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涅瑞伊得斯的哨兵
2024-10-03 21:36:02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論述特納收藏在國家美術館中的繪畫時,我談到特納初期作品的特徵是,「大膽的手法,通常帶著憂鬱的思想傾向,色彩柔和,而且總以前人的作品為參考。」為了更詳細敘述他早期的技術臨摹方式,我必須提請讀者注意兩個目錄[125]。這兒我僅關心那種憂鬱的思想傾向,現在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它的原因了。
他太辛勞,抑制了他的憂鬱思想。它延續著,一直保持鎮靜,就像田野中耕作的人,必須保持一種令人尊敬的謙卑和耐心,青春的悲劇激情得到了逆轉。這個男孩滿心的悲涼、目標堅定,默默地、溫順地埋頭苦幹起來,就像一個工人的孩子第一天下到棉花加工廠一樣。不匆忙、也不放鬆,——接受一切工作方式和手段,不管負擔怎樣痛苦和屈辱,他都把它挑在肩頭,開始跋涉。再小的事都不會逃過他的眼睛;再大的事他都準備應對。有一段時間的他明顯在麻木地創作著,首批創作的散文非常耐心和機械。漸漸地他的創作有了能力和把握;在表現自由、或者美好上沒有明顯的目標,然而那種力量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腳步,手法也更精美了,然而色彩總是黑暗的或壓抑的。
在皇家畫院他首批展出的四十個主題中,三十一個是關於建築的,其中二十一個是關於精美的哥德式建築(彼得伯勒教堂、林肯教堂、麥密斯伯里寺、丁頓寺等)。我把這些形式繪畫所反映的他的創作原則看成是最重要的。也是這些繪畫漸漸把他的思維引入更寧靜的沉思[126]。在某些高貴的建築遺蹟尚存的鄉間受到的教育,我認為對一個風景畫家的發展至關重要。他第一次在繪畫上題寫詩行是在1798年。這些詩行選自《失樂園》,是關於科尼斯頓沼澤上的清晨的一幅畫:
「你們這些迷霧和水汽,開始從山上,
或流動的湖面升騰,朦朧灰暗,
直到太陽把你們的羊毛裙染成了金黃,
來紀念世界的偉大作家的起床。」
瀏覽一下他在後來一些年[127]中,從彌爾頓、湯姆森、麥勒特那兒摘錄的這些詩行,可以一眼看出他,就自然風景而言,對繪製大氣的效果的思想觀念;——就所要表達的情感而言,一直都是多麼悲傷啊。
他首先繪製了「埃及的第五次瘟疫」,這是一個英雄主義或沉思的主題;接著繪製了「」埃及的第十次瘟疫」。他對紀念納爾遜所唱的第一首頌歌是1799年的「尼羅河戰鬥」。在我看來不是一幅重要的繪畫,因為那時他的能力還沒有真正發揮出來。他的第一個古典主義主題是「那喀索斯和厄科」,創作於1805年:——
「青春就這樣融化、凋零消散,
他的美麗枯萎,他的四肢腐爛。」
第二年他集聚了全部的力量,繪製了在我們看來可能更愉快的主題,金蘋果園。這是他的第一時期最重要的繪畫,下面是完整的分析。
在我看來,金蘋果園的寓言在希臘人的心目中有兩種不同的含義;一是指自然現象,二是指道德現象。我認為它的自然含義是這樣的:——
金蘋果園被認為存在於昔蘭尼加的最西邊;它通常表現的是那一地區非洲海岸的美景和富饒的植被。昔蘭尼加的中心「被相對比較高的一塊平地占據,邊緣跟海岸線平行,朝向海岸的一邊成台階狀向下傾斜,覆蓋著青綠的草木,由山溪順著長滿了最豐富的植被的溪谷流下,穿行其中;經常下雨,所以河水充沛,北面有涼爽的海風吹拂,山體保護著它,免受撒哈拉沙漠[128]的沙塵和熱風的侵襲。
古代希臘的昔蘭尼加殖民地本身就建立在離海岸十英里的地方,「在一個南面有山體支撐的地點,因此免受沙漠的熱浪侵襲;而且在大約1800英尺高的地方,有一眼永不枯竭的泉水噴涌著,流入富饒的植被中,泉水通過一條非常美麗的山谷注入地中海。」
西方極樂島的仙女,或者說守護金蘋果園的仙女,因此我認為是自然的精靈,是溫和的西風和陽光的代表,在這一地區它們對植被特別關愛。在這一意義上,他們被叫做阿特拉斯和赫斯珀利斯的女兒,因為阿特拉斯山的積雪使西風變涼爽了。相反,龍是撒哈拉沙漠熱風,或西蒙風的代表,從南方來,越過山脈的頂部吹拂著金蘋果園,使山脊上的任何耕作都無法進行。不管這是不是希臘人心目中傳統的自然意義,毫無疑問這是特納對它的第一個解釋意義。看一眼這幅畫,就會明白這一點:清澈的泉水成了前景中的主要目標,——遠處是明亮和洶湧的溪流,——而龍被裹在火焰和旋風中,在懸崖的頂部瞭望。
然而,不管是在希臘人還是特納的心目中,這種傳說的自然意義都完全是次要的。它的道德意義埋藏得更深。其次,也是主要的意義,守護金蘋果園的仙女不是阿特拉斯的女兒,跟西風也沒有關係,而是跟它的光彩有關。她們真正是日落的女兒,是黑夜的女兒,有很多兄弟姐妹,這裡我將引用赫希奧德的敘述。
「夜神是厄運、轉瞬即逝的運氣和死亡之父。
「也是睡眠、諸多夢想、責難和悲傷之父,
「夜神還是守護金蘋果園的仙女之父,她們保護著金蘋果免受強大的海洋的襲擊。
「也還是命運之父,無情懲罰的精靈之父。
「也還是嫉妒、自負和水性楊花之父;以及年齡之父,它漸漸消失;挫折之父,它磨練人的意志。」
我認為,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完全理解希臘人對那些仙女和金蘋果的感情。對他們而言,那是烏雲中的一道亮光;——介於責難和悲傷之間,——和命運之間。為了理解這段文字的力量,我們必須領會赫希奧德原文的精確含義。
「也是厄運之父;」也就是說,不可預見的事件的結局——本質上是黑暗的結局。
「以及轉瞬即逝的運氣。」翻譯得不好。我也無能為力。它的意思特別是指突然降臨的命運,不合時宜地結束一切意圖,使人青春早逝,希望落空:因此(這個修飾語幾乎從未離開過它)該叫「黑色的命運。」
「以及死亡。」這是指一般的、不可避免的死亡,與干涉性的、不合時宜的死亡相反。這三者是三個大孩子的名字。赫希奧德頓了頓,在繼續列舉其他孩子時,重複了一下「begat(為…之父)」這個詞。
「還是睡眠、諸多夢想之父。」
「還是責難之父。」「莫摩斯,」責難的精靈——更喜歡責難而不是讚揚的精靈;——錯誤的、粗俗的、無助的、瀆神的判斷;——無知和盲目,黑夜之子。
「以及悲傷之父。」精確地說,是悼念的悲傷;是沒有人可以創作的夜晚的悲傷:是我們眼中的光輝被奪走時,黑夜降臨的悲傷;悲哀、盲目的悲傷,毫無希望,——黑夜之子。
「以及守護金蘋果的仙女,」我們等一會兒再談她們。
「以及各種命運,和無情懲罰的精靈。」這是能控制行為的偉大命運之神;上面提到的第一位命運(瞬間即逝的)能控制事件的發生。這些偉大的命運之神是克洛索、拉基西斯、阿特洛波斯。 她們的能力分別是,——克洛索掌管線索、線、或者連接的力量,——也就是說生命的行為;拉基西斯掌管抽籤——也就是說,使生活的道路扭曲、糾纏不清、或者轉彎的機緣。阿特洛波斯不靈活,乾脆把線一下子剪斷。
「以及嫉妒,」特別是財運的嫉妒,用邪惡分開一切善良。希臘人對這種形式的運氣特別害怕。
「以及自負,和感官之愛。以及漸漸衰老的年齡,不斷承受的爭鬥;」也就是說,並非伴隨著智慧增長的年齡,唯一的標記是能力的衰竭——五官的漸漸暗昧,以及體格的無助。這種年齡增長是真正死亡的前奏——黑夜之子。「以及爭鬥,」這個最後的、也是最有能力的,黑夜之子中最接近人的一位——盲人的盲目領袖。
因此,要搞清楚守護金蘋果園的仙女的姐妹關係,讓我們來看一看她們自己——通常被稱為「歌唱仙女。」她們一共有四位。
她們的名字是埃格勒,——明亮;艾麗西婭,——臉紅;赫斯提,——家庭的(精靈),阿瑞塞莎——公使。
哦,英國讀者喲!你們曾經聽說過這些遠在大海之外的、日落的真正女兒嗎?
把大地在朱諾結婚時獻給她的這些金蘋果交給這些仙女看管難道不合適嗎?不僅是水果:那是樹上的水果,是偉大的大地母親在朱諾(女性力量)與朱庇特,或者說男性的統治力量(區別於赫爾克里斯經受考驗的痛苦的力量),結婚時給她的。我把朱諾簡稱為女性的力量。她特別是主管婚姻的女神,把婦女看成是家庭的主人。維斯太(家庭生活[129]的女神),和克瑞斯以及維納斯一起,共同主管著作為愛的現實的婚姻:而朱諾主要是家庭主婦的女神。因此她的特性是,代表婦女的野心、或權力欲所帶來好的或壞的結果:而且作為家庭婦女,大地賜與她金蘋果,她又把它們給了兩種衛士。大地的財富,作為家庭和平和富有的源泉,是由歌唱仙女看護——即守護金蘋果園的仙女。然而,作為家庭悲傷和淒涼的源泉,是由龍來看護。
因此,我們必須了解龍的面目,以及龍的種類。
讀者也許還記得,在前些章中,我們探討了戈爾戈三姐妹的身世,經過福耳庫斯和刻托,追溯到了涅柔絲。福耳庫斯和刻托所生的最小的孩子就是西方極樂島的龍;然而,最後這一代不像在北歐傳說中那樣,是好運的標記:相反,涅柔絲的孩子得到的恐懼和力量越來越大,因為他們是後出生的,直到最後的涅瑞伊得斯們把恐懼和力量結合到了極致。注意變化的過程。涅柔絲自身據說曾是十分真誠、和溫柔的。
下面是赫希奧德對他的敘述:——
「本都是涅柔絲之父,清晰真實,這是最年長的孩子;然而他們把他叫做老人,因為他不會犯錯,又很善良;也不會忘記什麼是正確的事情;他了解所有公正和溫柔的忠告。」
涅柔絲的孩子們,跟守護金蘋果園的仙女一樣,同樣擁有典型的雙重性格;一種是自然的,另一種是道德的。在他的自然象徵中,涅柔絲自己就是寧靜和溫柔的大海,烏雲和暴風雨帶著慢慢增長的恐怖,從海上升起。在他的道德寓意中,涅柔絲是一種典型的深沉、純潔、性情穩重的人類思想,困惑的激情慢慢退化著,從其中產生。
心中帶著這種雙重意義,觀察延生到西方極樂島的龍的家系。涅柔絲和大地一起,生了(1)陶馬斯(精彩),在自然中是彩虹的父親;道義上是那種想像的魔法和危險。他的孫子們,除了彩虹外,還有哈爾皮埃。(2)福耳庫斯 (奧科斯?),在自然中是大海的詭計或吞噬精神;道德上,是心靈的貪婪或惡毒。(3)刻托, 在自然中是大海深處的地方;道德上是心靈的秘密,又叫「嬌美的面頰,」因為外觀上的寧靜。(4)歐律阿勒(範圍廣大的力量),在自然中是大海的流動,特別是潮水的力量(她跟天空的一個兒子一起,成了三個偉大的巨人的母親,其中一個是阿斯特拉斯,他和黎明一起成了四個風的父母);道德上,是心靈的健康激情。這些都是涅柔絲的子孫。
接下來,福耳庫斯和刻托,以他們的自然特性(大海的攫取或吞噬,伸展到大地上,以及大地的深處),生下了雲和暴風雨——即,首先是格里伊三姐妹,或溫柔的雨雲;接下來是戈爾戈三姐妹,或暴風雨雲;最後以及最年輕的,西方極樂群島的,——是火山豁大地暴風雨,在概念上跟西蒙風和火熱的非洲風有關。
然而,在道德意義上,他們的世系就是這樣。貪婪,或者惡毒(福耳庫斯),以及秘密(刻托),首先生下了黑暗的激情,他們的頭髮總是灰色的;然後是狂暴的和無情的激情,黃銅色的翅膀(戈爾戈三姐妹),其中居支配地位的美杜莎是冰冷的,把所有看見她的人都變成了石頭。最後,強烈的(有毒的和火山一樣的)激情——「背著燃燒火焰的龍」,把毒藥和立時毀滅的力量結合在一起。現在讀者也許已通過赫希奧德以外的其它有關神的起源的書中,了解到一條龍正在一棵出產蘋果的樹上忙碌著,以及那條龍頭被壓扁的故事;然而,發現在希臘人心中,這條蛇是怎樣從海洋中生出來的以後,讀者也許會吃驚地想起另一段詩歌,也是與這件事相關的:——「你把那些龍頭壓在水中;」讀到《聖經?舊約》的希臘文譯本時,讀者會更加吃驚地發現龍被帶到的地方:「你把龍頭壓在水中,送給衣索比亞人當肉吃。確實是你扯開了泉水和滾滾洪流;又是你吸乾了以薩的所有河流中的水,」佩加索斯泉——「在荒野邊緣上的以倘。」
再回到赫希奧德那兒,我們發現他講述了龍自己的故事:——「在沙漠的秘密地帶,他用繩子把所有的金蘋果串在一起。」(盤繞的繩子,或任何東西的末端)。與此對比的是歐里庇得斯對他的敘述:——「赫爾克里斯來到金蘋果園的圓頂,來見唱歌的少女,從金色的花瓣上摘下蘋果;殺死了詭計多端的龍,在手中搓了一圈又一圈,在無人能夠靠近的尖頂中守候。」(就像旋風中心的螺旋或旋轉)。
再進一步,我們還聽到過其它傳說的隻言片語,說這條龍是不睡覺的,說他能夠模仿各種各樣的人聲。
而且我們發現比赫希奧德把他叫作泰峰和厄喀德那的孩子還晚的傳說。現在泰峰成了火山一樣的暴風雨,通常是騷動的邪惡精神。
厄喀德那(蝮蛇)是美杜莎的後代。她是克律薩俄耳(閃電),和考里爾霍(平穩的氣流)所生的女兒,是海洋的女兒;——也就是說,她融合了閃電激烈的致命性和完美的溫柔性。在形式上,她是半少女、半蛇的樣子;因此,她是一切致命的邪惡的精神,帶著溫柔的面紗;或者一句話,是背信棄義;控制著許多溫柔的事物;——主要是控制著一個吻,實際上是在赫斯珀利斯花園(金蘋果園)以外的另一個花園的吻,又與財富的看管有關。
得到這個進一步的線索,讓我們看一下被但丁描寫為背信棄義的神是誰。第八層,也是最低一層的地獄由他來掌管;在它的邊上,維吉爾拋下來一根繩子做標記;繩子在那兒立刻升了起來,就像從海中一樣,「一個下到海底解纜繩的人那樣回來了,」「墮落的怪物帶著致命的毒刺,越過高山,衝破圍牆,躲過戰場上尖利的長矛;用他的污物玷污了整個世界。」
稍微設想一下另一個地方:——「尖利的石頭踩在他的腳下,他大笑著躲過刺過來的長矛。」 然而,我們必須相信但丁。記住,厄喀德那是半少女,半蛇;——聽一聽但丁對欺詐的描寫:——
「那醜惡的欺詐形象已經來臨,
它露出了頭部和上半身,
卻把尾巴拖到邊沿上面。
它的臉是正直人的臉,
忠厚善良之色透出容顏,
形體的其餘部分則都是蛇身蜿蜒。
兩足利爪乃至腋下長滿了毫毛,
兩肋,後背和前胸
布滿了一個個圓圈和一條條花紋,
不論是韃靼人還是突厥人
都從未織過這樣的布:底襯、
花樣更繁多,色彩更繽紛,
阿拉克尼也從未制過這樣的紡織品。
正如小船有時候停泊岸邊,
半在水中,半在地面,
也像在那些好吃貪杯的德國人中間,
海狸在嚴陣以待,準備作戰,
那惡毒的野獸也正是這樣,
趴在那環繞沙地的砌石邊沿。
它的整條尾巴懸在空中掃來掃去,
而那毒叉則向上翹起,
如同蠍子一樣,那尾端也裝有這種武器[130]。
在這一描述中,大家看到了對海龍性格的偏愛;稍後一點,作者又向我們講述了他飛翔的方式:——
「就像一隻小船,開始倒退著離開陸地,
離開了她的陣地;因此妖怪也被釋放,
當它感到已經自由的時候,就地轉過身來
回到野獸原來的地方,它的尾巴岔開。
因此,就像一支鰻魚,伸展腰身,最後
離開,爪子一收抓了一把空氣。」
而且,最後我們知道了他的名字:吉里昂。於是,回顧赫希奧德的描寫,我們發現吉里昂是厄喀德那的兄弟。因此,在但丁的書中,他是男蛇,就像厄喀德那是女蛇那樣。
接下來我們發現吉里昂生活在艾麗西斯(臉紅)島上,僅僅是跟守護金蘋果園的艾麗西婭不同的另一種臉紅。然而那也是西方的一個島嶼,吉里昂在上面養了一些紅牛(據說是在靠近太陽落山的地方);殺死西方極樂島的龍的赫爾克里斯,同樣殺死了他:然而為了能夠追上他,太陽交給了赫爾克里斯一艘金黃色的船,供他渡海使用。
過一會兒再回頭看這一部分的傳說,因為現在已經了解的內容,已足以使我們得到西方極樂島的龍的完整概念。他是跟貪婪有關的一切邪惡激情的魔鬼;也就是說,本質上是欺騙、暴怒和憂鬱的。作為欺騙之龍,據說他是毒蛇厄喀德那的後代,全身都是致命的狡猾,層層環繞;同時又是源於福耳庫斯的強烈的暴怒之魔鬼,和源於刻托的憂鬱的魔鬼;——他在守望和憂鬱時,是不睡覺的(參見盧西恩的《米西勒斯對話錄》);他呼出旋風和火焰,是一個毀滅者,同時源於福耳庫斯和泰峰;而且,除此之外,他還遺傳了不可遏止的海洋力量。
現在請看特納繪製的他(第328頁。)我在複製這麼大尺寸的生物時,可惜已經使他的能力喪失過半。他的身長,跟他的體積的縮小比例相比,似乎縮小得更多。在這幅畫中,他位於遠處,盤繞在山上;也許可能有三分之二英里長。畫布上的實際長度是一英尺八英寸;所以可以看出在壓縮時,他到底縮小了多少,不考慮我拙劣的蝕刻技術[131],而且不管對他的複製有多麼好,都不可能表現他的盔甲血紅的顏色,其中交叉著黃銅色和藍色,他的損失都仍然是不可避免。
再者,他的要點都是清晰可見的:在特納一生中所創作的精美作品中,我認為這一幅幾乎是最精美的。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他真正是自己發現西方世界傳說的間接意義的;然而他確實把握了它的主要線索,並且知道龍的身世,這一點毫無疑問;奇怪的是他對龍的全部觀念,直到最細的細節,都與希臘傳說嚴絲合縫。首先,龍是美杜莎和泰峰的後代,表現在他的頭上漂浮的蛇雲(參見我繪製的「美杜莎雲」,插圖71);接下來注意龍的卑下和龐大的軀體,後面是一條蛇尾,延伸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他靠爪子爬行拖動自己笨重的身體,無法從地面上站起來(「瑪門,墮落的精靈中最不會站的」);再者他的爪子自身似乎在用力,以至於能把岩石自身抓(而不是撕)成碎片;然而主要還是身體的造型。記住,作為美杜莎的後代,這種動物的一個主要特徵是他的冷漠和嚇人的力量;這一點在貪婪的魔鬼身上達到了極致;嘴裡吐著火,自身仍然是一塊冰。如果我僅僅把這條龍繪製成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話,並取掉他的爪子,他的身體將變成一塊大冰川的形式,如此相像以至於我看不出還有那一塊已出版的、冰川衝擊岩石坡頂的蝕刻畫會像這條龍的肩膀,被凸現在光線中那樣真實。唯一的區別是,龍的肩膀是有形的,不像冰那樣脆弱;它們是冰和鐵共同組成的。「他的骨頭就像堅硬的銅塊;他的骨頭就像堅硬的鐵塊;他一打噴嚏,就有閃電閃爍。」
直立行動的,以及真正的骨骼輪廓的奇怪統一,在每一節脊椎骨中,都隨著這種冰川的輪廓不斷變化;——同時還接受了恆河鱷魚,一位食魚者的頭,以表現他的海洋家族史(而且只是在1806年繪製的,當時在特納身邊連一塊蜥蜴骨骼化石都沒有),這就是整個構思成了我所熟悉的藝術中對想像力最奇異的應用的一個例子。
關於龍就說這些。接下來,我們不得不考察不和女神的概念。我們必須稍微回顧一下,有關吉里昂的傳說。我仍然無法解讀他的公牛的含義,據說是跟冥府的那些公牛一起餵養的。也不理解赫爾克里斯的旅行,在殺死了吉里昂以後,他像一個邊境搶劫者穿過歐洲,往家驅趕著這些牲口,為了保護或奪回這些牲口有捲入了更多的戰鬥。然而,在我看來傳說的主旨是明白無誤;也就是,吉里昂是財富的邪惡精神,緣起於商業;因此,被安置在遙遠的海洋中,守衛著島嶼,到了一條金黃色的船上;而西方極樂島的龍作為財富的邪惡精神,則是安身在人們的家庭中;因此跟真正的家庭守衛者,或唱歌的仙女有關,赫爾克里斯(人力)殺死了吉里昂和拉頓以後,把牛和蘋果獻給了朱諾,她是他們真正的女主人;然而不和女神設法使帕里斯帶著惡意奉獻一部分這樣的家庭財富,根據柯勒律茲的解釋,帕里斯選擇的是享樂而不是智慧或力量;——從這一惡意選擇中產生了特洛伊戰爭這樣的大災難,以及尤利西斯的流浪,在《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本質上都是對家庭安寧的破壞;最終又通過懺悔和耐心恢復了這種和平;海倫和珀涅羅珀最後出場時,坐在她們家裡的王座上,沐浴著西方極樂島的世紀之光。
因此我們必須把在金蘋果花園中的不和,主要看成是對家庭的干擾者,呈現出一種與荷馬狂野和激烈的戰爭不和不同的面貌。她們的力量決不相同;因為後者隨意改變面貌。我搞不清楚她的名字,厄里斯的根源。對我來說,它似乎應該跟艾麗尼斯(復仇)同源;但是它的意義總是鬥爭,競賽,或競爭,或者是思想上或者是語言上的;——厄里斯的最後工作本質上是「分裂,」而且她自己的思想也總是自相矛盾;同時向兩個方向呼喊(見《伊利亞特》第十一章第6節》,帶著一副一撕兩半的斗篷(《埃涅伊德》第八章第702頁)。荷馬把她描述成大聲喊叫的和無限貪婪的。這最後的特徵在他看來,是她的常見的稱謂的來源。剛出現時她的身材矮小,後來長到頭頂天空。根據維吉爾,她被叫做瘋子;而且她的頭髮是蛇形的,上面扎著帶血花環。
這是特納第一次接受的概念,然而綜合了斯賓塞書中的另一概念;只是注意在英國詩人的心目中,關於厄里斯(不和)和阿忒(錯誤)之間的區別有些混亂,根據赫希奧德,阿忒是厄里斯的一個女兒。她確實可以叫作——淘氣的錯誤,腳步輕盈;因為她不是在地面上行走,而是行走在人的頭上(《伊利亞特》第十九章第92節);也就是說,不是行走在堅實的地面上,而是行走在人類虛空的思想上;因此,她的頭髮是閃光的(《伊利亞特》第十九章第126節)。我認為她主要是產生於傲慢的思想混亂,就像厄里斯是源於貪婪一樣;因此,荷馬把它描寫成了朱庇特的女兒。斯賓塞,用阿忒的名字描寫了厄里斯。我在注釋《威尼斯公爵宮中的不和》時引用了他的描寫(請記住刻在那兒的字,Discordia sum, discordans)。(《威尼斯的石頭》第八章第71節。)然而,特納形成有關她的觀念的詩行是下面這些——
「天哪,像通常那樣,她把話又說了一遍,
不知又損傷和扭曲了多少人的耳孔,
用虛假的謠言和煽動叛亂的語言,
培養了大批粗俗的聽眾,
一聽到風吹草動就跟著起鬨:
就像她的耳朵一樣,她的腳也不對稱,
差別很大,一隻短,一隻長,
前拐後歪,當一隻往前伸,
另一隻便往後退,連方向也不分。
她的手同樣像搓麻繩;
一隻手在向里抓,另一隻在往外推;
一隻手幹活,另一手在搞破壞,
試圖想把一切都摧毀;
因此許多天積攢的巨大財富,
她常常在很短時間就揮霍一空,
令財富的主人大為驚慌:
她的一切目的,一切心思,
就是怎樣把和諧製造的事物打翻在地。
她的蓄謀遠遠勝過她的能力,
甚至連天主本身她也敢誹謗,
因為天主對人非常仁愛,
對世間的萬事萬物都很和藹,
她親自出來詆毀他的尊嚴:
她利用人世間的一切美好的工藝
搞得天主頭暈眼昏,
而且把那條金黃的輕紗分開,
賞賜給與她同流合污的和諧。」
特納相當耐心地,接受所有這些有關手和肢體的不連續和扭曲的觀念:最後他添上了自己的一筆。仙女帶著蘋果獻給女神,每隻手中拿著一個;然而厄里斯漫不經心,不知如何選擇。
為了使我們完整理解這幅畫,還有一點必須提到,——憂鬱不僅延伸到了龍身上,而且也延伸到了泉水,甚至金蘋果樹身上。這一憂鬱的原因可以從特納從中吸取了有關厄里斯的概念的作者的另兩段文字中找到——作者是維吉爾和斯賓塞。因為儘管作為家庭歡樂的仙女,守護蘋果園的仙女自身的性格是快樂的(而且她們周圍的花園總是明亮的)。然而,我們也見過或曾見過她們的悲傷,或者在不和面前,她們加深了悲傷。她們完全快樂的性格見於歐里庇得斯的描寫:——「金蘋果園中種植了水果的海岸,——女詩人,——在那兒紫色湖的統治者不再允許水手我行我素,劃定了天空的邊界,讓阿特拉斯撐著;在那兒芬香的泉水流淌著,果實遍地的神聖土地使神仙們過上了更加幸福的生活。」
在狄多看來,在她絕望時,她們又回到另一種面貌中;她記得她們的女祭司是一位偉大的女巫;她餵養著龍,並收藏著大樹枝;把潮濕的蜂蜜和使人昏睡的罌粟灑在龍身上;她也能控制鬼魂;「在她召喚下,大地搖晃,森林從山上俯身下來。」
這一段特納一定也很熟悉,因為他一直對迦太基感興趣:然而他對古希臘花園的光輝的壓縮,當然主要是由於斯賓塞把金蘋果園的蘋果描寫成首先是在瑪門的花園中生長的:——
「那裡悲傷的柏樹數量最多
還有汁液苦澀的樹,以及悲哀的雜草;
死氣沉沉的罌粟,黑色的菟葵, 藜蘆
寒冷的藥西瓜;瘋狂的脂鯉;
致命的毒藥;有毒的芹汁,
不公正的雅典人就是用它們毒死
睿智的蘇格拉底,他快樂地將它一飲而盡,
飲盡了他的生命和最後的哲學。
所謂的普羅塞耳皮娜花園:
在其中間有一個銀子的座位,
有一棵打扮得很美的粗喬木,
她經常坐在熱辣辣的陽光下
自己身上裹得嚴嚴實實,享受著陽光的溫暖:
那兒還有一棵美麗的樹,
寬寬的樹枝向四周延伸了一大片,
葉子披在身上,一點看不見樹幹,
掛枝的果實不知有多少。
那果實正是閃閃發光的金蘋果,
它們看起來多麼美麗榮耀;
是大地上亘古所未見的,也是人類
從未見過的,然而它們此時卻被賣掉;
而為了它們赫爾克里斯從此開始了
通過勇敢的戰鬥向偉大的阿特拉斯女兒奪取的過程。
就在這裡生長著著名的金蘋果,
阿忒把它們扔給了那些虛偽的神仙們。」
特納的思想部分受到了這一段落的影響,在他的繪畫中有兩點間接的證據。溪流特別黑,——儘管是昔蘭尼加的泉水中的一股——使我們想起了科賽特斯河;以及樹枝被沉重的蘋果壓斷——不是健康的情形,而是一棵病樹被壓斷的樣子。
這是我們這位英國畫家的第一幅偉大的宗教繪畫;也是對我們英國信仰的展現。一幅色彩暗淡的繪畫,創作時沒有使用安吉利科的白色和金黃色;也沒有使用佩魯吉諾的深紅色和天藍色;而是使用了硫磺一樣的色調,來表現一個滿是煙霧的天堂。在山頂上的那位神祗,似乎就是我們英國的聖母:忠誠的英國畫家,一定會虔誠地去繪製這樣就座的聖母,慈祥的臉部周圍圍繞著光輪。我們的聖母,——或者我們的奧林匹斯山上的朱庇特,——也許更精確地說,我們未知的神,在海上出生,用英國的而不是昔蘭尼加的懸崖作他的祭壇;沒有給他任何在瑪耳斯山上發言的機會,「因此就得到了你們這些無知者的崇拜。」
這不是諷刺。事實真是如此。我們英國最偉大的人,在十九世紀上半葉,當青春年少、滿懷希望之時,發現這是他必須立刻告訴我們的、與精神世界相關的東西。在過去的每一座城市和鄉村中,大師們不得不替人們說出藏在心底的信仰;並定義它,修飾它;展現它的影響範圍和權威。因此,在雅典我們看到了帕拉斯的勝利;在威尼斯我們看到了聖母的升天;在英格蘭這兒,我們在不斷聆聽著偉大的精神事實的解說——龍的升天。再也聽不到聖喬治的聲音;龍的被殺成了一種不可能的事:這個孩子,出生在聖喬治日,只能去展現龍,而不是殺死他,儘管他是海蛇;英國的安德洛墨達沒有畏懼,把他看成了自己的主人。美麗的英國女王曾想駕馭海洋,然而卻讓海龍控制了她的山谷;古時候是海洋天使掌管的山谷,現在交給了海龍;曾經流淌著清泉的山谷,現在散布著黑色的卡西特斯池塘;金蘋果園的草地盛開的美麗鮮花退色成了涅瑞伊得斯衛士腳下的岑樹。
是的,紐倫堡的阿爾伯特;最後的時刻來了。另一個民族帶著黑色的憤怒的力量站起來了;另一片國土繪製了他自己的土地精神。頭戴火冠,身帶蝙蝠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