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 廣東三無
2024-10-08 12:29:02
作者: 歐陽山
第二天,他們睡到很晚才起來。起、來以後,大家就忙著洗洗刷刷,把路上叫灰塵弄得不成樣子的衣服、背包好好地洗一洗。洗完了又睡覺休息,一直到太陽偏西的時候,才又起來吃了晚飯,預備上路。洪偉、胡養、胡憐三個人給他們送行,一直送出了十里地以外。胡養、胡憐兩位姑娘一直詢問她們震南村那些姊妹們的情況,特別對於胡杏的情況問了又問,問得沒有個完。快分手的時候,她們還問起為什麼胡杏到延安去也不經過她們這裡。周炳、區卓、江炳三個人有問必答,儘量要使她們滿意。最後,實在送得太遠了,天色也慢慢黑下來了,大家才緊緊地拉著手,叮嚀道別。洪偉開玩笑道:「好了、好了,他們還會來的,讓他們走吧。不然的話,他們明天晌午也到不了良口了。」
那天晚上,正是舊曆九月初一,天上眾星燦爛,地上漆黑一團。借著微弱的星光,僅僅能夠辨認出道兒。也不知怎麼的,今天晚上比昨天晚上、前天晚上都更加擁擠。人增加了好幾倍,卡車也增加了好幾倍,使得人流跟車流都移動得非常緩慢。這樣,人跟人爭吵著,車跟車爭吵著,人跟車也大叫大罵地爭吵著,那崩潰的慘狀簡直不堪入目。一隊傷兵走過去。有躺在擔架上的,有用自行車推著的,有彼此攙扶著的,也有拄著拐棍走路的,五花八門,十分狼狠。他們有些包著腦袋,有些包著胳膊,有些包著大腿,有些打著赤膊,用繃帶緊緊地裹著上身。他們互相用下流、污穢的粗話咒罵著,恐嚇著,嚷個不停。可是一碰到別的大隊行人,或者一碰到望風而逃的車隊,立刻就團結起來,共同向他們以外的人展開攻擊。有時候,大家根本就不前進,密密麻麻地坐在馬路當中,有板有眼地對罵著,好像準備一直罵到天亮。區卓、江炳兩個人看到這種情況,就趕快從人縫當中鑽出去,加快腳步向前趕。周炳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匆忙,他們都不約時同地透了一口大氣,哀嘆中國人野蠻,落後。周炳看見他們情緒十分低落,就鼓勵他們道:
「你們別下這樣的判斷。中國人也不完全都是野蠻,落後的。」接著,他就給他們兩個人講起他從前當交通員的時候所遇到的一段故事。因為人實在太擠,他們不可能並排著走,於是改由江炳在前開路,區卓跟在中間,周炳押在後面,邊走邊說故事道:
「那是在一千九百三十四年,紅軍長征以前的時候了。我那個時候當交通員,組織上派我送一個文件到中央蘇區,我把文件送到了。」
區卓急著說:「文件既然送到了,還有什麼故事呢?」
江炳阻攔他道:「你別打岔。故事當然是在後面啦。」周炳微微笑著,繼續說道:
「出來的時候,組織上派了一個人送我。那是很精壯的小伙子,槍打得很好。他跟我一路走一路談,我們兩個人都非常快活。可是沒有料到,在過了交界線,走到國民黨區域的時候,突然碰到了反動武裝的襲擊。他們埋伏在山溝里,我們大模大樣地走著,一點都沒有發覺。到他們向我們打槍了,我們才知道,馬上拿出槍來還擊他們,一面打,一面跑。這一下子,我那個同伴就被國民黨打散了。我利用坑窪地形抵抗了一陣子,右邊肩膀上也戴了花,只好捂著傷口,拼命地往沒有人的山地上跑……」
江炳說:「唉呀,可危險!」區卓接著問:「那麼,國民黨那些鬼傢伙追上來了沒有?」
周炳笑著說道:「幸虧他們沒有敢追上來……我一個人走哇,走哇,傷口又疼,血又不住地流下來。看看周圍,一個村莊也沒有,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我一步也不停,一個勁兒往前走。又走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我實在累得不行了,覺著自己頭昏腦脹的,是在發著高燒了。怎麼辦?我四處望一望,見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山洞,就拼命掙扎著,往那個山洞走去。一走進山洞,我就渾身癱瘓地倒在地上,傷口疼得簡直沒有辦法忍受。當然,我說無法忍受,可是比起前兩年在憲兵司令部遭到的毒打和酷刑,卻又不算什麼。兩相比較起來,那只能算是蜈蚣咬了一口,區卓說:「不,子彈打的可不能跟蜈蚣咬的相比。」江炳又笑他道:「那是比方嘛,你這傻和尚!」
周炳接著說道:「後來不久,我就昏過去了。也不知道昏睡了多少時候,覺著有一個人在推我的腦袋,同時,又在我的耳朵邊輕輕地叫喚我,醒一醒,醒一醒。』我睜開十分沉重的眼皮,對那個人望了一望。原來是個年紀很輕的農村婦女。她說她聽見有人叫喚的聲音,就一直找到這個洞裡來,看見我昏迷不醒地躺在那裡。我把我的事情跟她說了一遍,同時問她叫做什麼名字。她說她叫做蠻蠻。以後,這個蠻蠻就每天兩三回地來給我送水、送飯,還送來了一碗搗成糊糊的,敷傷口用的中草藥。我問她家住哪裡,家裡還有什麼人,是做什麼手藝的等等,她都不說,往後來得多了,熟了,她也只是說,『我們當家的也在你們那邊』,此外就什麼話都不說。我用她送來的生草藥敷在傷口上,過了三天,那傷口果然慢慢地好起來,我的體力也逐漸地恢復了。」
區卓說道:「這是少有的,你真是碰見了一個貴人。」
江炳說:「貴人是貴人,可是不見得就少有。你要是三山五嶽地走過來,你就會碰見很多很多貴人。」
周炳繼續往下說道:「我要走了。在臨走的時候,蠻蠻又在我的面前出現。她說:『你想走?我看你走不出去。』我問她為什麼,她又說:『從這裡下山通到縣城,有三條大路。三條大路上都有檢査站,哪一個檢査站也不會讓你過去。』我問她那該怎麼辦,她毫不鑄躇地回答道:『我跟你一道走』。於是,她帶我鑽過山上一條小路,迂迴曲折地繞著彎兒,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簡直走著那些沒有人走過的路徑。這樣子,走了一天一夜,終於繞過了縣城,避開了敵人的檢査站,我又回到廣東來了。」周炳說到這裡,用眼睛望望天空,望望地上,又望望前面走著的兩個夥伴,才繼續往下說道:
「那時候,我非常激動,覺著天地非常廣闊,心情非常舒暢。我同時覺著我確實完成了一項非常出色的,崇高的任務。」
走在前面的江炳擰回頭看看後面,接著說道:「真是這樣,真是這樣。我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那個蠻蠻,也非常激動。我也覺著天地廣闊,心情舒楊。」
區卓聽見他們這樣說,也連聲讚許道:「是倒是,是倒是。可惜,蠻蠻這樣的人畢竟是太少了。」
雖然公路上仍然一樣的喧囂、擁擠,一樣的烏七八糟,可是這陣子,他們在這些人裡面穿行著,覺著非常痛快。差不多半夜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五十里地,到了從化縣的街口。在那裡坐著,歇了約莫半個鐘頭,又往前走。再走四十里,到了從化縣的良口,天已經慢慢地亮起來了。
天一亮,他們面前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景象。突然之間,公路上的擁擠的人群不見了,擁擠的車隊也不見了。公路上靜悄悄的一無所有,好像一場狂風暴雨剛剛過去,一切都滲到沙子底下去了,什麼也看不見了。天邊遠遠地傳來敵機的聲音。只見敵機一會兒從南到北,一會兒從東到西,在尋找著什麼地方有血可以喝,什麼地方有肉可以吃。它們發出的聲音嗚嗚嗚,嗚嗚嗚的,像一群飢餓的狗一樣,破壞了天空的寧靜。他們三個人找到了路旁一個小小的果園,裡面種滿了袖子樹,就趟在柚子樹下面歇息著。歇過一會兒,周炳提議大家起來吃飯,於是他們三個人又都坐了起來,一把一把地吃著乾糧袋裡面的炒米,喝著水壺裡面的涼水。吃了半天,看樣子吃得很香,是一頓美味的早餐。吃完以後,區卓先趟下要睡覺,江炳也接著趟了不去。區卓用疲倦的聲音含糊地說道:「江炳,你瞧,我躺下來才看出來,這天空有多麼的寬闊。」江炳說:「你聞聞這地上的草有多香。快睡吧。」周炳坐在一旁,給他們擔任警戒。他吃了幾口炒米之後,就不由自主地嗆咳起來,他的胸膛跟喉嚨都隱隱作痛。區卓說:「炳哥,穿件衣服吧,敢情你是受涼了。」江炳也很關心地說:「怎麼樣,心窩不痛吧?喉嚨不痛吧?」周炳安慰他們道:「沒事兒,只有兩聲咳嗽,沒事兒。你們睡吧。」不久,他們兩個人就呼嚕呼嚕地睡著了。這樣子,他們三個人輪班睡覺,一直睡到陽偏西,才又把炒米跟涼水拿出來,吃了一頓香噴噴的晚飯。估計敵機不會再來空襲了,才結束停當,離開了那個柚子園,繼續上路。
離開良口不遠,他們忽然看見路旁有一個老太婆用一隻手捂著臉在嗚嗚地哭著。她的另一隻手拉著一個中年男人,看樣子像是她的兒子,要他給路費讓自己回家,那老太婆哭叫道:「做做好心吧。給我五塊錢,我就立刻回家。以後也不要你再養我,我管我自己過。你跟你的媳婦一道,把孩子也帶著一道逃走吧。我不逃了,走不動了,我這條老命有什麼好逃的呢?我才不怕日本鬼子!」那中年男人也大聲回答老太婆道:「媽媽,你不走也可以,我也不能勉強你,我帶著狗仔他娘跟狗仔一道走就是了。可你要我給你五塊錢,我有什麼辦法呢?錢已經都交給狗仔他娘了,她也已經帶著狗仔走到很遠、很遠的前面去了,恐怕都已經走出五里地開外了。要嗎這樣吧,是要錢的話,你跟我一道去,攆上狗仔他娘,就取錢給你。」那老太婆不依,拍著胸,頓著地,大哭大鬧,後來索性罵起自己兒子道:「你好沒良心!你只知道狗仔他娘,只知道狗仔,就不知道自己的娘!你看我,還怎麼能走路?我一步也走不動了,還要我走五里地,你不是要我的命麼?如果你要我走,你就背起我走吧!」那中年男人很為難,就說:「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怎麼背得動你呢?背幾步還可以,背那麼遠實在是……唉……這也太刁難人了……」
這時候,已經有十幾個過往的行人,圍在鬧糾紛的母親跟兒子四周觀看。區卓停了腳步,對他兩個夥伴提議道:「咱們也看一看吧。」
江炳堅決反對道:「不看,不看。這樣的糾纏有什麼好看呢?你理會這樣的閒事幹什麼呢?對什麼事情都有興趣,還得了麼?」』爭了半天,周炳看見區卓確實有興趣,就不願意過於違拗他,說:「好吧,看就看一會兒吧,反正天色還早。」江炳堅持不肯,說:「早才好。咱們今天晚上的路長著呢,咱們今天晚上還得走一百里地呢!」區卓不管這些,硬是要看。周炳沒有辦法,就勸江炳將就他一回,看看再走。他們越湊越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那中年男子對圍觀的人們懇求道:「這樣吧,兄弟身上實在沒有錢,我媽媽又不願意再往前走,哪一位仁兄先借給我五塊錢,讓我媽自己回家去吧。我走到前面,找著狗仔他娘,就立刻還他的錢。」
周炳聽他這麼說,想都不想,也沒有和區卓、江炳商量,就掏出五塊錢來給了那個中年男人,說道:「好吧,我先給你墊出五塊錢,等你走到前面去還給我好了。」江炳看見他拿出錢來,要扯他的袖子也已經來不及了。那中年男人接過他的錢,遞了給自己的媽媽,又對周炳千恩萬謝地表示感激。
後來,這個中年男人果然和他們一起往前走。不久,周炳就發覺這個中年男人原來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首先,他說,從外表看起來,他們三個人一定都在軍界發財。接著,他又說,不過他們這幾位軍界人士跟其他的軍界人士不同。他說他碰見過成千上萬的軍界人士,都是很粗魯,很厲害,很橫蠻的。他們三位卻不是這樣,他們三位是有著菩薩心腸的軍界人士。這三個受恭維的菩薩只是聽著,笑著,既不承認,又不反駁。那中年男人看見談得入港,就繼續暢談下去。他告訴他們,東江跟北江的老百姓都不相信日本軍隊會打得這麼快,他們以為廣州一定能守三個月。可是,結果連十天都不到就失守了。
看看已經走了差不多有五里地,還沒有看見他的老婆的蹤影,區卓忍不住就問他了:「喂,老鄉,你說狗仔他娘就在前面五里地等你,怎麼咱們走了五里地,還沒有看見她呢?」那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不錯,原來她是走在我前面五里地,如今我們也走了五里地了,她還不又往前走了麼?我倒相信,她帶著我們那個狗仔是不會走得太快的,再過一會兒,一定可以攆上她。」大家聽他說得有理,點點頭,沒做聲,繼續往前走。這個中年男人又打開了他的話匣子,繪聲繪影地說道:「你們知道廣州如今的情況麼?唉,我沒有到那邊去看,只聽那邊上來的人說,新聞可多了!頭一條,日本人到了廣州以後,把所有的房子都給燒掉了。廣州的大火一直燒了三天三夜,到現在還沒有燒完。又有人說,敵人進了城以後,把所有留下來的中國男人都殺了,把所有的中國女人都關在一起,要她們做隨軍慰勞隊。這我雖然是聽來的,可那傳話的人說,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廣州現在一沒有房子,二沒有男人,三連一個女人也看不見了。這無房屋,無男子漢,無女人叫做廣東三無。你們知道麼?」大家半信半疑,都點點頭,沒有跟他多說。又走了一陣子,區卓不耐煩了,問:「怎麼搞的,又走了五里路了,還沒有看見你那個狗仔他娘?這樣走下去,很快就要走到呂田了,天馬上就要黑下來了,你那個狗仔跟狗仔他娘到底在什麼地方呵?」那個人仍然從容淡定地說:「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她一定在前面等我,她是不認識路的。欸,你看,我也著急得很哪,我比你們更著急。」說完了,他又補充他剛才所講的那個廣東三無道:
「還有呢,還有一種說法,也叫廣東三無:吳鐵——無城;余漢——無謀;曾養——無譜(甫)。」他這裡所說的三個人,一個是省長吳鐵城,一個是綏靖公署長官余漢謀,一個是廣州市長曾養甫。在廣州話裡面,這個甫字念成譜字的聲音。大家一聽,都笑得人仰馬翻,捧著肚子叫疼。
周炳正在欣賞他所說的這個新的三無,後面的人群突然一陣大亂,只見有三架日本飛機從南向北趕上來。它們發現了目標,就像麻鷹抓雞仔似地向下俯衝,照例發出像一群飢餓的野狗似的咆哮,同時用機關槍向著四散奔逃的人們來回掃射。
周炳大叫一聲:「散開!」就和區卓、江炳一道躲進路旁那一帶灌木樹林當中。等到日本飛機去了之後,他們從樹林當中走出來,四下一看,那個富於口才的中年男人已經杳無蹤影,不知去向了。看見這種情況,江炳忽然仰天大笑,久久沒有停止……周炳舉起拳頭威脅他,他反而笑得更加得意。
後來,他們三個人又在暮色蒼茫的山丘中間往前走。區卓抱怨敵人道:「真陰毒!都這麼晚了,看都快看不見了,為什麼還要來空襲呢?」江炳接著說:「區卓,你別抱怨了,這是個定數。如果日本飛機不來空襲,你猜那個狗仔他爹怎麼跑得了呢?」區卓說:「都叫人家騙了,你還說風涼話。」他說完以後,望望周炳。只見他一面緩緩地走著,一面傻傻地笑著,好像正在回味一樁得意的往事。區卓心急,就問他道:「炳哥,怎麼你又發起傻來了?你笑什麼?有什麼事情值得你這麼高興的?」
周炳用手輕輕拍著自己的後腦勺,說道:「絕了,絕了,我越想越覺得妙。說實在的,這三無真是他的一個傑作!」
區卓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道:「什麼傑作呢?這樣的俏皮話,老百姓個個都會說的。」
周炳應聲說道:「對了,正是因為老百姓個個都會說,可是沒有說出來,狗仔他爹第一個把這句話說出來,所以這就是一個傑作。」
江炳也插進來說道:「傑作不傑作吧,他是一個騙子。」
周炳換了一副嚴肅的臉色,糾正江炳道:「不對,你用五塊錢換一個傑作,實在是占了便宜,甚至可以說占了大便宜。你怎麼能夠用這個稱號送給人家呢?」
可惜,天色太暗,大家都沒有看見周炳臉上那種怡然自得的表情。後來,天色簡直黑下來了,他們三個人一起淹沒在那一望無際的黑暗裡面去了。
走了半天,區卓突然發問道:「現在狗仔他爹到了什麼地方了?他是不是找到狗仔和狗仔他媽了?」
江炳開玩笑道:「他們一家團聚了,正在吃一頓有魚有肉的晚餐,一頓香噴噴的晚餐。」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只聽見周炳再一次大聲糾正他們道:
「沒的事兒!那個創造了傑作的人一定往南——往回走了。天下根本沒有什麼狗仔,也根本沒有什麼狗仔他娘。你們看,其實還有這麼許多各種各樣的人,人呵!……有幹壞事的,有干好事的,有這麼許多、許多的人,在公路上成群結隊地逃著難,如果把他們很好地組織起來,把他們武裝起來,是可以和日本鬼子大幹一場的!可惜得很……」說到這裡,他就沒有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