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〇 南嶺之秋

2024-10-08 12:29:09 作者: 歐陽山

  周炳他們三個人從梅坑出發,足足用了三天的時間,晚上走路,白天睡覺,終於顏容憔悴,滿身泥巴地走到了韶關。淒涼的十月都差不多過完了。當晨光熹微,大地甦醒過來,朝霞映紅人們各種表情的臉孔的時候,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在心裏面歡呼道:

  「到了!」

  事實上,這個時候,他們三個人都已經成了三個渾身泥巴的瘸子。區卓已經疲乏到了極點,一拐一拐地、有氣無力地走著,一面走,一面說道:

  「我這才知道,咱們祖國大地有多麼大,有多麼漂亮,有多重的分量!」

  江炳的情況和區卓也差不了多少。他一面嘆氣,一面說道:「我這兩隻腳板哪,這回算是經過鍛鍊了。它們先起了泡,泡破了以後,又流了水,水流了以後,如今全都變硬了。我的兩隻小腿巴子……唉呀,那個疼呵……」

  周炳因為本身職業的特性,比他們兩個人都善於走路,可這時候也累得不行。他笑笑地說道:「可不是麼?咱們大家都從小就木穿鞋子,打赤腳打憤了的,可如今還吃不消,可見咱們的本領實在太差了。如果要咱們打游擊,一天一夜走上一百五十里、二百里地,那個時候不知道該搞成個什麼樣相,都要活活地獻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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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說著,他們在一條僻靜的橫馬路找到了一間小客棧,在那客棧里找到了他們沒有見過面,卻一見如故的陶實。這陶實就是他們陶大哥陶華的親弟弟,比陶華小一點兒,今年三十二歲。相貌長得跟陶華非常相似,簡直好像一對孿生的兄弟一樣:也是那樣高高瘦瘦,額頭和下巴都向前突出;也一樣地精明能幹,厚道熱腸。當下,陶實見過他們,就給他們端來了三盆熱水,讓他們泡腳。往後,又叫人給他們炒了一盤香噴噴的肉片,一盤碧綠綠的青菜,還開了一瓶酒款待他們。

  周炳泡完腳,先不吃酒菜,卻急著問陶實,麥榮大叔如今在什麼地方,他們什麼時候能夠見面。陶實聽了,就從帳房裡拿出一封信來,是麥榮留下給他們的。周炳匆匆忙忙地看了一下信,見麥榮說可以把文件交給陶實,然後休息幾天,坐火車到長沙見面。周炳見麥榮如此吩咐,也顧不得細看,就叫區卓從掛包里取出文件,交了給陶實。然後,大家才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頓,十分快慰。

  誰知吃過飯,喝過酒,快活了一陣子以後,他們才發現:他們坐在那張板凳上,就好像粘在上面的一般,三個人都站不起來了。大家試著看,按著桌子拼命地要站起來,可是,腿還沒有站直,又撲通一聲跌了下去。他們這才知道,他們已經疲累極了,兩個小腿肚子都麻木了,兩隻腳板疼得不能沾地,看樣子只好坐在板凳上過日子,不能動彈了。區卓不服氣,硬撐著要站起來,一面哎喲哎喲地叫著,一面高聲喊道:

  「糟了!糟了!這兩條腿變成這個樣子,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廣州去呵?」

  江炳說:「你先把腿養好再說吧。看你猴急得!」

  後來,他們終於掙扎著站了起來,扶著牆壁,回到房間裡,踉踉蹌蹌地走到床邊,一個翻身躺下去,倒頭便睡。他們睡得那樣香,那樣甜,甚至這個下午接連放了兩次緊急警報,他們都不理會。一直睡到天快黑的時候,潦潦草草地吃過晚飯,倒下又睡。

  這樣,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大亮,客棧里的其他客人都起來活動了,周炳才睜開了眼睛。這時候,他猛然想起來,原來他們已經的的確確到了韶關,並且這已經是昨天的事情了。他舒暢地笑了一笑,用眼睛望了望四周,只見這個特別給他們留下來的房間非常狹小,剛好擺下三張床,就沒有什麼別的空地方了。這兒既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更沒有其他什麼陳設的家私雜物。在他的床頭上,有一個丁方兩尺的窗戶,也沒有窗門,只豎著嵌了幾根竹子做窗欞。天上的亮光就穿過這幾根稀疏的窗欞,投射到他的床上。他猛然又想起來,麥榮還有一封給他們幾個人的信,信裡面好像還有些什麼重要的吩咐。他趕快在身邊的衣服口袋裡把信取了出來,同時叫醒了區卓跟江炳兩個人,將那封信對他們仔仔細細地念了兩遍。念罷信以後,江炳也不等別人開口,就搶先說道:「不用念了,全都知道了,麥榮大叔要我們到長沙去找他,就是這麼回事兒。」

  周炳嘆口氣說:「不錯,就是這麼回事兒……我的天……這回事兒可不是一件小事兒呵!」

  江炳也說道:「這就是要咱們離開廣東了,到別的省分去了。」

  區卓氣嘟嘟地說道:「不管去什麼地方,反正我不去,我要回省城。」

  周炳接著也說道:「我也不想去。上海、江西、湖南、福建,我已經走過很多地方,反正,我覺得廣東最合適。就算這幾天把我們搞得狼狽不堪,我還是覺著對口味兒。」

  江炳呆呆地望著屋頂,說道:「是呀,我也捨不得離開廣東。人都慣熟了,卻另外又去人生路不熟的地方,唉……」

  區卓更是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就是捨不得家鄉,我在那裡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哪。這好比剃一個頭剛剃了一半,你怎麼能放下不管呢?反正你們到哪裡去我不管,明天,最遲後天,我回省城去。」

  這一天,他們覺著客找里實在待不下去了,就想到外面去蹓躂蹓躂,看看韶關的市面。後來,他們把陶實找來,跟他談了他們幾個人情緒不安,心神不定的情形,又提出來想到街道外面去走走看看。陶實對他們的情緒問題沒有說很多話,只是簡單地提醒他們,他認為組織的決定一定要堅決執行。至於他們要看看韶關的市面,他很贊成,只是幽默地預先對他們聲明道:

  「這個城市是咱們黨一時還來不及管的城市,這些人們是咱們黨一下子還管不著的人們。你們去看看,我是贊成的,可是,你們不要過於失望才好。」

  這整整一個上午,他們在風度路、風采路,以及其他一些小路上串來串去,足足串到吃中飯的時候。這陣子,廣州和漢口都已經淪陷,粵漢鐵路的兩頭都叫日本人掐斷了。平常很多南來北往的人們,如今都停留在韶關;從南面淪陷區的農村、城市涌到韶關來的難民又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他們在那幾條狹窄的馬路上擁擠著,推搡著,彼此碰撞,又彼此辱罵。他們有些人還在路邊擺了很多地攤子賣小零食,賣秘方膏藥,賣衣服鞋襪;也有賣女孩子,甚至賣男孩子的。整個韶關簡直成了一個很大的難民營。商店都大打開門,但是很少人進去,更加沒有人去買什麼東西。大家只管在馬路上,街道上流來流去。有些人乏了,甚至就躺在最熱鬧的馬路旁邊,街道旁邊睡覺。他們三個人走了半天,摻在難民們當中擁擠著,趁著熱鬧。整整一個上午,他們從來沒有碰見一個政府的官員,也沒有碰見一個警察,甚至也沒有碰見一個士兵。那些人都到哪裡去了呢?他們不約而同地納悶著。三個人看見當時當地這種意味著民族衰亡的混亂狀態,都痛恨得咬牙切齒。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三個人坐下來休息。周炳開言道:

  「還是魯迅說得好,世界上有一些人就是要當奴隸總管。對著外國人,他們甘當奴才,像狗似地搖尾乞憐。他們害怕外國人害怕到聞風逃跑的境地,他們虛弱得簡直像個客過傷寒症的病人。可是,當他們一遇見老百姓,你瞧那副模樣,簡直變得又橫暴,又兇殘,成了一隻老虎。可是,不管怎麼樣,他們的心裏面……」

  區卓打斷他說:「他們的心裏面一直是虛弱的。他們其實一樣害怕老百姓。」

  江炳也接著說:「他們簡直連把槍交給老百姓,讓老百姓起來,替他們保護他們占據著的國家都不敢。」

  周炳笑道:「正是因為這些人要當奴隸總管,可是又虛弱,又害怕,所以,等著他們的,只有滅亡一條路。」

  坐了一會兒,覺著無聊,他們這才又走進市街裡面,在難民群當中飄來盪去。忽然之間,警報聲響起來了。一聽清楚,原來還是緊急警報。市街上所有的人都轟動起來,有往南跑的,也有往北跑的,登時秩序大亂,商店也紛紛關門,攤販也紛紛收檔。正在這個時候,周炳看見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兒被人撞倒在市街當中,已經有七八個人在他身上踩著跑過。那孩子一直哎喲地哭嚎,叫喚,卻沒有人理睬。周炳他們三個人看見情況十分危急,就連忙趕上前去,用了全副的力量把人流擋住,同時救起了那個孩子。可是,當他們把孩子放在路邊,正準備安慰他幾句的時候,他們三個人本身也叫難民的急流衝到前面去了。

  他們不由自主地浮在人群當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出市街外面,向一座木橋衝去。人多橋窄,奔跑的人群一下子堵塞起來,動彈不得。前面的人走不動,後面的人又拼命地往前擠,於是,人們就好像粘在地上一樣,抬不起腳。這時候,他們的頭頂上,有三架日本飛機轟隆轟隆地飛過來,在韶關市的西北角上俯衝著,投下炸彈。炸彈發出巨大的響聲,同時,在爆炸的地方升起一股濃烈的黑煙。日本飛機轟炸以後,又轉到河邊,向橋兩邊躲警報的群眾開機關槍來回掃射……

  正在危急的時候,周炳忽然聽見前面橋頭上有幾十個人同聲叫喊,接著,他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叫別人擠得站不住腳,從橋邊的欄杆上掉到水裡面去了。他們三個人用盡氣力,想擠到前面,周炳還想跳下水去救起那個婦女,可是一堆、一堆密密麻麻的人,四面八方擠在一起,他們實際上連一步也挪動不了……

  他們看到的這許多情景,都叫他們悶悶不樂。在回客棧的路上,他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只覺著又傷心,又喪氣。在客棧里吃中飯的時候,他們也同樣地悶悶不樂,同樣地覺著又傷心,又喪氣。他們回到那個小房間,躺在床上的時候,江炳首先說道:「我倒想看看,蔣介石怎樣把這個抗戰領導起來。我看他自己只有滅亡一條路。他如果領著咱們整個中華民族走,恐怕也只有走上滅亡一條路。」周炳接著說道:「可不是麼?蔣介石根本不想抗戰!談不上什麼領導!你們看咱們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沒有?咱們民族的未來,又是個什麼樣子?你們看見的這些同胞兄弟,就是咱們民族裡面的成員,像這個樣子,咱們能夠跟日本人作戰麼?」區卓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不假思索地高聲說道:

  「幹嗎看他姓蔣的?咱們中華民族的未來,就要看咱們的黨怎麼來領導!黨的領導,對麼?」

  江炳也從床上坐了起來,接著說道:「對,黨的領導。可是,中國這麼大,黨怎麼來領導呢?什麼是黨的領導呢?」

  周炳也跟著坐了起來,接著說道:「七年前,當我在憲兵司令部的監牢里的時候,我開始真正感覺到了黨的領導。那個時候,我自己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麼辦好。可是,金端同志給我指點了迷津,告訴我許多秘訣,使我走上康莊大道。我覺著他又崇高,又有力量,又有智慧,像一座高山似的。在他的面前,我顯得非常渺小。我想,這就是黨的領導。」

  江炳說:「那麼看起來,黨的領導一點都不是抽象的,倒是完完全全真體的,是麼?」

  周炳說:「當然,黨的領導一點也不抽象。黨的領導完完全全是具體的。」說完以後,又拿眼睛瞅著區卓。區卓叫周炳看得怪不好意思,可又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倒在床上,默默無言地拉過一件布衫,把他的眼睛跟整個臉孔一起蓋著,以便避開周炳那炯炯發亮的,逼人的眼光。

  睡完午覺以後,區卓躺著不肯起來,看樣子像是在鬧情緒了。江炳坐在床邊,問他道:「區卓,你是不是害怕黨的領導了?」區卓一咕嚕爬了起來,坐著說:「什麼我也不怕,天塌我也不怕周炳接著說:「天塌倒是不怕,只怕人塌呢!」區卓聽著,又躺了下去,感覺渾身上下酸痛得沒有一點勁兒。周炳也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腰來笑他道:

  「小和尚,不是我故意為難你……蔣介石的領導是壓制群眾,咱們黨的領導是要你到長沙去。你看哪一個領導好呢?」

  區卓氣不忿地回答道:「蔣介石不發動群眾,不武裝人民,當然不高明;咱們黨不讓我在廣州打游擊,卻要我跑到長沙去,也不高明。」

  周炳更加寵愛地調笑道:「蔣介石不高明,咱們黨也不高明,按你這麼說,誰來領導咱們抗戰呢?」

  區卓躺在床上,默默無言。這時候,陶實正從門口走進來,問他們火車票到底買票不買。周炳和江炳沒有回答,區卓突然一咕嚕爬起來,大聲對陶實說道:

  「買三張長沙票!」事情就這樣子解決了。

  在他們到達韶關的兩天以後,他們買到了去長沙的火車票。這些火車票既沒有班次,也沒有開車的時間,更沒有座位的號碼。他們一拿到車票,立刻像來的時候一樣,結束停當,背上乾糧袋、掛包、水壺、背包、雨帽等等,一個勁兒跑到火車站去,準備上車。可沒有想到,火車站已經擠得滿滿的,全是買了車票的人。那些人告訴他們,有等了三天的,有等了兩天的,也有等了一天一夜的。周炳三個人在火車站擠了一個白天,只見開出一列火車,他們沒有能夠擠上去。於是他們也學了別人的辦法,離開客棧,搬到火車站去睡覺。果然,到了第三天,他們拼了全力,才算是擠上了一列開到長沙去的火車。他們進了車廂一看,只見所有的座位都已經坐得滿滿的。恰巧,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還空著一個位子,他們讓區卓趕上前去,在那個位置上坐了下去。周炳跟江炳兩個人把全部行李都擱在行李架上,然後站在區卓的旁邊。接著,一群、一群,一隊、一隊的人往車廂裡面擠進來,不多久就把整節車廂擠得密密麻麻地水泄不通,跟前兩天他們在橋頭上躲警報的時候一模一樣。區卓坐著對他們兩個人說:「你們別動彈了,現在已經是寸步難移了。我先坐一會兒,過一個站兩個站,我就站起來,讓你們兩個人輪流坐。這樣子,咱們大伙兒也好歇一歇腳。」周炳正在慶幸著他們三個人都能爬上火車,就說:「坐不坐吧,我都無所謂。總之,咱們這回到長沙去,比從廣州到韶關這一段路的滋味兒可大不一樣了。這回一點不吹,是高級旅行,舒服得多了。」正說著,只見他們身邊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農村婦女,她的手上抱著一個八九個月大的娃娃。這娃娃滿臉通紅,嘴唇乾燥,閉著眼睛,動也不動。周炳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天堂,嚇了一跳,說:「唉呀,這娃娃燒得好燙呵。他病了麼?」那中年婦女點點頭,也不做聲。區卓看見這種模樣,就連忙站起來,把他們三個人共有的那一個座位,讓了給那個婦女跟懷抱里那個生病的嬰兒。

  江炳打趣道:「命中注定一本來不該你坐。」

  火車慢慢地開動,往後就加速著前進。車廂裡面雖然擠成這個樣子,但是照樣晃動得很厲害。他們就站在這個跳躍著的車廂裡面,向北方走去。

  當火車過了坪石,快要到廣東跟湖南交界的地方,周炳輕輕地低下頭來,對他兩個夥伴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一路都在想,想著一個有趣的問題。我覺著,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集體,這是比較好辦的,比較容易辦到的。可是,要把集體的意志變成個人的意志,這就很難了,這就難得多了。你們看,是這樣的麼?」區卓跟江炳兩個人隨著火車的搖晃,好像在點頭,又好像沒有點頭,一直沉默著沒有做聲。火車繼續往前走,周炳蹲下身子,透過玻璃窗望望外面那一片茂密的樹林,見那深綠色的樹林當中,有一撮一撮的,一叢一叢的紅葉穿插、間隔在裡面。他在心裏面想:「南嶺的秋天已經到來了。」想著想著,他突然靈機一動,對他兩個年輕夥伴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道:

  「你們看,一叢一叢的楓葉紅得多麼可愛呵。我總覺著,楓葉的動作比咱們迅速整齊,咱們做得比不上人家。秋天一下命令,人家立刻就變紅了。人家跟大自然的意志聯繫得多麼密切,多麼息息相關哪,我想,就是因為人家動作迅速整齊,體現著大自然的意志,所以人家是偉大的,是可愛的,是值得頌揚的。不是這樣的麼?」江炳聽了,只在一旁傻笑,區卓卻氣嘟嘟地回答道:

  「那有什麼稀奇?你們瞧著,我比楓葉還要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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