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天堂紡織廠
2024-10-08 12:29:18
作者: 歐陽山
一千九百三十九年二月中,麥榮大叔和周炳一起調到延安來,住在白家坪招待所。
那天早上一吃過早飯,胡杏就離開了二十里舖,往延安城走去。走到曹店川口,一碰碰上了何守禮跟李為淑兩位姑娘。胡杏說:「怎麼這樣巧?」何守禮說:「不是你叫人通知我們的麼?」胡杏笑了,連聲答道:「是、是、是。我想起來了。」三個人一起走,經過大貶溝的時候,一碰又碰上了楊承榮、區卓、江炳三個青年男子。胡杏又說了:「呵,怎麼這樣巧?」區卓說:「不是你叫人通知我們的麼?」胡杏連連點頭笑道:「是、是、是。我差點兒忘了。」於是,三男三女一直往北面走去。走到小砭溝附近,忽然後面有一男一女呼叫他們的聲音。他們站下來等了一會兒,原來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也趕來了。胡杏又用她的甜甜的、沙啞的嗓子說道:「哎喲,你們兩兄妹也來了,怎麼這樣巧?」張紀貞是個快嘴,立刻就接上說道:「什麼巧不巧,都是你叫人通知我們的嘛!」胡杏仰著頭,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微微地笑道:「呵?是呀,是呀,真該死!你看我全都忘記了,真是老了,忘性大了。」張紀貞一點不饒人地說:「我看你不是忘了,是過於高興了!」這四男四女會齊了,一路走,一路揣測麥榮跟周炳兩個人如今都變成什麼樣子,浩浩蕩蕩地一直朝白家坪招待所走去。到了以後,他們走上了一道長長的斜坡,在招待所的傳達室問清楚了他們要找的地方,於是,興高采烈地直奔麥榮跟周炳居住的窯洞。麥榮跟周炳兩個人早就站在窯洞門口等候他們的到來。大家見面以後,這八個人輪流上前,摟著麥榮跟周炳兩個人,跳呀、叫呀地鬧個不停,好像在窯洞門口開了一個跳舞會似的。
只有胡杏沒有上前摟抱周炳。周炳好幾個月沒有看見胡杏,本來也想熱烈地擁抱她一下,可是覺著胡杏慢慢長大了,長成一個成熟的少女了,不能再把她當做小孩子看待;同時想起在廣州的時候,二嫂區蘇也對他說過,胡杏要實行自梳,一輩子不嫁人,全副精力搞革命,因此也不敢表示過份的親熱,只是用力緊緊握著她的手,相對微笑,久久沒有放開。就這樣叫著、跳著喧譁了一陣,麥榮大叔讓大家回窯里坐,好慢慢地暢敘闊別之情。大家回到窯里,上了炕。胡杏跟何守禮坐在正面,其餘六個人挨著窯壁坐著,只有麥榮跟周炳兩個人不會盤腿,就坐在炕沿上,扭著脖子陪他們說話。周炳說:「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大家到得這麼齊?」楊承榮說:「今天不是星期天,咱們大家都是特地請了假來看你們的,看你們怎樣打發吧。」周炳問胡杏,她兩個哥哥——胡樹跟胡松——都在什麼地方。胡杏告訴他,胡樹現在晉察冀工作,胡松在晉綏工作,都很少到延安來。周炳又問何守禮,這半年多來,生活過得怎麼樣。何守禮告訴他,這半年多來,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麥榮大叔又問張紀文過得怎麼樣,張紀文也興高采烈地說:「沒說的,沒說的。延安真是個好地方。如果我早知道它這麼好,我就不考什麼鬼大學,一直跑到延安來了。」接著,各人都講了一下自己對延安的觀感,跟這半年來充滿快樂跟幸福的生活。麥榮大叔看見大家這麼高興,就湊趣地說:
「好哇,咱們都回到振華紡織廠來了。你們看看這些人——這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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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卓說:「不是振華紡織廠,如果把延安比做一座紡織廠,那麼,它應該叫天堂紡織廠。」
胡杏接著說:「咱們黨抓住全國的經緯,正在這裡織一匹抗戰的花緞子呢!」
周炳說:「小杏子說得好,很有詩意,不用說,花緞子上有星星點點的血和淚。」胡杏捂著嘴笑了一笑,說:
「我沒有進過學堂,不會作詩,只會織布。」楊承榮說:「織綢子也好,織緞子也好,炳哥,你打算怎麼打發我們?」麥榮大叔是個老實人,端起個臉盆就準備到食堂去打客飯。張紀文攔住他,高聲抗議道:
「你們剛到延安,不懂得延安的規矩。老實說,誰到延安來,都要叫別人『打土豪』。」麥榮跟周炳兩個人不懂得「打土豪」的意思,都愣住了。區卓連忙解釋說:「是這樣的,你們從蔣管區來,身上多少一定有些錢,我們在延安生活久了,都變成無產階級了,所以,誰到延安來,都得委屈一下,暫時當一當土豪。」麥榮跟周炳一聽,都說行,行,當土豪還不容易?咱們現在就走!」說完以後,大家下了炕,浩浩蕩蕩地走出了招待所。
他們在延安南門外四海飯館開了一個房間,這是這家飯館惟一的一個雅座。麥榮叫了紅燒雞、米粉肉、獅子頭、燉羊肉,還有拔絲山芋五個菜,兩大盤蒸饃,還要了兩嗦子白酒。這種酒嗉子是高身、窄頸、敞口的一種酒具,用錫打成,大概一嗉子能裝四兩酒的光景,很便於燙酒。大家一面吃著,喝著,一面聊天兒,十分暢快。麥榮先談起廣州那個游擊小組的情況,說他們在南、番、順一帶十分活躍,打過偽軍,也跟日本人見過面,可是每一個隊員都很好,最多只有個別的人受了一點輕傷。現在,在珠江三角洲一帶已經有一些名聲了。聽完這些情況,胡杏就朝著周炳問道:
「乾娘呢?」
周炳搖搖頭,說:「我爹跟我媽都不肯躲開,他們現在還住在三家巷,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倒是嫂子跟侄兒,我都把他們送到震南村你家裡去了,大概那裡是平安的。」
胡杏又問道:「聽區卓跟江炳他們說,文婷表姐已經自殺了,這是什麼道理呢?她受了什麼委屈呢?」
周炳又搖搖頭,回答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要玩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不讓她玩弄,於是,她就掃興了,感覺著連這麼一點小事兒都不順心——無疑是受了委屈了。」接著,周炳又告訴大家,陳文英如今住在重慶,還是一樣的熱心宗教活動。聽說,她丈夫張子豪升了一個什麼司令,如今駐紮在陝西,陳文雄跟他姐姐周泉兩個人也在重慶,生活得很奢侈。陳文雄一直還在做黃金跟鈔票的買賣,只是有時候高興起來,就對抗戰諷刺幾句。陳文娣一味追求享樂,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她的丈夫何守仁也在陝西什麼地方當了一名專員。只有陳文婕跟李民天兩個人還在正正經經地企圖把振華紡織廠重新辦起來,還堅持她那個勞資合作的主張。大家聽了,都覺著和蔣管區對比起來,延安的生活是多麼健康,多麼愉快,多麼積極,多麼自由,真是一種向上的,有意義的,有點兒人樣的生活。這樣看起來,延安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天堂。
他們這一頓飯一直吃到太陽有一點兒偏西。麥榮跟周炳兩個人把兜里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湊在一起會了帳,大家才一道走出飯館的門口。楊承榮、區卓、江炳、張紀貞、張紀文五個人跟他們一一握手道了別,就往南邊走去了。剩下麥榮、周炳、胡杏、何守禮、李為淑五個人結伴兒向東邊走去。他們先送李為淑回曹店區二鄉鄉政府,然後又要送何守禮回一鄉鄉政府。大家走到拐彎的地方,何守禮突然攔住大家,說道:
「就讓炳哥一個人送我回去吧,我還有事情要跟他談呢。」大家一聽,就都停了下來,周炳用手搔著他那推了個平頭的大腦袋,正在躊躇,不知道怎麼辦好。早上,組織部有人跟他說,今天要找他談話,他也不知道是下午還是晚上,得趕回招待所去聽音信兒。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一眼瞧見胡杏的臉上露出愀然不悅的樣子,像發愁,像抱怨,又像有滿肚子的話說不出來,十分天真,十分嫵媚,又十分可憐。他很少看見這樣標緻,這樣動人的胡杏,於是又舉起手來,搔著自己那推了平頭的大腦袋,說:
「我今天還要去組織部談話,你有什麼事情,咱們改天再聊吧。今天,我們先送你回鄉政府,然後,我們就要趕回招待所去。」說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道:「阿禮,你看這樣好麼?」
何守禮頓著腳,噘起嘴唇,連聲說道:「不好,不好,不好,十分的不好。」她這麼一說,倒把大家都僵住了,沒有一個人做聲。過了一會兒,麥榮解釋道:「小禮,你得相信我們,我們今天真要上組織部談話,不是哄你的。談工作嘛,人不在,怎麼行呢?」
何守禮望著周炳,瞪大眼睛說:「什麼組織部不組織部,我不管。我只知道,你的行動很不自由。看樣子,你還沒有走到解放區呢,還沒有當真解放呢!」周炳瞪大眼睛,還是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麥榮幫著進一步解釋道:「小禮,你應該懂得,一個人到了延安,組織上第一次約他談話就耽誤了,這可不大好哇。」
何守禮滿臉漲得通紅,說道:「什麼組織不組織,別跟我來這一套。炳哥不肯到我那裡去,那真正的理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周炳發急了,連聲說道:「你瞧、你瞧、你瞧……」麥榮在一邊也感覺到插不上嘴,只有胡杏站在一旁微微地笑著,一句話沒有說。周炳看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問她道:「小杏子,你說怎麼辦?」
胡杏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道:「哥哥,你真笨。你把她帶回白家坪招待所去,你們不是可以好好地談一談了麼?這有什麼難呢?」
聽見胡杏這樣安排,何守禮連忙抗議道:「這不成,這不成!我又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我是一個鄉幹部,怎麼跑到那個招待所裡面去呢?難道我十八輩子沒有住過招待所麼?算了算了,咱們走吧,也沒有什麼要緊事兒,咱們一面走,一面談好了。」
麥榮、周炳、胡杏、何守禮四個人相跟著朝一鄉鄉政府走去,周炳跟何守禮走在前面,麥榮跟胡杏走在後面。天氣趙晚越冷,風呼呼地吹著,溝里的水冰凍得非常光滑,發著藍色的閃光。何守禮因為喝了酒,又走了很多路,覺著很熱,把棉軍衣的鈕扣全都打開了。走了一陣子,她忽然大聲說起話來道:「炳哥,江炳跟為淑的事情你還不知道吧?」其實,周炳就走在她的身邊,他們挨得很近,用不著這樣大的聲音也聽得見。周炳懂得,她是故意讓後面的麥榮大叔也能聽見,所以才使喚了這麼大的嗓門的。看見周炳不做聲,何守禮又大聲重複一句道:「看來,你那個江北阿炳跟我這邊的為淑已經好起來了,已經對上了象兒了。別看為淑做人靦靦腆腆的,她可會生活呢。她對於男人也很有吸引力。這一點,我是早就看出來的。」周炳聽見,也覺著有點高興,就附和著說道:「是麼?那敢情好。」後面,麥榮也在悄悄地問胡杏道:「是有這樣的事兒麼?」胡杏點點頭說:「不假,看來像是那麼一回事兒。」
何守禮居左,周炳居右,兩個人已經挨得很近,可是何守禮一直朝周炳這邊擠過來……周炳向右挪動一寸,她立刻也向右擠一寸,一直擠得兩個人挨得緊緊的,不讓當中有一點兒空隙,好像故意向後面的人顯示他們兩個人親密的程度。麥榮大叔看見這種情況,就用手指一指他們,眼睛望著胡杏,好像在向胡杏問訊。胡杏會意了,也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擺著腦袋。忽然之間,前面又響起了何守禮的略帶輕狂的聲音:「……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麼?區卓這個和尚雖然到邊區來還不久,可是已經跟那個機關槍張紀貞好起來了,真有本事。這個張紀貞也真是,人小鬼大。」下面周炳跟她低聲說了一些什麼話,後面聽不大清楚,只聽見何守禮嗲聲嗲氣地回答道:
「什麼事情也別想瞞我,什麼事情也別以為我會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我敏感著呢!說老實話,也不用親眼看見,我就可以猜出來。或者說得玄一點,我就可以感覺出來。不管怎麼樣,我在這方面還沒有出過什麼差錯。」往後,周炳又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說,後面同樣聽不清楚,倒聽見何守禮高聲叫嚷道:「別看江炳、區卓、為淑、紀貞這些人沒有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可是他們懂得生活,會生活,真叫人羨慕。」再往下,他們兩個人又低聲說了很多的話,後面就一滿聽不清楚了。
到了一鄉鄉政府,恰好老支書兼鄉長曹步有也在,何守禮就把他給麥榮和周炳兩個人介紹了。曹步有是個老游擊隊員,今年已經四十歲了,生得矮矮瘦瘦,舉止文靜,完全看不出是個會打仗的人物。他說話非常緩慢,又十分和氣,當下,他就對麥榮跟周炳兩個人稱讚何守禮道:「這閨女很好,又聰明,又能幹,真是給咱鄉幫了大忙咧!」守禮聽了,望望麥榮,望望胡杏,又特別注視著周炳,十分得意。
三個人循著原路往回走,周炳跟胡杏兩個人走在後面,麥榮走在前面。可是,他經常走錯了路,不該拐彎兒的地方就拐了彎兒,該拐彎兒的地方又往前直走。他不斷地重複說道:「這延安的路好難認哪。」每逢他一走錯路,胡杏就在後面像吆喝羊群似地吆喝著他。這樣子,他們三個人慢慢地走出了曹店區,走進了東川大道,陪伴著胡杏回延安縣委去。
胡杏一面走,一面把棉軍帽脫下來,放在一個指頭上面轉著,好像一個雜技演員一樣。後來,她又提議大家不要走山邊這一條騾馬大道,讓大家一起跑到冰川上,在那裡逍搖自在地慢慢走著。周炳在旁邊看著胡杏在凍冰上輕輕地滑行著,像是一種跳舞的步伐,他心裏面確實感覺到胡杏這個時候是輕鬆而且舒適的。他低聲問她道:
「阿禮表現得怎麼樣,你能夠跟我講一講麼?」
胡杏回答道:「阿禮的表現,你自己就很清楚,還用得著我講麼?」
周炳搖頭道:「不是說她以前的表現,是說她到了延安以後表現得怎麼樣。」
胡杏收斂了笑容,嚴肅地說:「整個說來,阿禮是快樂的,想進步的。她到了延安,這裡給她準備了一種真正有意義的幸福生活。這一點,她是非常滿意的。可是,我看得出來,在她心靈的深處,總埋藏著一股怨氣,好像她在期待著什麼,可是沒有達到願望。我知道,那顯然是一種個人的東西,但是我不能肯定地說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炳聽了,就重複地說著:「哦,個人的期待,個人的期待。我好像有一點兒明白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問胡杏道:
「小杏子,你也說說看,你有什麼個人的期待麼?」
胡杏仰起頭,望著周炳的臉孔,好像不大明白他的用意。後來,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說:
「哥哥,你看我從早到晚就是這些表格、報告、文件、記錄,簡直忙得個一塌糊塗,連做夢都在夢著開會,我哪裡還有什麼時間去期待什麼呢?在個人的問題這方面,我想我簡直是麻木不仁了。」
周炳說:「敢情你一心一意在織你的緞子呢。」
他這句話用的是今天早上在招待所發生的典故,胡杏聽了,深沉地、安靜地望著他,左臉上那個又大又深的酒窩兒閃動了一下,並不回答。周炳用自己那隻發熱的手握著胡杏那隻同樣發熱的手,一直把她送回延安縣委。這一天,麥榮跟周炳回到招待所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