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報答
2024-10-08 12:29:06
作者: 歐陽山
那一個晚上,他們一連走了一百里地,一路上風涼水冷,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寂寞。區卓最感到滿意的,是路上的行人跟車隊都逐漸地減少下來,跟前兩天晚上那種水泄不通的景象相比,實在清靜得多了。江炳還注意到,這些行人裡面,不單是像過去一樣,一股勁兒朝北走,而是有來有往,有朝北走的,也有朝南走的了。這樣子,三個人輕鬆愉快地度過了一個漫長的秋夜。第二天蒙蒙亮的時候到了梅坑。他們吃了一些乾糧,喝了幾口涼水,算是用過飯。照規矩,區卓跟江炳先睡,周炳在旁邊坐著值班。那兩個年輕人倒在路旁一片青草地上,沒有說上兩句話,就呼嚕呼嚕地睡著了。太陽照在他們身上,照在他們臉上,像給他們蓋了一張柔軟的毯子,十分舒適。按照平常的程序,應該江炳先起來值第二班,讓周炳去睡覺;然後區卓又起來值第三班。可是今天整整一個早上,江炳跟區卓兩個人都睡得很香,把值班的事情完全忘了。周炳坐在一旁,心疼地看著這兩個小英雄,知道他們十分累了,也就不去驚動他們。他盤起腿坐著,像和尚打坐一樣。他的眼睛慢慢地從天上移到山坡上,又從山坡上移到公路上,只見天空、山坡、公路都是空蕩蕩的,什麼東西也沒有,連一隻飛過的小鳥也……這樣子,慢慢地他的眼皮也沉重起來了,他也打起盹來了……
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境界當中,他忽然看見胡杏從馬路的那一頭朝他慢慢地走來。他判斷,胡杏是從北頭來的,這一點他覺著沒有疑問。可是怎麼回事兒,胡杏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呢,他就看不清楚了。此外,胡杏肩膀上還扛著什麼東西,他顯然能看出來,那是一種很沉重的,體積很大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麼呢?是一挺機關槍麼?是一疊很厚、很厚的書本麼?他也就分辨不清楚了。胡杏慢慢地朝他走來,越走越近,她身上穿著的衣服卻變幻不定。胡杏那嬌憨靈慧的神氣還是在廣州的時候一樣,走起路來露出那一種稚氣的,自信的神氣,也還是在廣州的時候一樣。他想,胡杏現在應該在延安——毫無疑問,一定在延安……胡杏離開大伙兒已經有好久、好久——到底有多久呢,他也說不上來……此外,胡杏在延安到底過著一種什麼生活呢,他想像——卻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來。他只能想像出胡杏那一張嬌憨靈慧的臉孔,胡杏那一副稚氣而又自信的身段。他越心急,越想把胡杏看清楚,他的眼前越是一片朦朧……甚至越過越模糊……越過越模糊……
江炳一翻身,他的鼻子碰到雨帽的邊緣上,把自己驚醒了。他一咕嚕爬了起來,嘴裡重複說著:「唉呀,我睡太久了,我睡太久了。我來值班,炳哥,你趕快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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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交了班,自己和衣躺下,睡在區卓的旁邊。他沒有料到,當他躺下以後,他心裏面老在翻來覆去地惦念著胡杏,不知她現在在幹什麼,不知她過得怎麼樣。這樣子,他倒反而精神興奮地睡不著了。江炳看見他這個樣子,就關心地問他道:「炳哥,怎麼樣,身體不太舒服麼?」周炳擺擺手,說:「沒啥,身體很好,一點事兒也沒有。」江炳說:「那麼,難道你還有什麼心事麼?」周炳笑了,睜開眼睛說:「有什麼心事呢?我仿佛做了一個夢……咱們日盼夜盼,盼來了抗戰。既然抗戰已經實現了,咱們每個人都如願以償了,還有什麼……」江炳等著他說下去,他雖然是滿腹牢卻再也沒有往下說,江炳也就不再問他了。
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路上又開始有了行人了。他們吃過炒米,喝過涼水,就起身走路。今天晚上,他們準備翻過前面的一座大山,叫做雲髻山,這座山的高度大概在一千米以上。他們一層一層地往上爬著、十分吃力。約莫爬了差不多一個鐘頭以後,他們才在斜陽夕照當中和其他一群一群的難民一道爬上了山頂。
在這個地方,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石頭,大家都在石頭上面坐著休息。周炳也坐在一塊石頭上,歪斜地靠著後面一塊更大的石頭,一動不動地閉上眼睛坐著養神。區卓看見山頂上離他們大概不到一百米的高處,有一輛卡車停在那裡,幾個人圍著那輛車子轉來轉去地走動著,好像在修理的樣子。他不想驚動周炳,就拉著江炳一起去看看。走到那輛卡車旁邊,果然有幾個人,有男有女,在那裡修理。那輛卡車上面已經裝了很多的行李和家具,不過,看樣子還有地方可以多裝幾個人。他靈機一動,就和江炳商量道:「咱們前面還有一百幾十公里,要走起來,得花幾天的工夫。咱們不如厚著臉皮去問人家,看能不能夠把咱們三個人捎上一道走。」
江炳一面回答說:「你倒想得好,哪裡會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呢?」一面和他一起上前去打量。只見車子前面有四個人在活動著。一個在車頭的地方撥弄著那些機件,大概就是司機;另外,有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帶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跑到離布子比較遠的地方去摘那路邊的野菊,像是兩母子的樣子;還有一個男人,約莫也是四十歲上下的年紀,個兒很高,國字臉兒,長得濃眉大眼,魁梧出眾。他身上穿著一套中山裝,雖然有點舊,還沾上了很多灰塵跟泥巴,但是,渾身上下仍然閃爍著一種棕色的馬皮一般的光澤。看樣子,像是個文官兒,而且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黨官兒。這時候,他站在那個司機的旁邊,一個勁兒催著那個司機說:「快點兒,快點兒吧,你這個人做事怎麼這樣子磨磨蹭蹭的!」他說話的時候,那個四圍長滿鬍鬚的,毛茸茸的大嘴巴在他那張大臉上張開,像一個爆裂的石榴一樣。
區卓看見這個人,有一點面熟,仿佛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他跟江炳商量道:「你說,我上前去問問那個人,看他肯不肯把我們捎上,好不好?」江炳想了一想,就說:「那不大好。我們兩個人都還年輕,又沒有見過世面,不會說話。這樣子隨便去求人家,人家哪裡會答應呢?」區卓聽說,覺著也有道理,就放慢了腳步,停下來跟江炳從長計議。兩個人捉摸了半天,還是拿不定主意。那個國字臉兒的,毛茸茸的大漢看見有兩個陌生人——兩個精壯、結實的年輕人,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嘰嘰咕咕地在低聲說話,就斷定不是什麼好事情。他一面喊那個女人跟小孩子快回來,一面使勁地催那個司機趕快把車子修好。區卓跟江炳兩個人研究不出好辦法,只得走了回來,叫醒周炳,把剛才所看見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主張應該去找那個人,問一問試試看。他們兩個人並且不約而同地提出來,這個任務最好由周炳去完成。開頭,周炳聽了,覺著毫無興趣,同時還對區卓跟江炳兩個人說,他們最好不要過於天真,以為這個時候擁有一部載貨卡車的人會答應做出這麼慷慨大方的舉動。後來,實在叫他們兩個人纏得沒有辦法,就站起來,說:「好吧,既然你們一定要我去,我就去試試看吧。不過,我事先要向你們聲明,你們不要存奢望,我才肯去。不存奢望,你們就不會失望。對吧?」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道:「好了、好了,我們不存任何的希望。你放心去試一試吧!」於是,周炳就邁著疲倦的腳步,一步一步地往上面爬去,好像他正在攀登玉皇大帝的瓊樓一般。
周炳一面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走,一面心裡也在搜索怎麼開口詢問的最適當的詞句。他希望按照區卓跟江炳兩個人的囑咐,興許能碰見一位什麼「貴人」。等他走到那部大卡車旁邊,抬起頭來一望,那個有一張毛茸茸的國字臉兒的大漢,恰好這個時候也擰回頭望了一下,他們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這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高聲叫了起來:
「是你呀!」「是你呀!」
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經常在三家巷走動的,他哥哥周榕的拜把兄弟,國民黨省黨部的組織部長李民魁。他如今正帶著他的老婆李劉氏跟他的兒子李為雄,和全家的家私細軟逃難。平常在廣州市里,在省黨部里,他的神氣、派頭都是卓爾不凡的。可是現在,這個地方是雲鬌山巔,他所占的地位是公路的旁邊,因此看起來,他的權勢、地位跟格調都下降了不少,反而變得有點兒平易近人了。他主動地走到周炳跟前,向他伸出一隻手來,說道:
「老弟,沒有想到在這兒能夠碰上你,真是他鄉遇故知呵!」周炳看見他,不單想起了三家巷、震南村那些地方,而且很快就想起了廣州市郊外的那座憲兵司令部的監牢。當時,他們的地位是那樣子的高低懸殊,而今天,不管怎麼說,這個人和自己算是平等相處了。因此,他也就不為已甚,微笑著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手,同時問候他道:
「李大哥,你們全家怎麼這早晚才出來呀?不曾受什麼驚吧?廣州現在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你們都看見了麼?」
李民魁和氣地回答道:「不,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我也是在二十一那天晚上離開了廣州。我不過先到另外一個地方去,蹲了兩天,然後才轉到這條路上來的。三家巷還好吧?陳家、何家、還有你們家裡各人都好吧?房子都沒事兒吧?」
周炳搖頭說道:「那個……至少,我走的時候,三家巷還是好好的。至於說到陳家跟何家,那你當然也知道的,他們老早就跑到香港去了。家裡面只剩下些傭人。不過,是不是會出什麼事情,那我離開廣州以後就不知道了。」
李民魁還是做出很親熱的樣子,抓住他的手,問長問短道:「怎麼,老弟,看你的裝束,你也走了軍界了麼?」周炳搖搖頭,隨口回答道:
「無所謂走什麼界,穿上這麼一套衣服就是了。」
李民魁好像對著自己人似地發牢騷道:「哼!這回日本人登陸,最膿包的就是軍界。要不是這些個大膿包,咱們哪裡會搞得如此狼狽呢?他們平常倒會耀武揚威,搶這奪那,可是,到了國家有事,敵人來到面前了,簡直槍都沒有打響,就全線崩潰了。」周炳公正地,大義凜然地說道:「李大哥,我在路上遇見一個騙子,他教會我一首民間的順口溜,叫做《廣東三無》。哪三無呢?吳鐵無城,余漢無謀,曾養無譜。你聽聽,老百姓不是單說軍隊,是說你們黨、政、軍都有份兒。你們不肯開放群眾運動,不肯武裝人民,說把一場千古彪炳,萬世流芳的神聖抗戰,變成一場全民族流離失所的大災難!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李民魁低著頭,十分尷尬地自言自語道:「是倒是,你說得對。國民黨就是那個樣子。可我本人,頭腦還是清楚的。抗戰以來,共產黨提出來的每一個主張和口號,我都贊成;可國民黨什麼像樣的主張和口號都沒有提出過。我早說過,抗戰一起,就算國家不亡,國民黨也一定要滅亡!」
周炳懶得跟他多纏,就哼呀哈地答應道:「是呀,是呀。你還是趕快上路吧,李大哥。昨天天快黑的時候,還有日本飛機來空襲呢。你這車子停在這麼個山頂上,可不好掩蔽呵。」說著,說著,回身就要走開。
才走出三五步,李民魁又趕上前去,伸出手來,把他攔住了。
太陽從山底下照上來,把他們兩個人的影子投射到一兩丈以外的地方。照影子看來,他們都好像已經變成兩個身體很長的巨人。李民魁開口問他道:
「你知道我們阿淑的下落麼?"周炳知道他問的是李為淑,就笑了一笑,說:「不知道。」李民魁接著說:「我們阿淑是個好姑娘,她不會做出不給家裡寫信的荒唐事兒。可是,她現在已經離家四個多月了,我們還不知道她的下落。這件事情只有……」周炳不想跟他多費唇舌,就說:
「你的女兒跑到什麼地方去,本來你自己是應該清楚的。她要求抗戰,你們不讓她抗戰;她要求你們給她武裝,你們又不答應。這還用問麼?她一定是跑到能夠讓她抗戰的地方去了。」李民魁搖搖頭,嘆口氣,說:「那麼你就告訴我,她到底跑到哪裡去,讓我知道一下也好嘛。」
周炳看見這個人愚蠢到這樣一個地步,就說中國能夠跟日本人接觸的地方很多嘛。現在,在廣東也能夠跟日本人接觸了。那你還不清楚麼?她一定是跑到敵人的後方去了。這難道還用問麼?」
李民魁仍然十分自信地說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好姑娘,她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一定是……」說著,說著,周炳也不想再聽了,就徑直往回走。
區卓跟江炳在下面清清楚楚地望著上面兩個人的一舉一動,看見周炳跟那個人有說有笑,談了那麼老半天,還親密地拉手,以為事情大有希望。他們動手把那些撂得滿地都是的雨帽、背包、乾糧袋、掛包、水壺、電筒等等收拾起來,結束停當,只等上面一聲招呼,他們就衝上山頂,乘著那部裝滿家私細軟的卡車去韶關。
周炳走出十幾步,李民魁又一次攆上來,把他攔住了。周炳停下來,用十分迷惑的眼光盯著他。李民魁主動地向周炳說道:
「炳老弟,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周炳問是什麼事情,李民魁就接著往下說道:「自從那年你在東沙江救了我的命以後,我就答應過,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報答你。這件事情你也許已經記不得了,可我是記得清清楚楚的。我時常想著,總有一回要好好地報答你一下。」
周炳爽朗地笑起來了,他對這個向他道歉的人說:「李大哥,你不必謙虛了。你在憲兵司令部那個牢房裡幾次地來看我,這不是已經報答了麼?」
李民魁擺出嚴肅的臉孔說:「不,不要開玩笑。那個時候的事情歸那個時候的事情。那已經都過去了,還談它幹嗎呢?我在跟你說正經話。」
周炳說:「好。那麼,你就說吧。有什么正經的事情……」李民魁說:「你看得見的,我現在有一部卡車,已經快修理好了。本來,我是可以讓你上車,把你捎帶一程。不,也許不止你一個人。剛才有兩個人,如今在下面張望著的那兩個人,不是跟你一道的麼?本來,我應該把你們三個人一道捎上走的,可是不行。因為第一,我是公事在身,不便做自己的私事;第二,我的行動是秘密的,不能跟你們說出目的地。所以,我沒有法子招待你們三個人了,請你們原諒吧。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必須弄明白: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說過要報答你,那麼,我一定是做得到的。不過,這一回……」
周炳更加放肆地笑了。他笑得那麼任性,以至於嗆咳不止。笑了一陣子,他才對李民魁說:「李大哥,你不用費心了。你有公事在身,我但願你趕快好好地把公事辦完。這一點,我是樂意相信你所說的話了。不過,另外有一點,我卻不那麼相信。就是你說你的行動是秘密的這一點,我就覺著很難相信。我看,你們國民黨根本就沒有什麼秘密。你們的所謂秘密,日本人都知道,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比你們當中的有些人知道得更加清楚。天快黑了,請上車吧。快走吧,趕快到韶關去吃晚飯吧。不然的話,把你們那個小朋友給餓壞了。」說完以後,他就大踏步地走下山來。
車子果然修好了。司機等李民魁一家人上了車,把它發動起來,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在血紅的夕陽裡面管出一股黑色的濃煙,開走了。周炳、民卓、江炳三個人並排著,保持原來那個隊形,江炳在左,區卓居中,周炳在右,一步、一步地繼續往前走。一面走,周炳一面把剛才跟李民魁見面、談話的情形向他們兩個人複述了一遍。
江炳憤憤不平地說道:「真想不到為淑這個好姑娘有這麼一個不像人樣的爸爸,也想不到這麼一個不像人樣的爸爸會養出這麼一個好姑娘來。唔……你們老說東沙江,東沙江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周炳不願意提起過去那些事情,就閉著嘴不說話。區卓卻對江炳詳詳細細地談起七月的奇遇那段往事來。當他們三個人越過了山頂,往下坡路走的時候,區卓就開始告訴江炳,在一千九百三十年的七月,有一天,周炳帶著一些學生在東沙江游水,怎樣看見遠處劃來一隻洋舢舨;這隻洋舢舨不熟水性,怎樣在水鬼凼的地方翻了船;周炳怎樣帶著學生去救人——第一個救起來的是那個半沉半浮的科學家李民天,第二個救起來的是當時的縣長夫人陳文婷,第三個救起來的是周炳自己的姐夫陳文雄,第四個救起來的是周炳的表姐夫、陳文娣的丈夫何守仁,第五個救起來的大概就是剛才那個國字臉兒,毛茸茸的大漢李民魁;那個時候,大家都怎樣對周炳千恩萬謝,都叫周炳有事的時候一定要去找他們,又說要怎樣、怎樣地報答周炳。最後他說:「哈哈!如今不是,報答果然來了!」
周炳說:「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所謂報答的話,可萬萬不能當真。我救過他的命,並不希望他報答。可是如今——你們瞧,他畢竟還是給了我一種報答!」說完以後,三個人就又一起走進黑暗裡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