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四 三勸

2024-10-08 12:29:22 作者: 歐陽山

  組織部跟周炳談過話,決定滿足他堅決要求到前方去的願望,分配他到晉察冀邊區工作。聽到這個盼望已久的消息,周炳巴不得當天就啟程前往,但是,組織上對他說,得等一等,等集中了一批人以後,大概得過了舊曆年,才能動身。周炳覺著渾身的氣力沒有地方使,他整個身軀好像充滿了氣的氣球一樣,到處都顯示出彈力跟活力,到處都是脹鼓鼓的,熱辣辣的,簡直不得安寧。

  二月中,舊曆臘月快到盡頭。一個颳風的黃昏,寒冷刺骨。一吃過晚飯,周炳就決心去找何守禮。這是他們早就約好了的,不管多麼忙,周炳必須前去踐約。看見周炳要走,麥榮就說:「這麼大冷天氣,你冒著寒風出去,當心著涼。生了病,延誤了你的行程,那真是糟糕依嗎斯了!」這最後一句是他剛學會的延安時髦話。周炳說:「不要緊,我心裏面有一團火,正熱著呢。出去吹一吹風,倒覺著涼快。」麥榮說:「你不要太呆板了。隨口說那麼一句話,說了就要兌現麼?你將來跟她解釋一下,說今天天氣太壞了,實在不能去,也就算了。反正她邀你去也沒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講,不是麼?」周炳點點頭,說:「是倒是,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過既然答應了她,不去她要生氣的。」麥榮笑了,說:「阿炳,你這個人就有這麼一股傻勁兒。她生什麼氣呢?就是生了氣,又有什麼要緊呢?反正,她是經常會生氣的,這難道你還不曉得麼?」周炳抓住麥榮的兩邊肩膀,使勁搖著他那有一點駝背的身軀,把他那個國字臉兒搖得前後晃動,兩隻長長的胳膊也在身軀兩旁擺動著,說:「算了、算了,麥榮大叔,別在背後議論人家了。我看,還是別惹她好。這回是雙方約好了的,如果不去,就是我的不是了。」麥榮抬起頭,瞪大他那兩個深深的眼窩,聳起那對高高的顴骨,露出一排向外突出的哨牙,說道:「你們的事兒,我弄不清楚,我也分不清誰是誰不是。」

  周炳戴起口罩,圍上圍巾,戴好棉帽子,繫緊了棉衣外面的皮帶,就走出窯洞門口。才一出門,一陣狂風吹過來,幾乎把他吹倒。只見那陣風過後,把山上、地上的雪花都卷了起來,飛上半空中,旋轉著,高低起伏著,像翻騰起了一陣雪的波浪似的。周炳不管這些,一直往前走。出了大川,他向南走去。好在是順風,不是頂風,他的眼睛雖然叫雪浪迷住了,但是腳下的道路還依稀可以辨認。走到北門外,他就慢慢地感覺到身上的棉衣太薄了,胸前雖然還是熱呵呵的,可是背後卻一片冰涼。他使勁往前走,過了東關,進了東川,再折進曹店川,身上才覺著慢慢地暖了起來。天還沒有全黑,他就趕到了曹店區一鄉鄉政府。他自己感覺到,他戴的那個紗布口罩已經全部都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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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吃過晚飯,何守禮就躲在窯洞裡面等待著,心情感到十分寂寞,又十分煩躁。她那高高瘦瘦的身軀坐在炕上,只一會兒就坐不定,跑了下地。她在窄小的窯洞裡來回走著,沒有幾步路好走,於是又頹然地停了下來,用她的尖尖的臉孔對著那盞油燈,凝神獨坐。外面的天色還很明亮,可是窯洞裡已經黑黢黢的,看不見東西了。她剔亮了油燈,拿起一本《國家與革命》在翻看著,可是又看不進去。她放下了書,拿起一個小圓鏡子,照著自己的臉孔,望著自己那寬寬的前額跟大大的眼睛出神,覺著臉上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她用一把舊鐵勺子撥開炭火,一直到看見了紅炭,又急急忙忙地用炭灰把它蓋上。她打開窯門,一陣冷風鼓進來,幾乎把她吹倒,她自己對自己說道:「唉,這樣的鬼天氣。」然後又把窯門關上。隔壁的老支書兼鄉長曹步有叫人來喊她去打撲克,她答應了。後來,人家來催的時候,她又有點兒後悔,說今天晚上不想打撲克,不去了。

  正在這個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聽見窯門上有輕輕叩打的聲音。她一跳跳起來,把窯門打開一看,赫然就是周炳。她這一下子真是驚喜萬分,心裏面一個勁兒亂桃。她連忙把周炳讓回窯里,看見周炳脫下濕透了的口罩,那眉毛上早已結成一片雪白的霜花,便連忙舉起手去擦周炳的眉毛。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感覺著自己表現得過於熱情了,過於露骨了,就按下心頭的驚喜,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指著那張木板拼成的硬沙發對周炳說:

  「坐吧,就著炭盆暖一暖手。」周炳點點頭,沒有做聲,按著她的吩咐坐下了。

  何守禮彎著她那苗條秀麗的身軀,對客人說道:「炳哥,你何必那麼當真呢?我那天也料不到今天是什麼天氣,不過隨便說聲約你罷了,想不到你真是來了。既然又大風,又冷,路上又黑,又難走,你又何必來呢?」周炳聽了,覺著她口不對心,就沉默著,沒有做聲。

  過了一會兒,何守禮拿出吃飯缸子,又拿起炭盆上坐著的水罐,給周炳倒了半缸子熱開水,接著說:「本來,我以為天氣好的話,你來隨便聊聊天也好,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麼事情非跟你談不可的。」周炳聽了,更加覺著奇怪,何守禮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呢?他心裏面實在想不通,嘴裡仍然沒有做聲。

  又過了一會兒,何守禮坐到炕沿上,對周炳微微一笑,說:「其實,認真說起來,炳哥,也許今天晚上你不來會更好。讓我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靜悄悄地過一個寂寞的晚上,也許要更好一些。」周炳聽見她甚至說出這些不合情理的話來,心裡感到驚疑不定,不知道這位小姑娘打的是什麼主意。如果說從前那個何守禮,周炳是十分了解的,在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去驚動她,追問她,或者企圖向她打聽什麼東西。外面一陣狂風呼嘯著奔跑過去以後,周炳慢騰騰地,不慌不忙地說道:

  「阿禮,我很快就要到前方打仗去了,我調動的事情已經得到組織上的批准了。」

  何守禮一聽,整個人從炕上跳了下來,兩三步衝到周炳面前,舉起一隻手,大聲叫嚷道:「反對!反對!一百個反對!一千個反對!一萬個反對!」

  周炳安詳地坐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你反對,這又何苦呢?這是中央的號召,本人的要求,組織的決定。」

  何守禮說:「我不管你這許多,也不聽你這許多,我就是反對,就是反對!這樣重大的事情,為什麼事先你不來跟我商量一下子呢?就算你不跟我商量,你跟其他的人,像胡杏呀,楊承榮呀這樣的人,也該商量一下吧?」

  周炳調皮地說道:「沒有。你們平常不是愛說我不痛快、不撇脫、過於小心、過於躊躇麼?這回我倒要堅強一下子了——我自己覺著應該這樣做,就向組織上提出了要求。你不認為這樣做是對的麼?」接著,何守禮仍然極力表示反對,並且想方設法來勸阻他,但是周炳一點鬆動也沒有,兩個人幾乎鬧得反了臉。

  後來,氣氛緩和下來了。何守禮坐在炕上,用一種誠懇的神氣對周炳提出第二次的勸告道:

  「我說炳哥,我對你是真心誠意的,是掏出心來說話的。我誠懇地勸你,不要想什麼前方呀,打仗呀那些事情,你可以向組織上提出要求分配給你一個單位的領導工作崗位。你從小參加革命,打過仗,坐過牢,能分配到好崗位。你要知道,在延安,領導跟被領導是完全不同的,是的,完全不同。不論你的職位大小,只要帶一個長字,這——什麼都會變個樣。也不要當很大、很大的首長,哪怕只要當個鄉長,管一個鄉,負責一個鄉的事情,那就很不一樣了。」

  在暗淡的油燈映照下,周炳看不清何守禮的臉孔,但是他非常詫異,為什麼這個年輕的女孩子竟然會說出自私、貪費這一類的話來。後來他回心一想,覺著何守禮到延安才不過半年多一點兒,又不是一個黨員,沒有機會直接接受黨的教育,便對她原諒起來,說:

  「阿禮呀,你聽著,一個人應該有大志,可決不能有大癮。上了大癮便是害了絕症了。我一向主張全民起來抗戰,豈能到了延安,鼓勵每個人上前線去的時候卻不拿起槍來呢?我雖然肺部有點內傷,手指有點殘缺,可是身體還很壯實,拿起槍來還是可以的嘛!」

  何守禮聽見他這麼說,就笑了起來,說:「我只希望你當個鄉長嘛,一個鄉長又不是什麼大官,哪裡算得上大癮呢?我還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們一鄉如今正缺一個鄉長。老支書是個很好的好人,可是他年紀也大了,又要管黨,又要管政,他自己覺著忙不過來,整天嚷著,跟上面要求派人來,這不是很好的機會麼?」

  周炳說常言道:「組織上比自己更了解自己,這話難道還會假麼?它沒有分配我去當鄉長,這就證明我決當不了一個鄉長……」說到這裡,他又呆呆地望著何守禮,好像還要說些什麼話,可是到底沒有說出來。何守禮又一次跳下炕來,用那個剔子剔亮了油燈,在周炳面前豎起右手的食指,對著他的鼻子搖晃道:「哎呀,炳哥,我說你這個人真是個死心眼兒,真是個肉頭!」周炳叫她奚落了兩句,覺著很不受用,就又噘著嘴不做聲。何守禮走到用略帶赤色的紗紙糊成的紗窗前面,感到外面的寒冷空氣一陣一陣地向裡面滲透進來。她轉回身,走到周炳的身邊,向他提議道:

  「我的好人兒呀,我求求你,說不定你向組織上提一提,組織上就會重新考慮,也會同意的。你要是真能夠來我們一鄉當鄉長,咱們在一塊兒工作,該有多好!」周炳既沒有點頭,又沒有搖頭,只是一個勁兒望著窯洞頂發愣,急得何守禮毫無辦法。她茫然地走到紗窗跟前,深深地吸了幾口寒冷的空氣,然後重新轉過頭來,苦苦地繼續勸告周炳道:

  「所有的理由都不必說了,單說一樣——何況你還是個跟敵人做過英勇鬥爭的殘廢人……手指有外傷,肺部有內傷,光憑這一點,你就可以不刺前方去,任何人都能夠理解和同情的。」

  如果在從前,周炳準會以兄長的身份說:「你敢作了!你敢胡說八道?我揍死你!」可如今不行了。如今,他只能瓮聲瓮氣地說道:「軻札,如果任何人都能夠理解和同情,那麼,我自己倒不能理解和同情了。我雖然有三個指頭殘廢,可是我還能寫字,還能打槍,那為什麼不能夠去前方打仗呢。為什麼一定非當一個什麼長不可呢!何守禮聽他這麼說,真是急壞了,連聲說道:「好了、好了;咱們談不攏了,別談了吧。咱們是越扯越遠了,怪沒有意思的。」

  周炳用很低沉的聲音,好像自己對自己說話似地說道:「一個人還是老老實實地做一些平凡的工作好。」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可那是一個演員的聲音,依然聽得清楚。何守禮聽見了,只裝沒有聽見,賭著氣不做聲。

  周圍非常寂靜,周炳取下水罐,添了兩塊炭,就在炭火上烤著他那濕透了的口罩。整個窯洞裡沒有聲音,只在炭火上發出輕微的畢畢剝剝的爆裂的聲音。隔壁窯洞裡偶然傳出在打五百分兒的時候,不知道誰耍賴了的吵鬧聲。此外,不遠的地方也偶然響起了一聲兩聲的狗吠。

  這種不愉快的沉默繼續了至少有二十分鐘。何守禮躺在自己的炕上,眼睛望著窯洞頂,兩隻腳從坑沿上懸空垂下來。周炳看見她這個樣子,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想,自己坐在木板沙發上,她卻趟在炕上,如果有人走進來,這一還成什麼雅相?他想叫她坐起來,又覺著不大好開口。不久,何守禮忽然跳下地來,把油燈再別亮了一些,然後重新趟在坑上。她兩隻腿依然從炕沿上搭拉下來。她心中暗暗地下了決心,要對周炳進行第三次的勸告。

  這個時候,她很想正對著周炳的臉說話,但是她畢竟害怕碰見周炳的眼睛。於是她就趟在坑土,對著窯洞頂說話道:「我的炳哥呀,你再聽我一勸告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勸告對你都是不發生作用的。但是為了證明我的誠心誠意,我還是說了出來,聽不聽,隨便你吧。」她說到這裡,停了一會兒聽聽周炳有什麼反應沒有。結果,她什麼也沒有聽見,只好又接下去說道:「炳哥,你年紀大了……」她實在覺著很難說出口來,就又沉默了一會兒。後來她把心一橫,反正周炳是要到前方去了,自己跟他見面的時間沒有多少了,這個時候不說,以後就要後悔了。於是她拼足了全身的勇氣,對周炳說道:

  「炳哥,我勸你還是結婚吧!你知道,你自己都三十二歲的人了。按古老人家說,三十二歲,如果好命的話,都拖著孫子過橋了。可是你——依然一個單身漢,還沒有結婚,這怎麼行呢?這不是反常了麼?就是說,這不是違反常規了麼?」她說了以後,覺著自己的臉孔燙得難受,就拿出一條手帕來,在面前輕輕地搖晃著。

  周炳聽見她這麼說,登時活躍起來了,說道:「阿禮,欸,你說一個人反常有什麼不好?」

  何守禮說:「反常當然不好啦。你就是因為沒有結婚,所以到處亂碰,像撲火的燈蛾一樣,到處亂撲,沒有辦法腳踏實地地安下心來。這難道好麼?」

  周炳點頭同意道:「對,對,是這個樣子,你說得很對。可是,難道我不想結婚麼?可是……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悲傷的回憶。只要一想起那些悲傷的往事來,我就覺著,有帝國主義在,有國民黨在,一個人談什麼戀愛呀,結婚呀,都不過是在製造悲劇。難道說,這一點你都不能夠理解麼?」

  何守禮說:「怎麼不能理解?我理解得可透徹呢?正是因為理解你,我才來勸告你。你說的話,當然是有理由的。如果那是在帝國主義統治的地方,在國民黨統治的地方,你才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現在,你是在共產黨領導的地方,你是在解放區,你是在抗日民主根據地。這裡並沒有你所說的帝國主義統治者,也沒有你所說的國民黨統治者,因此,也不會產生任何的悲劇。」周炳只是堅持己見,對她說道:「阿禮,埋頭工作吧,埋頭學習吧,織好那匹抗戰的花緞子吧,不要為個人的瑣事分心了。」說完之後,站立起來,戴上帽子就要走。何守禮無可奈何地跳下炕來,送他到窯門口,說:

  「每逢到了關鍵的時刻,你就表現成個大傻瓜。」

  周炳本想說:「你又作了!」但是並沒有說出來,只微笑道:「我要走了,我還得頂著逆風走十幾里地呢。」說完以後,就轉身走出窯門口,往明晃晃的雪地里邁大步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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