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個人的少年時代
2024-10-03 21:35:57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喬爾喬涅生在山脈和海洋之間——這位莊嚴城堡的青年喬治,人們叫他健壯的喬治,喬治家的驕傲,一個非常優秀的男孩。
你曾經思考過他一睜眼就看到了怎樣的世界嗎——那雙青年人美麗的、探索的眼睛?從這些山腳到海岸,他生活的世界多麼偉大啊;——當他從山上走到大理石的城市中,英姿勃發,生活無比可愛——難道他自己不就是生活的火熱靈魂嗎?
大理石的城市,我是這樣說的吧?不僅如此,也是金黃色的城市,綠寶石鋪地。因為說實在的,每一座像塔一樣的山尖都在掃視或閃光,覆蓋著黃金,或者雕刻著碧玉。山下,清澈的海水在做深呼吸,綠波的漩渦來回打轉。像大海一樣胸懷深廣、壯麗又可怕,——威尼斯人大搖大擺地執掌權利、投身戰爭;威尼斯的母親和女兒矗立著,純潔得就像雪花石膏柱子;威尼斯的武士行走著,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高貴;被海水鏽蝕的盔甲閃爍著微微的青銅色光芒,在它們血紅色的皺褶下怒目而視。無畏的、真誠的、耐心的、不可滲透的、不可抑制的,——每個詞都是天命——這就是威尼斯的議員。威尼斯的亡靈靜臥在希望和榮耀中,他們神聖的墓地坐落的小島在波濤的撫慰下安息,每個人的旁邊都立著自己的墓碑和十字架。一個精彩的世界。而且,自成天下。這個世界沿著水面分布,傍晚船長站在桅杆那兒看見的它,跟永不消逝的一抹殘陽一樣大;然而它的能力,在船長們看來似乎自己是航行在無邊的天堂中,而且這個偉大的星球,它的東方邊緣擴大到了以太之中。這個世界驅逐了一切卑俗的煩惱和低俗的思想,以及一切普通的和貧窮的生活因素。這些振顫的街道,在月光下沒有惡臭充盈、沒有喧囂光顧,要麼是富於雄偉變化的渺渺樂音,要麼是毛骨悚然的寧靜。街道上不可能修建虛弱的牆體,沒有屋頂低矮的茅屋,也沒有茅草披牆的小屋。只有岩石般的力量,和鑲嵌得很完美的非常昂貴的石頭。在它們周圍,目力所及的盡頭,依然是無瑕的水面溫柔的波動,純潔得令人驕傲;在閃光的田野中,像鮮花一樣,荊棘或薊草也同樣不能生長。阿爾卑斯山靈氣的力量,像夢一般,在盛大的遊行中消失在陀契羅海岸之外。帕多瓦山脈藍色的島嶼,坐落在金黃色的西方。上面,自由的風和火紅的雲彩隨心飄蕩;——北方發出光亮,南方飄來香油味道,拱形的蒼穹和環形的海洋的無盡光芒中晚星和晨星清晰閃現。
這就是喬爾喬涅流派——這就是提香的家鄉。
在科文特加登西南角附近,一片緊挨在一起建築的房子構成了一塊正方形的磚坑或井,從它後面的窗戶中射出幾束光線。從少女巷出來,穿過一個低低的拱門和一個鐵門,可以進入坑的底部;如果你在拱門下站到一定時間,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你可能會發現左側有一個窄門,從前通過它可以悄悄地到達一個體面的理髮店,店的前窗戶正對著少女巷,現在還在那兒,在今年(1860)裡面盛滿一對對瓶子,死氣沉沉的,與釀酒業有關。據說,距今八十年前這個地方還比較時尚,——1775的聖喬治日一個男孩在這兒出生了,不久開始對科文特加登這片世界開始感興趣,利用起了它提供的這些景色。
那兒看不到武士,我想也看不到美麗的女士;至少她們的服裝沒有優勢,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累贅的帽子和羽毛,以及短上衣;男人的體面差不多同樣依賴鞋帶扣和假髮套;——很有影響,當年雷諾茲就對此趨之若鶩;然而在一個孩子心中並沒有多少理想的快樂。
「Bello oville dov』io dormii angelllo;」也是美好的事物,除了男人和女人,在夏日的早晨在街道上下揚起的塵土的閃光;在蔬菜店中銷售的深溝中種植的捲心菜葉;在附近的手推車中金光閃閃的橙子;以及騎馬三分鐘可到達的泰晤士河岸。
這些東西都不算太光輝;卻似乎是那時英格蘭能提供給一個男孩的最好禮物:儘管如此,他熱愛這些事物——而且永誌不忘。短上衣把他對希臘理想的幻覺降到了最低點。他繪製的前景中總有一兩叢放在拐角處的水淋淋的青菜。在科文特加登著了魔的橙子閃爍著金蘋果的光輝;為了把成箱的橙子發送到水面上大船隊分散開去。倫敦城大清早的陽光迷霧,無數次穿過清亮亮的義大利空氣;在泰晤士河岸,擱淺的駁船和滑動的紅帆,對我們來說比琉森湖或威尼斯瀉湖還要可愛,——我們必將在泰晤士河岸死去。
青年時期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讓我們看一下他到底受到了怎樣的影響。我設想他對色彩和形式的敏感性跟喬爾喬涅一樣(而且甚至超過他,如果他可能是敏感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而且你完全可以放心接受這一事實,他對人物情感和痛苦的敏感性甚至跟他對自然美的敏感性一樣高——心靈的視力跟眼睛的視力一樣好。
結果,他對跟自己出生的地方的形象相似的任何事物,都懷有一種最真誠的孩子般的愛。難道不管它是多麼醜陋,——都跟少女巷,或泰晤士河岸多少有些相似之處?如果這樣的話,就要繪製它們。因此,在生命即將結束時,特納已經能夠容忍任何同樣敏感的人,都無法片刻忍受的醜陋了。死氣沉沉的磚牆,蒼白的四方窗戶,古舊的衣服,菜市場打扮的人物——任何可疑的和不清楚的東西,就像比靈斯門或亨格福德市場那樣,都是他深愛著的;黑色的駁船,打補丁的帆,以及任何可能的霧氣形態。
你會發現這些容忍和感情指導著他或支撐著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其中最崇高的容忍是對泥土的容忍。威尼斯畫家從沒有繪製過任何骯髒的東西;然而特納繪製了一張又一張有關骯髒、煙霧、菸灰、泥土和粉塵結構;舊船邊、雜草叢生的路邊植物、糞堆、草料場以及每一種普通勞動留下的所有油污和痕跡。
不僅如此,他不僅能夠忍受,而且能夠欣賞和尋找垃圾,比如菜市場後科文特加登垃圾堆。他的繪畫經常充滿垃圾,把圖占得滿滿的;圖中的前景跟事物堆積的自然方式上跟其它任何繪畫都不同。甚至他最豐富的植被圖,在理想的創作中,也是混亂的;而且他還喜歡鵝卵石、石頭碎片、以及倒落的石堆。他用欣喜和溫柔的語調講的,跟我說過有關繪畫的最後一句話,是關於他繪製的聖戈薩德山:「那個石頭垃圾場,我在繪製時已盡力了。」
科文特加登對他的培養造成的第二個大的結果,是對窮人的同情和關心,我發現窮人是遭威尼斯人鄙視的;相反,特納熱愛他們,而且不僅是熱愛——還理解他們。他對窮人不報浪漫的觀念,而是一貫正確的觀念,因為他巡視在街巷深處,看見過寒冷的街道上的夜景;不僅僅關注窮人本身,還關注他們跟富人的直接關係。不管善還是惡他都理解,他知道窮人和富人如何看待和對待彼此。
雷諾茲和蓋恩斯伯勒都在鄉村接受教育,在那兒學習了鄉村男孩的「鄉紳」參考理論,並保持著。他們把鄉紳和鄉紳的夫人繪製成了宇宙運動的中心,並貫穿他們一生。然而,特納注意到在他居住的小巷中,年輕一點的鄉紳在其它方面,在夜景中明顯是月光背景中的一個黑影,或者一兩個黑影。他還看到城市商業的運作,從高聳在泰晤士河上,連綿不斷的倉庫,到小巷深處的商店,裡面賣著腐臭的鯡魚——最後這些東西特別有趣;他父親的一位摯友就是一位魚販子和補鍋匠,後來特納還經常滿懷深情地到布里斯托去看他;這是我們轉而友好地看待鯡魚的捕撈,捕鯨業,加來的poissardes[120],以及許多其它許多為我們的來生精選的主題;所有這一切一方面跟倫敦橋下的那片神秘樹林有關;另一方面與在科文特加登這兒,壓在我們心上的這些人民大眾和豐富的國家財富有關,他們給我們奇怪的壓力,把我們碾壓進了狹窄的亨德法庭。
「倫敦橋下的那片神秘樹林」——對這個孩子的益處甚至勝過松樹林,或愛神木樹林。他一定曾不厭其煩地,請求水手們讓他隨心所欲地蹲伏到樹枝上的任何地方,就像一節木頭,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在漂浮在船隊周圍的水面上,和船並排、靠近船隻、以及鑽到船底下,凝視、攀爬;——這些就是他唯一能看到的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天空除外;然而當太陽掛到風帆上,不管是升還是降,洶湧的海濤和沉重的拋錨,不斷地攪動著水面,這美景簡直無法形;那些船上住著的人物也是顯赫的——紅臉的水手,吹著哨子,翻過船舷上緣,仿佛真正的武士翻過城牆——真是倫敦這個大世界轉盤中最可愛的人物。雖然特拉法爾加大捷在我們學會作畫很久以前就發生了,然而我們現在所有的故事都是卻從受傷的水手口中哄騙出來的,現在我們在盡最大努力順著泰晤士河給納爾遜舉行葬禮;並發誓某一點一定要讓特拉法爾加得到記憶的禮讚。而禮讚又是完美的——一是用我們全部的力量,頌揚它的死亡;二是用我們的全部的力量頌揚它的勝利;三是向老德米雷爾說一聲深沉的再見,並頌揚萬物的秩序。
與水手為伍的這種喜好,據我看來,似乎一定已經把他的一生完全均等地分成了科文特加登和瓦平兩個時期(除了在一個時期偶然去切爾西觀光,另一個時期去過格林尼治),後一時期他生活得很愉快,卻不很華麗,因為手頭比較緊,過著一種河上的「窮工人」生活。
在某些方面,對一個少年來講,這種生活再好不過了。然而不能期望這種生活會更好地欣賞語言的美,也不會使他形成標準完全固定的道德觀念。他的第一手有生命力的的英語材料主要在德普特福特和菜市場上獲得,同時他也獲得對駁船上和推手推車的少女的女性溫柔和美德第一觀念,——也許換一個少年就會能用上人們通常所說的「庸俗」這個詞了。然而特納的思想構成和框架已開始就不是庸俗的,而是幾乎儘可能接近濟慈和但丁的複合體的,包含著任性和無常,包含著對感官的美好享受的大膽的追求,包含著對形式先例的激烈挑戰,以及無限的溫柔、慷慨和對正義和真理的渴望——這種思想沒有變成庸俗的,而是非常容忍庸俗,並喜歡某些形式的庸俗;在外表,明顯受到了庸俗的感染,而且感染得很厲害;各種因素結合的,奇怪產物是大多數人根本無法理解的。好像一個有血紅色絲線編織成的電纜,外面已被焦油覆蓋。被人的手一摸,焦油脫落,粘在了手上;在黑油脫落的地方,底下露出了紅色的閃光。那是褐色嗎?——世人問——或者是紅鉛呢?
我們考察了他在切爾西和瓦平接受了這些禮貌、文學和一般道德準則的教育之外,最後才涉及到所有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點。我們已經發現了這個男孩和喬爾喬涅的主要區別,在於對美的發現,對貧窮、商業以及戰爭規律的理解;接著涉及我們的教育中另一個造成區別的原因,——即科文特加登附近的宗教表象。我說是表象;是因為那是這個少年做出一切判斷的依據。大部分時間裡,都傾向於主要用眼睛學習,在這個特殊方面,他發現也沒有其它的學習方式。他的父親教導他「要把錢積攢起來。」他母親的教導,我們無從了解;至於教區牧師的教誨,讀者也能猜測到具體情況如何。
我選擇了喬爾喬涅而不是韋羅內塞來幫助我完成這一比較;因為在喬爾喬涅的早期作品中我沒有發現任何君主制主義的因素。對我來說,他似乎更多地屬於一種抽象的沉思流派。在一點上我可能有錯;不過不要緊;——假設就是這樣,假設他到過威尼斯,帶著一點不服權威或冷漠的態度,考慮到他那個時代流行的牧師教條,從外部的學術立場看,威尼斯宗教界在他看來又該怎樣呢?
他一定會把它看成是在人類事物中無可爭辯非常強大的一種宗教;儘管經常也是非常有害的;有時會侵吞寡婦的房產,毀掉年輕人中那些最強壯、最公正的:把老人變成無情執行頑固政策的人:而且另一方面,會鼓舞民族精神,把本來骯髒的心靈升華為英雄主義:總之,總是一種真正和偉大的力量;每天接受著黃金、時間和思想的祭祀;如果說是虛偽地,至少也是大膽的虛偽,提出請求,堅定無畏,絲毫不做任何讓步;而且確確實實,相當真誠,堅持自己的信仰,也被別人信仰著:而且在表面上擁有一種漂亮的體系;華麗、和諧、神秘;——是一種要麼順從、要麼抗擊的事物,決不是可以鄙視的。這是一種統治著全城的宗教——層層扶壁的城市——在大理石的高貴中閃光,就像我們的安全女士(Lady of Safety)照耀著我們的大海一樣;而且是異口同聲地,越過東方的海面,向哨兵傳遞他的暗語,向士兵傳遞他的戰爭呼籲;而且,在那些為威尼斯犧牲的人口中,決定著臨死的低語。
我設想少年特納也是從外在的一個學術立場看待他的城市宗教。
他在少女巷看到了什麼?
請讀者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想讓讀者隨心所欲,描述特納在那兒的所見;但對我來說,情況就是這樣。在巡警的武力威逼下,有時甚至整個街巷都保持著一種宗教;然而其它時候,在小吏的監管下,僅限於科文特加登的聖保羅教堂某些黑色的、不體面的鐵欄杆後面。在手推車和蔬菜之上,看不到任何宗教統治的跡象;在狹窄、不安的街道上,也沒有;在少女巷的言語、行為和日常生活方式中,很少。實際上,有些誠實,以及英國人的勤勞、還有善良的心靈,以及對公平的普遍觀念;然而任何民族性質的信仰,一個又一個星期過去,一直被禁閉著,甚至在那些安息日的展覽中也不見藝術之美;它的隨身用具主要是高靠背長凳、嚴肅的辯論和冷漠、嚴厲的行為。
那是怎樣的黑白對照啊——(主要依賴於蠟燭光),——然而我們仍將耐心地繪製;不會忽視飾有文章的盾的美麗,也不會忽視值得尊敬的東西,而且也承認它們最好的產物,一個溫順的老婦人和一個孩子被領到一個靠背長凳上,在燭光下的誦經對他們是有益的[121]。
在這些影響下,生命中第一段反思的時光消失了,得到了它們應得的結果。由於一次犯病的結果,他被送去——我無法確定是哪一年——跟他在布倫福特的一位舅舅一起生活;我相信在這兒,他接受了一些學校教育,他似乎乘機猛學了些知識;只是通過翻譯,了解了更多生動的古典作家的作品,目前他仍在應用,我們將看到這一點。而且因此,夏日在普特尼和特威肯漢的散步時他熟悉了在有圍欄的小牧場和公園中的英國草地的外貌;以及一些圓頂的數的形象,還有的顯赫的住宅體面的大門:布西的林蔭道、漢普頓的鐵門和雕花的柱子,明顯給他留下了很多敬畏和仰慕;所以有了後半生他的鄉村小屋,——那是世界上所有地方中最好的,——位於特威肯漢! 他現在還了解了天鵝和蘆葦叢生的河岸溫柔的移動和綠色的神秘性,而且是以一種不會忘記的方式。
最後命運迫使那個少年開始真正的生活;一個夏日的傍晚,在經歷了北方道路上各種精彩的馬車以後,他發現自己獨自身處約克郡山脈中[122],而且從此他愛上了馬車。第一次自然的寧靜環繞著他,自然的自由印在他心中,自然的榮耀向他開放。最後是平靜;不再有滾滾車輪、不再有后街商店沉悶的吆喝聲;只有鷸鳥的叫聲穿越天空,以及岩石陰影下丁冬作響的小溪涌流。呆板的牆壁、黑色的護欄、被柵欄圍起的田野、大門緊閉的花園,都像囚犯的夢一樣消失了;請看,目力以及腳力所及的地方,那片沼澤,那些雲。最後只剩下可愛。這就是此時此地,這些荒蕪的山谷的情境!沒有人煙。那些蒼白、貧瘠的,或殘忍的面孔;——那些數不清的、受傷的人類——不是神的唯一創造物。這兒有神創造出來、卻未被損傷的一些事物。紫色的岩石、藍色的河潭、樹木閃閃發光的溫柔荒野、綿延不盡的山脈上微微的夕暉,令人驕傲。
美、自由、和平;還有一位更嚴肅的老師。最後在科克斯托教堂地下室這兒,宣講著有關命運和生活的道義。在這兒,黑暗的池塘映射著聖壇立柱的倒影,牲畜在呼呼大睡,柔和的陽光灑在它們有斑紋的身體上,而不是灑在牧師的法衣上;它們白色的毛髮,在浸透著草香的晚風的吹拂下,偶爾輕輕地打著皺。
仔細地思考這一切,他第一次看到的廢墟,對他的意義,把它跟環繞在喬爾喬涅周圍的建築的影響比較一下。在喬爾喬涅生活的時代,威尼斯確實有古老的建築,然而卻沒有任何腐朽的。所有的廢墟都不清理掉了,就像在倫敦城一樣,迅速在原址建起了其它建築;然而由於占據原來位置的新建築總是更崇高、更壯麗,所以那個男孩自己也樂於在那些建築的牆面上作畫;結果他從沒有產生過人類的力量和他們的作品的美消失的嚴肅觀念。義大利的城市一座比一座明亮地崛起在山脈和平原上,達三百年之久。他看到的僅僅是力量和不朽,禁不住繪製出這兩方面的畫;把人類的生命看成是不朽的,平靜中蘊含著力量,生活上充滿了熱情。
特納看到的情形剛好與此相反。在他現存有關人類的作品中,充滿了卑鄙、無聊、和骯髒:泥土建築的房屋,牆體很薄,條板分割,閣樓狹小;陰暗的名利場上的售貨亭,忙碌又低俗。
在惠特比山和博爾頓溪附近,仍然有其它手工藝業的遺蹟。懂建築的人曾生活在那兒;而且他們也修建了,不僅僅是在他們有生之年使用的建築。然而,他們的目的何在呢?堅強的信念、堅實的雙手,以及耐心的心靈——難道這些就是你們留下的一切嗎!這些就是你們在人世的所作所為的總和;一個貓頭鷹可以臨溪哀訴的巢穴,毀損的拱門仿佛肋骨外露的骨架,在迷霧籠罩、悽慘的河岸上隱約可見,從山崖延伸到海邊?
正如對喬爾喬涅來說,看到的只是人類的力量,對特納來說,看到的只是人類的虛弱和可恥。人類自己一錢不值,朝生暮死;人類的作品卑劣、腐朽。在威尼斯人眼中,所有的美都在於人的風采和驕傲;在特納眼中,就在於他所留下的孤獨,以及他曾經經受的羞辱。
這樣特納所有的作品的命運和問題就同時解決了。他一定是一位表現自然力量的畫家,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地方能找到美;他一定也繪製了人類的勞作和痛苦,以及人類生命的消亡:這就是他所見的關於人類的偉大真理。
他們的勞作、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死亡。注意這三點。勞作;無論是海邊還是陸地上,田野還是城市中,冶煉廠的鍋爐旁,還是掌舵遠航。在他和世俗的煩擾之間,既沒有田園生活的慵懶,也沒有古典的驕傲;在他和自己的國家苦難中就更沒有了,——盲目、痛苦、不知疲倦、了不起的英國。
再者是痛苦;人類一切光輝創作的廢墟,他們的思想和他們的榮耀的消失,享樂的幻想,希望的謬論;神殿的台階長滿野草;荒蕪的海岸被波濤淹沒;母親為孩子淒涼地痛哭,站在城市的大街[123]上已斷了氣的頭生子身旁,站在她被殺死的最後幾個兒子身旁,他們的周圍是野獸出沒的田野[124]。
其次是他們的死亡。又是那個古老的希臘問題;——至今沒有得到回答。那個為被征服的鬼怪在黎明時分仍在森林中出沒;玩笑著從海灘上站起來;——白白的,一位奇怪的阿芙羅狄蒂,——從海水中鑽出來;在雲彩中舒展著它灰色的、分開的翅膀;把日落的天光變成了血紅色。特納不得不注視著這一情景,而且它比薩爾維特或丟勒曾看到的形狀更可怕。一個有罪的國家的毀滅並不預示著所有國家的毀滅,不一定會造成關於宇宙規律的普遍恐慌。一個小小的德國社區中的家庭快樂和悲傷的有秩序和狹隘的連續,也不會給丟勒的思想,帶來這麼大範圍的、或者形成如此這種不可理喻的疑問。然而英國人的死亡——十九世紀歐洲人的死亡——它的範圍和力量是另一回事;僅僅就它對身體的影響和造成的痛苦,就要可怕一千倍;它的神秘性和恥辱更是不可估量。強盜造成的一是痛苦,或者短暫的小範圍衝突,跟斧頭、劍和饑荒製造的災難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是特納青年時期,從莫斯科到直布羅陀,在基督教流傳的山脈和平原上發生的事。拿破崙來到阿庫拉時他才十八歲。請看看歐洲地圖,數一數從阿庫拉到滑鐵盧之間的斑斑血跡。
這斑斑血跡不僅玷污了阿爾卑斯山脈的白雪,也玷污了倫巴第平原的藍天。他還看到了英國人的死亡。那不是體面的、能預測的、得到撫慰的死亡;不是衰老的紐倫堡市民那種平靜地離去。田野中沒有延伸到教堂墓地的緩緩行進的遊行隊伍,沒有青銅色的波浪高高浮雕在墓碑上,沒有雲雀在田野的上空鳴唱。生命卻被踐踏在街道的污泥中,被咆哮而過的馬車輪碾成了塵土,不知有多少倍捲入冬日怒吼的風中,一路吹到五百里格犬牙交錯的岩石海岸上。最糟糕的是,由於長年無知的忍耐,無人理睬的求助,沒有神的拯救希望,腐蝕並被埋葬在遺忘的墳墓中——虛弱、漸漸消失的渴望,就像沒有母親的嬰兒在黎明時分嗷嗷待哺;緊閉的思想的權力遭到壓制,悽慘的、令人震驚的絕望像瘧疾一陣陣發作。
這就是這位青年在美麗的天光下,準備繪製的美麗景色。天光足夠開闊清晰;不像薩爾維特的那種鋸齒狀的地平線上蒼白的裂縫,不像丟勒那種灌木籬牆和田野上燦爛陽光的斑斑點點;二是滿世界的光亮。可怕的星球現在全部被照亮了,一個蒼白的停屍房,——一個灑滿閃亮的人類骨灰的球體,在太陽下來回擺動、閃閃發光,從南極到北極到處是死亡的漫漫白色,——死亡,不是無以計數的窮人的身體的死亡,而是意志、仁慈、和良心的死亡;死亡,不是肉體的折磨,而是對精神的每日磨練;死亡,不是沉默或忍耐的,等待著命中注定的一天,而是喧鬧的、惡毒的;這死亡,帶著嘲罵,帶著燃燒的能力,帶著內在的毒素。
「開鐮收割吧,因為莊稼已經成熟。」我們不斷聽到有人對其他的收割人、而不是天使說這句話,——對從不知疲倦地彎腰收割的骨架。當不公正的對待結束時,似乎明天懺悔和贖罪就會到來,——「開鐮收割吧。」當這個年輕的生命被完全荒廢掉以後,當眼睛剛剛睜開看見廢棄的車轍時,當心中漸漸升起了一絲追求崇高事物的決心時,——「開鐮收割吧。」當他長久地、勇敢地承受了命運最嚴厲的打擊,當手剛剛伸出去抓去目標時,——開鐮收割吧。」而且當一個國家中只有幾個人還珍藏著目標,或者去傳授它、珍惜它時;當它的生命僅存於那隻金黃色的麥穗中時,——「開鐮收割吧,臉色蒼白的收割人,為你收穫到家的盛宴斟上一杯水芹汁吧。」
這就是這位年輕人的親眼所見的情景,這就是在年輕的特納的心中久久迴蕩的那句格言。
他接受了這樣的教育,準備著一生勞苦,最後這個男孩滿足於生活在英國美麗的山脈中;開始帶著忍耐艱難的心,繪製起岩石、田野、涓涓流淌的溪流、以及天空中柔軟的白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