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三 田雞局

2024-10-08 12:28:09 作者: 歐陽山

  十二月有一天,天氣寒冷,北風呼呼地刮著,烏雲一壟一壟地壓在廣州的頭上,路上行人也逐漸地稀少了。正在這個時候,大概是下午三點鐘過後不久,突然,街道上賣報的孩子響起了他們那種急促的叫賣聲。他們把報紙高高地舉在頭上,一面跑,一面大聲叫嚷道:

  「快看報!西安市發生兵變!」「快看報!東北軍實行兵諫!」

  「蔣總司令被扣留!」「蔣委員長下落不明!」

  「重要新聞!快來看明天報——明天的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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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時間還這麼早,明天的報紙就已經出版了。這急促的叫賣聲像炒辣椒似的,把刺激人們的消息跟刺激人們的氣味兒傳遍了整個廣州。不到一個鐘頭,全廣州市的人們就都沸騰起來了。他們紛紛地打著電話,紛紛地跑到街道外面來,想碰見什麼熟人,互相探問一下消息。只要什麼地方有三五個人聚成一堆,立刻大家就圍上去,想聽聽有什麼新的情況。甚至坐在人力車上面的或者坐在汽車上面的人們也不住地探頭向外望,向後望,著看街道上有什麼異常的東西。這樣子,咱們的羊城就真正人心惶惶地騷動起來。整個城市仿佛變成了一口大鐵鍋,不只裡面裝滿開水,而且底下燒著大火。水泡咕嚕、咕嚕地醏騰起來,叫喚著,破裂開……水蒸氣不住地往上冒,把整個天空弄得雲霧瀰漫。這是一種真正的沸騰。人們在這裡面都露出自己的真相。第一停人喜氣洋洋。他們挺著胸膛,邁著大步,昂首望天,面帶笑容,連講話的嗓子都非常放肆。他們彼此見了面,就大聲開玩笑道:「好了,好了,世界輪流轉,這一回該輪到你了。」對方也大聲笑著回答道:「哼,你當心你自己吧!這才叫作法自斃呢!」第二停人憂心忡忡。他們垂頭喪氣地在街上走著,彼此見了面,也不說一句話,甚至連招呼也不打,真是好像古語所說的「如喪考妣」一樣。第三停人風涼水冷。他們用相面先生的口氣嘲笑國民黨道:「老兄,你相信了吧?我在十年以前就說了,蔣介石北伐是有去無回。」另外一個太也附和著說道:「不錯,老兄你倒是有遠見,不過我也不差。我看國民黨到現在,它的氣數是已經盡了。」第四停人憂米憂柴。他們心神不定,疑慮重重,見了面就扭歪嘴巴苦笑著,彼此打探:「這個世道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咱們廣州以後會怎麼樣呢?國民黨;是不是從此就完蛋啦?共產黨是不是又要回來啦?」等等,等等。不管怎麼說,這是中國三十年來發生過的許多重大事件之一,它來得又是這樣的突然,以至於使得很多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

  第二天一早,胡杏還沒有上工,區卓就跑到振華紡織廠的女工外寓來找她。區卓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和胡杏是同年的。他早就不在振華織廠幹活,回到南關去,跟著他的爸爸區華當了一名皮鞋匠。他的個兒如今長高了,他的杏仁臉兒越來越像他二姐區桃,他的胸襟豪爽,天真純潔也越來越像他的二姐區桃了。今天他的氣色極好,滿臉堆著笑,正所謂喜笑顏開;他的興頭也極高,好像他準備做任何一件事情,並且把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做得很好似的。他一見胡杏,就跟她開玩笑道:

  「小杏子,我看你今天臉上有喜氣,一定是有一件什麼大喜事了。」

  胡杏看見區卓那個瘋瘋癲癲、不三不四的樣子,滿以為他是在捉弄自己,就使喚生氣的聲音說道:「阿卓,你老老實實,你別淘氣,我有什麼喜事呀?我臉上有什麼喜氣呀?你別狂了。」

  區卓也明知胡杏的生氣是假的,就又裝著受委屈的樣子說道:「你看,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知好懶人。人家一番好意,把喜事帶來告訴你,你倒罵起我來了,這叫人心甜麼?敢是我不管閒事的好。」胡杏軟了下來,用一種好聽的嗓子和解地說道:「好了,好了,別鬧了,只怪我不對,我是錯怪了你了。你現在有什麼事情就說吧,區卓反而更加堅決地說道:「不,我不能告訴你,我要你猜一猜。」胡杏告饒道:「好了,好了,和尚,我怎麼猜得著呢?還是你說吧。」區卓一定不依,說:「不行,不行,一定要你猜。」胡杏說,我們這樣的人,是從地獄裡面掏出來的,沒有禍事就算好了,還有什麼喜事呢?我的臉上難道還有什麼喜氣麼?沒有了,多少年來都沒有了。」區卓仍然堅持道:「不行,不行,多少年是多少年,今天是今天。今天稱當然是有大喜事,不然你的臉上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喜氣呢?」胡杏見拗他不過,只得答應下來道:「好,好,我來猜,我來猜。」可是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有一件什麼大喜事。因此,一時吟沉著說不出話來。區卓看見她這個樣子,越發高興了,獨自一個人哈哈地大笑起來。胡杏叫他捉弄得沒有辦法,就低聲地罵道:「傻和尚!刁和尚!瘋和尚!癩和尚!」折騰了半天,區卓才破了謎兒,說出他的本意道:「小杏子,你昨天晚上就沒有看報麼?昨天晚上沒有看,你今天早上也沒有看麼?就是你沒有看報,也沒有聽見全省城的人都在議論麼?」胡杏沒料到他說的就是這件事情,撲嗤的一聲,嬌憨地笑了起來,道:「唉呀,你這個和尚,我當你說的是什麼事情,原來是這件事!我當然知道啦!」區卓說:「你當然知道就對了,這不是一件大喜事麼?你的臉上那般喜勁兒不是打這一事情上來的什麼?」胡杏用手速著嘴說:「那當然是呵,那當然是我的大喜事呵!可是,你不也有份兒麼?不也是你的大喜事麼?你怎麼老釘著我鬧呢?」區卓說:「是呀,我的大喜事,也是你的大喜事,我沒有說不是我的大喜事嘛。你沒看見我今天非常高興麼?我只是問你——」胡杏跟著啐了一口,低聲罵道:「衰鬼!衰神!」然後又對著區卓說:「好了,瞎鬧那么半天,你這麼早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情呵?」

  區卓作古正經地說,炳哥說要發起一個田雞局,叫你也做一個發起人,每人課五毛錢,今天晚上到我家裡吃飯。」胡杏聽不懂什麼叫「田雞局」,就問區卓道:「吃飯就吃飯,為什麼叫田雞局呢?」區卓認真地給她解釋道:「你沒有聽過田雞叫喚麼?小杏子,『各支各,各支各』,是這樣叫喚的吧?我們的田雞局也是這樣,大家高興,在一起痛痛快快地慶祝一番。因此要由大家來出錢,沒有人請客,就是各支各,各支各。」胡杏一聽,使喚低沉的嗓子爽朗地、甜甜地大笑起來,說:「衰鬼!衰神!既然是炳哥發起,就由他發起好了,為什麼又要我發起呢?」區卓說:「是這樣的,炳哥發起,叫我去通知陶華、關傑、丘照、邵煜這些人。你也當一個發起人,就去通知你這邊的人。我呢,是一個跑腿的,除了跟你們通知以外,我還得去買菜、買酒、買肉、買作料——這不是大喜事的格局麼?」最後,胡杏答應了做振華紡織廠的發起人,區卓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晚上六點鐘,天已經黑了。二十四個人在南關珠光里區華家裡開懷暢飲,抒發豪情。區家現在很窮了,只剩了一張八仙桌子。因此,讓陶華、何嬌,馬明、何好,關傑、胡執,丘照、胡帶,邵煜、何彩,王通、阿葵這六對夫婦坐了上席。十二個人坐一張八仙桌子是擠了一點,不過對付著也就坐下了。剩下那張矮方桌子,擺在下席,冼鑒、周炳、胡杏、區卓、江炳、楊承榮、何守禮、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章蝦、黃群這十二個「散仔」擠著坐著。有些坐在竹椅子上;有些坐在矮凳子上;有些坐在門坎上;有些就蹲在地上,可是大家都嘻嘻哈哈,熱鬧非常,一點也不覺著侷促。每張桌子上都擺著栗子燜雞,紅燒圓蹄,酥炸排骨,暴醃土鯪四個大菜,另外還有兩個熱炒,一缽子豬紅湯。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酒酣耳熱,痛快淋漓。那個矮矮胖胖,今年二十一歲的大學醫科三年級的學生楊承榮首先給大家說起一段新聞道:「今天早上,我經過財廳前的十字馬路,看見十字馬路當中那一個時,鍾燈柱。就在那個四面嵌著時鐘——朝南那邊的鐘面上,掛著一個紙糊的蔣介石的人頭。過往行人都笑著說:『你看,蔣介石這回也梟首示眾了。』」他講完以後,又把「梟首」這兩個字對大家解釋了一遍。大家一聽,登時喝起彩來。王通離開席位,往外跳了一步,用手掌橫在脖子上抹了一下,嘴裡做出咔嚓的聲音。做完這個動作以後,又對大家擠眉弄眼地做了一個鬼臉,逗得大家又一次譁笑起來。笑完以後,大家又舉起酒來幹了一杯。接著,大家叫今年十九歲的大學法科二年級學生何守禮也講一段新聞。何守禮推辭了,說自己沒有聽到什麼新『鮮玩意兒,不肯講。區卓接著講:「我今天早上聽見別人說,在紅花崗上面,有人插起一面鑲著鐵錘鐮刀的紅旗。我趕到那裡,想去看看,可是已經沒有了,說是叫警察拿走了。我相信這是真的事情。」大家一聽,又鼓掌,又喝彩,接著又幹了一杯。胡杏第三個講道:「我聽見人家說,在維新路廣州暴動攻打過的那個地方,也就是在公安局的圍牆外面,有人貼起了一張『打倒賣國賊蔣介石』的大標語,不知你們看見沒有。我是因為抽不出身來,沒有辦法去看,可我相信,那也一定是真的。」大家一聽,又跟剛才一樣拍掌,喝彩,幹了一杯。周炳也用那種上海腔的廣州話對大家講道:「我倒是親眼看見一樁事情,讓我來告訴你們。十三行的錢莊今天早上都牢牢地關著鐵閘,不肯打開,只在鐵閘的空檔子裡做生意。聽說市面要大亂,他們怕人搶劫呢。」大家一聽,又樂了,登時喧嚷吼叫起來,又是幹了一杯。

  接著,大家又把眼睛放在下席的那三個年輕人身上。他們是高中三年級學生張紀文,高中二年級學生李為淑,高中一年級學生張紀貞。大家看見他們是新入伙的少年人,又是當令廣州衛戍司令部參謀長和當今國民黨省黨部組織部長的兒女,因此,對他們格外有興趣。可是,叫了他們半天,他們一來年輕,二來人地生疏,有點靦腆,所以,都沒有肯講。

  坐在上席的馬明乘著酒興,開口講道:「今天早上,我在西門口一堵牆上看見有人貼了一張訃告。那是給蔣介石貼的訃告,你們信不信?——我這是親眼看見的。」大家一聽,又笑語喧譁了一陣子,喝了一陣子酒。接著,王通又一次站起來了,他講:「你們別吵、別吵,我今天經過第一津的棺材鋪子,看見有人貼了一張條子在那個鋪子門口,上面寫道『蔣公中正買下棺材一具』。」大家一聽,笑得人仰馬翻,結果,又喝了一杯。染印工人陶華也給大家講一段道:「我今天早上在天官里那邊一堵牆上看見一張尋人啟事,說『某某某走失男性一名,患有神經病,他的名字叫做蔣介石,三天前從家裡走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如果有四方君子找得到這個人,要酬謝大洋一百塊』等等。」大家一聽,直笑得眼淚水都淌了出來,又和著眼淚喝了一杯。往後,印刷工人關傑告訴大家,在他們那個市頭的附近,很多人搶購食物,米啦,芋頭啦,鹹魚啦,鹹菜啦,都叫人搶購光了。手車工人丘照也給大家講了一段。他說今天早上他經過好幾個銀行的門口,看見都有很多人擠在那裡要提款。裁縫邵煜也說,南關一帶的人今天早上都在那裡紛紛議論,說昨天晚上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燒炮仗呢?又不是神誕,又不是逢年過節的,難不成有那麼多人娶媳婦麼?大家聽了一段,就笑一陣子,喝一杯酒,真是盡情快活。

  直到酒喝得大家都有一點陶陶然、飄飄然的時候,才開始吃飯。冼鑒盛了一碗飯捧在手裡,一面吃著,一面說:「這也是他自作自受,活該!他蔣介石真可以說惡貫滿盈了。」周炳也接著說道:「唉,真可惜呀!這十年來,多少英雄豪傑死在他的手上!這些英雄豪傑都是最好的人,最出色的人,最勇敢的人!可惜,他們死得太早了,今天的事情他們看不見了。」這樣子,大家一陣惆悵,一陣狂歡;一陣狂歡,又一陣惆悵,直到二更天過後才散了。胡杏跟陶華臨別握手的時候,看見陶華的手紅一塊,藍一塊的,就指著他的手說:「怎麼?華佗大哥,你的手怎麼一塊紅,一塊藍的?」陶華點點頭,笑著回答道:「工人唄,染印工入唄。」周炳在一旁插話道:

  「別小看他,他手裡抓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呢!」這樣子,大家又說笑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當真散去了。

  這天晚上,大家都判定蔣介石准死無疑。周炳權衡大局,心中杌隉不安。他一會兒覺著中國在那個大獨裁者死後好像會變成舉國一致,聯合起來抗日;一會兒又好像會變成分崩離析,內戰不止,以致於讓日本帝國主義占領整個中國,大家都當了奴隸。他擁來覆去地這樣想著,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方面更有把握,更能實現,因此一直睡不著覺。以後,他每天都在等候那法西斯頭子伏法的佳音。每天下午,他早早就出門,在街上蹓躂著,希望碰到一個賣明天報紙的報童。一見報紙,不管有沒有消息,立刻買過一張來,急急忙忙地找著。可是,十天過去了,都沒有找到他所盼望的那個好消息。最後,報紙上就登出這樣的新聞,說西安事變已經宣布和平解決了。這一下子,給了他們這一夥子人一個嚴重的打擊。他們都認為這是放虎歸山,覺著十分喪氣。他們每一個人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再也蹦不起來了。

  有一天晚上,冼鑒在大市街關傑那間印刷鋪子樓上,召集那一回南關田雞局的原班人馬開一個時事討論會。冼鑒首先給大家做了一個很長的報告,他對大家說:「這一次放蔣介石回去,是有條件的。其中主要的有這麼四條:第一,要蔣介石改組國民政府;第二,要蔣介石釋放一切政治犯;第三條,要蔣介石停止所謂『剿共』,跟共產黨,跟其他的黨派、軍隊聯合起來抗日;第四條,要蔣介石召集一次全國人民都有代表參加的救國會議。」冼鑒接著又對大家做了詳盡的解釋,說:「目前,咱們中國最大的敵人是日本帝國主義,它是存心要滅亡,要占領咱們整個國家,要把中國人民變成亡國奴,變成它的奴隸的。所以,必須聯合所有願意抗日的人起來抵抗它。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麼,中國就要重新打內戰。內戰一直往下無窮無盡地打,在全國各個地方都打,這樣子,日本帝國主義就有機會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從從容容地把整個中國占領掉。這只能對日本帝國主義有利,這只能對國民黨裡面那些親日派有利。他們正希望得到諄樣一個機會,而這個機會,我們不能夠給他們。」這些道理,大家聽完以後,都能懂得,也覺著很對,但是,仍然議論紛紛,爭持不下。周炳膽怯地對大家說道:「你看,我覺著自己沒有把握,可是,又不能不說出來。你看,要國民黨改組他們的政府,這辦得到麼?我想,從蔣介石這個人一貫做事情的宗旨、態度跟手腕看起來,這明明是辦不到的。如果他現在肯改組政府他開頭就不會背叛革命了。我可能說得——我實在是一點把握也沒有。」胡杏接著也說:「要他釋放一切政治犯,可哪有那麼容易呢?如果真是能放政治犯,把金端大叔他們放出來,那該有多好!可是,金端大叔失蹤已經四年多了,你能相信蔣介石麼?能麼?」區卓接著也說:「當然不能,誰能相信他!要他停止所謂『剿共』,聯合抗日,還不如要他的命,挖他的祖墳呢!」江炳也接著說:「至於什麼救國會議,那根本是一廂情願,一廂情願,既啥話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就是對蔣介石不能信任。

  後來,大家議論過來,議論過去,都覺著沒有勁兒了,不想再往下議論了,只是都覺著氣不順、氣不忿兒。胡杏對大家說道:「你們沒有看見今天咱們那個陳經理那副模樣,那股騷勁兒,她一看見我,就走到我的身邊,說:『小杏子,你看報了麼?這是理智的勝利,這是良知的勝利。』後來,又拍著我的肩膀說:『小杏子,你看你,長得不錯嘛,都完全成了一個大人了。』你們說氣人不氣人!難道她陳經理今天才看出我是一個大人麼?她有多麼得意,她有多麼傲氣!」何守禮也接著說:「不錯,不錯,我哥哥今天看見我,就笑眯眯地對我說:『阿禮,你們小孩子儘管鬧,鬧一個月就算你三十天,可是,你們能鬧出個什麼名堂呢?你們拿著兩隻拳頭,就能夠去抗日麼?說到抗日,還是要看蔣總司令點頭不點頭呵。』真叫他把我的肺給氣炸了。」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也對周炳說:「表舅老師,我們今天早上也叫爸爸給訓了一頓,足足訓了有一個鐘頭。」然後,他們兩兄妹又七嘴八舌地講述張子豪對他們訓話的神氣和內容。張紀文一向結結巴巴,說話也說不清楚,張紀貞倒是伶牙俐齒,就搶先說道:「我爸爸今天把我們兩個人叫到他的面前,叫我們坐下來,給我們講了許多他的道理。他說:『我們這樣地位的人家,就應該有一種高尚的理想,就應該好好念書,進大學,出洋,將來回來,好好地做一番事業,才配得上咱們在社會上的門第跟家聲。其他的事情,不應該趕時髦,不應該聽共產黨的煽動,不應該在小小的年紀就談論什麼抗日救國。要知道,抗日不是那麼容易抗的。蔣總司令何嘗不想抗日?他在那裡準備了差不多有十年了,等他準備好,他一定會抗日的。可是在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你們就先要起來抗日,那不是搗亂麼?不是對於國家的國策起了破壞的作用麼?你們年輕,我不怪你們,可是你們應該聽我的話,規規矩矩地去念書,去上進,這才對。你們沒有看見報紙麼?誰要冒犯我們的蔣總司令,誰就倒霉。』你們聽聽,這是什麼話!我爸爸那樣跋扈,究竟為了什麼。」李為淑也談論起她的爸爸李民魁來,道:「我爸爸從來沒有今天那麼老大的氣派,從來沒有今天那麼難看的臉孔,從來沒有今天那樣子高聲說話。他把我也訓了一個鐘頭,說這個不許,那個不許,一共說了有十幾個不許。又說,女孩子家應該這樣,應該那樣;應該讀《三民主義》,應該讀《蔣總司令言論集》,應該讀《烈女傳》,甚至應該讀《聖經》,就是不應該流里流氣地浪蕩街頭。要溫文爾雅,不要粗野俗氣。你們大家聽聽,這都像些什麼話!他從來沒有用這副臉孔跟我說過話的,直把我氣得都要哭出來了。」聽見這位十七歲的小姑娘這麼一說,大家都覺著很慪氣,耷拉著腦袋,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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