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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南方不亮北方亮

2024-10-08 12:28:47 作者: 歐陽山

  六月中的有一天,冼鑒在周家神廳和胡杏談話。冼鑒說:

  「組織上決定你去延安學習。」

  胡杏一聽,登時把那小小的圓眼睛瞪得像荔枝那麼大,兩隻手抓住冼鑒的一隻右手,連聲呼叫道:

  「大叔,大叔。」此外,就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過了一會兒,她鬆開了手,把那古銅雕刻般的蓮子臉兒仰起來,望著屋頂,她的眼睛感激無限地紅了起來,接著,眼淚就從那小小的圓眼眶裡流出來了。

  冼鑒說:「怎麼,你們不是很想去麼?」

  胡杏敏捷異常地回答道:「足足有一萬人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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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冼鑒接著說:「那就好了。這是黨組織的決定,這是黨組織對你的培養。」

  胡杏用高亢的聲音說道:「把一個沒人瞧得起的賤妹仔——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送去革命的聖地,這不是什麼培養,這是大大的恩典!」

  冼鑒結實、矮小,硬朗、端方,這時候,他沉靜地,嚴肅地望著胡杏,說:

  「不錯,黨愛她的兒女,黨的恩典是至大、至深的。不過,你要知道,這個擔子很重呵。還不說你將來完成學習任務以後,回到廣東來要做更多的事情,光說目前你們去延安這一路上,這擔子就不輕。」胡杏接著問他路上還有什麼擔子,他就對胡杏說道:

  「你先不要把自己看作是妹仔,在黨內是沒有什麼丫頭跟太太的區別的。你首先是一個共產黨員,這就有共產黨員的擔子。不過,我說的還不是這些。我說的是,你們這回去,一共有六個人:你一個,楊承榮一個,張紀文一個,李為淑一個,張紀貞一個,還有一個何守禮。你們同去,一共是六個人。你看,現在就只有你跟楊承榮是黨員,這個擔子重不重?」

  胡杏溫柔婉順地說:「是,是。不過擔子再重,我也願說我不怕。有黨帶著我,我還怕什麼!」

  臨走的時候,冼鑒又一再對胡杏叮嚀道:「你們這六個人都要做好準備。你們這六個人到底怎各組織起來,今天晚上,我們組織上先研究一下,有什麼決定,叫周炳給你傳達。我再說一遍,這一次只有你們兩個人是黨員,一路上可要小心。」說完之後,又跟胡杏握了握手,然後才走了。

  當天傍晚,胡杏剛剛把行裝收拾好,其他那五個人也都披掛齊全,陸陸續續地來到三家巷周家集合。他們每個人都是全副武裝:背包、乾糧袋、掛包、雨衣和雨帽,樣樣停當。他們把東西都放在神廳里,然後,集中在周炳住的神樓底那個小房間,免得被人發現。

  周炳還沒有回來,他們就談起各自離開家裡的情況。李為淑首先對大家說我今天晚上一吃過晚飯,就悄悄地把東西都帶齊了,又悄悄地從家裡面走了出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我解放了!可是,我沒有對爸爸、媽媽說什麼話,他們也不知道我離開了家。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我就溜掉了。」張紀貞接著也說:「對,正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的。我也是把東西悄悄地收拾齊全了,弄成一個大包,一溜煙就走了出來。我要到新的世界去,多有意思,家裡面一個人也不知道。我敢打賭,到他們知道我不在家的時候,恐怕我們都早就過了韶關了。」張紀文也說:「當然,我們這樣走欸、走法乾脆是乾脆,也很羅曼諦克。可是我想,其實也用不著這麼神欸、神秘。為了抗戰,為了進步,又不為別的……堂、堂堂正、正正地對家裡講一講,他們還是會答應的。不過妹妹堅持不講,我也就算了。反正過了韶關以後,咱們每一個人寫封信回來告訴家裡,也就行欸、行了。」何守禮看見他們說得高興,也就過來湊趣道:「對,你們這個走法倒是不錯,不過我的情況不一樣,我跟媽媽說了。我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我說,我要到鄉下去宣傳宣傳,過不幾天就回來,我媽媽也相信了,我就走了出來。我自由了!天涯海角……多少詩意!其實,家裡除了我媽三姐以外,也沒有誰來追究我在不在家。我想,我出門一個月,家裡其他的人也不一定發覺。何況,現在社會上多少人都是這樣背起背包下鄉啦,宣傳啦,到前線啦,到延安啦,什麼什麼啦,都已經是很時興的事情了,很摩登的事情了。」楊承榮也接著說:「我跟你們的情況都不一樣。我跟爸爸老老實實地說了:我要到延安去,要到那裡去學習,要到那裡去抗戰,要到那裡去革命,我爸爸都同意了。所以,我的情況他們都是知道的,一點也沒有隱瞞。」胡杏見大家說得這麼熱鬧,也就笑笑地說:「好呵,你們都有人關心,都怕人家掛念著,都有個說還是不說的考究。我可就沒有這許多事情,我自己決定走,就走了。我告訴我自己: 『去吧。』我自己對自己說:『好。』這就行了,誰也不會來干涉我。」人家一聽胡杏說得這麼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個個人都表現出躊躇滿志,興高采烈。同時,大家心裏面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他們最好來共同慶祝一番,他們大家到底衝出了漫漫的長夜,向著光明奔去了。

  六個人在等待著。自己談笑一會兒,又把周賢找來玩一會兒,一直等到十點鐘過後,周炳才踏著登登的腳步回到了家。他坐下來,定定神,又跟每一個人寒暄了幾句,然後對他們宣布道:

  「你們六個人組織成一個行軍小組。組織上決定了由胡杏擔任正組長,楊承榮擔任副組長。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胡杏聽了,想起今天冼鑒大叔跟她說過的話,就沉默地坐著,沒有吭聲;楊承榮卻匆匆忙忙地站了起來,誠惶誠恐地說:「這哪行呵?這哪行呵?」李為淑一聽了之後,非常高興。她馬上站起來,跑到胡杏的面前,緊緊地握住胡杏的手,不肯放開。何守禮、張紀貞兩個人聽了,沒有什麼反應,好像不覺得怎麼熱烈的樣子。張紀文卻笑楊承榮道:「得了,彆扭捏了!」何守禮心裡想,胡杏當了正組長,自己什麼也不是,覺著有點不服氣,就說:「這解決定好嘛。杏表姐在咱們六個人當中,年紀是最大的。年紀最大嘛,就該當組長嘛。」張紀文對楊承榮也不那麼佩服,就說:「是嘛,阿榮當副組長就很合適嘛。在咱們這些人當中,他的學歷是最高的,知識是最多的。照我說,該當個副組長。」接著,周炳傳達了組織上的要求。他對大家說:「這一路上,政治的環境很複雜,很不好,大家在言論上,行動上,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要非常警惕。要離開大隊,就必須兩個人一起走,不要一個人單獨離開隊伍。此外,還要留心,壞人對咱們隨時有可能採取威逼、利誘、欺騙、恐嚇、強迫,等等的手段,都要小心提防。特別是在行動上,一定要服從集體的紀律。」說了這些以後,周炳又總括一句,對大家說道:

  「組織上要求咱們:第一,要虛心向別人學習;第二,要服從組長的領導。再沒有別的事情比這兩樁更重要的了。」周炳說完以後,大家都沉默著,沒有一個人開腔說話。

  周炳面對這種情況,也有所察覺:仿佛這六個人裡面存在著一些什麼不那麼協調的東西。可是,仔細看下去,又覺著很不具體。於是,他就現身說法,談起自己的經驗來:

  「大家要了解一個問題,既然從現在開始,咱們要走向革命,要到革命的聖地延安去,那麼,就必須注意:第一是要虛心,第二是要學習。這就是剛才組織上要求我們的,要虛心向別人學習,這一點重要極了。我入黨已經有六年了,正是因為我過去自以為了不起,學得不多,所以,一直是老犯錯誤,不是這裡出了岔子,就是那裡出了岔子。我自己身體跟心靈都受了創傷,才摸出這麼一條經驗:這就是,我從深深地相信我自己,到深深地相信組要把。要把一切獻給革命,不相信組織,不服從組織的領導,是絕對不行的,可是,要是不好好地虛心向別人學習呢,那肯定就會掉隊。我說老實話,我這種簡單的認識,確實是付出了代價才學來的。我的心靈受了傷,你們可能看不見,我的身體受的傷害,你們都是看得到的。我沒有對你們說假話,我一點沒有誇張,也不撒謊。咱們現在快要分別了,我希望我的經驗對大家有些幫助。」大家聽了,先不去研究他的經驗,卻一定要周炳解開衣服,讓大家看看他的傷疤。周炳在解衣扣之前,輕輕地對大家說:

  「我的喉嚨跟肺部都叫那些狗仔子灌辣椒水、又打又撞,受了傷,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好,經常還要疼,經常還要嗆咳幾聲。不過這些你們都沒有法子看得見。能看得見的——」說著,他舉起右手那兩隻手指來。大家看他右手的無名指跟小指已經僵直了,不會彎曲,就都低下頭來不做聲,替他難過。最後,他把胸前的鈕扣解開,把汗衫拉起來,讓大家看他胸部的傷疤。大家湊前看的時候,果然見他的胸前有一塊像一枚刀豆似的、長長的傷疤,那肌肉一直到現在還是通紅通紅的。接著,周炳又向他們介紹,這是一塊叫敵人用火烙焦的傷疤。大家都嘆息不止。

  這時候,胡杏低聲說起話來。她安詳地坐在周炳的木板床上,她的短頭髮遮了半邊臉孔,露出一種神態威嚴、凜然不可侵犯的風度、說:「我當這個組長,其實是不配的。說老實話,自己倒吊著也沒滴墨水,這一路上又沒有走過,正所謂『人生路不熟』。不過……組織上既然決定了,有什麼辦法呢?只好這樣吧。反正聽大家的,以大家的意見為意見,看來只有這一條辦法。」大家聽了,都覺著心裡高興,對胡杏更加敬重。只有何守禮心裏面還是不那麼舒坦,她搶先對胡杏說道:

  「得了,得了,你就當起來吧。反正沒有人跟你爭的,你光說這些酸話幹什麼呢?」說到這裡,她又把眼睛望定周炳,說:「我看見炳哥的傷痕,就覺著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這傷疤就表示他曾經戰鬥過,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我自己雖說沒有什麼本事,也沒有經過什麼鬥爭,可是,我自己的臉上也受了傷,毀了容。當然,我並不後悔。我談不上一個什麼英雄人物,不過後悔——我是沒有的。」

  周炳明白她這番話是對自己講的;就笑著說:「阿禮,這不用你說了。這事情大家都是看見的,你右臉上的傷痕,大家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在兩年前的荔枝灣事件當中,你曾經跟國民黨英勇搏鬥過,你是愛國的,你是要抗日的、這都是毫無疑問的事情眾人都覺著周炳說得對,就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拽著胡杏,也要看看她身上的傷疤。李為淑搖著胡杏的肩膀,懇求地說道:「杏姐,你告訴我,你身上到底有幾處傷疤?」胡杏笑了一笑,說:「傷疤有什麼關係呢?傷疤嘛,個個都會有的。我們做下人的,有點傷疤算不了什麼。何況,我這些傷疤也不是什麼英勇鬥爭落下來的,有什麼可說的呢?」眾人不依,一定要看,胡杏一定不肯。爭持了老半天,胡杏沒有辦法,最後只得捋起左邊胳膊的袖子,露出整條胳膊來。只見那胳膊的上端,有一塊香蕉般大小的燙傷的疤痕。胡杏說:「看吧,看吧,有什麼好看的呢?這是開水燙傷的。可是,這裡面什麼英勇的事情都沒有,很平常嘛,這是大奶奶給燙的。說起大奶奶嘛,燙一下子、戳一下子、燒一下子,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囉,沒有什麼值得談的囉。」

  往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胡杏,說她真是個苦人兒。又說,何家那些封建地主真是手段毒辣,慘無人道。何守禮聽著,看著這一切,沒有說話。她覺著,大家都爭著看胡杏的疤痕,詢問胡杏的受傷歷史,這樣一來,胡杏當然很有面子了。但是同時,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思量,覺著胡杏雖然遍體鱗傷,然而並不是什麼抗日或者反對國民黨軍閥的戰績,這種疤痕並不證明它的主人有什麼驚人的本事。

  這個晚上,大家從三更天談到四更天,從四更天談到五更大,一直談到天亮,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睡覺,甚至,連瞌睡都沒有感覺到。

  第二天絕早,天才剛剛亮,大家覺著時間不能夠再耽擱了,就紛紛站了起來,走到客廳外面料理行李。大家用涼水擦了擦熬澀了的眼睛,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暗中互相祝賀盼望已久的這一天的到來,看樣子,都非常的興高采烈,最後,大家背起了背包,掛好了乾糧袋,又掛好了掛包跟雨帽,就準備出發。周炳先打開大門,走出外面,看看三家巷的動靜。這時候,連一個人影兒都還沒有,他走回來,向大家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可以出發。於是,這一批「全副武裝」的青年人就雄赳赳地走到官塘街外面來了。為了避免惹起別人的過分注意,組織上決定了,任何人都不來送行,只有周炳一個人給他們六個人做伴,一起出發。他們走出中山路,折向豐寧路,一直走進太平路,沿著朝西南的方向,向黃沙車站走去。不久以後,他們走到了黃沙車站,進了站台。時間還很早,別的一些旅客正趕快提著行李,上車去占座位,他們這批生龍活虎的青年人不在乎這些,只把背包卸在站台上,圍成一堆,遠遠地離開其他的人群,細細地交談著。張紀文先跟李為淑開玩笑道:「為淑,你要注意呀,你看周圍有沒有你爸爸派來的特務。如果讓他們看見你,他們準會把你綁票綁回家去。你爸爸乾的就是這個行當。」李為淑反駁道:「得了吧,你跟阿貞才要當心。你看看四周有沒有衛戍司令部的那些丘八,說不定你爸爸這時候正在派人,要把你們抓回去呢。」大家聽了,又嘻哈大笑一番。

  周炳最後用一種比較柔軟的,低沉的聲音對大家說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好姊妹,現在,你們都遠走高飛了,我還落在這塊土地上,粘住了兩腳,挪動不得。這真是多麼羨慕你們哪,多麼捨不得呵!不管怎麼說,提起離別,總是捨不得的,你們認為對麼?」要出發的這六個人裡面,有胡杏、楊承榮、何守禮這三個人是跟周炳平輩的;有張紀文、李為淑、張紀貞三個人算是周炳的晚輩。這時候,胡杏跟楊承榮都低著頭不說話,只有何守禮嘰嘰喳喳地說:「當然了,炳哥,這一著,我們是搶了先。革命的聖地嘛,誰也願意去的,我們能夠先去,當然是高興極了,你也應該高興嘛。我們能夠革命,你不是也贊成的麼?不說這些了。我希望你還是趕快攆上來吧,什麼時候你也去吧。」周炳低著頭說:「這卻為難。我去,我不去,不是我自己做主的呀。」接著,張紀文跟張紀貞兩兄妹走過來,對著周炳說:「表舅老師,表舅老師,咱們要走了,你再給咱們贈幾句話好不好?」周炳抓住他們兩個人的手,笑眯眯地說:「跟你們兩個人贈幾句話麼?也好,反正我當過你們的老師。我還是那兩句老話:第一要虛心,第二要學習,這都是講的自己對別人跟客觀事物的態度。你們記住這兩點,我看事情就好辦了,不會出漏子了。」李為淑也靦靦腆腆地走過來說:「炳叔,那麼我呢?你就不給我講一句麼?」周炳也同樣熱烈地握著她的手,說:「為淑,你很好,你很好。不過要我說,我也可以說一句:你應該更堅強一點,不要凡事都拉在後面。如果我勸別人別搶先的話,那麼,我倒要勸你稍為搶先一點兒。」李為淑天真無邪地,嘻嘻地笑了一陣子,表示誠懇地接受。楊承榮這個時候也走到周炳跟前,握著他的手說:「路,是咱們自己選擇的,咱們當然要堅定地走下去。只是我弟弟才十四歲,爸爸年紀也大了,你如果有機會留在廣州,你就照顧照顧他們吧。打起仗來,還不知道他們怎麼樣呢。」周炳對楊承榮的囑託也就慷慨地答應了。最後,大家快要上車了,站台上的旅客也慢慢地多起來了。只見這一趟車足足有四五十個像他們這一批人一樣的青年旅客,也是背著背包,掛著乾糧袋跟掛包,帶著雨帽,走到列車旁邊來。這些青年人跟他們擦肩而過,人家彼此互相望一望,看見對方都有同樣的打扮,不問而知,都是要上同一條路的人。於是,大家也不言語,只是相對著神秘地微笑一下,表示心照不宣。周炳看見快要上車了,就讓大家準備行李,把東西都拿在手上。他看見大家都在移動著,只有胡杏仍然站著,耷拉著腦袋不動。

  周炳走上前去,用手兜住胡杏的尖尖的下巴,把她的腦袋抬了起來,說:「妹妹,小杏子,這是大喜的日子嘛,個個都生龍活虎,興高采烈的嘛,你怎麼做出這副模樣來了?」胡杏一對小小的圓眼睛望著他,流露出無限的惆悵,那平素的黃金光澤也變啞了。她的兩隻小手自然而然地舉起來,握著她哥哥的兩隻大手,就那麼默默地,相對無言地站著,一句話也沒有說。胡杏準備要跟他講的話何止一千句,一萬句呢?可是她此時此地的的確確不知道該講哪一句才好,甚至她感覺到實在沒有話可講。她只是抓住他的手,眼睛慢慢地覺著模糊了,看不見周炳還是淌下了眼淚來。周炳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知不覺地也陪著她淌下了眼淚。自始至終,兩個人依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這樣子,大家都是一番離情別緒,依依不捨地分了手。

  火車開動了。周炳跟著火車的速度慢慢地走著,向他們六個人招手。他們六個人也從窗子裡探出頭來,伸出手來,向周炳招手。火車開快了,周炳又加快了腳步。火車走得更快了,周炳拼命地追趕著,眼淚從臉蛋上流到脖子裡,從脖子裡流到胸膛上。畢竟火車走得快,周炳終於趕不上了。這就是說,他跟這六個青年朋友終於還是離開了。車子已經走遠了,只見一小塊黑東西在遠方慢慢地晃動著,周炳還一直站著、望著,不肯離開。又過了一會兒,連這一小點模糊的黑東西也看不見了,周炳仍然不肯離開,呆呆地望著那個地方的房屋、樹木跟天空出神,好像他的青年朋友們還在那裡向他招手似的。這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使人十分悶損。最後,他終於從車站走了出來,沿著珠江北岸,慢慢地從西向東走著。走了一段,又倒回頭,從東向西。再走一段,又倒回頭,重新從西到東。這天整個上午,周炳就在從西堤到長堤這一段珠江岸邊上逡巡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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