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論庸俗
2024-10-03 21:35:50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兩個巨大錯誤,分別給上流社會和下層社會的思維添色,或者說玷污了它們,已經在整個現代社會中播下了大分裂,以及更大的不幸的種子。這些錯誤就是我們解釋「紳士」這個詞的不同方式。
它的原始的、字面的和永恆的含義是「一個種族純正的人;」純得就像我們說一匹馬或一條狗是純種的那樣。
所謂的上流社會,通常比下層社會的種族更純潔,保留了真實的理念,以及跟其相關的信念;然而又不敢說出口,在公共場合含糊其辭;這種含糊其辭主要源於他們希望賦予它另一個含義,一個錯誤的含義;——即「不勞而獲依賴別人勞動的人」的含義;——然而紳士這個詞語跟這種觀念毫無關係。
下層社會積極的、也是有理智地否認身世就意味著遊手好閒的觀念,正確地指出一個人幹的工作越多,他就越能成為一個紳士,或者越有可能成為,——然而從這一真理中,他們卻很少得到他們本該得到的好處,因為他們希望賦予它一個錯誤的觀念,——即種族是無關緊要的。它對人的重要性跟對任何別的動物完全一樣。
在根除這兩種錯誤觀念之前民族不可能真正振興。紳士們不得不認識到依賴別人的辛勞過活不是他們的職責或特權。他們必須認識到,只要是誠實的勞動,不管是最艱苦的手工勞動,還是最低賤的服務,都不算墮落。然而奢侈、行賄受賄、懶惰、傲慢、占據他們不稱職的職位以及虛擬出沒有必要的職位都是墮落,而且是大墮落。做一個供差遣的僕人或做散工的人並不會給紳士羞辱,不過做流氓或盜賊卻是他們的奇恥大辱。流氓行為不會因為牽涉到大利益而減少自己的罪惡,同樣盜賊也不會因為是迫於生計,或事業不成功時的所為而減輕罪過。從一個人的口袋裡把錢包搶走的搶劫行為的罪過遠遠小於,當你不懂測量近海水深的方法時,卻通過使對方相信你可以把他的船引入運河,從而把錢包從他手中騙走的罪過要小得多。
另一方面,下層社會,以及整個社會都必須了解,任何邪惡的習慣和久治不愈的疾病,都是通過血統延續傳播;而且可以通過血統純化,漸漸提升整個人類的肉體和靈魂的體系,或者不顧血統,從而導致墮落;最後導致有教養的人類和沒有教養的人類的區別(不管後天的教育多麼辛苦),就跟狼犬和最卑劣的雜種狗之間的區別一樣大。了解了這一偉大的事實,應該有助於規範對我們的青年的教育,以及整個民族的行為[112]。
然而,一般意義上的有紳士風度,必須看成是指那些通常是作為有良好教養的證據的品質,既然那是可以在後天獲得的,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去爭取;或者說如果是紳士天生的本質,就應該發揚光大。另一方面,庸俗性將表示通常是作為沒有教養的特徵的品質,根據個人的能力去抑制它是每個人的職責。我們簡單談一談這些品質。
紳士的第一個特徵就是身體結構的優秀,使其能夠產生到最微妙的情感;以及思維結構的優秀,使其能夠產生最微妙的同情——簡單來說,即「本質的優秀。」當然,它跟英雄的體力以及思想的堅定並不矛盾;事實上,沒有這種微妙性英雄的力量是不可想像的。大象的力量很大,在穿越森林時一點感受不到樹枝的磕碰;然而荷馬筆下的亞特里德斯的白皮膚甚至能感受到一隻打彎的玫瑰花葉,他的皮膚感受在戰火中錘鍊以後,表現出了鋼鐵般的硬度。我不是說大象是一種庸俗的動物;然而如果你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大象並不庸俗,原因在於大象本性中可能存在的文雅性;而不是在於他不敏感的皮,也不在於他笨拙的腳;而在於當一個孩子擋住他的去路時,他知道抬起自己的腳;在於他敏感的鼻子,以及更敏感的大腦,和在自尊心受傷時表現出憤怒。
儘管道德行為的正確最終是種族的淨化器,高貴性並非在於道德行為的正確,而是在于敏感性。當生物擁有優秀的構造時,它的洞察力和誘惑力也是很強烈的;在它們的暴力形式中,可能會受到外界的各種影響;因此可能會受到粗糙的東西的虐待和傷害,而對於更粗糙的生物則一點關係也沒有,因此如果命中注定,就會犯下可怕的錯誤。因此,出生最為賢良和高貴的大衛,不管是源於路得還是源於猶大的血統,整個肉體和靈魂中都充滿了敏感性;在恐懼驅使他去謀殺人時,阻礙他行動的不是他的憐憫之情;而且驅使他去殺人的正是他對恥辱的敏感性,不這樣做自己就會受到威脅。然而當有人用隱蔽方式講述他的故事時,儘管當時故事中講的是一隻羊羔,他立時被激怒了,來不及再思考。「我要這個人死」——注意這裡的原因——「因為他沒有同情心。」他怒火中燒,不再奇怪為什麼南森要隱去他的名字。這就是真正的紳士品質。一個庸俗的人一定會謹小慎微地去問,那個人是誰。
因此可以說,人的出身高貴和很可能的標記通常在於他們的善良和仁慈;這些都或多或少表明他們的思維構成的優秀;貪婪和殘忍剛好相反;因此《以賽亞書》中說:「愚頑人不再稱為高明,吝嗇人不再稱為大方。」然而,有一千種東西會阻礙這種善良的展示和延續;人的思想可能扭曲,以至於主要關心自己的利益,然後他所有的敏感性都表現為傲慢、挑剔或復仇的形式;或者其它邪惡,卻並不缺乏溫柔的性情;或者更進一步,如果他一味地追求享樂,將可能完全陷入肉慾和貪婪,一旦他的傲慢受傷,或者他的激情受挫,他就會無限殘暴起來;——直至從紳士變成了艾澤林,從淑女變成了致命的露克麗絲;多虧了自己的出生,才沒有喪失了紳士和淑女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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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比單純的善良更真實的出身標記是同情;——一個庸俗的人經常可能會有恪守原則的、生硬的善良,而且因為他認為那是他應該做的;相反,出身高貴的人,甚至在殘忍時,也會顯出溫柔的殘忍,能理解和感受到他給人的痛苦,並同情受害者。只是我們必須留心記著,紳士的同情心為何從來都不能從外在的表情判斷,因為他的另一個主要特徵就是外表的矜持。我之所以說「外表」的矜持;是因為同情是真實的,而矜持則不是:完美的紳士決不是矜持的,而是開誠布公的,只要這樣會有利於其他人,或者是他能做到的。在許許多多方面,他不可能對紳士以外的任何人開誠布公。對於他們,他只需一個字或一句話,甚或一個眼神,就能打開自己的心扉;然而對於不是他那一類的人,他即使發表一篇語法清晰、語義完整的演講也辦不到這一點。正是通過敏銳的同情心,他知道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開放自己的心扉;而且真誠地開放那一部分心扉;——在可能的情況下,還會進一步打開心扉,然而在跟世人的日常交往中他又儘可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沉默;他發現對大多數人來說,沉默更多意味著健談,而不是矜持。不管他說什麼,庸俗的人都會誤解:他說的任何話跟庸俗的人對這些話的理解都不同;一旦他說了什麼,庸俗的人就會到處說,「紳士也是這麼說的,他的意思也是這樣的」(那絕不是他所說的意思):然而當他保持沉默時,庸俗的人又會說,「紳士不知道怎麼說是好了。」那正是一個事實,是紳士能告訴庸人關於他自己的唯一的事實。
還有一個同樣完全可以解釋紳士的表面矜持的原因。他有著恆定的和睿智的判斷力,不管怎樣敏銳的感情,如果對他有觸動的話,這種觸動通常總是跟從前沒有二致,而且在觸動的方式上也總是一樣的。不是說他的感受不深,而是說他的感受是習慣上的;庸俗的人會把某種感情藏在心底,如果你能通過交談或眼神把某種痛楚的感受打入他的心底,這種感情就會被激發起來,表現出來;對他來說同情是一種奇異的感情。然而,紳士整天生活在同情中;眼淚從不會流出他的眼眶;在你看來是明亮的眼睛;然而卻是濕潤的。你給他講一個悲傷的故事,他的表情依然如故;眼睛依然是濕潤的:他也不說話,實際上並不需要說什麼,而是需要做什麼;在你們倆旁邊的一位庸人就會開始傳言,「他是多麼無情啊!」第二天當他聽說那個無情的人已經化悲傷為幸福,他就什麼也不說了;——此後他不再好奇,而是驚嘆,「他是多麼矜持啊!」
自我克制經常被看成是高貴教養的一個特徵;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如此,它至少是形成和強化個性的一種手段;然而它更是對紳士風度的一種摹仿,而不是他的一種特徵;真正的紳士不需要自我克制;他在每一種場合中的感受都理所當然是正確的;希望表達的感情都能得到正確的表達,並不需要克制自己。因此從容自如才是他真正的特性;然而從容自如與自我克制是不相容的。然而紳士在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時,確實需要自我克制,而且就是這樣做的;與此相反,不明智的感情,以及不能夠抑制不明智感情的外露,正是庸俗;然而即使在這個時候,庸俗也不在於時機不當的表露,而在於不體面的感情;當我們指責一個庸俗者「暴露自己」時,也要指責他的笨拙,而不是他對自己的表露;而且我們應該把他的失敗更多歸咎於他缺乏理智;結果庸俗性最終在理智的缺乏中找到了自己的原因。再者,我們還要注意,只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最庸俗的人也能發揮出巨大的自制力。
很奇怪,跟這種表露緊密相關的是那種與狡猾相反的,而不是與絕對錯誤相反的真誠的形式。這裡的區別非常重要。
狡猾特別意味著一種走過頭的習慣或天賦,與之相伴的是歡樂和優越感。與其相關的是一點冷漠的自負,以及同情或感情的絕對缺乏。它跟庸俗性的本質關聯在蘭西爾的《貧賤的生活》中屠夫的那條狗的表情中一目了然。更具特性的是,作為《霧都孤兒》插圖之一的,克魯克香克的《諾亞·克萊伯爾》中,跟猶太人的會面。那是我所熟悉的,對絕對的庸俗性的最強烈的表達[113]。
跟狡猾相反的真誠也許應該叫做對真誠的渴望;它更多地表現的是不願意欺騙,而不是沒有欺騙,——不情願暗示對被騙人的同情和尊重;對真理最大限度的溫柔遵循,就像一位好士兵通過ruse-de-guerre[114]來維護自己的榮耀的方式一樣。狡猾的人總是找機會進行欺騙;而紳士則迴避這種機會。狡猾的人把騙人看成勝利,而紳士則把這種成功看成一種羞辱,或者至少會把僅僅依賴於謊言,而不是依賴於他的智力優越性的成功看成一種羞辱。
對一切謊言的絕對鄙視與其說隸屬於基督教武士精神,不如說僅僅隸屬於崇高的教養;正是因為它僅僅跟後者有關,而且通常是高雅和勇敢的,所以我們便有了研究跟受過良好訓練的希臘人思維的真實性真正相關的事物的可能。希臘人相信仁慈和真實是互相關聯的美德——殘忍和虛偽是相關的惡習。然而他們並沒有把必不可少的嚴厲稱為殘忍;也沒有把必要的欺騙稱為虛偽。有時殺人和騙人都是必要的。如果必須這樣做的話,就一定要做得乾脆利索;所以把矛一紮到底,把謊一撒到底,同樣都是完美的紳士成就。因此,在帕拉斯和尤利西斯棋逢對手的精彩交鋒中,當她在伊薩卡海岸遇見他時,對手機智的謊言引得她開懷大笑,並當場答應了他的求婚;——那時帕拉斯現出了自己的女性形象,因為對手稍微勝她一籌。「他更狡猾,更詭秘,雖然他是神,你是智者,他卻比你更善於偽裝!什麼!現在在你自己的國度,你還不願意停止欺騙?我真不理解你,說帕拉斯·雅典娜,朱庇特的女僕,在你們全部的辛勞中,她都在你身邊,而且在費阿克斯人那兒為你們說好話,保護你們,現在還回來使用詭計欺騙你?」然而,這種狡猾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被看成是人的能力的一部分,而不是對其真誠的削弱,也許在克萊姆勒斯的「普路托斯」中對他的奴僕的高貴品質的進行表揚的一句詩行中表達得最清楚——「在我所有的奴僕中,我認為你是最真誠的,也是最大的騙子(或者說賊)。」
因此,在希臘人心中,高尚的謊言和卑劣的謊言的主要區別就在於目的是否高尚。故意用自己的能力去傷害別人的人是一個怪物;用自己的狡猾去傷害別人的人同樣如此。能力和狡猾只能用於自衛,或者用於拯救弱者,這樣做都是可敬的。這是他們首要的觀念。在希臘人心中,高貴的和卑鄙的謊言的第二個,也許是更本質的區別是,高尚的謊言——我們或者也可以使用一個雖陌生,卻更準確的說法,即真實的謊言——是有自知之明,而且敢於自我表白的——隨時準備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全部責任。正如劍要為自己的攻擊負責,謊言也要為自己的陷阱負責。然而希臘人十分憎恨的就是虛假的謊言;——那種沒有自知之明,不敢自我表白的謊言,它試圖在真理的掩護下悄悄達到自己的目的,它幹著撒謊者的勾當,卻不拿撒謊者的報酬,以詭辯和遁詞求得良心的安慰。因此,歐里庇得斯一語道破偽善者的原則,「嘴上起誓,心裡擺手,」這句話成了全希臘的詛咒用語,而且成了諷刺家傾心盡力攻擊的對象——「歐里庇得斯式的詛咒」帶來恥辱的故事總是不絕於耳。
這一點在對年輕人的早期教育中尤其受到關注。應該不斷地、認真地告訴他們,撒謊的本質在於欺騙,不在於用詞:撒謊的途徑包括沉默、閃爍其詞、音節的重音以及給某個句子添加特殊含義的眼神;所有這些種類的謊言都比用簡單的語言表達的謊言要卑劣許多倍;所以那種騙人以後沾沾自喜的盲目良知是墮落得最深的一種形式,因為欺騙就在手勢和沉默中,而不在言語中;最後請看丁尼生既深刻又尖銳的一行詩:「半含真理的謊言是最糟糕的謊言。」
然而,儘管不夠慷慨的狡猾通常是庸俗性非常顯著的外在表現,以至於我把它和冷漠區分開來,實際上正是冷漠導致了對別人的感情的缺乏,以及對真實美的視而不見。在黎塞留、馬基亞維里或者梅特涅這樣的人身上,政治的敏感性在多大程度上玷污他們的紳士風度,取決於狡猾所要達到的政治目的的自私程度,以及在採取這一步驟時庸俗的快感。「你像蛇一樣聰明,卻像鴿子一樣善良。」這句訓誡是對這一原則的最好表達,常常產生誤解的原因在於「wise」是指蛇的智力,而不是指它的精明。蛇的智力非常低下,然而就它所擁有的智力而言,依舊是動物界中最高明的。
庸俗性的另一宗大罪,追根溯源也是冷漠的另一個階段,即正如在各個民族的庸俗人家中,對外表和禮儀的不適當的關注,以及在生活底層的人身上,對不適合自己的行為、語言和服裝的追捧一樣。我說對外表「不適當」的關注,因為在這種不適當中包含著庸俗性。對外表某種方式的關注是適當的、也是理智的,換一種就不適當、不理智了。
首先,人總傾向於做出草率的回答:庸俗性只是帶上一幅假面具。然而這個答案其實站不住腳。女王可能會穿上女僕的衣服,——如果她願意的話,也許會被誤認為女僕;然而她並不會因此而庸俗;再者,女僕可能會打扮成女王的樣子,並假裝是女王,這也不一定是庸俗,除非她的內心暗藏著庸俗性。在斯科爾布非常荒謬,但又非常有趣的「塞納河之旅」中,一個縫製女帽的女孩擔當了一天女王的角色。有好多次因為坦率她讓朝臣們震驚和厭惡;有一兩次因為對不夠高雅的縫紉知識的了解差點在宮女面前露了餡;然而她一定也不庸俗,因為她是敏感的、單純的、慷慨的,完全可以跟女王媲美。
那麼,難道庸俗性就是試圖扮演自己不該扮演的角色,結果又不斷被人戳穿嗎?不;糟糕的業餘演員扮演的角色可能不斷露餡,然而人們卻總認為他是一個紳士:對外表庸俗的關注並不一定包含虛偽。你不會根據一個人的發音完美、優雅而判斷一個人是不是紳士:而是看他是否假裝自己的發音準確;他確實能夠正確發音,然而庸俗性正在於真正的(而不是做作的)謹小慎微中。
再想一想就會發現,對外表的庸俗關注,主要是一種自私,原因不在於希望給別人快樂,(就像妻子為丈夫美容那樣),而是在於試圖為了驕傲的緣故去羞辱或者吸引別人;——社會中通常所謂的「保持體面」,只是庸俗的人之間的自私的爭鬥。然而庸俗性最深的污點正在於這樣干,不僅是自私的,而且是愚蠢的,不了解給別人的真正印象,也不了解自己和別人之間的孰輕孰重,結果會認為別人在關注我們,而實際上我們在人家的眼中是無足輕重的——所有這一切都是冷漠的結果。因此,單純的驕傲不算庸俗(因為別人的地位比我們的低瞧不起別人),單純的虛榮也不是(對讚揚的渴望),然而單純的自負(把不屬於自己的品質歸到自己頭上)總是一種庸俗。在對發音等多如牛毛的研究中,首先有一種冷漠,在於那個人更多地想到他自己,而不是他說的話;其次在於他對悅耳動聽的東西沒有足夠的鑑賞力,感受不到自己的話語是令人不安和做作的。
最後,庸俗性還表現在語言或行為方式的粗俗上,只是這種粗俗不一定是在能產生粗俗的環境中感染的。沒有文化的西班牙或卡拉布里亞農民不一定庸俗,因為他們從沒有學習文化的機會;然而一個英國小學男生如果沒有文化就是庸俗了。其次,外省口音不是庸俗;倫敦方音卻算得上大大的庸俗,那是由於感覺的愚鈍,對比每天使用的較優美的語言的腐化;再者,這種腐朽的方言,它最糟糕的地方不在於對詞語形式的直接或有表情的改變,而在於它通過死氣沉沉的發音,通過難看或腫脹的口型失去了音樂性。下面的文字一定不庸俗——
「她撲楞、撲楞、撲愣愣,
撲楞半天往內室奔,
曾經喜歡過豪威克的魚鰓,
看見大肚母雞笑開懷。」
然而,甘普夫人口齒不清的話「鑽到壁爐界(架)底下,既然我這麼健看(康),就讓我來啃一口吧。」卻很庸俗。
個人缺陷也是如此,只有那些暗含冷漠或放蕩的才是庸俗的。
堂吉訶德的軟弱、黑臉小矮人的殘疾、或者福斯塔夫的肥胖都不算庸俗;然而同樣是這些人,當他們以尤里亞·希普、奎爾普、查德班德的面貌出現時卻很庸俗。
在這件事上,一個最奇怪的小問題是關於過分愛整潔的庸俗性,要探討卑俗的整潔和整潔在美術中的完美表現之間的區別則相當複雜。最後的結論是,排列上的精確和精緻總是高貴的;只有當它們是作為性情的一種中庸(冷漠)時才是庸俗的,這種性情沒有動人的激情,天生笨拙,一心關注著對低俗可鄙的事物的精心描繪上。在最精美的希臘硬幣上,卻故意把字母書寫得很粗糙,而雕刻卻鑄造得異常仔細。然而,在英國錢幣上,字母書寫得很好,而整個錢面卻製造得粗俗不堪。在提香的一幅畫中,如果字母能用嵌入式書寫就完美了,就像其餘部分一樣;因為提香在把字母畫好上用的心血,比他把字母畫壞用的心血多不到哪去,因此對字母的不用心結果造成了庸俗性,正如希臘雕刻家在錢幣上的用心已經造成的情況那樣。因為字母的精確雕刻[115]是困難的工作,提香的時間一定是被白白浪費掉了。
所有跟疏忽或醜陋有關的印象同樣都取決於所包含冷漠的程度。畫室中的混亂是庸俗的,而古文物商店的混亂並不庸俗;士兵臉上黑色的戰爭痕跡不庸俗,然而女傭髒兮兮的臉則是庸俗的。
最後,就作為家族標記而言,勇氣也是紳士或淑女的特殊標記:然而如果是粗俗或冷漠的,也會變成庸俗的,相反當膽怯成為家族的特徵或結構完美的標記,它並不庸俗。
小鹿不會因為膽怯而庸俗,鱷魚也不會因為勇敢而「紳士」。
如果不再進一步探討它的細節[116],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庸俗性在於心靈和身體的沒有生氣,源於長期的,特別是遺傳的「墮落」狀態,或者直截了當說「出生不好;」——紳士派頭,是表現激情人生的另一個詞。庸俗性自身主要表現在心靈的麻木上,不是在暴怒或殘忍中,而是在對崇高的個性或情感缺乏感受或想像上。這就是它本質的、純粹的和最致命的形式。身體感受的麻木和智力的愚鈍,構成了它的物質表現。
兩年前,第一次開始研究這一主題時,和一位思想最敏銳的朋友聊天時(布雷特先生,1859年畫展中《奧斯塔谷》的繪製者),我隨意地問他,「什麼是庸俗性?」僅僅希望聽一下他會說什麼,並沒有期望他馬上作答。他想了有一分鐘,平靜地回答道,「它只是死亡的一種形式。」我當時沒有理解它的意思;然而經過檢驗,我發現它解決了我的研究中每一個階段遇到的困難,做出了一個真正的結論。然而,為了完善起見,有必要作一個清晰地、結論性的定義;以表明庸俗性是什麼形式的死亡;因為死亡本身並不庸俗,只有跟生命混合在一起的死亡才是。我無法作出一個能概括身體墮落的所有細節的簡短結論;不過「死氣沉沉的自私」這個詞可以完全概括精神庸俗性最致命和最本質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