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七 在演習聲中

2024-10-08 12:28:28 作者: 歐陽山

  在周炳剛剛參加中國共產黨的時候,他的心情是非常興奮,非常激動,又非常愉快的;可同時又有點兒過於鄭重,過于謹慎,因此行動上常常有猶豫不決的表現。後來,由於時局動盪不定,對於黨內情況了解不多,對於黨的政策理解不深,因此遇到比較重大的問題,總不免露出怯生生、慢吞吞的神態,有時還帶著驚訝不安的樣子。可是自從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發生以後,這一切都完全改變了。抗戰的槍聲一響,周炳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對於中國共產黨所頒布的抗戰十大綱領深信不疑,並且認為全體人民一定會同聲響應,國民黨為了要抵抗外侮,一定會接受中國共產黨的主張:開放政權,釋放政治犯;並且開放群眾運動,武裝全國民眾,讓大家共同起來抗日,直至得到最後的勝利。他是那樣的樂觀,那樣的興奮,那樣的堅信不疑,使得他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年輕人,充滿朝氣和勇氣,充滿活潑的生命力,以至於顯露出有些傻氣和稚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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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九月,那種神的謠言就像可恨的瘟疫一樣,很快地傳遍了廣州的每個角落。有人說,三號晚上,日本飛機就要來轟炸廣州,說是已經有人看見傳單,警告廣州的人們趕快離開市區;又有人說,日本的傳單講的是八號下午要轟炸廣州,日本人還警告廣州人說,要是不離開市區,就有生命的危險。不過實際上,日本飛機三號沒有來,八號也沒有來。往後又傳開,說是十三號一定要來,這回是真的了,可是,結果也沒有來。這些謠言弄得大家生活很狼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又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戰爭,簡直不懂得怎麼對付。此外,也有人說,只要日本飛機一來,中國的飛機就要起來應戰。可是同時又有人透出內幕消息說,中國根本就沒有什麼飛機可以起來應戰。有人傳說,中國可能有十門高射炮布置在廣州的四周,不怕日本飛機來空襲。可是別的自認為知情的人卻堅決否認,說廣州根本沒有什麼高射炮,全廣州市只有四挺高射機關槍。靠它來抵抗日本轟炸機是毫無希望的,所以,日本飛機不轟炸就算了,要是一來轟炸,廣州整個城市恐怕會玉石俱焚。到底這些說法誰真誰假,任何人都弄不清楚。大家都只好將信將疑,過一天看一天,等日本飛機來了再說。周炳深知日本帝國主義兇惡殘暴,決不會輕易放過廣州人民;可是他口頭上又故作鎮定,努力闢謠,以免大家過於恐慌。

  到了九月下旬,中秋節過後不久的一個晚上,天空清朗,明月高照,廣州市又舉行了一次防空演習。嗚嗚的警報聲響起來了,不久,短促的,悽厲的緊急警報聲也響起來了。這天晚上,周炳沒有出去。他穿著一件白新明紡襯衣;一條白紋布西裝長褲,身體魁梧,風度翩翩地在神廳、冷巷、小院子幾個地方走來走去。他對大家建議,既然是防空演習,就要像真的防空一樣演習一下,不要完全不管。可是,家裡面的人大家都沒有把他的建議認真看待。他叫小侄兒,今年已經七歲的周賢搬來一張小板凳,坐在八仙桌子底下。他告訴周賢,按他們家裡說起來,這張八仙桌子下面應該說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周賢調皮地拽住他的手,要他也一道坐在八仙桌子底下。他說他個兒太大了,坐不進去。周賢叫奶奶周楊氏和他媽媽區蘇坐進去,周楊氏、區蘇又都不肯,說既然防空演習是假的,還坐在那個桌子底下幹什麼。老鐵匠周鐵乾脆不管這一套,躺在床上,呼呼地大睡不醒。果然,折騰了那么半天,一種比較柔和的,長聲的警報又響起來——這是解除警報了。

  三更以後,三家巷睡著了。整個廣州市也都沉沉入睡了。天空仍然十分清朗,十分寧靜。突然,有一種短促的,康厲的汽笛聲一遍接著一遍地在廣州的各個角落裡叫了起來。周炳驚醒一聽:這回連預備警報也沒有,直接發出來的是緊急警報的聲音。他一骨碌爬起床,穿好了衣服,就走到神廳外面來觀察動靜。內進裡面,區蘇和周賢也醒了,也穿好衣服走了出來。只有周鐵跟周楊氏沒有走出房間。周楊氏還低聲勸區蘇道:「你帶著小孩兒好好地睡吧,這不過又是演習罷了。」不久以後,天空中有一種鈍重的馬達聲音轟、轟、轟地由遠而近。開頭還只能朦朦朧朧地聽見一點兒,後來慢慢地越聽越清楚了,是飛機的馬達聲音。從那聲音的層次跟規模聽起來,那飛機還不止一架,而是好幾架。小侄兒周賢拉著周炳的手問道:

  「這是演習還是真的?三叔,快告訴我。」

  周炳沉默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說話。實際上,他自己也分不清楚這到底是演習還是真的警報。區蘇也低聲問他道:「你聽聽看,老三,這明明是飛機的聲音呵。這到底是咱們自己的飛機還是敵人的飛機呢?」

  周炳想了一想,實在是分辨不出來,就只好這樣回答道:「如果這是演習警報,那恐怕就是咱們自己的飛機也起飛演習了;如果這是真的緊急警報,那也可能就是敵人的飛機了。不過我想,敵人的飛機已經到了頭上才發緊急警報,事情還不會糟成這個樣子吧?」小侄兒周賢又拉著周炳的手,搶先發問道:

  「三叔,三叔,你告訴我,這到底是轟炸機還是驅逐機?我們學校的老師告訴我們,轟炸機的聲音是笨重的,驅逐機的聲音是輕巧的,是這樣麼?」其實,周炳也分不清楚什麼是笨重的聲音,什麼是輕巧的聲音,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你們老師講的也許是對的。不過,你聽聽試試看,現在的聲音到底怎麼樣,你聽得出來麼?」

  周賢聰明伶俐地回答道:「是轟炸機,我聽起來就是轟炸機,你說是麼,三叔?」

  周炳覺著這個小侄兒滿聰明,講得也很有道理,就誇獎他道:「好,小賢子,你說得好,也許你說對了。咱們明天看報紙怎麼說吧。」說完了,又叫二嫂區蘇趕快把那小煤油燈吹滅掉。這件事又引起了周賢的疑問。他十分好奇地問他的三叔道:「三叔,你說說看,到底月亮亮,還是煤油燈亮?」周炳不在意地隨便回答道:「當然是月亮比煤油燈亮,你這小傻瓜。」周賢不服氣地再問道:「既然是月亮亮,那麼現在月亮滿天都是,天空中飛過一隻鳥都看得清清楚楚,你還要把煤油燈吹掉幹什麼呢?」周炳一時回答不上來,就沒有做聲。後來,飛機從遠而近,掠過他們的頭上,飛到遠處去了。不久,又從遠處飛回來,再一次掠過他們的頭上。每當飛機掠過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就聽見有一陣機關槍啪、啪、啪、啪的響聲,也分不清楚這些槍聲是由飛機往下打的,還是從地面往上打的。周炳站在小院子一個角落上,在聽見槍聲的時候,甚至還看見有幾顆白色的曳光彈和幾顆橙紅色的曳光彈衝上天空,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種信號。在周炳、區蘇、周賢這幾個人看起來,所有的飛機、槍聲和信號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完全弄不清楚。

  不久以後,飛機又盤旋到他們頭頂上了。接著,周炳發覺有一種奇怪的嘶——嘶——的聲音,好像是什麼地方的氣管漏了氣;又好像是什麼東西在空中劃破了空氣,往下墜落;同時,近處跟遠處一齊響起飛機俯衝的嗚嗚聲。突然之間,一種巨大的爆炸的聲音在他們附近響起來了,接著,房屋震動了,玻璃碎裂了。

  離他們所住的地方大概有五十米左右,那裡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互相撞碰,那裡的房子在迅速地倒塌。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發出一陣稀里嘩啦,乒令乓啷齊鳴的喧聲,還夾雜著女人們和孩子們的尖叫聲音。周炳明明確確地意識到,這是敵機對廣州進行真的轟炸了。接著在附近不遠的地方,發出轟隆、轟隆的炸彈爆炸的聲音……他的憤怒登時填滿了胸膛,他全身的血液一直冒到頭該上,甚至他的眼睛都看不見東西了。他壓抑著自己的憤怒,安慰坐在八仙桌子下面的周賢和坐在那張寬竹床上面的區蘇,同時安慰從房間裡一步跳出來,一衝衝進神廳里的周鐵跟周楊氏,對他們說道:「不要慌,鎮靜點兒!這是敵人在轟炸。你們先坐著,讓我出去看看。」周炳想走出去官塘街看一看到底是什麼情況,同時觀察一下,看有沒有更安全的地方可以把全家人轉移一下。但是他一出到巷子口,就叫一個警察攔住了。那個警察跟他平常也是熟悉的,就勸他道:「炳記,你這時候可不要出來走動,免得被巡邏隊誤會了你;再說,你身上穿的是白色的衣服,那也不合適。快回去吧。」周炳覺著他一番好意,就不再往前走,同時對他說:「你看這日本帝國主義,趁咱們演習的時候來偷襲咱們,這多麼陰險,多麼卑鄙呵!」那警察也點頭同意道:「可不是麼?敵人就是可惡!」正在說著,敵人的飛機又盤旋過來了。接著,又是一陣俯衝的聲音,嘶——嘶——的聲音,轟隆、轟隆……轟炸的聲音,大地顫抖的聲音,什麼東西撞碰、碎裂、尖叫的混合聲音。周炳想一想,估計一下今天晚上的災情,恐怕是相當嚴重了。但是這個時候,他除了埋怨國民黨還不肯放手發動群眾以外,也沒有別的作為,就拖著憤懣的軀體往家裡走回去。

  回到神廳里,他默默無言地坐在八仙桌子旁邊,用手輕輕地摟著小侄兒周賢。月亮透過屋頂的明瓦,輕輕地瀉下來。周炳看見小侄兒周賢臉色蒼白,閉著嘴巴不說話,兩隻眼睛呆呆地望著天空,好像有一點受驚的樣子。他把周賢摟得更緊一點兒,安慰他道:「不要害怕,你坐在八仙桌子底下是很安全的。再說,旁邊還有我呢。就是這間房子塌下來,我也能把房梁頂住,你不用慌。知道麼?」周賢用很低的聲音回答道:

  「我不慌,我不害怕。三叔,你能告訴我麼,為什麼強的國家就能欺負弱的國家?為什麼日本強,可咱們中國就弱?為什麼日本有飛機,咱們中國就沒有飛機?」

  周炳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可不,咱們也有飛機。不過咱們的飛機是用來打窮人的,不是用來打帝國主義的。」

  周賢聽了,還是不大了了,就提出另外的問題道:「三叔,你告訴我,為什麼很多人都跑到香港,跑到鄉下去了,咱們怎麼不跑呢?還有,大家都說,咱們隔壁姑姑那裡避彈室很好,咱們為什麼不也到那裡去避一避呢?如果咱們不到隔壁姑姑那裡去,那咱們自己為什麼不搞一個避彈室呢?我看見過避彈室,就拿那麼幾根木頭柱子紮起來,圍成一個小魚池那麼大,四邊擺滿沙包,那就行了。咱們不是也可以搞一個麼?」

  周炳用右手輕輕地拍著周賢的腦袋,說道:「那當然,咱們也可以到香港去,到鄉下去,咱們也可以到你姑姑那邊避彈去,咱們也可以自己動手造一間避彈室,這當然都是可以的。可是,你不知道,人家有錢,咱們窮。……」說到這裡,他就沒有往下說。他的答案是這樣簡單,使周賢覺著他叔叔的回答不能自圓其說。不錯,周炳自己也覺著自己的回答不能自圓其說。

  第二天一早,周炳就起來,出門去巡視了一部分被轟炸的市區。他從中山路一直繞大北直街,再走徳宣路回來。走這麼一次,他覺著感慨萬分。他看見那些斷瓦殘垣,看見那些巨大的彈坑,看見那些燒焦的、零亂的,如今還在冒煙的火場,看見那許多遇難者的屍體,他感覺到一陣一陣的痛心和羞恥。可是他又回心一想,這也好,這樣一來,大家興許就不會醉生夢死了,興許躭會把那愛國心燃起來了,興許就能把那個一盤散沙一樣的國家黏成一坨了,興許能夠把全中國的人民的鬥爭意志激發起來了,興許能迫使統治當局不得不趕快發動群眾運動了,那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情。等到他回到德宣路,他才知道,他自己任教的那間私立培賢中學和附近的民房都有很多地方被炸了,死傷的情況非常嚴重。就是他們學校,也死了兩個工友,炸塌了幾間教室,學校也只好停課了。學生們看見周炳回來,就一起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問:「現在中國該怎麼辦?」那些年輕人用懇切的眼睛望著他,等著他出主意;他自己也覺著有責任向他們提出一種具體可行的辦法。只見他低下頭去,略微想了一下,就又昂起頭來,對大家高聲說道:

  「大家不要擔心,不要喪氣。既然政府看著敵人來屠殺老百姓都不吭一聲,都不告訴大家一種辦法,那麼,咱們自己就來想辦法吧。咱們自己為什麼不拿起武器來,和日本帝國主義者痛痛快快地干一場呢?只要咱們有了愛國心,只要咱們有了救國心,我想,咱們總是有辦法的。不過,讓我先捉換、捉摸,考慮、考慮,再找幾個朋友商量、商量,明天再給大家答覆,好不好?」周炳剛說完,大家就齊聲擁護道:「好!好!好極了!」隨後就滿意地離開學校,回家去了。周炳望著這些年輕人,好像無依無靠的孤兒似的,有個國家等於沒有國家一樣,誰也不對他們負責任,覺得心裏面實在不忍。

  當天晚上,周炳找到了冼鑒、陶華、馬明三個人商量。商量來、商量去,大家都覺著沒有什麼把握,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好。周炳慷慨激昂地主張道:「既然國民黨不肯開放群眾運動,咱們自己就來開放——這個權利,咱們是有的!只要群眾發動起來,武裝起來,就不怕日本來侵略了!」後來,他們憑自己的理解,認為馬上應該著手做幾件事情:比方說,組織學生搞抗日自衛隊;又比方說,要抗日自衛隊出發到全市街道上做宣傳工作,宣傳必須全民抗戰,同時駁斥一些謠言;又其次,他們覺著應該組織學生募捐慰問災區,等等。他們並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很合適,可是不拿出一點主張來,總覺著對不起那些愛國的學生。他們決定一面先做著試試看,一面再向上級組織請示。第二天早上,周炳回到學校,對同學們提出這樣幾件工作。同學們一聽到要搞抗日自衛隊,都喜歡得跳了起來,笑著,鬧著,好像他們馬上就會變成一支抗日的武裝,拿起武器去跟敵人作戰。周炳又著重講到,光有他們這支自衛隊還不行,還要先做宣傳工作,努力發動全市廣大群眾,到全市的街頭去演講,宣傳全民抗戰的大道理,同時駁斥現在市面上流行的種種謠言。同學們對這個號召也很有興趣,又問周炳該宣傳一些什麼問題。周炳也就根據《抗日救國十大綱領》的精神,按自己的理解給大家做了回答,他說:「全民抗戰,就是每一個中國公民都應該發動起來,組織起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齊站起來,跟日本侵略者作戰,又說:「市面上現在流行很多的謠言,比方像『各國都向日本抗議』啦;比方像『馬上就由國際調停來調解中日戰爭』啦;比方說,『華北馬上要宣布自治』啦,比方說,『上海要劃做非武裝區』啦,又比方說,『日本人已經在慢慢地退兵』啦,等等。這些都是謠言,都是要瓦解全民抗戰的意志的。」最後,周炳又對大家提出來,除了這些以外,還應該募一些捐款,買一些慰問品,像臉盆、漱口缸子、毛巾、牙刷、肥皂,或者麵包、餅乾、香薯、芋頭等等,去慰問受災的同胞。大家聽了,都覺著很帶勁兒,很有搞頭,也只有這樣做去,大家才真正地拿得出自己的全身力量來,跟日本帝國主義直接對抗,表明自己不做奴隸,洗雪一百年乘的樁樁國恥。大家商量停當,決定分頭去辦,到下午一點鐘重新集合,編隊出發。

  正午過後不久,才十二點半鐘,同學們已經陸續回到學校來了。他們拿著各種各樣大小旗幟,臂上纏著臨時製作的抗日自衛隊的袖章,手裡拿著各種各樣的慰問品,一個個眉飛色舞,鬥志昂揚。還有半個鐘頭才到指定的時間,已經來了三四百位同學。不久,周炳也回來了,他在人群當中忙碌著,給大家編隊,指定路線,指揮大家探入群眾,進行宣傳;又組織了幾個慰問隊,一個是到東區去的,一個是到南區去的,一個是到西區去的,他自己參加了那個北區的慰問隊。他們這個北區慰問隊本來就已經有十一二個人,剛編好隊,大學生楊承榮、何守禮、張紀文,中學生李為淑、張紀貞五個人也趕到他們學校來,要參加他們這個慰問隊。慰問隊臨出發的時候,振華紡織廠的工人江炳、胡杏也來了,也要參加他們這個慰問隊。他們兩個人一面跟著慰問隊走,一面向周炳訴說振華紡織廠壓制工人的可惡處。原來他們今天要請假出來慰問災區的同胞,可是廠里一定不准,說他們工廠照常開工,任何人都不能請假;還威脅他們說,誰要是不服從廠裡面的規則,就要把誰開除。他們覺著愛國無罪,不上工可以扣工資;就不理廠里那一套,自己跑出來了。

  他們北區慰問隊的第一個慰問點就在德宣路。他們十幾、二十個人穿過兩條小巷子,就來到一個受轟炸比較嚴重的災區。一看見災區那種慘狀,他們個個都鼻子發酸,擰歪了臉。只見他們面前展開了一片可怕的景象:房屋倒塌了,木料跟家具燒成灰了,遍地都是坑坑窪窪的,一處高,一處低。有些地方就炸成一片平地,有些地方還剩了一些矮矮的牆腳,而有些地方就深陷下去,成了一個大坑。在這些磚頭、瓦礫、木杉、焦炭當中,這裡埋著半邊死人的身體,那裡露出一條腿,或者一個人頭;還有手臂、腸臟、頭髮、衣服等等,掛在那些矮矮的樹木的枝條上。許多人用蓆子鋪在這些爛磚破瓦中間,坐在那裡哭泣;還有一些人,頭上纏著白麻布,對著橫放在他們面前的屍體嚎叫。硫磺的氣味兒,木炭的氣味兒,血腥的氣味兒,人體叫火燒焦的氣味兒,混成一團,一直衝到高空上面去。大家看見這種情景,真是目不忍睹,都按捺不住地流出眼淚來。一面流淚,一面擤著鼻子,有些女孩子簡直哭出聲音來了。

  面對著這樣的景象,周炳義憤填膺地對大家說道:「同學們,你們看一看,你們親眼來看一看,這就是咱們可愛的故鄉!這就是咱們神聖的國土!這就是咱們尊嚴的人類!這就是咱們善良的同胞!這下子,你們看得清清楚楚了,反動統治者不把咱們當人看待,帝國主義者甚至不把咱們當狗看待!一條中國人的性命,在他們看起來,還不如一條外國狗的性命來得寶貴!一百年的國恥還不夠,還要加上新的國恥!同學們,你們說,要不要組織抗日自衛隊,跟日本帝國主義奮鬥到底?」同學們一起高聲叫喊著:

  「要!要!要!」

  胡杏也用她那特有的,低沉的嗓音,對著這些同學吼叫道:「如果咱們不豁出命來奮鬥,什麼前途——什麼命運:一這不是很清楚了麼?咱們要不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登時,眾口一詞地回答道: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這十幾個青年學生的激情已經達到了沸點,一直拼命地使勁呼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這一句簡單的,卻代表著惟一真理的口號,很久很久都停不下來。瓦礫場中的窮苦老百姓開頭還默默無言地望著這些熱情的年輕人,後來,他們也受到了這種熱情的感染,也跟著大家舉起手來,高聲喊著這一句全中國人民都一致呼喊的口號: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周炳滿意地望著這一切。他對於胡杏、江炳、楊承榮、何守禮、張紀文、李為淑、張紀貞這些人感覺到很滿意;對培賢中學這批年輕的同學也感覺到很滿意。他慶幸地覺著,有這些人在,日本帝國主義是征服不了中國的,中國的前途是大有希望的。現在剩下來的問題是:全體中國人民同仇敵愾的決心已經有了,但是要怎麼樣才能真正地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呢?想到這裡,他又覺著自己心中無數,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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