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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山脈的憂鬱

2024-10-03 21:32:55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我們已經粗略地觀察了那些在時間上似乎永遠存在,在空間上似乎普遍適用的山脈結構狀態;我們無一例外地發現它們早已為人類的快樂、福祉、教化做好了打算;這種準備似乎已經包含了某些饋贈的仁愛,或者深沉的忠告,不管是在堅忍還是虛弱中,不管是在善良還是恐怖中。我們已經發現起初一切都顯得紊亂和偶然的地方,已經包含了最溫柔的規律,從而產生永恆美的形式;而且對粗心的或冷漠的觀察者來說一切都顯得嚴酷或者沒有目的性,然而人類的福祉的主要源泉,人類能力的正確方向,以及人類智能的真正覺醒,都能從每一塊下落的石頭中找到財富,從每個說話的波浪中找到智慧。

  我們仍然需要思考這種慷慨,或者這些山脈的教導,對人類產生的真正影響;考慮在過去的歲月中,人類的感恩或者領悟的情況;在未來的日子裡,我們仍然應該把它們認作導師,或者把它們看成朋友。

  人們會想,它們已經給我們的教導,可能會在它們自身中得到最大的發現,——在它們以自己的方式與人類的心靈交流的地方;在它們和人類的心靈之間沒有被紗幔遮擋的地方,沒有矛盾的聲音與它們不同部門的發言混淆,或者打斷它們沉默的感傷:在戰爭從沒有用帶血的泡沫浸染它們的溪流的地方,沒有野心追尋它們拜在天空腳下的尖頂之外的王國的地方,或者沒有對年復一年,給它們不事勞作的岩石披上花蕾珠寶和苔蘚黃金之外的財寶產生貪婪的地方。

  我不知道還有哪個地區,還有比鄰近維拉辛和馬特里尼之間的特蘭托河道的這個地區擁有更純潔、更連續的完滿山脈特徵(而且是最高等級的),或者受到更少的外部力量的影響的了。從羅納河河谷出來,通向這一地區的道路,起初在胡桃樹林中打著圓圈筆直而上,就像在哥德式塔中旋轉的樓梯,越過山肩隱退到一條不知名的山谷中去了,但是那兒又是眾多勤勞和耐心的人民居住的地方。岩石的脊背被古老的冰川磨成了長長的、黑色的、巨浪般的腫塊,就像潛入水中的海豚的脊背一樣,沿途農民能看到一叢叢苔蘚和草根緩慢的色彩變化,苔蘚和草根在鐵硬的位置上一點點聚集著微薄的土壤;然後農民用幾塊石頭支撐著那塊懸掛的狹窄地面,並用鏟子修整它;過了一兩年後,就能看到岩石盔甲上一小塊農作物波浪起伏。不規則的草地就像湖泊入口的水,在這些收穫的岩石上跑進跑出,甜美得就像永恆的小溪,為了跳躍似乎總是會選擇最陡峭的地方流下去,到處播撒著成把的水晶,隨著風的方向,帶著十足的體面,然而又沒有任何噴泉的形式主義;流水分裂成奇異多樣的猛衝和彈跳,然而依舊帶著花崗岩河道給它們留下的印記,正如人類語言最輕鬆的言說也會帶著過去的辛勞的印記一樣,而且流水會向後躍出自己的噴濺範圍,結果為僵直的稜角洗了個澡,並用銀色須邊和玻璃狀的薄片去照亮每一級越來越低,陰森可怖的石頭台階;直到最後再一次聚集起來,——也許除了偶有幾滴碰巧落在了蘋果花上,那兒的蘋果花的花蕾綻放比去年離瀑布又近了一點,——它們一路鑽到了草皮下,靜靜地躺入其中再也看不到;幽靜清澈的流水在草葉中開著溝渠,看起來就恰似草葉的影子,但不久就會再一次奔涌而出,歡笑而去,讓人吃驚不小,好像它們突然想起,供它們下山的日子太短。

  綠色的田野、閃光的岩石、左顧右盼的小溪,都一起在陽光中朝著峽谷的頂部傾斜,峽谷中松樹占據了自己傷感的陰影領地;在黎明中帶著永恆的咆哮,較強的激流,蒼白地離開冰川,轟然而下,用欣喜的寒意充滿了它們的裂縫,在它們自己從上面拋下來的岩石上,把自己擊打成碎片,以一幅可怕的姿態猛烈地開闢著道路。

  山路分著彎彎曲曲的叉屈尊進入這些峽谷,通向某個灰色狹窄的拱門,在它顫抖的曲線下,用蕨類把每條路都鑲上了邊;一根削得很粗糙的松樹做的十字架,用鐵絲固定在它的支架上,黑黑地矗立在可怕又狂暴的泡沫背景上。遠在峽谷的上部,當我們駐足在十字架旁,從松樹的縫隙中看見天空,光線過多,顯得很薄;在它白色空間的清澈的、強烈的火焰中,多岩的山脈的峰頂,聚集成了嚴肅的王冠和小圈狀,被其中包含著一種深沉的憂傷的光線整個染紅了,那是一種奇異的、模糊擁有的沉默;充滿了力量,然而又像影子一樣虛弱;沒有生命,就像墳墓的四壁,然而又美麗得像深紅色的褶裙溫柔的垂落,就像某些海洋精靈的面紗,隨著泡沫的飛濺生長死亡;固定在永恆的王座上,堅決抵禦一切侵襲,超越一切悲傷,而且被從兩朵金黃色的雲彩中間射向它們最後一束光線完全抹去和融化掉了。

  大大超越了悲傷:是的;但是並不是不知道悲傷的存在。旅行者愉快的旅行著,當他的足跡從深深的草皮中抬起,愉快地踏著鵝卵石,越過山麓的邊緣,帶著快樂一眼掃見偎依在那些斜坡上的果園中,閃爍在松樹之下的深棕色的一片片村莊。這裡對他來說,情況似乎完全是,如果某些時候有過苦難,至少一定也有過天真和和平,以及人類心靈跟自然做朋友的時候。然而情況並非如此。在這些岩石上跳躍的野山羊,從神的那種公平的創造中享受到的快樂激情絕不亞於人類在其中勞作所獲得的。也許更多。走進一個那樣的村莊的一條街道,你就會發現街道充滿了那種,只有麻木或痛苦的靈魂才會忍受的令人沮喪的惡臭。這裡是麻木——不是絕對的痛苦——不是飢餓,或疾病,而是寧靜忍耐的黑暗;只有拿起鐮刀的時候才知道春天和秋天,陽光只是一種溫暖,風只是一種涼爽,山脈只是一種危險。他們不大理解什麼是美,什麼是知識。他們模模糊糊知道德行這個名字。愛、忍耐、好客、忠誠,——這些東西他們知道。他們沿著牧場拾著落穗,幸福無比;挑著擔子氣喘吁吁地走上山腰,毫無抱怨;要求用較為奇怪的方式從牛奶容器中喝奶;在低矮的臨終之床的腳下發現了十字架上一個蒼白的人像,而且也快要死了,他們耐心依舊;——就是在這種方式上他們區別於牲畜和石頭,但是就目前的生活而言,在這一切中他們都得不到回報。對於他們而言,即沒有希望也沒有精神的激情;既沒有提升也沒有狂喜。黑色的鬍鬚,粗糙的屋頂,漆黑的夜晚,勞苦的白天,日落時疲憊的手臂;生命在流失。沒有書本,沒有思想,沒有成就,沒有休息;只有偶爾在教堂的牆下曬曬太陽,聽著鐘聲在空蕩蕩的山脈中漸遠漸衰;聽鍍金模糊的禮拜堂的祭壇欄杆的祈禱聲,卻不理解,回到昏暗的家中,心中的疑雲仍沒有散去——那是岩石的憂傷的陰雲,產生於狂野的激流和被摧毀的石頭,甚至在這一地區,只有某種未知的美好事物的模糊希望給它光明,但同時也混合著威脅,不可訴說的恐怖也使其更加模糊,——好似一陣受難的青煙,盤繞在薰香里,以及被疾馳的火焰折磨的肉體以及痛苦的精神的意象中間,對他們來說,就連那個十字架受到團團鮮血的衝擊程度也大於其它事物。

  不要誤認為這是在給一幅山區人生活圖景抹黑。事實確實如此。在任何構造良好的英國村民居所和同樣誠實的薩瓦人居所之間的對照是最痛苦的。一種村舍,坐落在陰暗單調的田野中和缺少趣味的灌木籬牆中;散布著雛菊的花園苗圃,鋪設得十分平坦的磚頭小路伸到門口,新鮮的沙子鋪成的地面以及一排排整齊的家具,都證明了對簡單的日常生活所有的真心的投入,和其帶來的幸福。另一種村舍,坐落在一種不可想像的、不可表達的美中,坐落在某個覆蓋著金黃色草皮傾斜山岸上,清澈的泉水從身邊流過,野花和高貴的樹木,以及優美的岩石聚集在周圍,形成天堂一樣的美景,但自身確是溫柔的風景中一塊黑暗的、病態的污點。在門前的一定距離內,地面被牲口蹂躪,臭氣熏天;樹木被燻黑了,花園充滿雜草和無名的廢物,房間空蕩蕩,了無生氣,光和風穿過岩石的縫隙,隱隱約約,氣息奄奄。所有這一切都證明對它的居民來說,這個世界就是辛勞和空虛;對他來說,即沒有鮮花盛開,也沒有鳥兒歌唱;他的靈魂不過就是在山脈上纏繞著並死去的灰雲,那灰雲還被陽光抹上了一層色彩。

  細想在倫敦或巴黎度過幾乎每一個夜晚,為了讓那些美女和閒適之人更快樂,都有畫家繪製這種村舍,換景師還會用紙片松樹遮住一些光線;那些虔誠和善良的人們,——有著詩人頭腦的人們,——在對住在阿爾卑斯山脈泉水旁邊,跪倒在岩石尖峰頂上的十字架下的農民的幸福生活的想像中,他們欣喜不已,這難道不是很奇怪嗎?每到夜晚我們就放下我們的尊貴,去塑造出農民的幻象,他們打著灰色的緞帶,穿著白色的緊身衣服,唱著甜美的歌曲,優雅地向著生動的十字架下跪:真正的農民在向真正的十字架下跪時,始終是不唱歌的,是以跟那些善良和美麗的觀眾設想不同的一種方式,確實與從大災難歌劇中獲得的答案不同,又是一種方式;這一答案可能,在模糊的來世中,正是跟那些觀眾自身有關?如果所有那些用來繪製村舍幻象,去把新的歌曲塞入農民的幻象的口中的尊貴,都用來照亮現實的農舍,把新的歌曲放入現實的農民的口中,最後也許結果會更好,不僅對農民,而且甚至對觀眾都一樣。因為那種虛假的理想也有它對應的真實的理想——不在於雕塑中赤裸的美麗中,不在於絹花和劇院中噼啪作響的金屬箔中,而在於幸福家庭的歡笑中。一夜夜,這種理想的願望在每一個清閒的人類心靈中迴蕩;一夜夜,只要有清閒時光,我們就會用昂貴的謊言塑造出這種願望。我們描繪著已凋謝的女演員,建造著木板風景,用虛假的幸運餵養我們的仁慈心,用公平的詩歌滿足我們的正義感。但我們生命的舞台的窗簾嚴嚴實實拉上以後,這一天終將來臨,我們那時將開始理解我們熱愛的公平的意指是實事求是地做事,而不是做詩,我們同情的幸福一生意指賜福而不是虛情假意。我們過多地談到金錢的價值,也許有一天會驚訝地發現睿智和仁慈的歐洲公眾給予一夜虛偽的演出的東西,——給琳達或露西婭一小時演唱的支持——就足以使整個阿爾卑斯山河谷充滿幸福,把豐收的波濤灑滿鬧饑荒的許多個拉美莫爾這樣的地方[133]。

  本章節來源於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那麼,」讀者也許會回應道:「希望做到這一點是徒勞的。」理想的完美一定總是虛構的。用美好的想像愉悅我們自己是合理性的;但是在大自然的法令面前,試圖把它放入實踐中是一種瘋狂。真正的牧羊女一定總是粗魯的,真正的農民一定是悲慘的;讓我們把我們溫柔的目光越過他們的粗俗和痛苦,到有教養的聲音和買來的微笑中尋找安慰吧。我們沒有能力劈開岩石,也沒有能力把激流中的沙子變成黃金。

  這不是答案。請牢記這一偉大真理——現實中不可能的事,在想像中也是荒謬的。如果農民溫柔和幸福不符合事物的本質,那麼對這種農民的想像也是可笑的,以這種想像為樂也是錯誤的;正如以任何虛假的東西為樂總是錯誤的一樣。但是如果在事物的本質中,有可能使人的心靈在荒野中得到淨化,如果衣服的舒適,語言的溫柔,知識進步的快樂,以及思想變化的快樂,在山民的真實存在中是可能的話,在我們沉溺於我們的幻覺中以前讓我們努力去寫出真實的岩石上的詩歌吧,在所有美術門類中,試驗一下最精美的那種是不是畫出健康的面頰而不是塗上口紅的那種。

  「但是這種淨化是可能的嗎?在多種多樣的情況中,山民生活的狀況難道一定會禁止這種選擇嗎?」

  就嚴格與這個問題有關而言,必須考察自我展示在歐洲各民族中的一種獨特的感受,就我的觀察而言,是沒有規則的,——有時似乎是一個特定時期的特點,有時是一個特定種族的,有時是一個特定地域的,同時牽涉到許多應該譴責,和值得讚揚的東西。我的意思是這種忍耐對可怕事物的思索的能力,或者甚至是以其為樂的能力——是一種特別影響某些群體山民性情的情感,在我們做出任何有關山脈對人類性格的影響的推測之前,對造成它的種種原因必須考察。

  例如,最近在琉森城鎮發生的令人不快的改造,仍然留下了兩座古橋;兩座橋都是長期供人們行走的,在過去對該城的人民來說,就像倫敦的林蔭大道對倫敦來講一樣,或者像杜來麗花園對巴黎而言那樣。對那些從一個橋墩漫步走到另一個橋墩,不斷思索的人來講,繪畫是繪製在屋頂的木工手藝中的。這些畫,在一座橋中,表現了瑞士所有的戰鬥和勝利;在另一座橋上,它們是著名的系列畫,朗費羅曾在金色的傳說,《死亡之舞》中有過非常美妙的描繪。

  設想組成一個委員會,去在某個繁華的現代城鎮修建一條新的「人行道」,在收到一個提議讓它取用《死亡之舞》這樣的繪畫去裝飾這條人行道時,那些委員的表情吧!

  現在僅就琉森這座古橋而言,羅伊斯河純潔又深又藍的河水,在它的橋墩之間打著旋往下流去,綠色的山脈甜蜜的黑暗,遠處湖泊的閃光和兩邊阿爾卑斯山在眼前變化不定的情景;在陰影中皺眉的憂鬱的教訓,好像一種消失的鈴聲深沉的音調,在頭頂,永遠跟下面流動的河水的嘩嘩聲攪和在一起;我說,就這一點與平坦的泥土條的垂直和光滑的差別而言,在兩排圓頂的阿拉伯樹膠樹之間,那些樹會使英國的水邊城鎮或法國的有防禦工事的城鎮的居民感到欣喜,——現在我相信古老的琉森人的生活,帶著所有光線的幸福波動,山脈的意志力,以及永恆的莊嚴期待,跟那些在現代人行道上來回閒逛固定消磨一個時辰的那些人的普通生活是有差異的。但是憂鬱並不總是這種高貴型的。當我們進一步深入山脈中,就會發現憂鬱變成了非常痛苦。也許我們正行走在夏日午後的時光里,沿著采爾馬特山谷(那是德國的一條山谷)往上走,明亮的陽光照在綠草遍地的小山,穿過松樹的邊緣,山羊在歡跳,牛身上的鈴鐺正在甜美地歌唱,遠方白雪皚皚的山脈像天堂的城堡一樣閃光。再走遠點,我們會發現一座白色的小禮拜堂,掩映在山脈草地上的一個鮮花遍布的小山丘後面;我們走到教堂的小窗戶前,希望通過窗戶看到一個寧靜的祈禱室;但是窗戶敞開,只有鐵柵,任憑風吹,而且當我們往裡看時,注意——一堆人的白骨已經粉碎成了更白的粉末!

  而且也是在同一條山谷中,正是我剛剛正在談論的那一條,介於查莫尼瓦來之間,在每一條愉悅的路徑的轉彎處,那兒百里香的香氣在生長它的岩石上最濃,我們將發現在其中一個十字架下安放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和遺骨盒;走上前去,希望能產生某種有關救世主的愉快思想,這些可愛的事物通常是救世主創造的,而且仍然存於其中。但是當我們走近——看,在十字架下,一張粗糙的繪畫,描繪的是靈魂被紅色的地獄火舌折磨,被魔鬼刺穿的場景。

  當我們往義大利方向走的時候,這種憂鬱的情形更濃了;當我們從阿爾卑斯山南面的山坡往下走的時候,我們將發現這種憂鬱會引出死亡的意象,它與忍受疾病的最痛苦的方面有關;結果人類最痛苦的狀況被允許在路邊公開展覽,而在任何別的國家這些痛苦都被限制在醫院裡,這種墮落的人類生活方式的暴露與對其它事物中的醜陋和不完美的麻木進一步相關聯;結果損毀的牆體、無人過問的花園、沒有得到清掃的居室,似乎共同表達了一種支配整個國家的居民的精神憂鬱。它似乎並非源於貧困,也並非源於對物質匱乏的漫不經心:這裡沒有絲毫愛爾蘭人的魯莽或幽默的成分;然而似乎有一種心靈的根深蒂固的昏暗,—一一種讓人膽寒的瘟疫,好像是從墳墓中鑽出來的,使人的眼睛和心靈變得半昏半暗、模模糊糊,而且透過每一陣微風,每一塊石頭呼出腐朽的氣息。「光頭代替了整齊的頭髮,惡劣環境代替了美麗。」

  也不缺少確切的證據證明情感是不受單純的貧困或懶惰支配的,在最壯麗和奢華的宮殿花園中將發現布滿青苔的雕像,污損或斷裂的露台;宮殿本身有一部分鑲上了大理石,而其它地方則露出沒有被水泥遮蓋和有缺口的磚塊,粗糙難看,用鐵圍起來的陽台已經變彎、生鏽,人行道上長滿了雜草。越熱情高漲地去修復這一狀態,去擺脫貧困的一切表象,詛咒越是牢牢糾纏著這一景象,沒有拌熟的灰漿,沒有完工的牆體跟腐朽纏繞在一起的不完整造成的可怕的荒涼,在觀察者的心中留下了較深的沮喪。

  這種感受如果看起來與對美的不關注不一致的話,——如果這兒所做的一切像沒有做的一樣完全沒有效果的話,——將更容易解釋一些。但是儘管陽台已經鏽蝕斷裂,它的設計仍然是精美的,支撐它的大理石板上面的雕刻仍然是高貴的;窗戶儘管只是粗糙的灰泥上的一條黑色的縫隙,但是周圍環繞著一圈葡萄藤,前面長著一排尖尖葉子的灌木叢和一簇簇夾竹桃色彩靚麗的花朵;庭院中儘管爬滿了悲傷的雜草,然而它的盡頭卻有一幅花園和泉水的鮮艷的壁畫;屍體上的臉部沒有蓋上,直面蒼天,然而灑滿了鮮花;美麗總是跟死亡的陰影混合在一起。

  這也是一種歡樂,——不是真正的快樂,既不是粗心的也不是無聊的戲謔,而是一種尋找歡樂的堅定的努力,一種自信的笑聲,混合著許多諷刺、粗俗和插科打諢,而且對我來說這似乎總是沒有任何安慰和希望,——而且因為有了這種顯著的特徵,所以它甚至能夠給最可怕的主題塗抹上辛酸味道,結果就像對美的熱愛在死亡的面前依舊保持著自己的溫柔一樣,對詼諧的熱愛也保持著自己的大膽,所以骷髏成了義大利喜劇中間標準的假面具之一。1850年我在威尼斯時,當時最流行的一齣喜劇歌劇《死神和補鞋匠》,其中情節的要點是,一位農村的補鞋匠成功地當上了內科醫生,就是因為他能夠讓死神顯身於每一位不可能康復的病人的床前;其中最受歡迎的場景是那位醫生,由於成功而自傲,貪慾膨脹,自己也被帶進了死亡的居所,被拋入到可怕的痛苦中,他還看到了以奄奄一息的油燈形式象徵人的生命,他自己的那一盞即將熄滅。

  而且我絲毫也不懷疑這種對可怕的意象的容忍或坦然面對,部分是與粗俗有關,部分原因在于思想的普遍愚昧和虛弱。當女演員一戴上表示頭蓋骨的面具,當她的尖厲清晰的「死亡之歌」響徹劇院的時候,就拼命鼓掌的那些人,就是那些令人作嘔的習慣會弄得婦女無法穿過威尼斯的某些主要街道的人,——就是當那些斯基雅凡尼河上的江湖郎中拿出一種新的騙人藥物時就打哈欠的群體中的人。而且因為可怕的意象是跟狂熱的虛弱有關的,所以對我來說,對恐懼的低能和熱愛似乎是跟貫穿人的整個一生的一種神秘鏈條有關。在沃爾特?司各特臨終的日子裡有一個關於這一點的非常動人的例子,他的後期作品的出版,在許多敘述上是有深深遺憾的,也許在提供一種研究最高貴的一種思想中過度緊張的智力衰竭的狀態上,總體上仍然是正確的。在《危險的城堡》中這種衰退最嚴重的許多跡象里,不是最不顯眼的跡象之一,就是在自己的黑色盔甲上帶上跟骷髏近似的圖像的武士的登場。

  在這種方式上跟智力的虛弱有關的對恐怖的熱愛,然而不應該跟粗俗的人通常表現出來的那種混淆。我們低檔次的劇院,在準備充滿恐怖和犯罪的情節時全指望著這種感受,受到流行的法國小說家比較黑暗的場景中比較偉大的技巧和優雅供養的這種感受,不管道德上多麼不健康,並不是不自然的;它不是對這種恐怖的冷漠造成的結果,而是在粗俗和愚鈍的思想中強烈追求刺激造成的,但不一定是虛弱的。在《基督山伯爵》中珠寶商被謀殺的場景,或者《巴黎的秘密》中與斯奎萊特有關的那些、能激發對所有人來講就像饑渴的本能一樣普通的人的本能,只有在作為比這些更高級的其它本能遲鈍以後的結果的誇張的狀態中,才會貶值。在人生的某一階段,主要從這種敘事中獲得快樂的人,在另一個階段可能會獲得一種高品位,高理智的性情。但是與我們目前討論有關的對恐怖的熱愛,似乎是一種不自然和虛弱的感受;不是那種需要刺激的人,或者有著如此敏銳的洞察力以至於能引發刺激的人,而是那種對恐怖完全麻木的人,一種奇怪的邪惡影響把他虛弱的思想,引導到可怕的意象中,而不是美好的意象中,——就像我們不安的夢那樣,有時充滿了似乎不是源於對我們清醒的意識的任何可想像的聯想,而是恰似墳墓中冒出來的一種水汽一樣的那種可怖場景,人的思想在中風時,往往會親近墳墓。

  然而就是這種對恐怖的虛弱的愚昧的沉迷,也比通常與之相關聯的,對醜惡的絕對欣賞的直覺更容易理解,明顯更自然。在古老的德意志藝術的某些情況中,我們發現了對各方面都是醜陋的和墮落的,或者可怕的事物的最獨特的固持;沒有任何崇高的成分,也不僅僅是愚蠢,而是一種堅定的選擇,這不是我能用公認的有關人類本質的原則完全解釋的。因為在最糟糕的肉感狀態中仍然有一些對美的洞察,所以即使是完全沒有原則,完全沒有思考習慣的人類,也將會欣賞美,和姣好的面容。但是在我現在正在討論的這種情形中,甚至沒有對低級的可愛形式的偏好;沒有任何繪製美好軀體或激情澎湃的面容的努力,沒有任何人類自然情感的跡象,——有的只是以腐朽為生和在泥沼里打滾,沒有任何明顯和可想像的快樂在其中,而是深陷對一種邪惡精神的可怕占有欲中。

  我記得這種感情的極端最精彩的例證,是大英博物館藏的彌撒用書(1892)。對書中主要主題的繪畫,似乎最初是由馬丁·施恩告爾(無論如何這還是複製者根據他的構圖所作的)用黑色繪製的,然後再雇一個工匠把這些畫再複製一下。沒有語言能夠描述這個人對「心靈的折磨」的激烈程度;如果讀者希望了解人類本質能墮落到什麼程度,應該仔細考察手稿。為了讓無法參看這本書的人們得到這些畫的一些概念,我已經對其中的一兩幅繪畫進行了描述;但是僅僅這些描述就這麼讓人傷心,污染了我的書頁,所以我無法保留它。因此,我將僅僅提及屬於這些工匠的思維的那些主要特徵。

  首先,永恆地縱容死亡,不管有沒有機會影射到它,——特別是堅持死亡與腐朽的關聯。我不想用描述這一感覺的細節來給讀者造成痛苦。

  第二,以對態度的支解、錯位和歪曲為樂。在一定程度上,歪曲是德意志十五和十六世紀藝術的普遍特徵;也就是說,對於十字交叉的腿,或扭曲轉圈的腳,或者彎得很難看的身體,而不是任何自然位置的東西的繪製存在一種共同的態度;馬丁·施恩告爾自己展示的這方面特點一樣不比別人少。但是這兒完成繪畫的工匠幾乎把他所暴露的每一個關節都弄錯位了,除了把肌肉都編織和扭曲成了純粹的繩結而外。

  然而,在人的肢體中僅僅達到扭曲的東西在動物身上就完全成了支解。圖113是對一棵樹和兩隻鳥的真實複製,在《背叛》這幅畫中,一隻鳥在大樹枝上,可以看出是在背景中,在一根士兵權杖後邊。在施恩告爾親自創作的這一主題的雕版圖中,權杖沒有出現;它是完成繪畫的工匠添上去的,目的在於增加對大樹枝野性的表現力,跟權杖上的釘子相結合,形成了一團亂糟糟的稜角和荊棘,而鳥看起來一定程度上好像被撕成了碎片,一定程度上像黑色的蜘蛛。

  在原繪畫中,天空被也是很少分離和彎曲的白色筆劃,以雲彩的方式,而且人物的頭髮撕成了粗糙的頭髮卷,就像被炮彈撕開的木頭裂縫。

  這種支解和分裂所有事物的傾向,是傾向於罪惡和醜陋的思想的一種顯著狀態;就像連接和協調一切事物是傾向於美德和美麗的思想的狀態那樣。這裡有最細微的展示;例如正像在點狀的背景中,這些背景不像在高貴的手稿中(參見第三卷插圖7),是被互聯的圖案分割成棋盤狀,而是覆蓋著亂七八糟的橫線和圓圈,那都是用鈍筆或刷子弄出來的,如圖114。而且一個邊是有各種分離的頭組成的,在脖子或肩頭斬斷,沒有絲毫掩飾或者遮擋創口的努力。當然,所有這一切都與對面部最可憎特徵的選擇有關。

  第三,純屬無知。這樣一種思維必然不可能洞察到任何形式的真理;因此,跟對所有臨摹形式的扭曲有關的還有,對很少得到臨摹東西的不完美的徹底否定。

  第四,以血腥為樂。我無法使用對於描述這本彌撒用書中,「受難」的第二幅[134]繪畫必需的那些語言。但是我可以總括記錄如下,我們正在努力分析的特定感受,存在於羅馬天主教國家的任何地區的程度,幾乎可以通過十字架上塗抹的血液的量而得到精確測定。

  在比薩城的桑托草原中,雇來重畫奧卡格納的繪畫中表現地獄那一部分的人,已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反映同樣感受的非常顯著的例子;所有週遊皈依了現代天主教的國家的旅行者都一定熟悉這種東西,它區別於作為王子寢宮中的一座監室的十三世紀天主教。

  最後,完全缺乏創新能力。這一工匠唯一能製造的恐怖就是扭曲的那種。在可怕的複合上,他無能為力;他甚至不理解它或者不會複製它,即使它就在眼前,不斷地摧毀任何施恩告爾的繪畫中存在的恐怖。

  這似乎就是在這本彌撒用書中畫家的思想的主要構成成分,它擁有了從幾乎所有其它繪畫中完全抽取的那些要素,用絕對純粹,表明了在普通情況下只有通過相反成分的中和才能獲得的毒液本質。某些感情自身足夠邪惡,卻又比這些感情更自然,只要稍微混合一點在裡面就可以成為一種贖罪品。例如,虛榮將導致更加完美的創作,對自然更加仔細的複製,而且當然也會用誠實弱化醜惡;對享樂的熱愛將偶然導致一種體面或色情的形式;怨恨將使接近荒誕的東西產生一定的寓意或意義,而且甚至瘋狂也可能激發某種可怕的創新力。但是這種思想的純粹致命性,既不能產生耐心、真誠、體面或智慧,在任何地方,從任何動機出發,——這種大腦可怕的冷漠,不可能上升到瘋狂的高度,不過僅僅能達到腐敗的水平,節省了我們分析的工作,使我們緊緊需要考察這種黑綠色的托弗納是怎樣跟思想的其它狀況混合在一起的。

  現在我已把讀者領過了這一塊黑暗地界,因為獲得我們能夠獲得的有關資料對我們確定山脈的影響是必要的,涉及到在其它地區這一影響的幅度,其它因素的來歷,以及對起初我們可能過於無端地跟山脈風景聯繫在一起的恐怖的確定。而且我希望我的收到的指示允許我在更大範圍內考察這一點,因為到目前為止陳述過的觀察並沒有解決最困難的一個問題。對穿越和再次穿越瑞士和義大利之間的旅行者來講,邪惡的主要力量似乎在於山系的南麓,應歸咎於這一時期義大利民族特定的生存環境和民族特徵。但是當他進一步考察這種東西的時候,他將注意到在通常被認為是健康的許多義大利地區,有關的證據卻比較少,卻在瘧疾流行的地方生根發芽,以奧斯塔谷為中心。這時他也許會認為把責任推到山脈上,轉而指控沼澤地是不符合公平原則的,不過他又被迫承認被山脈包圍的這些沼澤地是邪惡表現最明顯的地方。接下來他很有可能推測認為,它是由艱苦、孤獨和污濁的空氣共同影響的產物;他便傾向於找山脈的毛病,至少可以說爬山是痛苦的,山上的耕種是辛勞的:——然而一想到這種感覺的一個主要分支,就會再一次陷入困惑中,——對醜陋的熱愛似乎以一種特定的方式歸屬於德意志北部地區。但凡熟悉南方與北方的藝術,他就會發現對醜陋的容忍在義大利是源於鬱悶或沮喪(正如上面第12節中提到的那樣,他們的思想中還保留著對美好和畸形之間的差異的某種理解),不應該把它跟完全缺乏對美的領悟混為一談,這種情況使所有德意志和早期佛蘭芒藝術中的人物通常是面目可憎的,甚至當德國和佛蘭德斯國的國力最為健康和強盛的時候。當他詳細比較阿爾卑斯山南北兩側所有最純潔的理想的時候,洞悉到某一緯度上稜角分明的崇高,和另一緯度上頹廢的優雅和沉思的虔誠之間永恆的對照的時候,他將不再把這種感覺的起源歸咎於山脈的崎嶇不平或烏煙瘴氣,這種感覺在安特衛普和紐倫堡舒適的大街上,以及凡·艾克和阿爾伯特·丟勒未受損傷依然活躍的智慧中,都表現得十分強烈。

  當我仔細思考著種種困難時,從我目前掌握的材料似乎可以推導出以下結論,我對它們的準確性一點也不放心,但是它們可能有助於讀者進行進一步探討。

  I. 首先多我來說,在這種病形成之前似乎必須有一定水平的智力和想像力。這種病並非只感染愚蠢的農民,而且也感染那些有頭腦的人士,以及那些想像的才能和心靈的感受力起初就很強烈和溫柔的人們。在平坦的土地上,空氣新鮮,農民也許是沒有頭腦的,但卻不會感染這種憂鬱症。

  II. 第二,我認為這與天主教密切相關,而且有幾種成因。

  A. 對壞的藝術的習慣運用(製作粗糙的娃娃和糟糕的繪畫),在宗教儀式中,通過對丑的尊重的要求,以及在強烈和純粹的感情發生的時刻,通過使眼睛對丑的熟悉,自然會麻木感官,使感官愚鈍;我認為我們怎樣估計這種視力和想像力之間強制性的不和諧,都不算過分。

  B. 對聖人的苦修、受難和犧牲的習慣性描述作為尊敬和同情的主題,以及對煉獄中的痛苦的諸多沉思——當懲罰被認為是永恆的時候,對這種思索的較大恐懼使新教徒們把它們看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C. 一年中大量的節假日期間,懶惰以及對日常生活中應該承擔的責任的忽視,再加上缺乏適當的清潔衛生,把舒適和幸福純潔看成是沒有不舒適和自感墮落更能討得上帝歡心的這一觀念是其罪魁禍首。這種懶惰誘發了很多沮喪,比特定生活狀況中必需的真正苦難更多的苦難以及很多形式的犯罪和疾病。

  D. 迷信的憤怒,我不知道這是否是這幾種原因綜和的產物,還是應該單列一條,應該單獨表達某種奇怪的畏懼,這似乎就像天主教的影子一樣附著在自己的身上,它區別於我們已經考察過的比較粗糙的那種憂鬱,原因在於它把自己附著在最純潔和最敏銳的思想上,實際上它對這些思想的依賴超過對低級思想的依賴。這是一種不可否認的憂愁,導致了非常嚴厲的原則要求,毫不留情的懲罰以及上帝和人類的黑暗或沮喪的思想[135]。

  這部分與對新教徒(更加熱情,和更加憂鬱的清教教派除外)中通常會有的邪惡精神的日常表現和力量的較大信仰有關,而且與對教會的譴責力和職責的信仰的堅定有關,導致了宗教迫害,和對反對意見的憤怒比普通新教徒的典型觀念更難調和;儘管非常易怒和尖刻,但是這不可能導致教皇制信奉者一聽到任何對教會的侮辱,或者是他認為是異端的東西,就怒火燒心。

  由於以上原因,我認為天主教絕對是與我們正在研究的憂鬱有關的,所以肯定會造成所有虔誠信仰的人都有一定程度的憂鬱;而且如果這種影響總沒有被發現,那是因為天主教受到了不忠誠的制約。在擁擠的首府中大部分人口中的無神論或不同見解阻礙了這種憂鬱的強大力量的暴發;但是它保持著自己的力量,在山脈的孤獨中,在相對無知和更痛苦的農民思想中;結果這不是山脈自身的內在邪惡,而是它們身上那種古老的宗教警告呼聲的延續,它激勵著大眾的神聖感情,還激勵著在大眾中傳播的這種教條形式可能包含的任何邪惡成分。

  III. 而且它還肯定與一種疾病狀態有關。歡樂對於異常強健的人類心靈來說,就像色彩之於他的面頰一樣自然;哪裡有這種習慣的憂鬱,哪裡就一定有糟糕的空氣,不健康的食物,過分嚴酷的勞作,或者生活的錯誤習慣。在山脈中,所有這些各種原因都頻繁結合在一起。空氣或者是太寒冷,或者是太不純潔;通常農民交替受到二者的影響。巨大的苦難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出現,夏天要從事艱苦的勞動,冬天要過一種足不出戶的生活。比如在德國,那裡的憂鬱存在於海拔較低的地區,儘管我沒有太多的歷史知識來證明這一點,我不懷疑在一定程度上憂鬱是跟久坐的生活,長時間的寫生,以及由此產生的身體功能紊亂有關;當它以在山脈的手稿中表現出的粗糙的形式出現時,我堅信它是由一般的惡習、殘忍和觀念不合滋生的。

  IV. 作為對美天然的不敏感來看,我設想,憂鬱反映了存在於缺少一定程度的文明的種族中,也許並沒有肉體或思想的缺陷,而是由生活的簡陋,缺少美麗的藝術範例,民族特徵模式的缺陷,以及諸如此類的不幸造成的,通常屬於北方民族,與南方民族正相反[136]。然而,這裡我的歷史知識又出錯了,我必須把這個問題留給讀者自己去回答,如果他感興趣的話。為了說明我所說的這種差別,舉個簡單的例子對那些沒有研究時間的人也許有用。

  圖115是一座聖彼得像,選自十五世紀德國的一張手稿,創作水平一般;

  圖116是一張聖母瑪麗亞像,或者說是英國最好的,法國二流的作品,選自一本儀式書,創作於1290年。我不懷疑,讀者將立刻能看出最下面那些織物線中的總體優雅和感情的溫柔,以及相對比較精緻的面部特徵。在德國的那一幅圖中,線條、姿勢和面容的生硬,儘管已過去了兩個世紀,我認為還是一樣顯眼的。在手稿中的其它作品中,除此之外,還包括裝飾性主題選擇的過分粗糙:例如,在具有教會典型特徵的一幅女性人物下面,畫了一具剛剛屠宰後的動物屍體,腿中插著幾根肉扦掛在那兒。

  V. 在許多高山地區,不僅居民可能受到艱難生活的傷害,而且會受到粗糙的禮儀的妨礙,但是他們的眼睛已經熟悉了某些狀態的醜陋和混亂,那是由周圍一些因素的暴力造成的。一旦習慣了把這些狀態看成是自然中不可避免的東西,他們就很容易把不可避免和適切性的觀念轉移到在他們房舍的同樣外觀中去。我說過,山脈似乎被創造出來,供我們了解美的完整的;但是我們在第十章中發現它們有時也表現出極端的丑:對於這一地區的居民來說,他們要想過得安生,每天幾乎都必須不厭其煩地觀看,在別人看來是可怕的那些荒涼景象。我們還會指責他們嗎,如果當河流不斷把黑泥注入田野,在發洪水時漫過河流中小島上的灌木叢,在洪水過後,把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根枝條都染上了花崗岩塵土,——再也不可能通過夏日的烘乾變綠的時候;當山崩在山腰的草堆上留下可怕的疤痕;——上面的岩石被冰川撕裂成裂縫和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冰川自己也被降落在它身上鬆散的廢物染黑一段又一段,就好像是從長久埋藏的惡臭挖掘物中出來的一樣;——他們每天看著這些東西,那是強大的自然必須分配到他們周圍的一切,他粗心到把這種混亂也帶到了他的家中或農場上;儘管他周圍的路充滿了像岩石中那樣的裂縫,他也沒有感到不舒服,他的家具上覆蓋著像樹上那樣的灰塵,他的花園像陰溝里和荒涼的墳堆上的冰塊一樣,我想說,我們還會指責一位農民嗎?

  就我所能做的描繪而言,以上五條涵蓋了我們正在研究的這種情緒的原因;我們還將發現只有最後一條是山脈和沼澤地區完全獨有的特徵,儘管其它幾種情況也有可能是在山區而不是平原上產生的可能性相當大。由於不幸的事故,當一切都聯繫起來時,在第五條下描述的狀態就是非常清晰的,結果的痛苦甚至是崇高的。在受到這種邪惡影響的地方中,最典型的地方要數瓦來山區的錫安城。首先(見23節),它使用的材料是好的;那兒農民的種族氣質即漂亮又聰明,只要他們能夠逃脫周圍惡劣的環境影響;結果在祭祀日或禮拜日,當許多家庭從山上的小屋走下來時,在年紀較輕的婦女中間能看到許多非常漂亮的臉蛋,獨特的瓦來服裝的調配比現在瑞士其它各州流行的服裝要困難不少。山上的小屋那兒空氣更健康。

  第二,這是一個主教教區,在瑞士天主教的正中心,幾乎所有正規的天主教教義都明顯得到了真誠的信仰,而且是得到了大多數人的信仰。新教主義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不忠的共和主義儘管在公社的委員會中很活躍,但是就我來看,對百姓的心靈影響仍然是微乎其微。在羅馬天主教各州,瓦來山脈的名聲總是很顯著的。錫安的樞機主教很久以來,就是最令英國宮廷上的威尼斯大使頭痛的人物[137]。

  第三,這種情況發生在沼澤遍地的山谷中,那兒是孕育各種疾病的地方;那兒的水要麼是停直不流的,要麼是卷著泥土的狂流吐出來的;空氣在早晨也是凝固的、燥熱的、沉悶的、和傳染的;下午時分,從馬特里尼的出口衝出一陣陣激烈的旋風;山谷的一側幾乎處於連續的陰影中,另一邊(延東西方向延伸)整夜被炎熱的石灰石灼燒著,而沒有這些疾病這麼明顯的疾病,在一定時期內,給居民帶來了嚴重的甲狀腺腫,經常使兒童患上白痴病

  農業生產異常困難,主要靠天收;農民們花一年時間剛剛開墾得能產糧的土地,經常一個小時就毀掉了;翻過陡峭的山腰,以及物質的運輸,都是異常疲憊的事。

  由於這種種影響,錫安作為這一地區的首府,為目前按照我對山脈的思考來研究人類情感的獨特狀態提供了最傑出的場景。它包括的地方幾乎不會超出一條主要街道,彎彎曲曲繞過兩座岩石山脊的山腳,在朝向岩石的那一邊,分成幾條狹窄的小道,在另一邊分成幾片荒灘,部分用來進行軍事訓練,部分被不知什麼東西模模糊糊包圍著;一條半填滿的水溝,或者半倒塌的牆體,似乎表明了它們的歸屬,或者它們意圖歸屬的地方;那是在草叢中正在崛起的未完工的房子。但是在城市的任何地方,都很難說哪裡是花園,哪裡是荒地;而且什麼是新建築,什麼是老建築。房子大部分是由鄰近山脈粗糙的石灰石草草建成的,然後再披上一層灰漿,模仿著帕拉第奧宮殿的樣子,把楣梁和壁柱塗成一種灰色,在柱頭之間掛上帷幔。與這些虛假的裝飾形成奇怪對照的是,有許多漂亮的、真實的、和原創的鐵製品,例如突出的陽台,巨大的窗戶上鏤花的鐵柵欄,以及小樹枝樣的分叉,統統是起支撐或保護作用的。灰泥,以及壁畫,大多已經脫落,使牆面脫皮和傷痕累累;用新的灰泥塗抹得似乎恢復了舊貌,最好的情況就是保持這種樣子;但是通常還會掉落下來,或多或少成為廢物,或者是第二層倒塌的東西成了第一層的屋頂,或者是毫無希望被拋棄了;——不是拆掉的,而是變成白色和可怕的貝殼樣,再粉碎成成堆的石灰石和塵土,在不可能居住的地方還有一兩個叫花子在那居住。在這些廢墟中小路蜿蜒;透過它們房間的窗戶或者越過它們的隔離物可以看見藍天和山上的青草,在隔離物上花花綠綠的紙片在飛揚:野草叢生,狗兒抓挖著牆根;然而草並不茂盛,應為草的粗糙葉子被石灰染成了白色,總是不斷地受到下落的碎片的積壓,受到閒著沒事踱來踱去的腳步的踐踏。總有泥瓦匠在工作,總有一些新的補綴和粉刷;灰泥乾燥的味道,混合著各種腐臭的味道,隨著塵土升起,使每一陣風中都帶著臭味;角落裡堆滿了石頭,有些是碎的,上面沾著水泥外皮,還有大塊的硝石從石頭的空中滲漏出來。布滿苔蘚的岩石以及被陽光灼燒的草地山坡在廢墟中到處延伸著,台階,步行道和半劈開的小路橫越其上,消失在荒涼黑暗的拱門下,蹤跡難尋,或者出現在繞著山腳周圍的彎道上,以及出現在沒有設防的山坡上,沿著兩塊岩體的前部,那岩體一塊支撐著黑色的城堡,一塊支撐著錫安古老的教堂和修道院;在下面,在城市郊區一塊粗略圍起來的廣場上,一座更加古老的倫巴第人教堂高舉著自己灰色的塔尖,那是這一教堂和聖公會主教府邸之間的休憩地,是預留的一塊草地,砂石路縱橫交錯;但是,草對居民有著奇怪的同情,不願長大成草,而是用一種灰色的雜草網絡堵塞自己,表現出各種各樣奇妙的、痛苦的不滿和野蠻;琉璃苣藍色的花朵,跟草大量混合在一起,對草的特徵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因為藍色中心狂暴的黑點帶走了花的溫柔,它生長在那兒,就像是對自己擅長抵禦悲傷的古老名聲的某種超自然的譏諷。其餘的草主要包括矮的錦葵屬植物,野生的菊苣,芸苔,藜屬植物,以及耆草屬植物[138];幾乎所有種類的植物,葉子都是參差不齊的,花則是斷裂和模模糊糊成串的,專找荒地和廢棄物所在地。

  在這塊地面遠處,聖公會主教府邸,一座半遺棄,軍營一樣的建築,俯瞰著一座被忽視的葡萄園,其中葡萄藤底部漆黑,上部雪白,覆蓋著石灰粉塵,周圍聚集著一圈憂鬱的嗡嗡叫的蒼蠅。穿過這個格架工程的拱形建築,巨大的山谷大街,在登上山後一段距離可以看見,一排排成簇的葉子把它放大了,無精打采,且富饒,最後墮落成了一塊塊灰色的近海岸沼澤地,荊棘和柳樹為它增添了荒涼;在街道兩側,大山在巨大的山坡和龐大的隆起不間斷的範圍內維護著它們自己,通過灼熱的空氣玫瑰色的中央地帶,然後脫身進入頂端,那兒雪白的月牙兒的光輝灑滿模糊的山頂,——好像天堂正在舉行葬禮,正如曾經有過戰爭一樣——一排下弦月可能沿著永恆國度中的某些墓室的周邊擺著,充當著長明燈。

  我不知道對悲傷精神的這種普遍把握是否會鬆懈下來,如果能夠付出真誠的努力去修正瓦來人的生活方式的話。但是對我來說,似乎總有一定程度不可避免的悲傷,即使是在比較健康的山區;我也從不迴避這種情感,在上帝創造的美展現給人類的這個主要地方,同時也發出了警告,而且是全面的,罪惡使他憤慨,他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對這種警告置之不理,拒絕承認美好創造物中除仁慈之外的任何其它東西,似乎是最「聰明」和最常見的自我欺騙。人類通常有趨光性,只要他們還思考這些東西,大多數都會「從另一邊溜走,」或者辛勤工作追求著自己的事業,不管周圍的善與惡,否則就沉溺在自私的憂鬱或者自私的快樂中,原因在於當時自己所處的環境。對於那些真正進行思考的人來說,芸芸眾生是謙卑的、溫柔和善良的,僅僅在自然中尋找可愛和善良;而且上帝還在一定程度上,給每一個健康人的思維某種忽視或者堅定抵制邪惡的傾向,否則痛苦就會達到無法忍受;前輩的人類,默默地相信一切都是向著最好發展的,沒有公正地闡述自己的情況,把這些東西看成是與己無關的東西。因此,在鐵石心腸的人,沒有思想的人,前輩的人,歡樂的人之間,——青春的昏亂,歲月的執著,——真誠的哲理,愚蠢的殘忍,——牧師和利未人,戴假面的人和商人,在他們之間,大家都同意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上帝派來警告我們的邪惡被遺忘了,他送過來請我們修正的邪惡沒有得到修正。然後,因為人們閉上眼睛,無視自己面前不可辯駁的黑暗事實,他們的信仰,就這樣,被顯現在他們面前的黑暗動搖了或者連根拔起了。目前在我們那些比較熱心的思想家中間,不容易發現一個善意的人,這些人不願意大膽討論這個贖罪的體制,因為他們弄不清楚對原罪懲罰的神秘性。但是他又能弄清楚非原罪懲罰的神秘性嗎?他能完全解釋發生在拉馬車的馬身上的一切嗎?他有沒有正確觀察過這些野獸中的一隻垂死時的情形,——計算過它的勞動量和報酬,——把手放在它的骨頭被刺穿、流血的傷口上,仰面朝天,完全理解了上天對待馬的方式了嗎?然而馬是一個事實——不是夢想——沒有夜晚桃金孃樹林中的啟示;它們垂死倒在其上的塵土,吞吃它的狗都是事實;以及那邊幸福的那個人,——那匹馬在膝蓋被障礙物折段之前都是屬於它的,他天生有著不朽的靈魂,而且又幫助他保持不朽的財富和和平;他也把心靈、身體、財富以及和平的力量投入到房舍的損壞上,對天真的人的腐朽上,對窮人的壓迫上;在他的生活真正富足的這一時期,有許多詛咒寧靜的黑暗在等候著他,用它們死亡的眼睛盯著他看,等待著時機,正如那匹可憐的拉馬車的馬用毫無疑義的咒罵攻擊他那樣,——這位幸福的人得到的不是獎章,——得到的只是像馬一樣毀滅的命運;或者,如果實際上他得到了其它結果的話,上天的仁愛或萬能因此就會受到懷疑。

  這些事情讓我無法解釋。但是我知道——也許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一點——世界上不存在沒有黑暗對應物的美好或可愛的事物;而且宇宙總是以嚴厲的警示面貌示人,或者故意把善與惡一個放在右邊,一個放在左邊。

  在山脈的憂鬱中,由於沉重地壓在人類的心頭,迄今為止,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人們對山脈的隘路要麼唯恐避之不及,要麼在其中過著苦修的生活,僅僅是對普遍規律的實踐,上帝在那裡創造的美和智慧表現得最明顯,上帝憤怒的恐怖,以及他權威的必然性也就表現得最清楚。

  這種憂鬱並沒有因為帶上了人類錯誤選擇的印記就不再精彩了,即使當善與惡的本質都非常確切地呈現在它面前的時候;但是我們的老祖宗藏在「medio ligni paradisi[139]」不讓上帝看見自己,——意為藏到園裡的樹木中。上帝命令山脈為人類服務;然而因為服務來自山上,為了不需要抬頭看山,人類決定把自己的偶像供奉設在「每一座山上,每一棵綠樹下。」神殿建在山頂上;但是拿答和亞比戶將看見上帝腳下的天堂中他清楚的身影,就違背自己的靈魂,各拿自己的香爐走下去,盛上火。所以直到時間的盡頭,這都不會改變,直到時間的盡頭,在阿爾卑斯山脈的風中都能聽到那種呼喚,「聽著,你們這些山脈,上帝的爭議!」而且,山脈中冰沒有融化的深淵,沒有受到阻礙的波浪痛苦的怒吼,沒有收穫的廢墟致命的垂落,以及不可挽回的腐朽,一定是那些選擇了黑暗的人類的靈魂的意象,以及那些呼喚大山傾軋他們,呼喚小山覆蓋他們的人;直到時間的盡頭,永不枯竭的清清泉水,覆蓋著草場的無數白色百合花,在接近天堂的地方低下頭來的灼熱山峰,必將是那些選擇了光亮的人類的類型,以及對他們的祝福,關於他們是這樣描述的,「大山將給人民帶來和平,小山將給人民帶來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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