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帕拉斯之矛
2024-10-03 21:35:27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你也許會認為前一章的要旨在某種程度上違背了我反覆強調的觀點,即所有的藝術都是有關人類在神的作品、而非他自己的作品中發現的快樂的表達。然而請注意,他自身並不是自己的作品:他自身正是神迄今所創造的、最精彩的一件工藝品。作為這件最好的作品,人類必定會感到快樂,然而又只能通過正確的思維方式,通過自身獲得快樂。他通過自身、作為創造的太陽,而非創造物,獲得快樂。他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光明[83],而不是這個世界。請把他放到與其它生物、以及無生命物體的正確關係中去——全面了解它們,熱愛它們,它們是為他而創造,而他也是為它們而創造;——他自身是世界萬物中最偉大和神聖的。然而他也要擺脫這種關係,鄙視和忘記自己周圍低級的創造物,不是成為世界的光明,而是成為太空中的太陽——成為一個大火球,帶著風暴的斑點。
所有造成最致命毀滅的思想疾病主要都源於這種孤立。病根就是人類的自我關注,不管是否關乎他的天國利益還是他的世俗利益;正是對他自己利益的關注徹底毀滅了他。一方面是各種形式的禁欲主義,另一方面是各種形式的肉慾主義,造成了他的心靈或身體的孤立;即單純對病態思想的關注;而每一個民族和個人思想的健康狀態,都由無處不在、給萬事萬物注入活力的人類精神構成;這種精神貫穿在萬事萬物的言行中。
因為人類是上帝完美的和主要的創造物,人類作為萬事萬物的靈魂和統治者,可以說人類所有最好的藝術在一定程度上都在表現自己。而且在人類自我本質的一種真實概念中,藝術一定也會指向他自身。所以,所有與人類無關的藝術都是低級的或沒有價值。所有錯誤理解人類的、或者在思想上貶低人類的藝術,都同樣是錯誤和卑劣的。
關於人類最卑劣的思想可能是,人類沒有精神本性;對人類最愚蠢的理解可能是,人類沒有或者不應該擁有獸性。因為人類本質上既是崇高的野獸,又是崇高的精神——這是內在的和不可剝奪的特性;除了冒著自我毀滅的危險,任何一部分都不能排斥、輕視或反抗另一方。所有偉大藝術都同時承認和崇拜著兩個方面。
從里奧和林賽勳爵的寫作開始,被特別稱為「基督教的」藝術,都犯下了傲慢地否認人類獸性的錯誤;——在與僧侶生活和狂熱有關的一切宗教形式中,則犯了只關注另一世界,不關注這個世界的錯誤。它的力量都在幻覺中荒廢了,儘管有著自己的優點和光輝,然而都被十六世紀自然主義藝術的強大現實捲走了。不過那種自然主義的藝術犯的是另一方面的錯誤;最終否認的是人類的精神本性,消亡在腐朽中。
從現代社會的一種反思行動中,人們期望發展出一種新的精神藝術。在前一章中提到的,第一種風景畫流派,即英雄流派,是一種崇高的自然主義流派。第二種流派(古典的),和第三種(田園的)屬於肉慾墮落的時代。第四種(沉思的)是一種現代復興流派。
然而,讀者要問,為什麼在這一分類中沒有先於自然主義的「基督教的」或精神的藝術的位置呢?因為所有屬於這種藝術的風景都是從屬的,在一個根本原則上是錯誤的。它是從屬的,因為它的意圖僅在於歌頌神性存在的概念:——因此意圖在於被看成一種風景的修飾物或樣本,而不是繪製自然的努力。如果把這一流派收在我的名單中,我就不得不折回頭一大段,去把希臘人和埃及人的傳統和插圖風景畫也包括進去。
而且其中也不可能包括一種真實的流派,因為它起初的假定是錯誤的,認為不用表現死亡因素就可以表現自然世界。
那些真實風景流派與前面的非真實流派的區別主要就在於引入了這一因素。它們起初並沒有因為引入這一元素而絲毫更有價值。然而因為它們更真實,最終能夠變得更有價值。
要正確解釋這一疑難對我們來講將是一件艱難的工作,然而我們又非做不可。
也許,對自古以來各種藝術流派進行一次精確的分析可以向我們表明,當人們幾乎完全相信靈魂不朽時,可見事物中的腐朽、危險、悲傷往往就被忽視了。總之,不管情況如何,在早期的基督教流派中,情況確實如此。危險或腐朽的觀念似乎不僅令人討厭,而且也無法想像;只有不朽和永恆的觀念是可能的。我的意思不是說那些流派沒有注意到腐朽的絕對現實。早期的畫家經常強迫他們自己把這一事實更豐富地展現在前景中,這一點勝過了所有任何人:就像他們在繪製大洪水時所做的那樣(烏鴉以屍體為食),以及從奧卡格納時代直到純潔時代結束時,在死神的各種各樣的凱旋和遊行中的表現。我的意思是,在他們的思想中,這種外在的腐朽現實與他們作品的主要狀態是相分離的;它沒有進入畫家對一般風景的處理方法,就像對謀殺和殉難的恐懼一樣,而謀殺和殉難一直都是他們表現的主題。對他們來說,這些東西似乎都不會影響神對他的世界的日常處置。死亡、痛苦、和腐朽只是不朽過程中的短暫事件,從不會使人類的心靈產生壓抑感,或者說在自然的生命中,在熱情的生命、和平和幫助人的能力上,神總是無時無處不在。人類的身體,在這個或那個時期,實際上不得不用泥土來創造,並在泥土中生長;作為泥土的事實是有害的和屈辱的,然而卻一定也不悲傷,也沒有很大重要性;除非是對有時必須得到提醒的、以及那些自身對這些事情沒有一點懼怕的、那些沒有頭腦的人來講,因此畫家確實提到了這一點,甚至有點尖銳。
現代社會中,有些人的思想通常似乎達到了一種與之相似的狀態,這些人由於條件或教育所限,或者由於積極的道德努力,沒有受到世俗的困擾,從而堅定地、像孩子般地相信神的權威和存在,同時他們的良心安寧,相信所有的邪惡都能轉化為某種形式的善。這樣要求自己的人,無論在怎樣艱難的時期,都不可能為任何自然現象感到悲傷,或者感受到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具體危險的恐懼。個人恐懼的缺乏,身處瘟疫和風暴之中和身處夏日早晨的鮮花叢中,同樣會感到非常安全,以及確信任何表面的邪惡,或者確定的痛苦,最終都一定會帶來大得多和長久得多的善——我認為,這種普通的感受和確信,將會使身體的痛苦和恐懼感漸漸平靜下來,最終完全消失掉;結果這些人將不再把危險看成是恐怖的,——毫無悲傷地期待痛苦的到來。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一種非常高級和正確的思想狀態。
遺憾的是,要達到這一點似乎總不可避免會導致某種形式的智力低下。
屬於最純粹的宗教流派的藝術家中沒有一位藝術大師。佩魯吉諾幾乎成了一位大師;然而原因在於他比其他畫家更理性——更像一個世俗的人。擁有純粹宗教氣質的思想從沒有創作出高水平的文學作品。相反,那一派中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的人物,他們的文學氣質卻顯著地、遠遠地低於一般作品。
我相信這一點的原因是,人的正確信仰意圖不是讓人獲得安息,而是旨在敦促人去創作。它的意圖不在於使人們對自己現在生活的世界視而不見,使自己總是陶醉於對來世生活世界的幻想中,而是要讓他們堅定地關注今生今世,使他堅信如果他全心全意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做一些有益於別人和自己的事情,不管這些事情目前與他自己多麼無關,來世都會得到回報。我覺得,這種勇敢而又不過分盲目樂觀的信仰,總是能夠毫無疑問地獲得實際上的成功,和卓越的智慧力量;而那種專心於未來的信仰,則會消失在玫瑰色的迷夢和悅耳的空想中。實際上,那種結果自然是習慣性地假定一切事物都必須正確,或者結果必須正確。然而,事實是,就我們人類而言,事物很可能完全錯誤,或者結果完全錯誤:神意圖使我們看到事物的兩面,而這種信仰總是以虛弱和錯誤的方式,只看到那些宗教人士所謂的「事物光明的一面」,也就是說只看到了事物的一面。
僅僅在幾天前,我在一位狂熱的、有益的、能幹的蘇格蘭牧師的著作中,讀到了這樣的一篇狂想曲,它描述了蘇格蘭高地的一處風景,意圖表明(他說)神的仁慈。在這個蘇格蘭高地風景中,只有燦爛陽光,清新的微風,咩咩叫的羊羔,乾淨的格子呢,以及各種各樣愉快的事物。毫無疑義,蘇格蘭高地的一處風景自身是足夠愉悅的;然而,仔細觀察,它也是有陰影的。例如,這裡就有一個鐵的事實,我記得一清二楚——已經見過許多次了。它是一個草皮柔軟的小河谷,成狹窄的橢圓形,包圍在突起的岩石和低垂的蕨類植物寬大的葉片中。從河谷的一邊到另一邊,像蛇一樣,蜿蜒著一條清澈的棕色溪流,在它抵達橢圓形田野的盡頭時,垂落的波濤更急了,然後首先形成一個琥珀色的池塘,把一塊紫白相間的石頭圍在中間,接下來迅速衝下,在一片花楸和榿木樹叢下,形成了一道窄窄的泡沫瀑布。秋日的陽光,低垂卻又清晰地,撒落在猩紅色的花楸漿果和金黃色的白樺樹葉上;遍地的落葉,在微風捲動它們之前,靜靜地躺在紫色的岩石縫隙中。在岩石旁邊、在樹叢的空隙中,是上次洪水中淹死的一具母羊的屍體,腐爛得幾乎只剩骨頭,白色的肋骨被烏鴉撕破,從皮膚中伸了出來;羊毛的殘片仍然在溪流第一次把母羊卷下來掛住它的樹枝上搖曳。再往下,溪流洶湧,咆哮著,進入一條像井一樣迴旋的裂縫,由三面環繞著光滑岩石的、煙囪般的空洞,泡沫就像分離的雪片那樣鑽了進去。在水潭邊緣的下方,水慢慢地打著漩渦,像黑油一樣;一隻小蝴蝶駐留在它的背上,它的翅膀粘在了一個漩渦上,它的肢體在輕輕地顫動;一條魚露了一次面,又遊走了。再往溪流的下方走,越過一個山丘,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四五間綠色和濕潤的草皮屋頂的牲口屋,建在一片沼澤地的邊緣;屋門口的沼澤地已被牲畜踐踏成了一片黑色的失望泥沼,胡亂交叉地擺放著幾塊墊腳石,在石頭陷入泥沼不見的地方隨意放置了一塊厚石板;在小溪的轉彎處,我看見了一位漁者,帶著一個男孩和一條狗——這一切當然是,如果他們不是整天在那兒忍飢挨餓,一個足夠生動美麗的組合。我了解他們,也了解那條狗的肋骨,幾乎跟那隻死去的母羊的肋骨一樣瘦;那個孩子的瘦削肩膀,鋒利無比,刺穿了他破舊的格子呢夾克。我們走過去和那個人談談吧。
然而,我不能憑空捏造純粹的事實,因為我沒有記錄下來他說的任何話,我們還是聽聽另外一個人,也是一位蘇格蘭人說的一兩句話吧。他的話同樣發自內心,所處的風景也同樣美麗。我把這一段抄下來,中間保留了他的幾句話,一字未改,就像在我的私人日子中記錄的那樣:——「四月22日(1851年)。昨天我在馬特洛克沿著維亞格里亞散步,走了很長一段路。我從上面的山上下來,整座山上都布滿了銀蓮花和紫羅蘭,還有潺潺流動的甘甜泉水。在河谷的所有磨房之上、在它純潔的源頭,小溪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淺潭,潭底鋪滿了沙子,上面覆蓋著水芹和其它水生植物。走過山谷時,一個正在水中跋涉割水芹的男子向我問好。我又往前走了不長的一段路;回來時,他還在那兒。我又一次從他身邊走過,走了大約一百碼,我突然想到最好了解一下有關水芹的所有知識:所以我又返回去,問了他一些問題。其中一個是,某種跟水芹相像、但又有一種細齒葉的常見水草,生長在所有這樣的水潭邊,他怎樣稱呼這種草。從我身後傳了一個聲音,「在這一帶,我們把那叫做水苦蕒。」我轉過身,看見三個男子,他們是礦工和製造工人——有兩個明顯是德比郡人,看上去很體面;第三個人瘦弱、可憐、衰老、面目比較凶,而且衣衫襤褸。「水苦蕒?」我問道。「你們為什麼把它叫做水苦蕒?」那人說他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叫水苦蕒。「你可以在英國的厄爾巴找到那種植物。」那位老人用虛弱、平靜的聲音說。我吃驚地轉過身看著他;而他用乾澀的聲音繼續對采割水芹人說著什麼(我沒大聽懂他的話);采水芹人反駁他以後,他又說采水芹人「連淡水都沒有見過,」而他「已經見識了很多鹹水。」「你當過水手嗎?」我問他。「我曾當過十一年零十個月的水手,」他說,仍然是同樣奇怪而平靜的語氣。「你現在在哪高就呢?」「我妻子去世後的十年裡,我一直靠撿破爛和骨頭為生;在此之前我沒怎麼幹過這事。」「那你現在又怎麼生活呢?」「啊,我生活得很艱難,但也很誠實,我不見得非要長壽。」或者諸如此類的話。他接下來嘮嘮叨叨地說到了他妻子的情況。「她得了很重的風濕病和熱病;她的第二根肋骨長得超過了脊椎骨。很機靈的一個人,到最後變成了一個小矮人」(說這話時,他的語氣很悲傷)。「生了第一個男孩十八年以後,她又懷上了孩子,他們從盧南請來了醫生。他們想把她的腹部切開,把孩子取出來。但是我堅決反對。」(他頓了頓:)「又過了二十六小時十分鐘,她死了。此後,我便不再關心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不久我就要去她那兒了;我只要和她團聚,讓我當國王我也不稀罕。」「你是蘇格蘭人,是嗎?」我又問。「我從斯凱島來,先生;我是麥克格雷戈人。」我又問了他的宗教信仰。「您知道,我在蘇格蘭教會中長大,先生,」他說,「我愛它就象愛我的生命一樣;然而,我認為那些衛斯理公會教徒也能超度。」
說實話,這些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山脈風景確實很美;然而也不是沒有陰影;而且隨處可見比石楠和玫瑰更深的色彩。
現在,就我對人類思想的主要能力的觀察而言,它們首先產生於人類的決心,大膽地、慈悲地、直至做好最糟糕的打算地觀察的決心;領會這些深重顏色的含義、觀察它們掉落的任何地點的決心。在愉快地仰望天空時,不是忽視另一面,而是在受到恐嚇以後,讓天空暫時接管一下自己的雲彩。不管在道德事務上情況如何,這兒我也不想多談,在我所探討的領域事實就是這樣;所有偉大和美麗的作品首先都源於凝視而又不會退縮到黑暗中。在做到這一點後,如果人類的精神能夠用自己的勇氣和真誠戰勝邪惡的話,它就會上升為勝利的和完美的美。那就是最高境界的希臘和威尼斯藝術精神。如果戰勝不了邪惡,卻仍然堅持與邪惡進行堅強和悲傷的戰鬥,沒有上升為最高境界的美,那則是最優秀的北方藝術的精神,典型的代表是荷爾拜因和丟勒的藝術。如果自身被邪惡征服,薰染上了惡龍的氣息,最後被捕獲,以至於總是以邪惡為樂,那就變成了黑暗的卻仍帶有強烈肉慾色彩的精神,典型的代表是薩爾維特的藝術。我們必須簡要地回顧從希臘人到威尼斯人和丟勒式的藝術中的事實;我們將發現衰落的藝術怎樣躲避邪惡、僅僅尋求享樂;最後獲得某種判斷我們所說的沉思藝術是正當的還是卑微的能力。
希臘詩歌創作的主要目的是證明英雄主義對命運、罪惡和死亡的勝利。對這些強大敵人恐懼的仔細描述主要是悲劇家的事情。荷馬描寫的是戰勝了他們的情形。
引起悲劇家沉思的對手主要是命運,或者說是命中注定的不幸。主要有三種形式。
(A) 盲目或無知;本身並不是有罪的,然而會引發在別的方面有罪的行為;而且會導致不亞於罪惡的毀滅[84]。
(B) 由別人的罪造成對自己的懲罰。
(C) 殘忍的,或殘暴的力量對仁慈意願的壓制。
在所有這些情況中,希臘悲劇家都比莎士比亞更明確地把悲傷和罪惡聯繫起來。莎士比亞的「命運」,實際上是一種盲目的形式,然而它造成的匆忙和草率一點也不遜色。它的字面意思是,「致命的,」卻很少是犯罪的。
羅密歐所謂的「我是命運的傻瓜」表達了莎士比亞關於悲劇情景的主要觀念。他的受害者通常是完全無辜的,強大的災難洪流一下子就把他們卷了進去(奧菲利亞、科迪利亞、亞瑟、凱薩琳女王)。希臘人很少這樣做。受害者實際上也可能是無辜的,比如安提歌尼,然而在某種方式上與罪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且被其毀滅,似乎是在參與犯罪時,慢慢被污染的。
因此在希臘悲劇家那裡,對罪和死亡的勝利比在莎士比亞那兒更完全。因為敵人有了更直接的道德人格,——因為它是一種犯罪而不是災難,所以應對它的是更大的道德決心,更多的心理準備,更大的耐心和篤定的自我犧牲。在莎士比亞悲劇的結尾,除了送葬曲和喪服以外一無所有。在希臘悲劇的結尾,既有遠處的神聖的凱旋歡歌,又有復活的榮耀[85]。
荷馬的特徵完全不同,溫柔得多,現實得多,而且快樂得多;主要關注現實情況,表現此時此刻的勝利,而不是希望中的和未來的勝利。在荷馬的觀念中,更清楚地表明了人類的敵人是可戰勝的;它們是沒有約束的激情,特別是憤怒,和通常不理智的衝動。因此阿喀琉斯的憤怒受到了傲慢的錯誤引導,同時又受到了友誼的正確引導,成了《伊利亞特》的主題。尤利西斯(憤怒的人)的憤怒受到錯誤引導,首先變成了無謂的和混亂的仇視,最後導致採用最嚴厲的法制,成了奧德賽的主題。
儘管只是兩首詩的主題大意,與此關聯的是對所有放縱的激情、傲慢、肉慾、懶惰或好奇心的邪惡的一般展現。亞特里德斯的傲慢、帕里斯的激情、埃爾皮諾的無精打采、尤利西斯自身對克里克洛普斯的好奇、他的水手對解纜繩的不耐煩,以及如此等等直至包括家庭生活的混亂——(在荷馬的心中明顯沒有一件是小事)——的其它錯誤和傻事,這一切都在更耐心的情感和和睦的家庭對比中得到了徹底的表現。
而且,在荷馬的思想中,自然的瘋狂力量和神秘性也是人類的敵人;所以尤利西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對人類氣概與自身的激情或別人的錯誤鬥爭,以及與自然世界無情的和神秘的神祗抗衡的表現。
這也許就是跟「隱藏者」卡力普索在一起待了七年的主要含義。不是像粗俗的人想的那樣,是尤利西斯的隱藏者,而是偉大的隱藏者——是自然事物中潛藏的力量。她是阿特拉斯和大海的女兒,(阿特拉斯是天的支撐者,而大海則是大地的打擾者)。她住在奧傑吉厄島(「古老的或可敬的地方」)。(每當帶著任何特殊的敬意提及雅典,或任何其它希臘城市時,就會把它說成「奧傑吉厄的。」)從這位秘密女神以及其他一些精靈那兒逃走以後,他最後到達了費阿克斯人的土地,那兒的國王是「智慧力量」的化身,王后是「美德」的化身,那些精靈中有些是毀滅性的自然力量(斯庫拉),另一些僅僅是對自然美麗的表述(喀爾克,太陽和大海的女兒),他最後到達了費阿克斯國,國王是「具有智慧的力量」,而他的王后則是「美德」。這一切幫助他重新恢復了自己的國家。
現在請注意,希臘人在應付這些主題時,從來都沒有被恐怖嚇倒;而是直抵它的最深處,它最可怖的自然細節,努力探求悲傷的秘密。對他們來說,忽視事物的另一面是不可能的,對痛苦視而不見也不可能。實際上,他們沒有「把自己的心靈舉到虛空中。」不管他們有沒有得到安慰,他們都不會把麻木和盲目當成救世主;如果對他們來講,既然了解了塵世悲傷的事實,因此任何希望、解脫或勝利似乎都是可能的,——不過如果不了解的話,又都是無望的、無法解脫的、永久的,這樣就必須直面悲傷。赫克托這個人,雖然如此正直、如此仁慈、如此勇敢,然而卻不得不親眼目睹自己最親愛的兄弟以最悽慘的方式死去。他自己的生命,在喉嚨被希臘長矛刺傷後,也盍然長逝了。那就是這個世界一個方面的情形,這個世界真的是清晰的,然而在它的諸多情形中,這一面卻十分模糊。
儘管他們可能會大膽的應對這一切,直接凝視它瘦骨嶙峋的面容,模糊性仍在;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更逼近了他們。我們信任這些神;——我們認為智慧和勇氣將拯救我們。我們的智慧和勇氣自身一直在欺騙我們。雅典娜擁有德伊福波斯——恐怖的敵人——的一面。她並沒有去恐嚇他,然而卻在我們人類需要她時,離開了我們。
除了人世的生活,我們還有什麼指望嗎?在地平線上我們什麼也看不清楚,也沒有任何安慰可言。葬禮上的榮耀;也許還有安息;也許還有陰暗的生活——毫無美感、快樂和愛。在黑暗的墳墓中,沒有任何辦法,沒有勇敢也沒有快樂。既沒有婚姻,也沒有許婚,既沒有長矛飛舞,也沒有車輪滾滾,更沒有威名遠播。包圍在樂土的蒼白迷霧中,健忘的心靈和虛弱的身軀在瑟瑟發抖,難道我們永遠就這樣給廢了嗎?塵世的泥土或許都比我們更不朽?或者說我們即使死了也不會比這更糟糕?真的希望我們就此躺下來安息吧:就是要看一眼這安息之所中的一切,罪惡不也在阻擋著我們的視線嗎?但願機緣和激情的旋風在那兒不再左右我們:當我們已不再有思想、不再勞作、不再有智慧、不再有心靈的呼吸?
但願如此。沒有更好的獎賞,沒有更大的希望,我們就要做堂堂正正的人:一個正直、堅強、勇敢的人,一個儘可能完美的人。雅典娜本人是我們的智慧和力量,卻背叛了我們:——福伯斯是我們的太陽,卻用瘟疫侵蝕我們,或者對無助的我們視而不見;——朱庇特以及所有命運的力量都在壓迫我們,或者試圖毀滅我們。活著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牢牢把握尊嚴;不要讓軟弱的眼淚蒙住視線,不要讓不合時宜的顫抖減弱了手臂的力量和肢體的敏捷性。眾神至少已給了我們這個光輝的軀體和正直的良心;我們將永遠保持它們的光輝和純潔。所以我們可能會陷入痛苦,卻不會陷入低俗中;我們會陷入睡眠,卻不會陷入恥辱中。
這裡就包含征服。這麼神聖,背叛和指責的陰影也會退縮;神秘的恐懼向莊嚴的悲傷繳械投降。死亡被勝利吞噬了。他們的血,似乎是傾倒在地面上,也化成了風信子的花朵。大地全部的美麗都向他們開放;他們一直耕種到黑暗的角落,收穫著大地的黃金;眾神,似乎在一切壓迫中都是他們信賴的,也走下來給他們關愛,成為他們的助手。他們周圍的自然全都神聖起來,——成為力量和和平的和諧統一。白天他們不再受到太陽的傷害,晚上他們不再受到月亮的侵擾;大地不再張開她的血盆大口:大海不再用海浪上吃人的牙齒對付他們。太陽、月亮、大地和海洋,——這一切都融合成了人慈和關愛——關心、記憶和旋律。大阿耳特彌斯(月神與狩獵女神)在夜晚照看著他們的羊群;塞勒涅關愛地吻著那些熟睡者的眼睛。所有這一切構成了上天對人的肉體和靈魂的救助;一個奇異的精靈抬起人的可愛肢體;奇異的光線照亮了金黃的頭髮;最奇異的安慰充滿了信賴的心胸,最後他們放下盔甲,躺下來安然睡去,——他們的工作完成了,不管是在寺院的還是在大山的門前;接受了原先在他們看來是可怕的死亡,把它看作上帝的恩賜,知道什麼最好並且把它們賜予人類的上帝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