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守護金蘋果樹的埃格勒
2024-10-03 21:36:09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在創作了「金蘋果園」五年以後,特納親手繪製了另一個偉大神話主題。另一條龍——這次不是勝利之龍,而是在死亡痛苦中掙扎的龍,被阿波羅殺死的皮同。
不是在花園裡,這次的屠殺發生在最荒涼岩石中的,一個空洞中,在一個沒有水流的池塘邊。而且,赫斯佩里的山脈不是昏暗的色彩,而是閃著奇怪的藍色和金黃色的光芒,圍繞著山峰頂部打轉,給它們上面的雲添上了顏色。
這幅畫既是特納思想轉變後的模式,也是對它的第一次表現。這一變化的全部結果是在他生命中比較晚的時候才明顯表現出來;然而在這幅畫的色彩中,有這種變化的第一跡象;在這幅畫的主題中有它的象徵。
如果特納早些時間去世,他留下的名聲雖然同樣偉大和持久,但肯定與現在最終與他的名字有關的名聲大相逕庭。在人們的記憶中,他將是最嚴厲的畫家之一;他堅定的筆觸和自信的形式一定總是跟克勞德的精緻和提香的豐富相反;大眾通常會把他說成是一個沒有欣賞色彩的眼光的人。也許不知什麼地方會出現一個慧眼的評論家,指出這種流行的看法是錯誤的;然而不會形成任何有關他的真正的傾向性和能力的觀念。
只是在1820年之後,這些東西才確定下來,人們才發現他的作品的獨特性。
他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世界是痛苦的。而且他也有能力觀察世界的美。他成了嘎嘎獨造,獨一無二繪製了創造物的可愛和光輝的畫家。
就創造物的可愛而言:它的可愛之處在於,它的外表中最溫柔、最善良、最女性化的一面。就光輝而言:不僅僅是擴散的光輝,而且是闡釋的光輝;色彩鮮明可視的。
克勞德和克伊普曾繪製過陽光,只有特納曾繪製過太陽的色彩。
特別注意這一點。午後光線中那些容易理解的效果,都是由陽光的略帶暖意的或黃色的光線,穿過迷霧造成的,它們所到之處都是親切和甜美的。它們的色彩不強,甚至本色如此,掩飾著物體的色彩。甚至很少有或沒有色彩天賦的人,也能模仿出這些色彩,如果繪畫的色彩同樣不強,保持著真正的和諧,而且發射光又是溫暖的話。然而它們從沒有被偉大的色彩畫家繪製出過。黃色和灰色抹去了藍色和深紅色的真實面貌,是色彩畫家注意不到或想不到這種效果,除非他對它的動機特別感興趣。你不讓提香繪製深紅色和藍色,就像讓音樂家用三個音符譜曲一樣。因此一般的色彩畫家,除了黃色的陽光之外,沒有什麼色彩是可模仿的,就拒絕了它,繪製出黎明般模糊的色彩,而實際的色彩是豐滿的。因此,從不完美的色彩畫家,——從克伊普、克勞德、伯斯、威爾遜,我們得到的都是虛假的陽光效果;而從威尼斯畫家,從魯本斯, 雷諾茲或委拉斯開茲那兒什麼也得不到。從這些畫家那兒,我們得到的只是陽光的傳統替代物,魯本斯在象徵的坦率上特別大膽[132]。
然而,作為一個風景畫家,特納不得不表現這樣或那樣的陽光。在很多年的疲憊中,他穩步行走在柔和的金黃色和弦中,繪製了克伊普最喜愛的效果,「太陽從水汽中升起。」然而這對他來說還不夠。他必須花力氣繪製太陽,他的太陽不是從水汽中穿過的。如果看一眼阿波羅屠殺皮同的話,你將發現雲中除金色外,還有玫瑰紅色和藍色;而且那時如果你轉過臉去看尤利西斯和波爾菲墨斯中的阿波羅的話——他的那些馬已經越過了地平線,——你看到他不是「從水汽中升起的,」而是跨在它上面;——似乎有一點戰勝水汽的意味。
這位老年荷蘭釀酒師,帶著他的黃色迷霧,是一位偉人和好嚮導,然而他不是阿波羅。他和他的馱馬有一會兒歡快地穿過沼澤地;我們現在看到其它一些馬燃燒著從「力量巨大的海洋之外」一躍而出。
這是對許多種水汽的勝利;總體上是對皮同的屠殺。看一下皮同在向後倒在岩石中的時候下頜冒出的眼:——一種水汽之蛇。我們將立刻明白他的身份。
公眾立刻大聲抗議為什麼殺死皮同:「他是如此的膽怯、安靜和愉快的動物;這些天藍色的箭杆的箭是什麼意思,突然間從閃閃發光轉入黑暗,這種彩虹信號;——陶馬斯式的;——神奇的轉變;把我們的睡夢粉碎,掉入科賽特斯河中?」它的意義豐富,然而那不是他們首先應該探尋的。他們應該問,那是真實的信號嗎?這些陶馬斯式的東西在宇宙中真的是這樣的嗎?
了解到它們真的如此本是很容易的事。虔誠地,觀察一個黎明或日落,就會得出正確的結論;而且會表明特納實際上是這些曾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這些事物的唯一代言人。他們既不曾見過也不曾聽說過;——只是在不斷喊叫,「打死阿波羅。找回皮同。」
我們必須搞清楚這種呼喊的真實含義,因為其中不僅包含著特納的生活是正確還是錯誤的問題,還包含著所有的繪畫是正確還是錯誤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還牽連著作為藝術的繪畫整體上的崇高性,因為它顯然是色彩的藝術,而不是形狀或關係的藝術。雕刻家和詩人可以做到這些,特納自己的作品就是色彩的藝術。
因此,最後再提一下這個問題,什麼是色彩的真正高貴品格?我們在雲叢中有一會兒對此有點疑惑,不知道是什麼把雲變成了猩紅色。現在特納把這個疑問又一次送到我們面前,再也不可迴避。迄今為止,沒有人曾把雲繪製成猩紅色。守護金蘋果樹的埃格勒,和艾麗西婭,坐鎮西方,漸漸退色成四千年的微光,一點也不認帳。這裡最後有一個承認它們的人,然而這是正確的嗎?人們說這些赫斯珀利斯們是肉慾女神,——女叛徒,——所以格里伊三姐妹是唯一真正的雲。自然使西方和東方的雲彩錯誤地放出金光。深紅色是不純潔和邪惡的;如果能做到純潔的話,讓我們用黑色繪製它們吧。
注意,就這件事而言,特納獨特的創新通過猩紅色完善了色彩和弦。其他畫家繪製出了天空的,金黃色的色調,和藍色色調;提香對後者的處理特別完美。然而沒有人曾膽敢繪製猩紅色和紫色,似乎也沒有看到過它們。
特納區別於先前的畫家的地方,不僅在於他看到了全光中的這種色彩的生動性。作為一個色彩畫家,他最傑出的革新是發現了猩紅色的陰影。「說真話,確實有一種金黃色的陽光,它的陰影是灰色的;然而還有一種陽光,它最純時的光亮是白色的,它的陰影是猩紅色。」 這確實是最得罪人的,不可想像的事物,沒有人信任他。不信任是有一定根據的,因為沒有哪種色彩可以生動到足以表現純白的陽光的光亮程度,所以繪製出的色彩,沒有真正的光強則顯得虛假。然而,特納情不自禁地繪製出了真實的色彩。「我實際上必須保持低調,但我沒有理由使用錯誤的音調。這是即使在減弱時也會發光的陽光;它擁有的不是涼爽的陰影,而是火熱的陰影。[133]」這就是太陽的光輝。
這種猩紅的色彩,——或者是純紅色,在光線中被強化了,——在所有三種基本色彩中,是非常顯眼的一種。黃色具有單色光的本質;藍色跟單色的陰影相關;然而紅色則完全是一種抽象的色彩。色盲人看不到的正是紅色,好像在告訴我們這種色彩的存在不僅僅是為人服務和給人安慰,而是作為給人類的特殊禮物或教導。進一步注意,太陽光束在穿越地球的大氣層時,吸收的正是這種色彩。黎明和黃昏的玫瑰色是陽光在貼近地面的地方穿過時的色彩。它也集中在人的血液中。
不可預見的要求迫使我在這套書開始部分和結束部分之間,在把對色彩的考察的許多要點分散在不同的章節中,我本來是希望把它們放在這一個地方的。我現在只能請讀者去參考這幾個段落[134],並總結它們的含義;簡單地說,一般的色彩,主要是朱紅色,按照《利未記》的原理,是可以看見的美中最偉大和神聖的要素,與純潔和生命密不可分。
在這兒我無法深入探討那種意義深遠的思想領域,它是在探測生命和愛之間的神秘關係時,必須穿越的領域,陳列在神聖的宗教體系中,從中我們可以探尋到有關神聖性、祭祀、和淨化的大多數傳統觀念。這是我唯一必須向讀者暗示的——希望他自己去探尋——如果真誠地去考察我們沒有留意的大眾語言中關於洗脫罪孽詞語的根源何在的話,他將發現它的源頭是愛,而不是痛苦,罪孽實際上正是在這裡洗去的。
然而,如果不深入到語言符號的更深的意義層面的話,讀者一定會自滿於書面語,使雲和它的彩虹之間建立起的直接聯繫。正如我們已知的那樣,雲,或者天空,意味著人對上蒼的服從。這種服從也表現為審判或憐憫——表現在閃電,或露水中。然而,彩虹,或雲的色彩,總是表示憐憫,表示對生命的眷顧;這種對上蒼的服從是生命的給養和延續的保障。而且,因為陽光作為整體,使神的智慧和正義,通過對上蒼的服從化成了柔和的色彩,滿足人的每一種需要,給人各種快樂;而且通過造就人的肉身,成為人類之美的一個主要來源;——陽光分開時,便成為神的智慧,成為神靈化和救贖。作用多種多樣——沒有多種多樣——能力多種多樣。
因此,簡單地說,色彩就是這種愛。所以它跟大地上盛開的花朵關係特別;而且,也跟大地的果實有關;還跟葉子的生長和垂落有關,跟一天中由早到晚有關,那是為了表現對人的出生和死亡的愛的等待。
此刻我認為我們可以理解,甚至遠在希臘人的思想中的、阿波羅和皮同爭戰的意義。它遠遠超過赫爾克里斯和拉頓之間的爭戰。欺騙和貪婪也許可以通過真誠和力量克服;然而這個皮同是更為黑暗的一個敵人,如果沒有一位更偉大的神是不可能戰勝的。然而這位勝利之神絲毫也不把這一征服看在眼裡。他從此獲得了自己偉大的名字——他的預言式的、神聖的名字——皮提亞。
因此,它不再僅僅是吃人的惡龍——不再僅僅是長著鱗片和爪子的野獸。它一定擁有了更加可怕的性格,使對它的征服變得更加榮耀。想一想它下面這個名字的含義,「腐蝕者。」那條金蘋果園的龍是一條財寶守護龍。這是一條財寶毀滅龍,——那是蟲蛀和鏽蝕的腐朽之地——那是永恆腐朽的蟲子。
阿波羅跟他的爭鬥是純潔和污濁的爭鬥;是生命和遺忘的爭鬥;是愛和墳墓的爭鬥。
我相信這場偉大的戰鬥,在希臘人的心目中,代表著那種青春和成年跟致命的罪孽的鬥爭——狠毒的、傳染的、無可挽救的罪孽。由於阿波羅戰勝了這種腐朽,後來成了嚮導;證人;純潔和助人的神。其他神在高興時,也幫人一些忙。然而阿波羅總是樂善好施:他不僅有了皮提亞之名,意為死亡的征服者;而且獲得了皮恩之名——意為人民的醫治者。
特納很了解那次戰鬥的意義:他異常清晰地講述了它的故事。那條瑪門龍身披堅甲;然而這條腐朽的龍只是一條巨大的蟲子:受傷以後,從中間一分為二[135],不是死去,而是化成碎片,噴出煙霧——從它的血液中鑽出一條小一點的蛇蟲。
啊,對特納來說!這條小一點的蛇蟲,他似乎不敢想像它的被殺。在自然的所有力量和美之間,他仍然看見這條死去的蟲子在草叢中蠕動。現在成了很小的東西,不過還是可見的:你可以在「拜亞海灣」的前景中看見它,其中也包含著阿波羅和西比爾的故事;阿波羅賦予西比爾愛;卻沒有賦予她青春,和長生:你在「阿佛納斯湖」的前景中可以再一次看見它——冥府湖——在湖的周圍特納繪製了最精美的景色,命運女神在翩翩起舞。然而在前面,在薊草和野荊棘中潛伏著一條蛇。還是西比爾,德伊福波,手握一根金枝。我不能理解關於金枝的傳說的含義;然而可以肯定,在特納的思想中,它也是跟阿波羅的幫助有關。通過跟「克律塞斯的祈禱」同一年展出的一幅畫,他表明了自己在繪製皮同之戰的時候自己的情感力量。在畫中,牧師獨自站在海灘上,太陽正在落下。他對著落下去的太陽祈禱。憂傷的波濤掀起的飛逝的片片光線,灑在他身上,帶著嘆息落在沙地上。
這種悲傷是怎樣緊緊跟隨著特納,征服了他的,我們過一會兒就看得到了。目前我們已經了解了,我們最明智的和篤信基督教的英格蘭,附帶著這麼多的學校拱門,和教堂尖頂,卻如此背離了自己的教導,拋棄了自己的這個有點崇高的孩子,甚至連殘忍的潘多拉的禮物都沒給他。
他毫無希望。
留給他的只是真正的夜的女兒,守護金蘋果園的埃格勒;還有責難和痛苦,——以及命運的定數。
對我們來講他的作品可能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然而,千萬不要再誤解他的作品的真正本質了。
因為他獲得了自己獨特的力量,所以他跟過去繪製過物質世界的畫家都有著顯著的區別,——他是繪製了可愛的自然,同時也繪製了根部的蟲子的畫家:玫瑰和尺蠖,——在二者上同樣竭心盡力。而且它們彼此從沒有任何區別。
特納的作品反映了他的思想的真正意象。
我寧願最後再考察玫瑰;然而那不是阿特洛波斯願意採納的方式,而且也沒有徵得她的同意。
所以,還是先談一談玫瑰。
也就是說,先談一下對自然的可愛和善良的這種洞察,與其他人對她的洞察的區別。希臘人不信任自然。對希臘人而言,她是卡力普索,隱藏者;喀爾克,女魔法師。威尼斯人則恐懼自然。她的荒野是荒涼的;她的陰影是生硬的。佛蘭芒人則憎恨自然;天堂般的色彩對他又有什麼意義呢?然而,把她的可愛和美麗向人類展示的時候最終來到了。如果他們曾幫助過特納,聽過他的話,信任他,他一定已經把這一切都展示了出來。然而他們大聲呼喚著皮同,而且皮同就來了;它的肉體和精神都來了;特納創造的最完善的美和勝利已經枯萎。尺蠖趴在他的右手邊,在他所有最豐富、最寶貴的作品中,只剩下了陰影。然而那種陰影仍然勝過別人的陽光;它是猩紅色的陰影,玫瑰色的陰影。毀滅、退色、污染以後,在他的作品保留的、或者可能保留的部分,作為物質世界的圖像,仍然是人類創作的最可愛作品。物質世界中的可愛之處不管是什麼,你都可以在特納的記錄中發現,而且只能在他的記錄中發現。
我說你將發現,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個你;因為為了發現最美麗的事物,你必須從美麗的事物中發現快樂;而且我不知道能產生這種快樂的人到底是很少還是很多。我一旦能夠愉悅地提及美麗的事物,就認為有人理解;——現在我不能再這樣說了;因為似乎並沒有人關注它們。不管在英國還是在國外的什麼地方觀光遊覽,我發現人們所到之處,會毀滅一切美麗。他們似乎沒有任何別的欲望或希望,只是想要大房子,和能夠走得很快。他們可以觸及的任何完美和可愛的地點,都會受到玷污[136]。
不管怎樣,儘管不是興高采烈的,也絲毫沒有希望現在有人聽到我說的話,我還是打算在這兒考察一下藝術對人類的思維的正面的和有價值的影響,如果我本人能夠做出實證性的結論的話。然而關於奢華的削弱影響的問題很複雜,所以我無力把它把握在我的手中。而且,我有很多東西要探討,很多難懂的歷史文本要考察,之後我才能決定到底有多大的希望,可以在藝術事業的中給自己找到繼續發揮作用的餘地。
這一主題與本書的目的也沒有聯繫。論述這一主題的目的是為了表明,特納是歷史上最偉大風景畫家,同時他的風景畫創作也是完美的。風景畫最終對人類的用途是什麼,或者說任何繪畫,或者說任何自然美,我也不知道。然而,到現在為止的作用,我確實知道。
在這個虛弱的世界上有三種主要的禁欲主義形式。宗教禁欲主義為了(據認為)宗教的目的,拒絕享樂和知識;主要發生在中世紀。軍事禁欲主義,為了權利的目的,拒絕享樂和知識;主要發生在斯巴達和羅馬帝國早期。再就是金錢禁欲主義,表現在為了金錢拒絕享樂和知識;主要發生在現代社會的倫敦和曼徹斯特。
「我們來這兒不是看山的,」這位天主教加爾都西會教士在大加爾都西修道院對我說。「我們不是來看山的,」奧地利將軍們會說,他們的營地駐紮在加達海岸。「我們不是來看山的,」富裕的製造商也這樣對我說,他們生活在羅奇代爾和哈里法克斯之間。
所有這些禁欲主義都有它們的光明的一面和陰暗面。我本人最喜歡軍事禁欲主義,因為它不像其它兩種禁欲主義,必定會拒絕一般知識,而是會導致對智慧的敏銳和傑出的應用,和對身體的完美使用。然而,這三種禁欲主義都不是人類的健康和核心狀態。它們各有自己可尊敬之處,然而都不是大多數人應該選擇的方式。特拉帕苦修會的一位僧侶,帝國哨所的一位法國士兵,以及一位發跡的磨房主,假設他們各代表自己的一種類型,而且只代表著一種,他們都是人性的有趣的樣本,然而又都是狹隘的樣本,——如此狹隘以至於在一起也不能構成一個完美的人。我們似乎不能期望這三種類型的任何一種會使自己延伸到包含世界上的人類的大多數,把大量的城市全部變成一座座修道院、軍營或工廠。也許英國這個地方倒可以變成世界的冶煉爐,結果從海上冒出的英倫三島的煙,在一百里格遠的地方都能看到,好像是一片熊熊的火山爆發;任何其他國家恐懼或憎恨的骯髒的、惡臭的、有毒的工作,都應該成為英國的工作範圍,——因此成為地球的垃圾場,在英國的盾牌上應該繪製上鬣狗而不是獅子。對此我絲毫也不懷疑;然而,環顧四周,不是英國的命運,或某一個特定國家的命運,而且整個世界的命運,都必定如此——完全耽於精神幻想、機械毀滅,或機械的能產性的人類,墮落到喪失做人資格的地步,進入一種低級的生命形態;而且因此,人類的真正完善,人類的權威和幸福,只有通過一種既不是沉思的也不是能產的生命來實現;然而在本質上,還是沉思的和保護性的情況下,它(A)沒有在僧侶的視野或希望中迷失自己,而是高興得看到現實的事物的真實面貌;它(B)沒有因為獲得毀滅的力量而去苦修,而是去追尋更容易獲得的情感、觀察和保護的能力;它(C)最終並沒有為了能產的積聚,而苦修自己,而是以安寧為了,樂得其所。因此可以期望人類的健康狀態是,他應該看到現實而不是夢想;他不應該毀滅生命,而應該拯救生命;他應該追求的不是財富,而是滿足。
就現實的世界而言,我發現它並沒有邁向最後一種滿足狀態的跡象。實際上,有兩種形式的不滿:一種是辛苦勞作,另一種是懶惰和抱怨。我們尊重擁有勞作願望的人,然而我們不要錯誤地認為這種不得休息是一種寧靜,或者說他的願望是溫和的。正是因為溫順與滿足的特殊聯繫神才許諾讓溫順的人「繼承這個世界。」貪婪者,或者說墳墓,什麼也不會得到[137];他們只會消耗。只有滿足能夠擁有。
因此,目前為人類創作的、最有益的和神聖的作品,不是為了教育人民(主要是通過範例,跟所有最好的教育方式一樣)怎樣「完善自己」,而是怎樣「滿足自己。」食而無厭是對每一個邪惡的國家和每一個邪惡的物種的詛咒語。祝福的話語是說他們食而即滿。因為只有一種可以解渴的水,所以只有一種可以解除飢餓的麵包——公正,或正義的麵包;它將總能滿足人類的渴望,因為那是天堂的麵包;然而對非正義的麵包,或工資的渴望卻得不到滿足,因為那是罪惡之地的麵包。
而且為了教育人民怎樣得到滿足,必須完整理解卑賤生活的藝術和快樂,——這一點在目前,所有藝術或科學門類中是最需要研究的。所謂卑賤生活——也就是說,沒有對自己的未來的得意幻想,只是甜美的過著一天又一天;不是排除預見的觀念,而是完全排除未來的悲傷,不會為未來的時日煩心費神;而且也會排除一切深謀遠慮,或儲備[138],而是完全排除積蓄;——享受著天倫和寧靜的家庭生活,充滿了對低廉和善良的愉悅的因素的敏感;——因此,主要是對自然世界的可愛的敏感。
我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的和怎樣艱苦的勞動,從能最終獲得應有的舒服生活;也不知道需要怎樣的優雅才可能與生活中所謂的屈尊的職業融為一體:然而我知道,正如人們明白的那樣,經濟適度的勞動將會使每個人獲得保持自己的健康所需的一切;而且也不存在跟辛勞沒有關聯的優雅。
首先,我認為經濟適度的勞動將使每個人得到應得之需。請不要浪費時間去做無用的或令人不快的事情[139];而且盡最大可能充分利用自己的體力,這樣就會發現人其實不需要做超越自己所需的任何事情。我相信上流社會人的身體健康和幸福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將依賴於,他們持續不斷努力去發揮他們的體力,不管那是怎樣笨拙的努力,現在他們在娛樂中所花費的體力,絕對是有用的。例如,紳士自己割自己田野中的草,一定比騎著馬穿過別人的田地好得多。
有關可能的優雅程度,我仍然說不準,因為沒有人做過教授儉樸生活者優雅習慣的努力。
這種優雅的觀念似乎已經變成荒唐的了,部分由於下層生活中粗俗之人的愚蠢野心,更多是由於愚蠢至極的假定,認為「教育」就意味著教授拉丁文、或代數、或音樂、或繪畫,而不是發展或「描繪」人類的心靈,這是贊成現代社會進步者通常採取的行動。
絲毫也沒有必要讓農民了解代數、希臘文、或繪畫。然而,使他具有清晰的思路,準確的母語表達能力,分辨是非的能力,控制激情,以及得到他的生活中可以接觸到的視覺和聽覺的享受,也許即使可能的也是有好處的。我不希望有人教他音樂學;然而我確實非常願意有人能教他唱歌。我不願教他們繪畫學;卻十分願意教會他用自己的眼睛;不用學任何一個植物學術語,他就能精確地了解他的田野中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朵花的習慣和用途;不用背負任何道德或政治哲學的負擔,他就應該能夠幫助他們鄰居,並鄙視賄賂。
關於通過卑賤或鄉村生活可以獲得崇高性和優雅的程度的許多最有價值的結論,也許可以通過對伯里茨修斯(耶雷米亞斯·戈特赫爾夫)的崇高作品的仔細研讀獲得,他的作品包含了對在優雅的事實上不低於司各特給蘇格蘭人留下的財富的瑞士人的性格的紀錄。不管她們的社會地位如何,我認為最理想的婦女形象最光輝的範例是,「Ulric le Valet de Ferme」,以及「Ulric le Fermier」中的Freneli;或者「雅各之旅」中的愛麗斯;最溫柔和優雅的形象是「Fromagerie」中的Aenneli和「Miroir des Paysans」中的Aenneli[140]。
文學或藝術方面的高等智力教育在多大程度上會修飾,或者摧毀這種單純的和有益的驕傲、這種細微的天真無邪,沒有人類的慈善經歷,我們就無法知道這些。
社會進步中所有努力都白費了,因為沒有任何人大膽地或目光敏銳地提出並要求自己回答這個問題:「什麼才真正是人類最崇高的品質和生活目標;怎樣才能使這一品質和目標推廣到最大多數人?」一個寬泛和草率的回答是,有了財富是好東西;知識是好東西;藝術是好東西;奢華是好東西。然而任何一種抽象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只有實實在在地得到才是好東西。迄今並沒有採取任何安全的步驟,——除了道德家毫無用處的幻想外,——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去確定什麼樣的奢侈和什麼樣的學問是善良的恩賜,或明智的企求。然而,我們至少知道,通過全部的歷史表明了,使所有民族感到驕傲的藝術和科學,都毫無例外加速了它們的毀滅;而且,雖然我不敢說我了解,我堅信,同樣的藝術和科學將明顯傾向於增強每一個民族的力量,和加快它的心靈活動,被它們用來增加低級生活的舒適度,並用幸福的智慧為榮耀的辛勞沒有野心的過程增光。
關於玫瑰就談這麼多。
最後談一談蟲子。
我說過,特納描繪了人類的勞動,悲傷和死亡。他在這方面的所作所為,達到了幾乎跟促使拜倫創作《恰爾德·哈羅德遊記》長詩一樣的思想色彩,而且在他的藝術創作中期,他最可愛的藝術成果,就是在一張畫布上展現那首詩的含義。由於奇異的巧合,現在可以看到,它跟其它兩幅畫放在一起——《卡里古拉大橋》和《阿波羅和西比爾》;其中一幅描繪了人類勞動的虛榮,另一幅描繪了人類生活的虛榮[141]。正如我說的那樣,他以跟構成《恰爾德·哈羅德遊記》長詩一樣的思想色彩繪製了這些畫,然而發揮了不同的能力:特納的美感是完善的;因此,也是要遠遠深於拜倫的美感的;只有濟慈和丁尼生的美感能與之媲美。而且,特納對真實的熱愛跟但丁一樣堅定和耐心;所以當絕望的陰影籠罩在這些偉大的能力上時,破壞力也必定要更嚴重和更悲傷。孩提時代沒有甜美的家——青年時代沒有朋友,成年時期沒有愛情,——死亡的時候沒有希望,特納的成就和但丁一樣,除了沒有卡塞拉,沒有比阿特麗斯,以及沒有賜予一切,和拿走一切的神。
過一小會兒,我將繼續深入探討他的這種心理狀態。與此同時,我只希望你們注意這一點對他的作品的影響;——又是怎樣造成他後半身,無論到哪兒看到的都是廢墟的。
廢墟,和黃昏。他使用的光線的顯著效果是什麼,是怎樣超越先前所有畫家的?實際上,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他使用的是明亮的陽光,因為它是真實的和適當的;然而在這方面他只是完善了別人沒有做到的。他自己最喜歡的光線不是埃格勒,而是看護金蘋果園的埃格勒。那是落日漸漸褪去的最後光束。那是夜晚悲傷的虛弱呼吸。
而且要注意,退色的落日對廢墟的影響。我禁不住在想為什麼特納的作品和前人的藝術觀念之間的差別是如此明顯。前輩中偉大畫家從沒有人繪製過廢墟,除非是被迫而為。他們繪製的破敗的建築物的破敗就像模型一樣,是人為的。沒有真正的腐朽感;然而特納除了繪製廢墟之外只是偶爾涉及他物。以利伯畫室為例,觀察這種腐朽和羞辱的感情是怎樣賦予最簡單的主題嚴肅性的;甚至是影響到他對日常勞動的觀念。我在考察磨房和鎖的設計時,已注意到了這種趨勢,但我的整本書都在不斷關注這一點。在繁榮的城市、或商業中心,在幸福的鄉村勞動、或收割莊稼的時候,都沒有任何歡欣可言。只是在磨房中磨麵時,以及在艱難的生活處境中苦苦掙扎時才有。注意那兩個凌亂的和破舊的農家院落,馬車和犁鏵,以及鏽蝕的耙:注意小溪邊的牧歌,以及被忽視的溪流和萎靡的樹木,以及欄杆斷裂的橋樑,和未老先衰的孩子——感染了熱病——一個孩子傻傻地坐在水流不暢的溪流邊,另一個穿著破爛的衣服,帶著一個老頭帽,跛著足,拄著一個棍。還有在「籬笆牆和水溝,」中,陰冷的天空和枯萎的樹木——在粘質土中,已經被砍伐、啃齧、和飢餓得變成了介於樹木和柴禾之間的東西;畫中卑賤的面孔、病體纏身的勞動者——半截子勞動者,就像他們砍伐的柳樹幹一樣;自甘墮落的農婦們,穿著破舊的衣服,帶著破爛的貝雷帽——這就是英國般森林女神。還有水邊的磨房,坐落在傾倒的階梯旁,長滿了薊草:它自身就是一座廢墟,最初就是用泥土建成的,現在兩邊用柱子撐著;——木板是從牲口棚上拆下來的;一根虛弱的房梁,它的一端已經開裂,支撐在水道旁廢棄的碼頭上的居室上;古老的磨盤——很長時間不用了——在牆腳下,半埋在污泥中;倦怠的孩子,倦怠的狗,以及可憐的拾穗人拿來她唯一的一捆麥子準備磨麵。還有「泥煤沼」中寒冷、黑暗的雨水,以及危險的勞動。以及最後也是主要的,加爾都西修道院山谷的磨房。除了特納,換人和別人都會去繪製女修道院:然而他對希望沒有同情,對僧侶的懶惰沒有憐憫。他繪製了山谷中的磨房。懸崖高掛其上,黑暗的森林荒野環繞四周;山中的激流盲目的咆哮和奔流滾滾而下,——天上是寧靜的落日,然而正從峽谷中退去,黑夜中只留下峽谷中的河水盡情咆哮,和松樹枝的輕輕嘆息。
這就是他關於人類勞動的觀點。在人類的驕傲中,看留下了什麼。莫爾佩思塔,沒有頂,且是黑色的;古老的溫切爾西的城牆大門,有人趕著一群羊圍著它轉,而不是穿們而過;還有里霍唱詩班和教堂地下室;以及鄧斯坦伯勒,陰森森地顯現在大海之上;切普斯托,有劍狀的光束,穿過有窗格的窗戶;林迪斯法內,有長度或高度已經縮短了荒廢的箭杆和城牆;最後也是最美好的是,拉格倫,完全無人打攪,坐落在自娛自樂的荒涼的樹林中;塔的周圍長滿了常青藤,樹根被低矮的灌木蓋得嚴嚴實實,小溪在無精打采地流淌在茉莉花和莎草中間。灰色的武士和著了魔法的女士的傳說,使護林人的孩子遠遠躲開落日。
這些都是特納對人類驕傲的分類。關於人類的愛:普洛克里斯,死於劍傷;赫斯珀利,死於毒蛇的獠牙;利斯巴,在他的孩子身邊,生不如死。
這就是利伯畫室給我們的教導。沉默中總是帶著一份苦澀,不屑於提及他的意思。在發現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意思時,特納僅僅用稍帶鄙視的憤怒話語表明自己的目的,當他聽見有人試圖把這個或那個單獨的主題說成是比其餘的主題更美麗時。「它們如果不在一起能有什麼用呢?[142]」他說。卷首插頁象徵著整本書的含義,那是他自己親手繪製的:夕陽下的提爾,以及歐羅巴的受辱,便是用提爾的衰落象徵著歐洲的衰落,它的美麗在恐怖和審判中消失了(歐羅巴是邁諾斯和拉達曼提斯的母親)[143]。
我不需要進一步追尋黑暗的線索,讀者自己可以在他所有的作品和一生中尋找這條不間斷的,阿特洛波斯線[144]。我僅僅會在結論中,指出他的想像主要總是集中在迦太基、羅馬和威尼斯三大城市上——迦太基特別是與導致「金蘋果園」的創作的思想和習作有關,顯示了伴隨著對財富的虛妄追求的死亡;羅馬顯示了伴隨著對權力的虛妄追求的死亡;威尼斯顯示了與對美麗的虛妄追求的死亡。
這樣理解的話,他對威尼斯最後的那些夢想的象徵意義,變得多麼奇怪啊,儘管這些夢想自身是非常美麗和虛弱的;它們曾經都是殘骸——黃昏的極致!
虛妄的美麗;也不完全是虛妄的。特納和喬爾喬涅——這兩位英國和威尼斯的大師,儘管出生不同,他們的辛勞、他們對未來的巨大影響是多麼相似。然而十年後,我發現喬爾喬涅的最偉大的作品中的最後的遺存,在Fondaco de Tedeschi[145]上,仍然像一朵猩紅色的雲彩在閃光。儘管那朵猩紅色的雲彩實際上可能融化在黑夜的蒼白中,而且威尼斯本身也會從自己的島嶼上消失掉,就像一圈被風吹佛的泡沫從水草叢生的海灘上消失一樣;——她所獲得的真誠的光線和真理卻永遠不會消失。大海中的德伊福波,——太陽神根據海中的沙粒賜予她生命。在艾德里安湖上的阿佛納斯上,她羞紅了臉膛,仍然可以看到她永精神高舉著金枝;從海洋上的西比爾的口中,人們將在未來很多年裡了解到,什麼是最崇高的和最美麗的東西;而且,在遠方,當貝殼的曲線中的低鳴在各民族人民的心靈深處消退的時候,仍將在威尼斯人著魔的聲音中永存。
(插圖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