很多雪。其實不,我只看見過兩三回小雪。像這回這樣大的雪,我一輩子也還是頭一次看見呢。」後來,區卓發現胡杏看著路旁一塊大石頭髮呆,又用她的靈巧,的手指去輕輕撫摸著那塊大石頭,就問她道:「乾姐,那塊大石頭已經夠光滑乾淨了,你還擦它幹什麼?」胡杏說:「和尚,你不知道,這是我經常歇腳的一張酸枝馬杌。我每次看見它,都要用手把它上面的灰土擦擦乾淨。」那天他們在冰天雪地里玩了個痛快,直到傍晚,天都快黑了,胡杏才急急忙忙地趕回東川二十里舖。
幾天以後,又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天。胡杏一早就跑到南川七里舖邊區被服廠,找著了區卓跟江炳,和他們一道,在南川上飽覽延河的美景,順便去逛了半天南門外的新市場。接著她又帶他們走進邊區醫院找到了楊承榮。楊承榮一見這兩個新來的客人,就熱情得不得了,抓住他們的手問這問那,說個沒有完。後來,楊承榮還自告奮勇,陪他們到桃林區三鄉鄉政府去找張紀貞,恰好碰上原來住在四鄉鄉政府的張紀文也來看他的妹妹,六個人見了面,大家都有說有笑,十分歡喜。在三鄉鄉政府吃了中飯以後,張紀文、張紀貞把他們四個人送了出來,一直走了很遠。太陽偏西,楊承榮也回醫院去了,就剩下胡杏帶著區卓、江炳兩個人從東關往東川走去。他們沿路又瀏覽了一番東川的景物,方才興致勃勃地信步折進曹店區,先在二鄉鄉政府找著了李為淑,又邀上李為淑一道到一鄉鄉政府找著了何守禮,這些兄弟姊妹們於是美美地暢敘了一番,過了一個既忙碌又充實的假日。到了黃昏時分,何守禮跟李為淑堅持把胡杏、區卓、江炳三個人送出來,陪他們走了很長一段山溝路。何守禮和李為淑告別回去以後,江炳首先發表感想道:
「你們注意了沒有?我看出何守禮有一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可是呀?」
胡杏把手一揮,學著上海話對江炳說:「別在人家背後瞎三話四。女孩子家,誰沒有一點兒心事呢?」
江炳拍手贊成道:「對,對,女孩子家都有點兒心事。你看剛才張紀貞多麼關心區卓呀!」
區卓立刻反唇相譏道:「是呀,只怕比不上剛才李為淑那樣關心你呢!」
胡杏露出一副明察秋毫的神氣,對他們兩個人說道:「好了,好了,別鬧了,別鬧了。誰都應該關心大家,那就好了,對麼?」一眨眼間到了下一個假日,又是一個明朗的晴天。胡杏這一天約了區卓來吃中飯。延安的人每天都不得閒,只有星期天才有一點兒時間可以串串門子,料理料理個人的私事。想不到,縣委書記郝玉寶恰恰在這個時候要找胡杏去談話。胡杏連忙跑到大門口下面給收發室關照了一聲,然後跑回山上,一直走進縣委書記的窯洞裡。這個郝玉寶身材矮小,有一張瘦長的臉兒,嘴唇微微地翹起來。他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也是一個老游擊隊員,愛人在邊區政府交際處工作,一直沒有生養,因此他們都還沒有兒女。他一見胡杏進來,就讓胡杏坐那張用一張放倒的長方凳、兩塊一長一短的厚木板做成的靠背椅,自己坐在炕沿上,問她道:「胡杏同志,你到延安來已經半年多了,生活還過得慣麼?」胡杏用眼睛嫵媚地直望著縣委書記,說:「好極了。這樣的生活是最理想的生活,全中國的人想過這樣的生活都過不上呢。」郝書記高興地笑了起來,說:「好,好,好極了。你知道,我們這裡生活為什麼這樣好?就是因為我們大家都像一家人一樣,不管黨員、非黨員,都像一家人。」胡杏說:「可不是麼,這一點就是最最難得的。」郝玉寶說:「好。既然是一家人,理應無話不說。那麼,我來向你提一個問題,欸——我來給你做一個媒,好不好?你也二十五歲了,也該結婚了。」胡杏一聽,愣了一愣,然後,把頭慢慢地低了下去,過一會兒,又把頭猛然抬了起來。她那黑中帶赤的臉孔登時變得非常慘白。她斬釘截鐵地對郝玉寶說:
「我這一輩子都不結婚,我一輩子要過獨身的生活,我用我的全部力量為革命做工作。」
郝玉寶碰了個釘子,一時沒有了主意,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全部……難道革命……不過……我是說……我想,你們廣東可能有這種習慣,是麼?」
胡杏乾脆地回答道:「對,廣東有這種風俗,女孩子家把頭髮挽起來,梳一個髻,叫做『梳起』,這以後,她就不嫁人了。"郝玉寶不停地點著頭,感嘆地說道:「哦,原來這樣,原來這樣。」他雖然不完全相信胡杏所說的話,但是,為了胡杏這樣有志氣,他心裏面覺著更加器重她。於是,他就換了一個話題,說道:
「那麼,你既然是這樣,就不提了。跟你很熟的那位姑娘呢?我是說,在曹店一鄉的那個何守禮呢?她年紀也不小了,我給她做個媒怎麼樣?」聽見這麼說,胡杏的臉色才轉為紅潤,淡淡地問道:「男家是誰?」郝玉寶說,就是咱們那個文書幹事吳生海嘛。他人倒是挺好的,今年已經二十四了,就是話稍為多了一點兒。」胡杏站起來說:「好吧,瞧著辦吧,我儘量努力,反正他倆彼此也認識的。」說完,就告辭出來了。
胡杏回到窯里,原來區卓已經坐在那裡等候她,看見她回來,就刷的一聲站了起來,高高興興地連笑帶叫地喊道:「胡杏同志!」笑聲落了以後,區卓就說我剛到邊區的時候,聽見人家把我喊做同志,心裏面那個樂滋滋的味道真是形容不出來。可是叫我喊別人同志,我怎樣也喊不出口,這是很難習慣的呀!」胡杏也笑著說:「可不是麼,我剛到延安的時候,也有這種情形,聽到人家喊自己同志,覺著渾身的血管都冒出熱氣來了,覺著真是親得不得了。唉,為了這一聲同志,也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喲!」往後,胡杏就脫了鞋子,盤著腿坐在炕上。區卓不會盤腿,就坐在炕沿上,把離別以後這半年來他們在外面的幾個人的生活情況約略說了一遍。他告訴胡杏,周炳最初在長沙工作了一個時期,後來又調到桂林去工作了一個時期,最後,又調到重慶去工作。可是,這半年來,他在蔣管區工作一直很不安心,整天嚷著要到前方去打仗。胡杏插話道:「是的,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他叫人心疼——就在這裡,他的好處也就在這裡。」他們談了大概足足有一個時辰,才算是把他們幾個人的生活情況大概地介紹過了。區卓說:「如果要講得詳細一點,那真是十天十夜都說不完呢。」後來,他又歸結成這麼一句話告訴胡杏道:
「這半年來,炳哥那種戰戰兢兢的情況已經一掃而光了。他再不是從前那樣謹慎有餘,果斷不足……卻變得十分開朗,十分自信,變成一個勇往直前的人了。」
胡杏說,這就是你們不了解他。從前在廣州,我也不好替他辯護,可是我的的確確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一個謹小慎微,缺乏果斷的人,不,他完全不是那號人。他的那種表現,不過說明他是在那兒理解一個新的世界,他是在那兒使自己對集體生活感到習慣,像他自己說的學習集體主義罷了。等他一適應了黨內生活,他就會完全變樣。」
這天早上,當區卓去看胡杏的時候,張紀文也走了十里地,到桃林三鄉鄉政府來看他的妹妹張紀貞。他給他妹妹帶來了他們的母親陳文英從重慶寄來的一封信。信裡面說重慶各人生活都很好,舅舅跟姨姨們身體都很平安,生活都過得十分體面和富裕。要張紀文把延安的所見所聞一件一件地寫信告訴她,讓她了解他們兄妹倆在延安的生活情況,以便從中得到安慰。張紀文等妹妹看完信,就問她道:「媽媽說他們很體面,很富裕,我們覺著我們也很快樂,到底誰更幸福些呢?」張紀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當然是我們更加幸福。不過,哥哥,你說我們為什麼會如此自豪呢?」張紀文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這是因為我們這裡物質生活雖然比較簡單一些,但是,我們的精神生活卻是很體面,很富裕的。這樣子,我們就能得到比蔣管區那些人們更高的幸福。」張紀貞十分佩服地說道:「不錯,不錯,我們有精神生活,所以我們快樂。但是,這種精神生活為什麼會使我們感到快樂呢?」張紀文矜持地點著頭,好像一位教授在回答疑難問題的時候那樣子說道:
「傻妹子,一個人為了抗日救國,拋棄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的生活,跑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這是一種高尚的行為。」張紀貞聽了,像雞啄米似地頻頻點頭,十分心折。後來,他兄妹倆又談了很多話,一直到吃過中飯,張紀文才回去了。
在張紀文離開三鄉的時候,區卓正從縣委出發,走了三十里地,來桃林三鄉看望張紀貞。他們兩個人見了面,暢談人生的理想,抗戰的前途,各自的希望,一直談到吃晚飯,兩個人都感覺到很投契。吃過晚飯以後,區卓要走了,張紀貞就送他出來,一直走到南川的大川上面。那裡的河面寬闊,冰也結得很厚,有許多幹部跟老百姓都穿了布底棉鞋,在冰上一隊一隊地溜著。他們兩個人手拉著手,利用一股衝力,在冰上使勁跑著,突然停下來,使自己的身體向前滑行。有時候他們能滑到一丈多遠,有時候跑得很急,衝力比較大,可以滑到兩丈多遠,真叫人十分開心。兩個人在冰上一次又一次地溜著,彼此都不願意停止。天氣十分寒冷,可是他們兩個人覺著渾身發熱,簡直都在冒汗。有一次,他們兩個人站在冰上稍息片刻,兩個人站得那樣靠近,區卓連張紀貞的心臟突突地跳動的聲音都聽得十分清楚。這時候,張紀貞看見區卓那個發愣的樣子,覺著有點兒慌張。為了掩飾自己的心境,她就把今天早上張紀文講的那番話一字一句地對區卓複述了一遍。區卓靜悄悄地聽著,聽完了以後,又想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說道:
「這樣看法也有一點對,愛國當然是一種高尚的行為。不過,我想,這樣的提法還不夠準確。我認為,判斷一件事情,應該看它對人民有利不有利,而不是看它高尚不高尚。」張紀貞聽了,又覺著他說的比張紀文說的更加深刻。她正在思索的時候,區卓又往下說了:「紀貞,你想一想看,要不是為了全中國人民的利益,我們兩個人能來到延安這個地方麼?像我這樣的工人,能跟你這樣的姑娘交上朋友麼?」張紀貞一聽,臉上刷的一下子緋紅起來,就摸弄著自己的衣角,輕輕地提議道:「和尚,咱們再溜一會兒吧。」說完以後,兩個人又開始奔跑、滑行,再奔跑、再滑行地溜將起來,像一對錦雞在荒山雪地上啪啪啪啪地飛翔一樣。兩個人一直溜到天都黑了,人都散了,才停止下來,彼此都感到心裏面像喝醉了酒一樣,陶陶然,醺醺然的,快活得無法形容。在分手的時候,張紀貞悄悄地對區卓說道:
「和尚,想不到這極樂世界果然是在西天。」
當天晚上,李為淑在曹店區二鄉鄉政府自己的窯洞裡面,拿起一枚鐵釘挑亮了油燈,準備看書。想不到窯門外面忽然有腳步停住的聲音,跟著,就有人在窯門上輕輕地敲著,也不知道是誰。她輕輕地踮著腳尖兒,走到窯門前面,又輕輕地把門拉開一看,只見一個二十八九歲的,中等身材的男子漢赫然地站在門口。那個人有一張熱情、堅定的尖長臉兒,笑得很爽朗,也有一點傻氣,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延安被服廠的機工、江北人江炳。她沒有想到江炳會在這個時候來訪問她,連忙把他讓進窯里坐下,心中不免有一點兒忐忑不寧。不過,不需要多少時間,就完全平靜下來了。這時候,外面颳起了風,呼呼地、呼呼地響著,使得窯洞裡面格外顯得溫暖。李為淑拿起吃飯的大漱口缸子,抓了一大把紅棗,倒了些開水進去,又撥開炭盆,在炭火上咕嚕咕嚕地煮著。過不多久,整個窯洞都充滿了紅棗的香味兒。兩個人一面吸著紅棗的芬芳氣息,一面低聲慢慢地聊天兒。江炳說:「我一到了延安,就覺著自己像成了神仙一樣,渾身的骨頭都飄灑起來。」李為淑聽見他說的江北口音的普通話,覺著非常舒適,就笑起來道:「所以嘛,所以我就煮了這麼滿滿一缸子紅棗孝敬你這位仙家。」江炳說:「你想想看,外面滿山遍野的積雪,風在雪上呼呼地吹個不停,人們坐在窯洞裡,對著炭盆煮紅棗,這是多麼幸福的時刻呵!」李為淑接上說道:「整個中國、整個社會所有的人都在過著心驚肉跳、骯髒恥辱的生活,哪裡有一處地方能夠跟這裡相比呀!」後來,紅棗煮熟了,煮爛了,李為淑又拿出兩個冷饃來,把它切成薄薄的饃片,用鐵絲架放在炭火上烤著。等饃片烤脆了以後,兩人就拿出吃飯的鐵勺子,舀著煮爛了的紅棗,就著又香又脆的饃片吃起來。李為淑邊吃邊對江炳說:「這是我招待你的一頓延安的典型的消夜。」江炳說:「這頓消夜留在我的記憶里,一輩子也不會磨滅。」說完了以後,兩個人臉紅耳熱,相對著傻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