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 水鬼幽

2024-10-08 12:28:25 作者: 歐陽山

  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最後終於不出人們所料的那樣發生了。日本帝國主義者執意驅使勤勞、勇敢、善良,本來和中國人很要好的日本人民,欺騙他們,麻醉他們,要他們離開自己的家園,到中國來屠殺中國的人民。這樣子,一場歷時八年之久的,不可避免的,非常殘酷的歷史悲劇終於發生了。

  那天早上,陳文婷睡到很遲才醒來。她一睜開她那雙小小的圓眼睛,就覺著這一天跟過去的每一天一樣,又將是一個懨悶的白天。她想起了許多事情,覺著心煩意亂。她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種希望,就是希望於人無礙,與世無爭地過著一種原始人的生活。這一種希望無論怎麼樣她也沒有法子能夠實現。其次,她又想起來,她曾經對周炳許過願說:「我完全聽你的話,你要我朝東我就朝東,你要我朝西我就朝西,要是有半個字假話,叫我不得善終。」這句話她記得很清楚,是她自己親口說出來的,可是,她也沒有能夠按照諾言這樣做。以後,她又想起來,她曾經自己對自己下決心說:「如果周炳真是一個賈寶玉的話,那麼,寶釵這個角色就該著我來演。」可是這一點她仍然沒有能夠達到目的。還有一次,她曾經對她家裡人這樣說過:「周炳要是把我們當作敵人的話,我們就要把他俘虜過來。」可惜得很,這樣一種決心也沒有能夠實現。她甚至想起來,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她曾經對周炳這樣說過:「你的樣子雖然長得很漂亮,你的神經卻不健全。要不,人家怎麼會說你是戇大,管你叫痴人和傻子呢?」想到這裡,她又十分自信地笑了起來:「不錯、不錯,他就是個痴人和傻子,他就是個戇大。既然這樣,我那些良好的企圖怎麼能夠實現呢?唉!」想到這裡,她當真想不下去了,也不想往下再想了。可是,不管她自己願意怎麼樣,她還是不得不自己對自己喃喃自語道:

  「我完全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了麼?看來情況多半就是這樣。不然,怎麼會這樣煩惱呢?怎麼會對社會上的一切事情我都覺著沒精打采,毫無意思呢?怎麼一想起那個不成人的宋以廉,我就覺著庸俗不堪,十分厭煩呢?我怎麼會常常想起來,人生不過是一場惡夢呢?唉,既然人生本來不過是一場惡夢,那麼為什麼很多人要責備我水性楊花呢?水性楊花又怎麼樣呢?在一場惡夢裡面,水性楊花跟不水性楊花又有什麼區別呢?」她想到這裡,希望把身體挪動一下,可是,她身上的毒瘡使她疼得非常厲害,連一動都不敢動。她自己對自己做結論道:「這一場戲完了,完了,這回是徹底地完了。雖然我才二十九歲,可是,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我的華貴,我的美麗,我的高尚,我的驕傲,這一切虛幻……全都完了。」想到這裡,她實在不能忍受下去。可是儘管忍受不下去,她還要自己對自己罵道:

  「呸!這有什麼值得希罕的!你不過是把最美的東西跟最蠢的東西非常協調地結合在一起罷了。」

  又過了一會兒,陳文婷覺著老是那麼躺著,實在比死還痛苦,就翻起枕頭邊那張當天的報紙望了兩下,實在也沒有看見裡面說的是什麼,就又把它放下。接著,她一眼看見蹲在她的梳妝檯上的那隻小貓,就馬上叫起人來。進來的是那個專門在她房間裡干細活的使媽。她就開始責問那個使媽,為什麼把她那隻貓搞得那麼髒,渾身黢黑黢黑的,眼睛又淌著什麼東西,簡直不像一隻貓。那個干細活的使媽不敢應嘴,就把那隻貓捧著走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房門外有人在嘁嘁渣渣地講話,就大聲吆喝道:「是誰?」進來的是那個干粗活的使媽。她歷聲質問那個使媽道:「欸,你們在外邊幹什麼?有話也不大聲講,也不進來對我講,老在那裡嘁嘁喳喳地背著我搞些什麼鬼名堂呵?」那個干粗活的使媽嘴比較笨,就用手指著外面,說:「我走到街外,聽見人家街坊鄰里都在悄悄地說些什麼。我走前去一聽,人家又不說了,好像咱們這條豪賢街發生了什麼怪事一般。後來我見人就問,誰知鬼也不曉得。」陳文婷看見她笨頭笨腦,話也不會說,就揮手讓她出去,並且叫她把那個做飯的使媽叫進來。不久,那個做飯的使媽走進來了。陳文婷望著她,嚴厲地問道:「你整天出去跑菜場,你聽到說些什麼?為什麼我躺在這裡,只聽見外面街道上亂吵亂鬧的,亂鬨鬨地鬧成一團,這是什麼意思呀?誰在吵吵嚷嚷的呀?」那做飯的使媽有點膽怯地回答道:「唉呀,少奶奶,聽外面的人說,中國跟日本打起仗來啦!這可是不得了哇。」說完了,就站在一旁,望著陳文婷,一動也不動。陳文婷叫她進來,本來是準備吩咐她一些什麼,現在聽見她這麼說,也就忘了自己原來的打算了。她重新拿起枕頭旁邊那張報紙,仔細地把那段蘆溝橋事變發生,中國跟日本正式打起仗來的新聞細細地讀了一遍。然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

  

  「完了,完了,真是一切都完了!個人完了,整個國家也完了!跟日本人打起仗來,不是三天就要亡國了麼?不過亡國也罷,不亡國也罷,對我說來,現在都無所謂了。我自己已經完了,別人完不完吧,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說到這裡,她抬頭一望,看見那做飯的使媽還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露出一種狡猾的,諂媚的笑容。她使喚那種高貴婦人假裝生氣的樣子,說道:

  「你這鬼東西,你還不回去,只管站在這裡幹什麼!」

  那做飯的使媽更加奉承地笑了起來,巴結討好地說道:「少奶奶,你又沒有叫我走嘛。」

  陳文婷做了一個勉強微笑的表情,高興地說,好吧、好吧,是我沒有叫你走,我叫你等久了,累你站乏了。這樣也好,我本來就有一件事情要吩咐你的,你好好聽著:今天的中飯,你就隨隨便便做一點什麼吃了就算了。可是今天的晚飯,我要請客,你得給我用心做一個好菜出來。菜嘛,我也不要多,就只要一個,其它的,你就給我搞一點什麼青菜鹹魚就行了。我要的這個菜,就是一個特別大、特別大的冬瓜盅。我要請客,你知道麼?我要請張家太太、何家太太、李家太太,我的三位姐姐來吃一頓晚飯。你知道,她們是什麼都不喜歡吃的,只喜歡吃我這裡的冬瓜盅,那你就要好好地當心了。你至少給我找到那幾樣鮮味兒,要五鮮,你知道吧?那就是鮮蓮子、鮮筍、鮮草菇、鮮蝦肉,還加上鮮雞丁。可是,你得很好地注意,千千萬萬要把那隻雞去掉皮,一點皮都不能要,千萬、千萬。她們的胃口都不好,有一點油就吃不下去了,你懂了吧?」

  那做飯的使媽擠眉弄眼地說道:「哎喲,這可難著我了,我怎麼做得出來這個五鮮冬瓜盅呵?還要特別大、特別大的呀!不過這樣,少奶奶要吃,我就去想辦法吧,我儘量去做吧,我死也給少奶奶死出來吧,可不保險,我很難說做得怎麼樣。」陳文婷又做了一個大方的勉強的笑容,把手一揮,說:「得了、得了,你去吧,你去吧。」

  這天,整整一天工夫,陳文婷都坐在那張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等著時光的消逝。她非常希望文英、文娣、文婕三位姐姐能夠快點來到她家裡,以便她們很少碰頭的四姊妹做一次知心的長談。可是,她請的是晚飯,她三位姐姐最快也得四五點鐘才會到來。那麼,這長長的一天,她該幹些什麼呢?她什麼也沒有可乾的,只能坐在那裡等候時光的消逝。近幾年來,這樣子的靜坐等候,看著大好的時光白白地流過,使她十分傷心。但是儘管這樣,她還是一百次、一千次地坐在那張沙發上,靜悄悄地沉默著,等候著……

  陳文婷今天穿著一身她最心愛的夏天服裝,那就是一件窄腰寬擺,天藍色、白梆條、金鈕扣的大襟慰勞紗上衣;一條淺灰色、素地暗花紡綢的唐裝褲子。從外表看起來,她是安寧和恬靜;可是她在暗地裡卻時時刻刻都感覺著心驚肉跳。她最討厭聽見別人燒炮仗的聲音。只要一聽見炮仗響聲,她的心就撲愣撲愣地直跳,她精神上就感覺到一種強大、可怕的壓力。她常常想挪動一下自己那疼痛的身軀,躲到什麼地方去,使這種炮仗的聲音不要再威脅她。她不止一次地悄悄地對自己說話,甚至都說出聲音來。她常常這樣哀求道:「唉,你們做做好心吧。人都完了,快死了;國家也完了,快亡了;你們還燒炮仗幹什麼呢?還那麼高興幹什麼呢?難道這最後一天——你們也不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去麼?」她這樣說,仿佛她面前真地站著一些什麼人。其實那兒什麼人也沒有,只有淡淡的太陽光,帶進來一團一團的,炮仗燒過後散發出來的乳白的硝煙。

  當天下午五點鐘過後,三位姐姐就都到齊了。她們看見陳文婷小妹妹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好像媒出萎靡不堪的樣子。姊妹們雖說從小就互相要好,在一起過活,可是長大以後,各過各的日子,平時也很少來往,慢慢地就有一點不太了解了。特別是大姐陳文英,平常住在上海,最近幾年才回到廣州,對她這個小妹妹實在是隔膜得很;二姐陳文娣一向不愛管閒事,只愛自己想自己的事情,如今看見小妹妹精神不佳,也不明白她是什麼道理;只有三姐陳文婕有一點心眼兒,雖說平時自己有自己的事業,難得跟陳文婷來往,如今倒覺著她滿懷心事,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她約莫知道陳文婷最近幾年有很多不順心的遭遇,可是她也深知她這個小妹妹驕橫傲氣,因此就沒敢多問——說話萬一出了毛病,她會登時反臉,大發脾氣,那就不好辦了。大家坐定以後,只是默默無言地喝著茶,不說話。後來,倒是陳文婷打破了這種僵局,說道:

  「唉,想起國家,真是令人擔心哪!我看我們中國真是可以叫做大勢去矣。為什麼這樣說呢?你看,咱們什麼準備都沒有,軍火沒有軍火,兵沒有兵,錢沒有錢,國民又是這樣愚昧無知,一盤散沙,這樣子,中國還有希望麼?中國要是沒有了希望,咱們大家的家庭還能存在麼?咱們這個社會要變成個什麼樣子呢?咱們還有從前那樣的社會地位麼?我想來想去,只能夠得出這麼一句話:大勢去矣。人家共產黨說:中國的無產階級正在興起,中國的資產階級正在沒落,說不定倒有幾分是真的呢!」大姐陳文英看見她這樣子煩悶,就開口安慰她道:

  「上帝是仁慈的,你不要放出這種哀怨的聲音吧。上帝會安排一切的,世界該朝哪裡走,只有上帝有權決定。我們是他的羊群,他對我們不會撒手不管的。他一定會來拯救我們的。至於說到階級鬥爭的話,我支持大兄弟文雄的判斯:「階級那個玩意兒,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是共產黨編造出來騙人的。四妹,你根本用不著擔心!」

  陳文婷不以為然地接著說:「國家的事情已經鬧到這樣的地步,眼看每一個中國人都要遭到毀滅的命運。赫,兩個階級都要一起完蛋了,有許多人還在燒炮仗呢!我今天坐在家裡,聽了一天的炮仗聲——很不受用。這些人難道還在高興麼?為毀滅而高興麼?」

  陳文娣看見陳文婷這樣子消沉,也就插嘴進來安慰她道:「四妹,你別太認真了。人家古語不是說過麼?『浮生若夢』嘛!人生一世,還不是做一個夢一樣?你只管行你的樂,過你的好日子,享你的福,正所謂『行樂及時』,不就成了麼?你管別人那許多幹什麼呢?你管那些階級不階級的幹什麼呢?」

  陳文婷搖搖頭,還是堅持自己的見解道:「這些混蛋東西,整天燒炮仗,簡直就是漢奸!」

  陳文婕平素十分審慎,不大輕易說話,這時候,也來勸她的小妹妹道:「咱們做事情也不能光朝一面去想。咱們不要以為什麼事情都生成那樣,不能改變。什麼東西一改變,咱們就不答應,那是不行的。咱們也應該審度時勢,通權達變才好。」

  陳文婷噘起嘴巴,嘟噥著說道:「三姐,你是好樣的,你當然會審度時勢,通權達變,可我辦不到。我總覺得那些燒炮仗的人非常可惡。那太平盛世,有哪點得罪了你們哪?為什麼老要抗日、抗日的,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不久,那個做飯的使媽就把那個五鮮特大冬瓜盅捧了上來。大家一面吃,一面稱讚。這個說:「味道十分鮮美;」那個說簡直是清涼解暑;」另外一個又說:「平常吃什麼東西都膩味了,就數這個菜好吃。」可是,陳文婷只喝了兩口湯,就放下了筷子,向她的三位姐姐訴起苦來,說:

  「三位姐姐,我實在不想對你們隱瞞了。外邊的人看起我來,總以為我很有錢,生活過得很快樂,可以隨心所欲地想什麼就幹什麼。其實,我的內心比一個做泥水小工的泥婆子還不舒服呢。我還沒有她們那種整天過著嘻笑玩耍的愉快生活的權利呢。第一件,你們大家都知道的,我嫁了一個丈夫,他是一個卑鄙小人,簡直一文錢都不值,我一看見他就要噁心。可是現在——明天,或者後天,他要回到廣州來了,你們看,我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呵?第二件,近幾年來,我害了一種血液病,我的血裡面有一種毒質,它已經深入到骨髄裡面去了,是萬萬治不好的了。這種病,叫我整天痛楚異常,一舉一動都覺著很困難,這樣子,你看我還有什麼希望呢?平常,我沒有對你們說出真相,是怕你們替我擔心,替我難過。可是現在,我已經完全沒有治癒的希望了,我再也不能不把它告訴你們了。第三件,做妹妹的本來是一個有抱負,有志氣的剛強的人,可是近幾年來——自從國民黨清黨,殺死許多共產黨人,差點兒把我嚇死以後,我屢次受到委屈,受到侮辱,實在使我忿忿難平。這些事情日積月累,都在我的心裏面堆成一座憤懣的小山,使我實在沒有辦法活下去了。你們看,我該怎麼辦才好呢?」大家聽見她說出這番話來,都想起十年前,她放棄了周炳,另外去和宋以廉結婚的事兒,又都覺著她的調子那麼低沉,令人十分驚訝,心裏面自然不免有著不祥的預感。可是沒有人能夠說出一句話來,給她的種種疑問一個明確的答案。一直到吃完飯,三個姐姐只是用一些普通、平常,不痛不癢的,不起作用的安慰話勸她要寬心,要忍耐,凡事要看開一點,天下的事情總是會慢慢變好的,如此等等。這些不相干的話,連那三個說話的人自己也覺著很難產生什麼效果。

  第二天下午,前縣長夫人陳文婷獨自劃了一隻舢舨,在震南村東沙江的江面上遨遊著。那天,她仍然穿著她最心愛的那套夏天服裝:窄腰寬擺,天藍色、白柳條、金鈕扣的大襟慰勞紗上衣;淺灰色、素地暗花紡綢的唐裝褲子。這種服裝使得她那個又圓又矮的身材顯得苗條一些,照著江水好看一些。平心而論,她今天是沒有什麼心思到處遊逛的,相反,她實在不喜歡什麼遊逛。她只是覺著心裏面有一股怨氣無從發泄,因此就弄了一隻舢舨,在水面上隨波飄蕩著。到了震南村附近,她就想起七年前的七月,自己在這條江上的某個地方翻了船,掉在水裡面那時候的情景。現在回憶起來,她覺著水裡面是十分溫柔,十分舒適,真是人世間從來沒有過的那樣一種舒適。在她的記憶里,那個時候沒有痛苦,也沒有難過,只是覺著少有的溫柔,少有的舒適。她從來沒有想像過水是這樣平靜,這樣可愛,這樣和善的。她只覺著自己好像掉在綾羅綢緞堆裡面,那麼光滑,那麼柔軟,那麼舒服。如今,她又覺著那一江的江水都在向她招手,向她呼喚,對她表示親熱,這種招手跟呼喚,她覺著自己沒有力量去抗拒它。

  相反,當她一離開那個幻想的世界,回到現實的世界裡面,她就覺著渾身的不舒服。她忿忿不平地想到世人的不公道,想到大家眾口一詞地說她驕橫傲氣,這樣子,她就大聲對自己說道:「我不是孱頭,我決不後悔!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自己的事情!我要做什麼事情,都是出於自願,我從來沒有勉強過自己!我的自我,是無上的權威!在我的世界裡,自我就是絕對的、惟一的上帝!不錯,這一切都是的確的,都是千真萬確的。可是,這銀別人有什麼相干呢?為什麼整個界都要和我作對呢?」想到這裡,她實在想不下去了……

  後來,她懶洋洋地拿起一隻槳,在水裡面有氣無力地輕輕劃了兩下,然後又忍耐不住,自己對自己說道:

  「那還有什麼辦法呢?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你自己的親舅舅——那老中醫楊志朴也在反對你,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辦法呢?老實說,如果楊志朴舅舅不是挺身而出,多管閒事,賣掉房子去給周炳贖身……那麼,周炳呀,胡杏呀,區卓呀,區蘇呀,還有我的二姨跟二姨爹呀,他們本來都會一齊來到我的跟前,或者是來到我的床前,一齊跪在那裡,對我懇求:『表姑娘呀,你大人自有大量,你君子不念舊惡,你饒恕我們吧!你做做好心,拿點錢出來,把周炳救出來吧!』這樣子,我就可以證明我是多麼慷慨,多麼不記仇的人,就是周炳再對不起我,我還是花錢把他贖買出來。可是如今完了,楊志朴舅舅插這麼一手,把他贖買了出來,他們就都不來求我了!反而顯得我對他周炳是見死不救了!你看氣人不氣人?這不是明明白白地證明,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麼?連我的親舅舅都專門這樣跟我過不去,那麼,別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唉,人活在世上才叫做沒意思!」

  這時候,那隻舢舨在東沙江里一搖一擺地漂浮著,往下游流去。後來,它不知不覺地漂到了東沙江那個水鬼凼附近,又不知不覺地被那江水的漩渦一直卷到水鬼凼中心去。陳文婷只感覺有一點點暈眩,然後,那小舢舨就船底朝天地翻了過來,把陳文婷輕輕地倒在那漩渦裡面。只一瞬間的工夫,陳文婷就不見了。後來隔了很久,在遠遠的下游,只見陳文婷那件窄腰寬擺,天藍色、白柳條、金鈕扣的大襟慰勞紗上衣不起不落地在水面浮沉著,隨波流去。天藍色的天空,天藍色的江水,天藍色的舢舨,天藍色的前縣長夫人,在寬闊的三角洲上構成一種寧靜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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