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離情
2024-10-08 12:29:25
作者: 歐陽山
過了舊曆年,嚴峻的,乾燥的寒冷天氣有點兒和緩下來。周炳從空氣里嗅出了一點兒濕氣,就感覺著十分舒服。他知道,有一絲絲最早的春意來到了。
有一個滿天星斗的晚上,周炳拄著一根好像手杖一樣的,細細的棍子,在東川的冰河上行走著。冰河上有一灘一灘的殘雪,冰河兩岸上,也遠遠近近地堆著一灘一灘的殘雪,都在發出閃光。遠處山旮旯里,也有一綹一綹的殘雪在發出閃光。天氣既沒有颳風,又不算太冷,還有到處積雪的閃光在給他照亮著道路,使他走得非常舒適。
他一時高興起來,悄悄對自己說道:「如果這條光滑、平坦的道路一直通到晉察冀邊區,這該多好哇!」
他正在低頭沉思著,忽然抬起頭,發現離自己約莫一百米遠的地方,在冰河的岸籩上,蹲著一坨黑嗎嗎的東西,看不清是一個動物還是一塊石頭。他用那根細細的棍子敲打著跟鏡子一樣平滑的冰面,發出清脆的叩擊的聲音。再一看,那個黑影子忽然就消失了。
這個時候,周炳感到格外的高興。他覺著自己是這個沉睡在寂靜的冬夜裡的延安的真正的主人,還覺著剛才那個小小的黑影子就是來迎接他這位主人的一個特使。於是,他就像跟誰拌嘴似地說道:「敢情你是下來喝水來了。如果你真是想迎接主人,那麼,為什麼主人沒有來,你自己就跑掉了呢?」
實際上,沒有任何的聲音回答他。他又拄起那根棍子,把它敲在冰面上,篤篤地響著,一直往前走。借著雪光的映照,他能夠分辨出來,在黑沉沉的天幕前面,有遠遠近近的,高高低低的山巒一起一伏,在空中劃出一排一排的曲線。這延河的平川,婉蜒曲折地伸進群山裡面,左右兩面山腰都閃爍著村子裡面的窯洞的微弱的燈光,產生一種異常純樸的情調,十分誘人。於是,他又自言自語地說起話來道:
「我是主人,我就是要保衛這塊神聖的土地。可是——可是……為了保衛你,我就必須離開你。」
他繼續往前走,心裏面暗暗地拿廣州的海珠來比喻這個革命的民主根據地延安。他覺著延安真是一片苦海當中的一顆明珠,像在狂風惡浪裡面屹立不動的一個海島一樣。他覺著十分詫異的是自己到延安還沒有幾天工夫,就感覺著依依不捨,對延安有一種難分難離的感情。
到了縣委,進了胡杏的窯洞,周炳用一種響亮的聲音,興高采烈地對胡杏說道:
「小杏子,我明天就要出發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路線碰得巧,我也許可以先看見胡松兄弟;然後,到了晉察冀,和胡樹兄弟在同一個地方了,我一定又能夠看見他。你高興麼?」
他預期著胡杏一定會爽朗地回答「我當然高興」,可是他沒有聽見胡杏的聲音。胡杏本來面對面站在他的跟前,聽他說完這幾句話以後,卻擰轉身,走到窗台跟前那個角落裡,彎著身子在摸索什麼,好像她丟掉了一件東西,一直沒有找著似的。周炳坐在炕沿上等著,等了半天,還不見胡杏轉過身來,也聽不見她說什麼話,只見胡杏的身軀微微地有一點兒顫動,她的嘴巴里發出一種哽咽著說不出話的,像打嗝似的聲音。
周炳等了一會兒,就跳下地來,走到胡杏的背後,舉起一隻手,想扳過胡杏的身子。正在這個時候,他又躊躇起來了,放下了手,在窯洞裡轉了一個圈兒。第二次來到胡杏的背後,他依然沒有決心去扳動胡杏的肩膀,於是,他又在窯洞裡轉了一個圈兒。到他第三次轉了圈兒以後,他下決心了,把他的大手搭在胡杏的肩膀上,輕輕地扳起她的身子,叫她擰過來,面對面地向著自己。這時候,他才發現,胡杏滿臉堆著笑容,像有什麼十分值得高興的事情,而同時,眼眶裡直淌著眼淚。油燈的燈光雖然黯淡,滿臉的眼淚都閃閃發光,看得十分清楚。這張幫著眼淚的笑臉兒顯得十分婉順,又十分嬌媚,這樣一種神態,是周炳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他在心裏面不斷地讚嘆道:
「唉,天下間真有這等美好的女孩子!」
可是在實際上,他不知道說些什麼話才好。躊躇了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杏子,你怎麼——我說錯了什麼……」胡杏仍然滿臉笑容,那眼淚還在不住地往下淌。周炳有點著忙起來。兩隻手抓著胡杏的兩邊肩膀,輕輕地搖擺著她,重複地說:「怎麼啦?怎麼啦?我想,你是高興的。我相信,你是高興的。不是麼?」胡杏仍然沒有回答。周炳把她扶到炕前,讓她坐在炕沿上,自己也坐在另外一邊的炕沿上,兩個人傻傻地對望了好一會兒。
到底還是周炳先開口了,他說:「小杏子,你贊成——還十分高興……」
胡杏用手擦去臉上的眼淚,她的笑容更加舒展了,那大酒窩兒也露出來了,她的微帶赤色的蓮子臉兒也更加美麗了。她用手指輕輕地撩一撩垂在眼睛旁邊的一綹短頭髮,用無比誠實的聲音開腔回答道:
「我當然贊成。我當然高興。這是你長時期的願望,你有這個志向。現在,這個願望實現了,我怎麼不贊成呢?我怎麼不高興呢?你在廣州暴動的時候拿起槍打過仗,在震南村也打過仗。老戰士啦!我很清楚,你一定要拿起槍,跟帝國主義在戰場上較量較量,心裏面才舒服。不是這樣的麼?」
周炳連聲說道:「對,對,就是這麼一回事兒。我跟所有的敵人在所有的場合裡面都較量過了,就是沒有跟帝國主義在戰場上見過面,這到底是一種遺憾。是麼,小杏子?」
胡杏當真高興了,就說:「我知道你確實這樣想的,我知道這准沒有錯。」說著,她一縱身跳了下地,走到周炳的身邊,用手輕輕地敲打著周炳的背鷹,又低下頭,細心地聽周炳呼吸的聲音,完全像一個內科醫生一樣。聽完了以後,她鄭重地對周炳說:「自從你這一次來到延安以後,我一直留心你那個槍核的毛病到底好些還是壞些結果我發現,你是好了。你的嗆咳的毛病現在已經減少到非常少了幾乎發現不出來了。」周炳笑道:「本來是嘛!一個人有一些毛病,怎麼不能好呢?時間長了就會好的。」胡杏又拿起周炳那葵扇般的大手來,在他右手那個中指、無名指跟小指上面撫摩著。她知道,這三個指頭硬梆梆的,都僵直了,不會有恢復的希望了。不過她不願意在臨分別的時候說出這一點,怕周炳聽了掃興。周炳看見她這些舉動,就明白了她的心意,趕快笑著安慰她道:
「你別在意那幾個鬼指頭。它們活動是活動不了的,不過,我就用兩個指頭也還能夠打槍。再不然,我現在的左手也練得差不多了,我左手也能打槍,你相信麼?」
胡杏嫣然一笑道:「我什麼時候懷疑來著——我完全相信,我從來就相信。」
周炳調皮地說道:「是麼?是每一句話麼?」
胡杏坦然地點頭道:「是,是每一句話。」周炳聽了以後,就說:「那麼,我倒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剛才,我在凍冰上走著上你這兒來,欸,半路當中,我忽然覺著我對於延安真有點捨不得了。你清楚,我到這裡才不過半個月,可是我對這個地方已經發生了感情,捨不得離開了。」
胡杏拍手笑道:「嘿嘿,小資……」
周炳接著說道:「小資也罷,無產也罷,我的的確確有這麼一種感情——還包括你,捨不得你。」
胡杏兩隻腳左右輪流頓著地,一隻手高高地舉在頭上,連聲叫喊道:「哎呀,不好了!越發小資了!」這時候,她渾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嬌憨之態可掬。周炳看見她這副神態,只是迷迷糊糊地笑著,像喝醉了酒的一般。
後來,兩個火在炕沿的左右兩邊分頭坐下,沉默著,沒有說話。外面,天空上面的星斗緩緩地移動著,沒有人能夠察覺,窯里窯外沒有任何一點聲音,整個宇宙出現了一片甜蜜的寂靜。周炳悄悄地望了胡杏一眼,胡杏也悄悄地望了周炳一眼。兩個人的眼光碰上了,又趕快低下頭去,只是微笑著,不說話。
周炳確實感覺到胡杏這時候顯示出一種特殊的美。這種美的魔力吸引著他,把他往胡杏那方面拉過去,使他產生一種強烈的欲望,使他想上前一步,擁抱她,吻她,訴說自己深深愛戀的心情。可是他回心一想,又記起她曾經說過要一輩子過獨身生活那句話。他認為這是胡杏有志氣,要堅決地全心全意鬧革命,自己應該十分同情她,尊重她,不能夠用自己的私念去打擾她,使她覺得為難和委屈。因此,他雖然不止一次地想上前擁抱她,行動上卻沒有這樣做。
此時此刻,胡杏也在暗中思量。她哥哥周炳是一個大家公認的英俊的美男子,一個令人熱愛的革命英雄。他雖然已到了中年,身體和精神都受過敵人的摧殘,但仍然是那樣的雄渾、樸實,那樣的熱烈、赤誠,使人仰慕和熱愛。因此,胡杏也暗中產生了一種欲望,想上前一步,擁抱他,吻他,向他訴說自己深深的愛戀,同時叮嚀他一個人在外面征戰,頂風冒雨,一定要保重身體。可是她回心一想,自己能這樣做麼?自己跟周炳哥哥匹配得上麼?周炳這樣的人物,應該有一個好妻子:立場堅定,才貌雙全,像區桃表姐,像自己家姐阿柳那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物,怎麼能產生這樣非分的念頭——這不是十足的痴心妄想麼?因此,胡杏同樣想上前擁抱他,行動上卻也沒有這樣做。
周炳覺著,這種寂靜在他一生中是很難碰到的,是很寶貴的,是千載難逢的一種幸福的享受,因此,他不想用任何的語言去打亂種寂靜。胡杏也同樣感覺到,在她的顛沛流離,悲傷痛苦的一生當中,她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幸福、這樣愉快、這樣令人留戀的寂靜。她願意從白天到夜晚都生活在這樣和諧的寂靜當中,不離開它。她也恰恰跟周炳一樣,不願意用任何的聲音、語言和動作去打亂這種寂靜。一秒鐘,兩秒鐘……一分鐘,兩分鐘……炕几上面的油燈燈花已經結得很大,那光線慢慢地暗淡下來了。胡杏輕輕轉身,剔亮了油燈。猛然想起周炳馬上就要遠征了,就從寂靜的世界裡桃了出來,問周炳道:
「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問題問得很自然,很簡單,又很合情合理,可是周炳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心裡暗暗在想:說一年、兩年、三年吧,這對胡杏可能好過一些,可是,自己有把握麼?三年准能行麼?不會說得太短了麼?要說四年、五年、六年吧,也沒有什麼把握。實際上,這樣說法,也不能給胡杏任何安慰。後來,他想起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他覺著,既然是持久,就不可能很快勝利。他想來想去,最後這樣說道:
「十年吧。我想,十年——也許夠了。」在微弱的油燈下面,周炳望著胡杏,只見她渾身一動,仿佛打了一個寒顫,可也看不清楚。
胡杏重複著他的話道:「十年?哦,十年!」她伸出手來,屈起一個一個的指頭在計算那似水的流年——過去的,未來的周炳說:「十年不算很長。既然是打持久戰嘛,時間短了,只怕也不成——」
胡杏打斷他的話道:「十年有多長,你記得十年以前的事情麼?那個時候,你才剛剛從上海回到震光小學,我還在何家受罪。你還都記得麼?」
周炳說記得。怎麼不記得?你看,這不是很快就過了十年了麼?從那個時候算起,到現在不過晃眼的工夫,咱們兩個大都到了延安了。那個時候誰想得到呢?」
胡杏點頭同意道:「不錯,不錯,誰也想不到。這個十年,你說慢,它也很慢;可是你說快,它卻也很快呵!誰知道往後十年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呢?在後十年一那個時候,你是四十二歲了,我也三十五歲了,咱們誰料得到那時候世界會變成個什麼樣子呢?我們自己又會變成個什麼樣子呢?」
周炳聽出來,她這些話裡面有一種纏綿惆悵的情意,也就不再說話了。
胡杏用兩個淺棕色的圓眼睛望著周炳,像兩顆燃燒著的火炭一樣。這雙眼睛好像在對周炳說:「我剛才所說的話不是我的本意,而我自己是天生快活的。」果然,不久以後,胡杏就向周炳提議道:「炳哥,我想送你一樣東西做紀念。這樣東西夠你用十年的。你猜猜看,它是什麼?猜對了,我送給你;猜不對,你就空手走吧,我就不送了,我藏起來自己用。」周炳高興起來,就在油燈底下胡亂猜著。第一,他猜是一本書,把胡杏笑得用雙手捂著臉孔,左右搖晃著腦袋。其次,周炳猜是一雙鞋子,胡杏又笑得捧著肚子喘不過氣來。第三,周炳實在沒有辦法了,就胡亂猜是一條毛巾。這一下子,把胡杏笑得哇哇大叫起來,說:
「哥,哪有這樣給人送禮,越送越輕的!」
周炳駁她道:「誰說毛巾輕的?從前,平貴別窯的時候,王寶釧不是送他一碗清水麼?」
胡杏抿著嘴笑了起來,說:「好呀,人家一個貴族小姐,我哪有王寶釧那樣的才情?我可不敢端出一碗水來。」
周炳也點點頭說:「是呀,我也沒有平貴那樣子的本領,也不敢接受一碗清水呀。」
窯洞裡的空氣逐漸地嚴肅起來,胡杏沉默著。周炳從她那張沉默的臉上看得出來,她是分明感到了未來的十年是什麼味道,終於接受了它,並且做好準備,以便對付一切即將到來的艱難險阻。周炳想: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的嬌憨的嘴唇是不會那麼用力地緊閉著的。又過了一會兒,還是胡杏開口先說道:「算了,我也不要你猜了,看來,你也沒有這樣的小聰明,我還是給你開了估吧。」說完,就跳下地,從炕前那個土龕里拿出一件東西,藏在背後,先不讓周炳看見,然後上了炕,盤著腿坐在炕幾前面,把那件東西平平展展地鋪在油燈下面,對周炳說道:
「哥,你收下吧,這就是我的禮物。」
胡杏的神氣像一個軍人觀察了地形,檢査了軍備,洞悉了民意,審度了敵我,然後,下了決心,下達命令。周炳馴服地按照她的命令去看那件禮物,只見那是青布舊衣改做成的一個掛包,大概有豎起一本雜誌那麼大小,邊角的地方都捆了邊,挎帶是用十層八層青布納成的,十分堅固牢靠。掛包上還繡著一朵白蘭花,玲瓏浮凸,生意盡然,十足鮮花一般。周炳一面用手去撫摩那個掛包,一面慢慢地說道:
「欸,這太好了,這太好了。我該怎麼感謝你呢!我過去就說過,現在還是這麼一句話,怎麼全天下的靈慧都集中在你們胡家兩姊妹身上了。你不止會種白蘭花,還會繡出一朵真真正正的,活的白蘭花來。」
胡杏又明朗、又含蓄地微笑著,沒有做聲。可是,周炳覺得他能夠理解胡杏這種微笑所包含的一切意義。她心裏面所想的,她眼睛裡面所看的,她嘴裡面所準備說的,都在這一個微笑裡面表現了出來。此外,她過去怎麼樣活過的,她將來準備怎麼樣活下去,也就在這個微笑當中傳達出準確的訊息。他覺著自己能夠了解胡杏——並且,為了這一點,對自己感到滿意。
隨後,胡杏又換了一個姿勢,兩手平平地伸出去,扶著炕幾,頭偏向一邊,微微抬起,對周炳說道:「也不知道有什麼用沒有,反正做了出來,就給你留個紀念吧。」她這樣說著「紀念」兩個字,表達著自己的情意,把千言萬語都包藏在一句極其簡單的語言裡面。這個時候,真是大雁沒有她那麼高潔,麻鷹沒有她那麼果斷,孔雀沒有她那麼絢麗,白鶴沒有她那麼安詳。周炳不僅領會她的用意,聽得十分出神,甚至都變呆了。他搜索了一些詞句,並且在這些詞句上面加工修飾,激動地重複說道:
「我一定把它珍藏起來。我要把它當作一件稀有的藝術品珍藏起來。」
胡杏笑著駁斥他道:「那怎麼行呢?珍藏起來,一個掛包還有什麼用呀?它應該裝吃飯缸子,裝鐵勺子,裝手巾、牙刷,還裝窩窩頭。」
周炳聽見窩窩頭三個字,就笑了起來。他覺著有機可乘,就反問胡杏道:「窩窩頭?你吃過窩窩頭麼?」
胡杏坦然地回答道:「沒有。不過,十年以後,你回來的時候,一定帶一個給我嘗一嘗,好麼?」
周炳見難不倒她,就連聲說道:「好,好,」甘拜了下風。又坐了一會兒,天色已經很晚了,周炳要走了。他戴起帽子,圍上圍巾,就對胡杏說,叫她不要掛心,他自己會當心自己的身體。胡杏深沉堅定地說:
「我不擔心這些。我擔心的只是你分不出人的真、假,過於輕信別人。」
周炳一面戴口罩,一面說:「你總是擊中了要害。」說完以後,兩個人就長時間地握手告別,胡杏堅持一定要把他送出縣委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