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 可怕的變化
2024-10-08 12:28:13
作者: 歐陽山
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元旦。那天絕早,何守禮就跑過來找周炳。天還不大亮,連叫賣熟番薯、熟芋頭那個挑著木桶擔子的老太婆,叫賣「知利民」西餅、麵包那個挑著玻璃餅櫃的年輕人都還沒有過街。區蘇和周賢也不過剛剛起來。區蘇正在打井水去燒開水,正在洗茶杯、茶壺和鍋、盆、碗、盞。六歲多的周賢正在這裡跑跑,那裡跳跳地自己玩耍。周炳因為昨天晚上睡得很晚,現在還沒有起床。何守禮敲了幾下神樓底那扇薄板趟門,沒有人答應;她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答應。她沒有辦法,就向周賢招招手,叫他過來幫著自己一起敲。她先輕輕地敲三下,又示意周賢,叫他也學著自己的樣子,輕輕地敲了三下。這樣子,兩個人輪流敲著,到底把周炳給敲醒了。周炳因為很累,不想起來,就在裡面粗聲粗氣地問道:「誰?!」何守禮沒有答應,叫周賢也不要答應,等到周炳在床上再問:「哪個?」何守禮學了一聲貓叫,又示意周賢,叫他也學一聲貓叫。然後,又輕輕地敲門。周炳在床上聽出來是小賢子在和他搗鬼,他就說:「別敲啦,別敲啦,阿賢,我起來給你開門就是。」周賢一聽叔叔起來了,怕叔叔罵他,一溜煙就跑掉了。周炳連忙開門,也沒有顧得上穿衣服。他把趙門一拉開,看見門外站著一個大姑娘,立刻大吃一驚,又匆匆地把門趙上,趕快穿衣服。何守禮站在門外,嗤嗤地笑了一會兒,仗著自己是從小跟周炳一塊兒玩大的,也不等他穿好衣服,拉開趙門就走了進去。進去以後,也不跟站在一旁穿衣服的周炳說話,只顧動手替他疊起被子來。一面疊,一面嘟噥著說道:「看你會生活麼?看你這副模樣,都快三十歲的人了,把房間搞得像個亂葬崗一樣,東西到處亂扔,床鋪也不整理整理,渾不像個樣子。」周炳沒有答腔,只是用懷疑的眼光瞅著她。
這時候,在他床前站著的是一個身材細長的成年姑娘,留著帶劉海的短頭髮,尖尖的嘴臉,寬寬的前額,高高的顴骨,又深又大的眼睛,那脖子婀娜多姿地扭動著,露出又秀麗,又熱情,又活潑,又有點茫茫然的神態。她上身穿著玫瑰紅毛線衣,下面穿著粗藍布工人褲子,圓頭扣帶皮鞋,顯得麻利和潑辣。周炳望著她,皺皺眉毛,搖搖頭,就連忙出去洗臉去了。
等周炳洗過臉回來之後,床鋪已經整理得服服帖帖,整整齊齊。何守禮坐在方桌子旁邊那張馬杌上,周炳就坐在床邊,離何守禮大概只有三尺遠的光景,仍然用那種呆呆的,愣愣的眼光望著她。何守禮實在忍耐不住了,就向他提出質問道:
「炳哥,你為什麼老用那種眼光望著我?」
周炳好像突然驚醒似地,連忙辯解道:「什麼?什麼眼光?我拿什麼眼光望著你來著?」
何守禮有點著急了,她連聲問道:「你怎麼啦?炳哥,你怎麼啦?你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
周炳繼續解釋道:「沒有的事兒。我在聽著你呢,我在望著你呢。我的眼光有什麼不對,你好好告訴我,我自己也不曉得呢。」看樣子,周炳是要向她解釋什麼東西的,可是他這樣說話,只能表明他是一個不善於解釋問題的人。
何守禮克制地往下說道:「你用什麼眼光?自己想想看嘛。你用什麼眼光,你自己還不曉得?你看你那樣呆呆的,愣愣的,好像在看一種你不認識的東西,好像你在我身上研究一種什麼出奇的東西,是這樣吧?我沒有說錯吧?」
周炳仍然用那種遲滯的、膽怯的和柔弱的眼光望著她,沉默不語。
何守禮站起來,在窗子前面站了一會兒,又回來坐在馬杌上,說:「炳哥,我觀察你已經有好幾年了。你用這種陌生的眼光——好幾年了。大概總有四年多了吧。大概從你被捕坐牢以後,就是這個樣子了吧。我還記得,四年多以前,到憲兵司令部去接你出來的時候,一看見你那副模樣,我多麼心酸哪!我多麼想抱著你,親你,跟你說話,說個不停呀!可是我的天哪!你用什麼眼光望著我呢?就是用現在這種陌生的眼光。好像你已經跟我離開很遠很遠了,好像你都忘記了我似的,或者說,好像你從來就不認識我似的,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麼?多少年來,我一直把這種心事悶在自己的心裡,沒有對你說出來。今天早上,我一早醒來就下了決心了。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掏出來,把所有的話對你說清楚,弄一個尋根問底才行。因此,我一早就過來看你。你知道麼?我心裏面悶著這個疙瘩這麼些年,在我來說是很難忍受的。」
周炳點頭承認道:「是呀,是呀,你的觀察很準確,確實是那個樣子。自從五年多以前我坐牢的時候開始;我就發現了,過去自己以為已經知道的東西,其實並沒有知道;過去自己以為了解,的問題,其實並沒有了解;過去以為自己把周圍的事物都看清楚了,實際上並沒有看清楚。那以前,我以為我自己做的事情是自己了解清楚了的,其實,很多事情我並不了解就做了。你看,有這麼許多想法,我當然不像從前那樣子啦。」
何守禮咬咬自己的上唇,又咬咬自己的下唇,然後用右手的食指點著四方桌子說道:「對了,對了,問題就在這裡。過去,你是很樂觀的,很坦白的,很自信的,對人很熱情的,可是現在,你變成這個樣子,那是令人十分難過的。特別是你用一種懷疑的眼光望著我,使我更加難過。唉,你這種變化是多麼可怕的變化呵!」
周炳點點頭,又不吭聲了。他那雙愣愣的眼睛瞪著何守禮不動,從那裡面,又閃出那種遲滯的、膽怯的和柔弱的光輝。
兩個人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何守禮快要按捺不住了。她覺著有點氣緊,說話很不順暢,但是,她還是勉強忍耐著說道:「炳哥,我再說一遍。那時候,你多麼爽朗,多麼剛強,多麼明快,多麼有抱負,又對我多麼熱情,就像我的親哥一樣,那該有多好呵!可是,你現在變成這種樣子!我倒想問你一問,你仍然像從前那樣子對我不行麼?你不要變不行麼?」
周炳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又坐在床上,把它翻了幾下,其實也沒有看,就把它放在一邊,露出一種帶點勉強的笑容,說道:「阿禮,你光說我變了,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啦。我不像你那個樣子,我不說你這種變化是可怕的或者是不可怕的,我只是說,你也變了。」
何守禮本來輕輕地低著頭,這時,把頭又仰了起來,問周炳道:「我變什麼?我哪裡變了?我一點也沒有變。你別冤枉人。」周炳又笑笑地說道:「你沒有變麼?好,咱們來看一看。你不是長大了麼?你今年都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你還不知道你自己變了麼?你又是一個大學生,是一個法科二年級的大學生,難道你沒有變麼?你還是跟從前一樣麼?這樣子,大家都——我已經老了,你也長大成人了。咱們又不能天天見面,都各有各的事情。這樣子,當然不能和小孩子的時候一樣啦。不能把你抱起來,不能打你的屁股啦。不是麼?」
何守禮用一種少女的執拗加重語氣說道:「敢情抱起來好,敢情打屁股好。」
周炳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說如果現在抱起來,現在打屁股,都成了另外有含義的事情了,那怎麼做得到呢?」
何守禮氣嘟嘟地嚷著嘴巴重複說:「所以,這就是疏遠,這就是疏遠。你知道麼?這又是一種可怕的變化。可怕呵,可怕呵!」
周炳用手捂著自己一邊臉,好像他是在害著牙疼病似的,他的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懷疑,是一種可怕的變化;疏遠,又是一種可怕的變化。怎麼有那許多變化呀,怎麼那樣可怕呀!」何守禮據理力爭道:「怎麼不可怕?懷疑當然可怕,疏遠是更加可怕。你要知道,你坐監的時候,我是多麼著急呀。我天天著急得連飯都吃不下,連覺都睡不好。我到處奔走,要營救你出來,希望你有一天能夠回到大家的身邊,回到我的身邊。不錯,你現在出來了,你回來了,已經回來好幾年了。可是回來的不是從前的炳哥,卻是一個陌生的,疏遠的人。這多麼可怕呀!」
周炳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麼難堪的場面,有點兒不知所措,就不咸不淡地應聲道:「如果那麼可怕的事情都發生了,那就讓它去吧。」說了以後,也就坐在床邊,默然不語。何守禮坐在他的對面,也不說話,她心裏面想:「他是跟我疏遠了,他是懷疑我了。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她想來想去,覺著無話可說,只是心裏面非常的懊惱。這樣子,約莫過了十幾分鐘。何守禮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就說道:
「既然如此,咱們別的話也就不去說它了。我單想說一件——就是這回兵變的事情。我想,如果在從前,你是絕不會容忍把蔣介石放走的,不是麼?你一定會大聲疾呼,強烈抗議,把大家說得牙痒痒,心踴踴的。可是現在,他們把蔣介石放了,你卻一聲不吭。你看,現在你不是當真地變了麼?」
周炳聽見她這麼說,也就嚴肅地回答道:「你這一問問得好。在這一點上,我確實是變了。我變得沒有從前那樣自信了,我變得謹慎了一點兒了,我變得講道理一點兒了。放蔣介石不放蔣介石,這件事情是一件大事,如果叫大家投栗,是放還是殺,我肯定投殺的一票。可是,現在這樣做了,是不是也有它的道理呢?咱們現在當然還沒有看清楚,確實什麼也沒有看清楚,甚至不妨這樣說,什麼都還沒有看見,什麼都還沒有看出來。可是咱們得耐著性子等著,看著,然後才能夠判斷究竟是誰對誰錯。你能同意吧,我變,不過是這樣變法罷了,還有什麼其他的變法呢?」何守禮見光是這麼扯下去,對自己沒有好處,就說道:「好了、好了,別談這些了。總而言之,你是道理多了,感情少了,個性的光芒減弱了,這就是可怕的變化。現在咱們不談這些,談談我自己吧。實不相瞞對你講,我雖然是個女的,可我是有抱負的:第一,我學法律,不是為了做官掙錢。錢,我們家裡不缺,用不著我去掙。我學法律,是為了窮人,為了替窮人說話,為了替窮人伸冤,為了替窮人打抱不平。」
周炳聽到這裡,插嘴說道:「很好,很好,你這個抱負我很贊成,很佩服。」
何守禮也不理他,繼續往下說道:「我還有抱負呢。我第一個抱負是為了你的事業。」
周炳大吃一驚道:「為了我的事業?」
何守禮點頭肯定道:「不錯,是為了你的事業。你的事業不是自由、博愛、平等的事業麼?我學法律,就是為了爭取人間的自由、博愛、平等。這不是為了你的事業麼?」
周炳實在吃驚,又露出目定口呆的傻樣子來。後來他想,這真是難辦,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到底他還是說了:「自由、博愛、平等,當然是好事情,它比不自由、不博愛、不平等要好得多。可是,我的事業還不僅僅是這些,還不限於是這些,它比這些要廣得多,要大得多,要深得多。」
何守禮沒有理會他這些話,又往下繼續說道:「第三,我的抱負就是要和你並肩戰鬥一輩子,這一點你是完全知道的。我宣布要革命已經好些年,你都是聽見的——不止一回、兩回、三回、四回了。你也知道,論起革命來,我哪樣工作不跑在前頭哇?這就是我第三個抱負。」
周炳沒有說話,只是哈哈大笑起來。何守禮攔住他道:「你先別笑,我還有話呢。照這樣看來,你是知道我這些抱負的,你理應是讚賞這些抱負的,肯定這些抱負的。那麼,你為什麼不帶我入黨呢?這很顯然,這是你對我的冷淡,是又一個可怕的變化。在從前,你對我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周炳突然做出一個受了意外驚嚇的表情,說道:「什麼?帶你入黨?入黨是能帶的麼?」
何守禮斬釘截鐵地說道:「是,是這樣。你不帶我入黨,也不帶王通入黨,你對我們兩個人有成見。」周炳問她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她說是王通告訴她的,並且加上說你別當我不知道,你別當我蒙在鼓裡,其實我什麼都知道。在這一年半載之中,胡杏、區卓、江炳、楊承榮、馬明、陶華、關傑、丘照、邵煜、何嬌十個人都入黨了。都是你帶他們進去的,你當我不知道麼?對別的人,我還很難說什麼,可是對何嬌、楊承榮兩個人,我就是不服氣。何嬌算什麼?是個農村婦女,是個家庭婦女。楊承榮又算什麼?是個大學生,跟我一樣,半斤八兩的大學生。對他們兩個人,我就是不服。」
周炳點點頭,坦白地解釋道:「不錯,不錯,他們——有些人是入黨了,有些還沒有入。你的消息不完全準確。不過你可別到處亂講。這樣會殺頭的,這跟他們的人身安全有很大的關係。此外,不管怎麼說,入黨不入黨,不是憑著什麼人帶的。」
何守禮賭氣說道:「人家不怕殺頭,我也不怕殺頭。可是你偏了心就是不對。」這樣子,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也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周炳在迷惑不解的狀態之中過了一截時光。他打算把一切必要的知識都給何守禮講一講;他打算安慰她一下子,叫她不要這樣苦惱;他打算和她開誠布公地把一切誤會的事情都說清楚。可是他想來想去,還是一句話沒有說。他覺著自己被困在一種糾纏不清的形勢里,自己並沒有很好地理清這種形勢。此外,周炳也深知何守禮平素是放肆和任性的,不容易聽別人的話。他怕自己說得不婉轉,反而把事情鬧僵,惹起更大的麻煩。何守禮對於不順心的事情會採取什麼樣的反應,會做出些什麼樣的舉動來,他覺著並沒有把握。他在心裏面暗暗地問自己道:「難道我真是變了麼?我怎麼膽怯起來了?我怎麼躊躇起來了?這難道是像她所說的一種可怕的變化麼?可是不,至少有一點不對,我並沒有對她冷淡……」
正在這個時候,何守禮那個細長的身軀忽然從馬杌上跳了起來。她伸開兩臂,流著眼淚,滿臉漲得通紅地,歇斯底里地叫嚷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容忍!你對我,對我,這樣……冷淡……冷淡……不行……不公平……不能容忍……對我冷淡,多可怕!我可不是孱頭!你還記得麼?就在一年以前,就在這個一月份,就在十三號那一天,我們為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舉行了一場愛國示威遊行。難道你忘了?就在荔灣橋的旁邊,他們把我打傷了!他們用暗藏的鐵器在我臉上劃了一個長道道!這以後,炳哥你瞧,我臉上就有了一道兩寸長的傷疤!——還差一點兒弄瞎了一隻眼睛!這不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實麼?理所當然:因為這個,僅僅因為這個,我變醜了!我是一個女孩子,我變成醜陋姑娘了!我再不被重視了!這能叫人心甘情願麼?這能叫人心安理得麼?這能叫人心服口眼麼?一切都不用談了。一種現實,一種可怕的現實,一種冷酷無情的現實。現在,連你,炳哥,對我也冷淡起來了,我還能有什麼出路麼?」
周炳竭力平靜地安慰她道:「阿禮,不錯,你所講的這些都是事實,我一點也沒有忘記。相反,一年前荔枝灣的示威遊行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你在這次示威遊行當中負了傷,我也是記住的,我也是氣憤的,我也是很心疼的。可是你別自該,你別傷心,你別難過。你臉上的傷疤是你一心革命的一個標誌。這有什麼不好呢?你不是變醜了,而是變得更加美了,更加光榮了。這又有什麼不好呢?你何必自己把自己說成那個樣子呢?你倒是要記住,這是敵人給你的『恩典』,要你忘也忘不了,抹也抹不掉,除也除不去。你應把它牢牢地記在心上,一時一刻也不能忘記。」
何守禮沉靜了些,又重新坐在馬杌上,輕輕地,但仍然十分堅決地說道:「不管怎麼樣,我變醜了,你對我冷淡了,這不都是事實麼?你有什麼法子證明事實不是這樣呢?你用什麼行動證明我不是變醜了,你不是變冷淡了呢?」
周炳登時又無話可說了。他確實覺著自己受了恐嚇,受了震驚,他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著,沒有辦法制止。他覺著自己正在走進一條死胡詞;他覺著自己一籌莫展,又孤立無援;他覺著人世間就是存在著許多不幸的,誤解的因素,最後,他覺著自己確實是變了,何守禮也確實是變了,並且變得這麼厲害,這麼不可理解,這麼不可捉摸。何守禮曾經發覺他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他如今也發覺何守禮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但是誰也弄不清楚,這種變化到底是怎麼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